是接近黃昏的時候,街上電線桿上,已是亮著黃色的電燈泡。一條流水溝上,并排有大小七八棵楊柳樹,風(fēng)吹柳條搖動著綠浪,電燈泡常是在樹枝空檔里閃動出來。看著三四只烏鴉,工作了一日,也回巢休息了,站在最高一棵柳樹的最高枝上,撲撲地扇著翅膀,呱呱地叫。樹底下有個人捧了粗瓷飯碗將筷子在扒飯。這便抬了頭道:“還叫些什么?入差不點子坐了牢,今天……”老遠(yuǎn)有人叫道:“楊大個子吃飯了,喝碗老酒去好不好?”楊大個子回頭看時,王狗子背了兩手在短夾襖后身,昂頭看了柳樹外天空里的紅云,跌擅著走了來。楊大個子笑道:“說你是忠厚人,你又是調(diào)皮的人,你看到我在吃飯,你約我去喝酒。”王狗子走近身來,向楊大個子碗里看看,見黃米飯大半碗,里面有幾塊青扁豆,兩塊油炸豆腐。笑道:“你看,菜都是這樣干巴巴的。吃到口里也未見得有味。我說請你去吃酒,不見得是空頭人情吧?”一言未了,卻聽到后面有婦人聲音叫道:“王狗子,你又來找老楊了。吃自己飯管人家閑事作什么?”王狗子回頭看時,楊大個子女人,背靠了門框,懷里抱著碗筷,站在那矮屋子門口。她一張長方臉,配上兩只大眼,平后腩勺,剪齊了一把頭發(fā),闊肩膀披上一件藍(lán)布夾襖,胸前挺起兩個大包袱似的乳峰,透著一分壯健的神氣。王狗子向她笑道:“大嫂是心直口快的人,怎么也說這樣的話?我們和童老五,都是割頭換頸的朋友,他要和人家談三角戀愛,搶他的愛人到手,我們作朋友的,怎能夠坐視不救?”楊大嫂伸著頸脖子把大闊嘴向他呸了一聲笑道:“你老實點吧。一個挑糞賣菜的人,說這些文明詞,又是三角戀愛,又是愛人,又是坐視不救,也不怕臉上流綠水?”王狗子笑道:“你不也懂得這些話?不懂你就知道這是文明詞了?喂!嫂子,家里有香煙沒有?給我們一支抽抽。實不相瞞,說出來,你又要笑我流綠水。我跟著秀姐的汽車,一路到旅館里去,偷著看了和姓趙的一路入了洞房。也不知道什么緣故,我心里過分的難受,也就只比死了娘老子差些。這幾天,我悶死了,滿街亂鉆。今天悶不過,我想找老楊去喝兩碗酒,解個悶,你怎樣不贊成?”楊大嫂放下了飯碗筷子,在屋子里拿出一支紙煙,三根紅頭火柴,一齊交給了王狗子,笑道:“這是老楊飯后的一支救命煙,請了客吧。屋子里漆黑,清外面坐。”說著,從屋子里搬出一張矮凳子放在門外空地里。王狗子坐在矮凳子上,將紙煙銜在嘴角里,然后把火柴在土墻的碎磚上擦著了,點了煙抽著。楊大個子走過來笑道:“你來請我吃酒,倒先報銷了我一支煙。想買一個咸鴨蛋吃飯也沒有,我嘴里正淡出水來,上街去切上四兩豬頭肉,喝兩杯倒也不壞。”
他說話時,將碗筷遞給了他女人。楊大嫂道:“聽說有酒吃,碗都不肯送到屋里去了。難道你進(jìn)去了,我會把你關(guān)在屋里?我要是那樣厲害,楊大個子早就發(fā)了財了。”楊大個子將頭歪在肩膀上,向她笑道:“有朋友請我吃酒,又不花你的錢!你不高興我去?”楊大嫂道:“自己的錢是錢,朋友的錢更是錢,放了飯碗去占人家便宜,你這個心腸就最壞。”王狗子笑道:“我和老楊還分彼此嗎?若是那樣,這回童老五的事,我們也不瞎忙了。”楊大嫂把碗筷送回去了,在門里扔出一個濕手巾把來,楊大個子接住了。她拿了個洗衣服用的草蒲團(tuán)丟在門框下階沿石上,自己便坐下去,兩手抱了腿。楊大個子接著那濕手巾擦抹了嘴臉。笑道:“你看,我們這洗臉手巾,上面一點油腥也沒有。”說著,將手巾掛在門框釘子上。楊大嫂遭:“不是我不要你去喝酒。你看你們在童老五家吃酒,幾乎弄出禍?zhǔn)聛?。今天你們弟兄班子,火氣正在頭上,三朋四友會到一處,再把黃湯一灌,說不定又出什么亂子?童老五為人,我也覺得不錯,窮雖窮,有什么事找他,他沒有縮過手。我倒有頭親事放在心里,因為他癡心妄想在想秀姐,我沒有和他提過。現(xiàn)在他沒有了想頭了,我可以和他提一提。”楊大個子點點頭道:“我曉得你說是你姨表妹。她家里很好過,肯嫁童老五這樣窮光蛋?”楊大嫂遭:“就因為她家里很好過,就不在乎找有錢的了。我二姨媽守了二十多年的寡,腳下沒有個兒子。住在鄉(xiāng)下吃租谷,又過不慣鄉(xiāng)下日子。住在城里,鄉(xiāng)下搬租谷來吃,又不夠用。若是城里招得一個出力的女婿,把她鄉(xiāng)下出的東西,挑來城里賣,那就是錢。她母女兩個,這樣有了活錢,也可以在城里住。”王狗子搖搖頭道:“這個媒人,你做不成功了。”楊大嫂道:“難道童老五還在想秀姐?”王狗子道:“童老五人雖窮,死也不肯輸這口窮氣。比他好一點子的人,他都不肯和他交朋友。他說,本來無心想沾人家的光,不要讓人家疑心是有意去沾光。于今教他去討個有錢的老婆,靠老婆吃飯,那簡直是挖苦他了,你想他會干這樣的事嗎?”楊大嫂笑道:“喲!憑你這樣說,童老五倒是一塊唐僧肉,人家非弄到嘴來吃不可。我那姨表妹不好看,也不疤不麻,她還怕找不到你們這樣拿扁擔(dān)磨宿膀的人嗎?我去作這個媒,說不定還要挨上人家?guī)拙溲哉Z呢。”楊大個子指了她的臉遭:“你看,你那嘴就像敲了破鑼一樣的響。王狗子一來,就只聽著你說話。”楊大嫂將手指了鼻子尖,腰桿子挺起了笑道:“我嘴像破。鑼?老實說,連你老楊在內(nèi),都得聽我的話。王狗子,你信不信?比如你們都是挑桶賣菜的,只有老楊他還撐得起這個破家,那就為了有我管住了他。你們無人管的,錢到手就花個精光了。”
說時,伙計將酒壺杯筷拿了來。王狗子道:“賣豬頭肉的老張,我還欠他兩角錢沒有給呢。要他給我切盤豬頭肉來,回頭一總結(jié)帳。”那伙計向王狗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王老板多日不見,在哪里跑外碼頭掙錢回來了。”王狗子將斟著酒的杯子,先端起來喝了一口,點著頭道:“跑外碼頭?將來也許有那么一天吧。這個死人城里,讓人住不下去,受得了這股子窮,也受不了這股子氣。”楊大個子伸著腳,在桌子下面,輕輕地踢了他一下。又向他看了一眼。王狗子抓了兩粒煮花生剝著,就沒有向下說了?;镉嫸肆艘坏迂i頭肉放在桌上,笑道:“王老板不說,這事我也摸得很清,不就是為老五這件事情嗎?”他說著,在墻縫里取出半支煙卷,又在那里摸出兩根火柴,在木壁上擦著,點了煙卷放在嘴角里斜抽著。他兩手叉了腰,望著王楊兩人,倒是很有一股子神氣。楊大個子笑道:“看你這樣子還有話說,你和老五有交情嗎?”伙計道:“老五我們不過是點頭之交,倒是同何德厚很熟,他比你幾位來得多,來一趟,醉一趟。這一陣子,晚上他不來了,中午的時候這里不上座,他倒是摸著這里來喝幾杯。”說著,他回頭看了看,低聲道:“那趙次長有個聽差,在這里和他談過兩回盤子。你猜怎么樣?那個聽差,是我本家,我不問他,他倒只管向我問長道短。現(xiàn)在何德厚發(fā)了財了,永遠(yuǎn)不會到我們這小酒店來吃酒了。不過……”只說得這里,老遠(yuǎn)的座上有人叫道:“伙計,再打一壺來。”那伙計轉(zhuǎn)身應(yīng)酬買賣去了,楊大個子問王狗子道:“這家伙很有幾分喜歡說話,你知道他姓什么嗎?”
王狗子道:“聽到有人叫他李牛兒,大概是個小名,我們怎好喊人家小名呢?”楊大個子笑道:“我倒不管他大名小名,我聽了他說姓趙的聽差,是他本家。據(jù)你這樣說,我們可以知道這人姓李了。有個機會要找找秀姐的路子,這也是一條線索。”王狗子搖了兩搖頭道:“我們還去找她的線索呢?真也見得我們沒骨頭。假如有這么一天,我有權(quán)審問她,我要掏出她的心……”王狗子說到這里,覺得自己聲音重一點,回頭一看,各座位相接,便吐長了舌頭,笑了一笑,把話忍回去了。楊大個子拿著酒壺,杯子里斟著酒,笑道:“今天要我看著你喝,不然的話,你會喝出毛病的。”王狗子笑道:“今天我們是解悶,悶酒容易醉人,倒是自己管著自己一點的好。”兩個人說笑著,喝酒便有了限制。倒是桌上擺的兩碟煮花生米,先吃了個干凈,桌子角上,剝了兩堆花生殼。唯其如此,倒是所切的那碟豬頭肉,還不曾吃多少。王狗子扶起筷子,隨便夾了兩片肉在嘴里咀嚼著,恰好是鹵豬耳朵,倒越咀嚼越有滋味,端起杯子來,把一點酒底也喝了,喝得杯子唧唧有聲。楊大個子笑道:“下酒的菜還有,我們每人喝二兩酒,倒是不怎么夠過癮的。”王狗子笑道:“我們再來四兩。”楊大個子向他臉上望望,笑道:“二兩也差不多吧?”只這句話,就聽到身后有人接嘴道:“我就知道你們扶著酒壺,只有人倒下去,沒有壺倒下去。”楊大個子回頭看時,是他老婆來了,臉色倒有些紅紅的。楊大個子道:“咦!你怎么追著來了?你不是……”楊大嫂笑道:“我不攔著你喝酒。我剛才塞一把錢到你衣袋里,把開箱子的鑰匙,也塞在你袋里了。”楊大個子在衣袋里摸索了一陣,掏出鑰匙來交給她。因問道:“有甚么要緊的事,追著來要鑰匙開箱子?”楊大嫂看了一看四座上的人,然后彎下腰來,在楊大個子肩膀上,低聲道:“隔壁吳大嫂子發(fā)動了,恐怕今晚上要生出來。我要去幫忙,你早點回去,看著大毛二毛睡覺吧。”說著,扭身就要走,楊大個子伸手一把將她抓住,因道:“就是要你去幫忙,也用不著你開箱子。”她道:“你的酒也沒有喝醉吧?我也得拿我的家伙去呀。”擺脫了楊大個子的手就走了。王狗子笑道:“大嫂子到隔壁幫忙去了,也許熬過通宵,我不勸你多喝,你要回去看家了。”正說著,李牛兒在人叢中溜了過來,手里提了小酒壺,和楊大個子斟上一杯。楊大個子笑道:“賣酒人不斟酒,你倒是肯破這個例。”李牛兒笑道:“我有點事求求楊老板。”楊大個子道:“你知道我姓楊?”李牛兒道:“我在這里,也做了半年多買賣了,來來往往兒個主顧,我都認(rèn)得,姓名不十分鬧得清楚。剛才這位楊大嫂子是不是?”楊大個子端起酒杯來喝了,又笑著嘆了一口氣道:“女男人!唉!就是我那一口子。”李牛兒道:“這就是了,她是楊大嫂,你還不是楊銠板?”
楊犬個子道:“你有什么事賜教?”李牛兒把頭偏到肩膀上,皺了眉道:“我女人也快臨盆了,就是請不起好接生婆。她是初生子,太不相干的,又不敢請。聽到人說,這位楊大嫂子會收生,還是熱心快腸,不要錢。楊老板和我說一說,行不行?”楊大個子笑道:“這個事,那我一說,她就來?有你這熱心快腸一句話,比送她一千塊錢,她也高興些。她這個女男人,什么都不怕,就怕戴高帽子。你想,我還能出點力氣,哪就靠她掙錢?以先她是和人幫幫忙,后來許多人找她,弄得真成了一個接生婆。去年衛(wèi)生局下了命令,當(dāng)產(chǎn)婆非受訓(xùn)不可。我勸她,可以休手了。無奈左鄰右舍一說,楊大嫂子不接生了,大家少個救星。這句話把她送上了西天,背了幾十塊錢的債,她去受訓(xùn)了三個月。到于今索性是領(lǐng)了憑照的收生婆了。”李牛兒笑道:“幾十塊錢算什么?一個半個月的就可以弄回來。”楊大個子道:“弄回來?像今天晚上這回事,我家里起碼要貼兩塊錢本。”王狗子笑道:“真的,我聽說大嫂子和一個叫花婆收一回生,除了白忙一天之外,還倒貼了那女人三塊錢。”楊大個子搖搖頭道:“唉!你不要提起這回事。那幾日正趕上家里沒錢,她會偷著把一床被拿去當(dāng)了。天下有這樣的傻貨!”王狗子笑道:“我們弟兄,都是這樣的脾氣,這就叫一床被蓋不了兩樣的人。”楊大個子笑道:“呔!你這叫什么話?”王狗子被他喊破,才覺得自己的話有語病,身子向后一仰笑道:“呵喲,我不是那意思。我要是有心占你的便宜,我是你兒子。”楊大個子和李牛兒都笑了。這一打岔,李牛兒沒有再提收生的事,自走了一會子工夫,他在街上餛飩挑子上叫了兩碗面,送到桌上來,笑道:“不成意思,請二位消個夜。”楊大個子道:“這可不敢當(dāng)!”李牛兒笑道:“這酒帳我也告訴柜上,代會了。”王狗子站起來,抓住他的手道:“這就不好意思。原來是我約了楊大哥來吃兩杯,怎好讓你會東?”
楊大個子口里罵著,眼瞪了她,伸手扯了王狗子道:“走!喝酒去。這是個瘋子,越睬她,她還越來勁。”王狗子起身和楊大個子走著,楊大嫂喊遭:“楊大個子,你說走就走,居然不怕我老姐姐發(fā)脾氣。呔!聽到?jīng)]有?剛才老鴉在樹上對你叫,你也應(yīng)當(dāng)小心一點。”楊大個子道:“管它呢。那棵樹上,根本就有個老鴉窠,哪一天它們不叫上三五回。”他口里說著,人是盡管地向前走。踱過了水溝邊一帶空地,立刻轉(zhuǎn)彎要進(jìn)到一個巷子里去了,楊大嫂追出來幾步,抬起一只手來,在半空里招著叫了過來。楊大個子見她這樣上勁地追了來,自然有點奇怪,便站住了腳等著,因問道:“什么事,這樣大驚小怪地追了來?”楊大嫂笑道:“你是聽到有酒喝,什么都忘記了。就算酒帳有人家會東,難道買包香煙的錢你也不用帶著嗎?”說話時,她跑了近來,右手上握著一把銅板和銀角子,左手牽起楊大個子的衣襟,卻將手心里這把錢,都塞在他口袋里,然后叮囑了他道:“少喝兩杯,早點回來。”楊大個子答應(yīng)著,她才轉(zhuǎn)身回去。王狗子倒站定看著了很久,因笑道:“怪不得人家說你們楊大嫂子打是痛罵是愛。盡管不許你出來吃酒,到了你真走了,她又和你送了錢來。”楊大個子笑道:“你倒莫笑她夸嘴,我要不是她管著,倒真不容易成上一個家。”王狗子笑道:“你兩個人也算一個半斤,一個八兩,性情斯文些的人,就對付不了我這位大嫂子。”楊楊大個子點了頭道:“這倒讓我想起秀姐來。相貌呢,不用說是十分去得。若不是相貌好,人家做次長的人,都會看中了她?做事呢,也是粗細(xì)一把抓。雖說有點小姑娘的脾氣,那倒算不了什么。卻不想錢這個東西,害盡了人!她和老五彼此心里有數(shù),是好幾年的事了。于今是一個月工夫,就跑到姓趙的人家去作姨太太。”王狗子道:“我看了這件事,非常之難過,今天作完了生意,我一頭跑出來,就要去找童老五吃酒。直走到他家門口,我才想起了人家是恨透了這個城市,陪著他老娘下鄉(xiāng)了。我找不到他,我就想起了你??傊?,我要喝上一頓酒,才可以解除胸中這點子不痛快。”楊大個子道:“真的,老五走了,我也是一天就沒有了精神。你若不來,我一個人也會鉆到澡堂子里去洗澡。”兩個說著話,走出了巷口,到了丹鳳街上。這是這條街上夜市最熱鬧的一段,三五家店敞著門,已是燈火通明,穿短衣服的人,正也開始著在這里活躍。幾座浮攤,賣炒花生的,賣醬牛肉的,賣水果的,擁在路燈光下。這巷街成了丁字形,正對著是爿小茶館子,白天生意清淡。到了晚上,那板壁竹頂棚之間,兩根黑粗線懸了的電燈泡,不怎么調(diào)和的形狀之下,放著了光明??坷飪扇龔堊雷?,搭起一座小臺,有個黃瘦的人,禿著頭,穿了灰布夾袍,手拿扇子,在那上面講《七俠五義》。臺子下面各茶座,擠滿了人,除了人頭上冒著燒的卷煙氣,對演講者沒一點反映。這邊一家大茶館,正賣晚堂,攔門韻鍋灶上,油鍋燒得油氣騰騰的,正煎炸著點心。那里面哄哄然。人的談話聲,燈光下晃著一群人影子,正與那油鍋燒紅了的情調(diào)相同。緊隔壁是一家老酒店,也是王狗子的目的地。小小的鋪面,兩行陳列了六張桌子,在墻的一角,彎了一曲木柜臺,柜臺上擺著二三十把小酒壺。柜臺外撐起一個小小鐵紗架格,里面放著茶黃色的鹵豬頭肉,鹵蛋,還有油炸的酥色。只這兩樣固定的廣告,便把不少的老主顧,吸引了進(jìn)去。這些座位上多半是有人占坐了。只有最里面的一張桌子,一面靠墻,三方空著,桌上擺了幾個藍(lán)花瓷碟子,里面放著鹽水煮花生,油炸麻花,咸蛋之類。王狗子早是饞涎欲滴,搶著向前,右手移開凳子坐下去。左手抬起來,高過額頂,伸了四個指道:“拿四兩白干來。”楊大個子在對面坐下,笑道:“我們今天都有心事,不必太喝多了,就是這四兩。”
李牛兒彎彎腰兒,笑道:“我不過想借了這個機會,多交朋友,你二位若是不賞臉,就是不愿和我交朋友了。”王狗子握了他的手,回轉(zhuǎn)臉來,向楊大個子望了道:“你看怎么樣?”楊大個子道:“這真是想不到的事,跑到這里來,要李大哥會東。”李牛兒笑道:“在這條丹鳳街上的人,少不得晝夜見面,今天我會了東,明天你再會我的東,那不是一樣嗎?不要客氣,請把面吃了,冷了,面就成泥團(tuán)了。”說了這話,他自走開去,并沒有什么話交代。王狗子把面吃了,又和楊大個子喝著后來的一壺酒。因道:“這李大哥是口糊手吃的人,當(dāng)然是境況很困難,大嫂子好事做多了,哪在乎再做一回?你回去對大嫂子說一聲兒,就和這李大哥收一回生吧。”楊大個子喝著酒點點頭。到了這壺酒喝完以后,是人家會東,二人也不便再要喝。站起身來,向老遠(yuǎn)張羅著買賣的李牛兒,拱了兩拱手。他迎過來笑道:“二位回去了?再來一壺吧?”楊大個子拱拱手道:“多謝多謝。你那托的事,讓我回去對她說著試試看。說句文明詞兒,那總不成問題吧?”李牛兒聽了,覺得半斤白干,沒有白花,隨了后面,直送到店門口,還點點頭。于是王狗子這群人里面,又多了一個角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