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吞餌以后

丹鳳街 作者:張恨水


秀姐這一頓腳,是興奮極了的表示,可是她并沒什么出奇的求生之道,只是走到里面屋子去,把床枕底下放著的一小卷鈔票捏在手心里。另一只手卻去推著半睡著的何氏,叫道:“媽,起來吧,我上街去買米了。”連叫了好幾句。何氏似乎不耐煩地一翻身坐起來,問道:“買米?天上落下錢來了嗎?”秀姐頓了一頓,眼角里已含著有兩汪眼淚。因一道:“你這大年紀(jì)了,我不忍只管了我自己干凈,讓你受罪。日子多似毛毛雨,今天餓過去了,明天餓過去了,后天怎么餓得過去?天下沒有看著米倉餓死人的道理。舅舅不回來,我們就不動(dòng)這錢,他若十天半月不回來,我們還餓下去十天半月來等著不成?若是舅舅有意和我娘兒兩人為難,大概還有兩天才回來的。要等他回來再去買米作飯,恐怕……”何氏聽她這樣說,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因遭:“孩子,我也不愿你老餓著呀??墒悄惆丫司诉@錢花了,他回來和你算帳,你打算怎么辦?”秀姐把眼淚水給忍住了,反而笑起來,將手一拍身上道:“你老人家發(fā)什么急?我就是一套本錢,舅舅回來了,有我這條身子,固然可以還債。就是放雕子錢的梁胖子來,我這條身子,也一樣的可以還債。我也想破了,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快活一天是一天,何必苦了眼前,反去擔(dān)心后來看不見的事?”

何氏將手揉了眼睛,倒說不出這樣一套。秀姐說過這一套之后,更是下了最大的決心,扭轉(zhuǎn)身子就走出去了。等著她回來的時(shí)候,后面有個(gè)柴炭商店里的小徒弟,扛著一捆柴進(jìn)來。秀姐左手提了一小袋子米,右手挽了一只竹籃子,里面裝滿油鹽小菜。何氏站在房門口,只喲了一聲,秀姐卻交了一只紙口袋到她手上。她看時(shí),正是剛剛出爐的幾個(gè)蟹殼黃燒餅①。雖然也不見得有異乎平常的樣子,可是一陣芝麻蔥油香味,立刻襲進(jìn)了鼻子來。她且不問燒餅的來源如何,兩個(gè)指頭,先夾了一個(gè)放到嘴里咀嚼著。其實(shí)她并不曾怎么咀嚼,已是吞下去了。因見秀姐已經(jīng)到缸灶邊去砍柴燒火,便靠了門框站定,老遠(yuǎn)的向她看著。卻是奇怪,低頭一看,一紙袋燒餅完全沒有了。這才來回想到剛才看女兒砍柴的當(dāng)兒不知不覺的卻把一口袋燒餅吃光。

①蟹殼黃燒餅——南方的一種點(diǎn)心:即芝麻小燒餅,有甜咸兩種,狀如螃蟹殼。

老五道:“你娘兒兩個(gè)能要多少?要吃什么菜,只管在筐子里撿吧。”秀姐就當(dāng)在筐子里撿菜的時(shí)候,輕輕地道:“喂!我和你商量一件事。”老五道:“要買什么呢?”秀姐一撇嘴道:“你有多少錢作人情呢?一張口就問要買什么?我的事情,你總知道,你和我打聽打聽風(fēng)聲。”老五把擔(dān)子挑在肩上,緩緩地向大門口走。低聲道:“打聽什么風(fēng)聲?”秀姐有些發(fā)急了,瞪了眼道:“打聽什么風(fēng)聲?我的事,難道你不曉得?你早點(diǎn)告訴我,也好有一個(gè)準(zhǔn)備。”老五道:“真的我不太十分清楚。”秀姐因跨出門外,就會(huì)讓隔壁的田佗子看到,只揪著菜筐子說了一句“隨你吧”,她已是很生氣了。她回到屋里,照常地作飯。何氏道:“老五放了生意不作,到我們家來坐了這一會(huì)子,好像他有什么事來的?”秀姐道:“你沒有看到拿出香煙來抽嗎?挑擔(dān)子挑累了的人,走門口過,進(jìn)來歇歇腿,這也很算不得什么。”何氏沒想到問這樣一句話,也讓姑娘頂撞兩句,只好不向下說什么了。吃過早飯后,天氣越發(fā)晴朗,秀姐家里,沒有人挑井水,到隔壁老虎灶上,和田佗子討了一桶自來水,回家來洗衣服。在半下午的時(shí)候,老虎灶上的賣水生意,比較要清閑些,田佗子在大門外來往地溜著,見秀姐在院子里洗衣服,便站定腳問道:“二姑娘,何老板回來了嗎?”秀姐道:“我母親為了這事,還正找著急①呢。”田佗子道:“這倒是真有一點(diǎn)奇怪,事先并沒有聽到說他要向哪里去,怎么一走出去了,就幾天不回來呢?”他說頭兩句話的時(shí)候,還站在大門外,說到第三四句的時(shí)候,已是走進(jìn)了院子。

①找著急——安徽方言,意為本來不必著急,而自己找著著急。

老五放下?lián)?,兩手扯了短夾襖的衣襟,頭伸著向屋子里張望了一下,似乎是個(gè)手足無措的樣子。便道:“進(jìn)來坐了吧,有什么事嗎”老五兩只巴掌互相搓著,笑道:“何老板不在家?”何氏道。“他三天不在家了。你看到他沒有?”老五這才把腳跨進(jìn)門來,笑道:“怪不得了,兩天沒有在菜市上看到他。”說著,在懷里掏出一盒紙煙來,向何氏敬著一支道:“你老人家抽一支?”何氏笑道:“謝謝!老五,你幾時(shí)又學(xué)會(huì)了吃香煙?”老五道:“人生在世,要總有一點(diǎn)嗜好才:對(duì)。一點(diǎn)什么也不來,專門到這世界上來吃苦,這人也就沒有什么做頭。喂!二姑娘,來玩一根怎么樣?”說時(shí),搭訕著,把紙煙送到缸灶門口來。秀姐把瓜子紙包放在灶墩石上,接著紙煙道:“吸一支就吸一支吧。”于是將火鉗伸到灶里去,夾出一塊火種來,嘴角銜了煙,偏了頭將紙煙就眷炭火,把煙吸上了。放下火鉗,卻把燃著的煙遞給老五去點(diǎn)煙,兩手把了/只腿膝蓋,昂頭望了他遭:“賣菜還沒有下市吧?怎么有工夫到我們這里來?”老五站在一邊,將煙點(diǎn)著了,依然把那支煙遞給秀姐,趁那彎腰的時(shí)候,低聲道:“一來看看姑媽。”秀姐倒不覺得這些事有什么不能公開,因向他笑道:“二來呢?”老五道:“二來嗎……二來還是看看姑媽。”秀姐將嘴向前面一努道:“她不坐在那里?你去看她吧。”老五倒退了兩步,在桌子邊一條破凳子上坐著,架起一條腿來。因回轉(zhuǎn)臉來向何氏道:“你老人家里有什么喜事吧?一來二姑娘這樣高興。二來你老人家這樣省儉過日子的人,今天居然舍得買一罐子肉煨湯吃。”秀姐聽他,這話,狠命地釘了他一眼。他微笑著,沒有理會(huì)。何氏道:“秀姐為什么高興,我也不知道,你可以問她。說到煨這半斤肉吃,我和你一樣,覺得不應(yīng)當(dāng)??墒撬I了肉回來了,我怎能把它丟了呢?”老五呵了一聲,默然地吸了紙煙。他大概很想了幾分鐘,才問道:“真的,何老板有什么要緊的事耽誤了,兩三天不回來?他有吃有喝了,就不顧旁人。”何氏嘆了一口氣道:“前天你沒有來,你看到就慘了,我們秀姐,上街去撿些菜葉子回來熬湯度命,不要說米了。”老五道:“后來怎么又想到了辦法呢?”何氏將手招了,把童老五叫到面前去,低聲把梁胖子放錢在這里的話告訴了他。因道:“這不很奇怪嗎?我們本來不想動(dòng)那筆錢,也是餓得難受。”秀姐便插嘴道:“童老板,你要打聽的事,打昕出來了吧?我們買肉吃,不是偷來的搶來的錢,也不是想了別種法子弄的錢。”這兩句話倒把童老五頂撞得無言可答,兩片臉腮全漲紅了。何氏道:“你這孩子,說話不問輕重。老五間這一番話,也是好意?,F(xiàn)在有幾個(gè)人肯留心我們的呢?老五,你到底是個(gè)男人,你晝夜在外頭跑,你總比我們見多識(shí)廣些。你看梁胖子這種作法是什么意思?”老五冷笑了一聲道:“若是梁胖子為人,像姑媽這樣說的,肯和人幫忙,天下就沒有惡人了。何老板幾天不回來,梁胖子放一筆錢在你們家里,不先不后,湊在一處,這里面一定有些原因。我看,梁胖子來的那天,田佗子也在這里,他少不得也知道一些根底,我要找田佗子去談?wù)劇?rdquo;秀姐原是坐在灶門口,始終未動(dòng),聽著這話,立刻站了起來,“喂”了一聲道:“你可不要和我娘兒兩個(gè)找麻煩。”老五道:“你急什么,我若找他說話,一定晚上在澡堂子里,或者老酒店里和他談?wù)?。他現(xiàn)時(shí)在作生意,我也要作生意,我去找他作什么?姑媽,你鎮(zhèn)定些,不要慌張。有道是不怕他討債的是英雄,只怕我借債的是真窮。他就是來和你們要錢,你們實(shí)在拿不出來他反正不能要命。”秀姐輕輕淡淡地插一句道:“不要命,也和要命差不多。”老五已是到院子里去挑擔(dān)子,秀姐道:“送我們兩把韭菜吧。”說著這話,追到院子里來。

秀姐道:“統(tǒng)共買半斤肉,這算得了什么?不過生日,連這半斤肉都不能吃嗎?”她說著話,走出了屠案,和,老五并排走著。童老五笑道:“不是我多心,前天我到你府上去借兩升米,你們家連一粒米都沒有,今天吃起肉來了!”秀姐道:“那是你運(yùn)氣不好,你借米的那一天,就趕上我們家里空了米缸。假使今天你來借米,不但是有米,我還可以借給你半斤肉呢。”老五笑道:“我不想這分福,我也不要去挨你舅舅的拳頭。”秀姐道:“提到了他,我正有一件事問你,你在茶館里看到他沒有?他有兩天兩夜沒有回來了。”老五笑道:“他半個(gè)月不回來也更好,省得你娘兒兩個(gè)受他的氣,聽他那些三言兩語。你還記惦著他呢!”秀姐想把記惦舅舅的原因說出來,已有人叫著要買老五的菜,彼此便分開了。她買了肉回來,何氏看到,果然也是大吃一驚。問道:“孩子,你這作什么?”秀姐不等她說完,手提了那一串草索捆的半斤肉,高高舉起,搶著笑道:“動(dòng)那筆錢,一毛錢是花了人家的錢,一齊花光,也不過是花了人家的錢,索性花吧。這樣,也落個(gè)眼前痛快。你老人家好久沒有喝口清湯了,我來把這半斤肉煨湯你喝,好嗎?”何氏皺了眉道:“我的姑娘,我倒不在乎吃什么喝什么,能夠少生些閑氣,太太平平的過著日子,那就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強(qiáng)。”秀姐道:“你放心,從今以后,舅舅決不會(huì)找你吵嘴了。不但不會(huì)找你吵嘴,說不定還要常常恭維你呢。”何氏聽她這話,里面是另含有原因,只管向她身上打量著??墒切憬阕陨?,卻不怎么介意,倒是自自在在的作事。何氏只有一個(gè)姑娘,平常是嬌養(yǎng)得慣了。說話偶不對(duì)頭,就要受姑娘的頂撞。若是明明去問她不愛聽的話,當(dāng)然她要發(fā)脾氣。因之雖心里有些奇怪,沒得著一個(gè)說話的機(jī)會(huì),也只好忍耐著,只坐了發(fā)呆。可是秀姐進(jìn)進(jìn)出出,總是高興的,把菜切了,米洗了,便燒著火煮飯。另將一個(gè)小灶子燒著柴炭,將那半斤肉,放在吊罐里,擱在爐子上煨湯。她坐在灶口邊,將大火鉗靠了大腿放著,在袋里掏出一把五香瓜子來,左手心托著,右手一粒一粒地送到嘴里去嗑。何氏坐在竹椅子上,就著天井里的陽光,低了頭在縫綴一只破線襪子,不住斜過眼光來,看秀姐是什么情形。然而她含笑嗑了瓜子,腳在地面上拍著板,似乎口里還在哼著曲子。這倒心里有點(diǎn)疑惑。為什么她這樣過分的高興,莫非另外還有什么道理嗎?何氏正在打著肚算盤,要怎樣來問她。卻聽到門外有人叫一聲姑媽?;仡^看去,童老五把菜擔(dān)子歇在院子里,籮筐里還有些菜把。便道:“老五下市了?今天生意怎么樣?”

秀姐將木盆裝了一盆農(nóng)服在地上,自己卻跪在草蒲團(tuán)上,伸手在盆里洗衣服。田佗子背了兩手在身后,向盆里看著。他很隨便地問道:“你媽在家嗎?”秀姐道:“她倒是想出去找我舅舅,我攔住了。你想,這海闊天空的,到哪里去找他呢?”田佗子道:“何老板這就不對(duì)。不要說每天開門七件事,他不在家,沒有法子安排。就是家里的用水,也不是要他挑嗎?”秀姐彎了腰洗著衣服,沒有作聲。田佗子回頭向屋里瞧瞧,見墻上掛的竹籃子里滿滿的裝著小菜,灶口外堆好幾捆術(shù)柴。桌上一只飯?bào)饣盅b了一半的冷飯?jiān)趦?nèi)。這樣就是說他們家里有錢買柴米了。田佗子笑道:“二姑娘,我們鄰居,有事當(dāng)彼此幫忙。假如你家里為了何老板沒有回來,差點(diǎn)什么的話,可以到我家里要。”秀姐道:“這還用說嗎?噦!這盆里的水,就是在你家里提了來的。”田佗子笑道:“這太不值得說了。晚上的米有嗎?”秀姐道:“多謝你關(guān)照,米還夠吃幾天的。”田佗子又說了幾句閑話,緩緩走開了。秀姐望了他的后影,淡笑了一笑。她雖沒有說什么,何氏在屋子里,隔著窗戶紙窟窿眼看到了,也就覺得田佗子也學(xué)大方了,是奇怪的事。想著,就把秀姐叫了進(jìn)去,低聲問道:“田佗子走進(jìn)來,東張西望,好像是來探聽什么消息的。”秀姐道:“讓他打聽吧。他們有他們的計(jì)劃,我也有我的計(jì)劃,反正不能把我吞下去。”何氏道:“自然不會(huì)把你我兩個(gè)人弄死。所怕的像前兩天一樣半死不活地困守在家里。”秀姐搖搖頭笑遭:“再不會(huì)有那么一天的,我有把握。她說過這話,還拍了一下胸襟。何氏瞧了她一眼,也就沒什么可說。說這話不過兩小時(shí)上下,卻聽到有人在院子里叫了一聲何老板。何氏由窗戶紙窟窿里面向外張望著,正是放印子錢的梁胖子。因?yàn)檫^去幾次,他并沒有進(jìn)門就討錢,料著今日這一來,也和往日一樣,便迎出去道:靠梁老板!你坐一會(huì)子吧。你看,這不是一件怪事嗎?我們這位酒鬼兄弟,出去了三天,還沒有回來。”

燒餅吃完了,當(dāng)然也無須去研究它的來源,因也走出來幫同洗菜洗米。平常過著窮應(yīng)付的日子,總也有飯吃,有菜吃,雖是生活很苦,卻也不覺得這粗菜淡飯有什么可寶貴。到了今天,隔著有四十八小時(shí)沒吃過白米飯了,當(dāng)那飯?jiān)阱伬镏笫欤伾w縫里透出了飯香之后,就是這沒有菜的白米飯,也是十分引人思慕的。何氏坐在灶門口,嗅到那陣陣的熟飯氣味,已是要在口角里流出涎來了。秀姐是很能知道母親,而又很能體貼母親的,并沒有預(yù)備多的菜,只作好了一項(xiàng),就和母親一同吃飯了。何氏未便吃多了,讓姑娘笑著,只來了個(gè)大八成飽,吃下去三碗飯。她依然不問這飯菜是用什么錢買的,其實(shí)也用不著問。飯后,天氣已經(jīng)晴朗了,秀姐也就想著,舅舅在下午必要回來的,就預(yù)備一番話,打算搶個(gè)先把他駁倒??墒牵@計(jì)劃卻不能實(shí)行,直到晚上,也不見他回來。何氏便道:“秀姐,你到外面去打聽打聽吧,怎么你舅舅還沒回來?不要是喝醉了酒,在外面惹出了什么禍?zhǔn)铝耍?rdquo;秀姐笑道:“你老人家放心吧。舅舅縱然喝醉了,這幾天他也不會(huì)鬧什么事,他正等著機(jī)會(huì)來了,將發(fā)一注洋財(cái)呢。我想著,我們把這幾十塊錢用光了的時(shí)候,他也就回來了。”何氏望了她道:“你這是什么意思?我倒有些不明白。”秀姐正收拾著剩下來的冷飯,將一只空碗盛著,放在桌上,因笑道:“你不懂嗎?等著我們家里一粒米又沒有的時(shí)候,這時(shí)也許就明白了?,F(xiàn)在我們不但是有得吃,而且還有整大碗的白米飯剩下來,這件事是不容易明白的。為什么呢?我們?cè)贈(zèng)]有米吃了,就會(huì)有比梁胖子還要慷慨的人送了吃的用的來。你想到了那個(gè)時(shí)候,你不會(huì)看出來嗎?”何氏聽了女兒的話,當(dāng)然也就知道一些話因。不過看到姑娘臉上那種哭笑無常的樣子,也不忍接著向下說。一說,更會(huì)引起她的煩惱。到了次日早上,秀姐在屋子里聽到門外鬧哄哄的聲音,知道是早市開始興旺了,挽著菜籃子的,陸續(xù)在面前經(jīng)過,有兩天了,不敢看這類的人,今天膽子壯了,也就挽個(gè)空籃子出去。這是個(gè)晴天,丹鳳街上的人,像滾一般涌在攤子和擔(dān)子中間,回來的人,籃子都塞著滿滿的。青菜上,或者托了一條鮮紅的肉,那多么勾引人!她在路邊擔(dān)子后邊,挨了店鋪的屋檐走。在一家屠店門口,被肉杠子攔住了。屠戶拿了一把尖刀,割著一片豬肉身上的脅縫,嘶的一聲,割下了一塊。他看見秀姐站住,問道:“要多少?”秀姐覺得不說要是一種侮辱,便道:“要半斤。”于是數(shù)著錢,坦然地買了半斤肉,放到籃子里去。忽聽得有人在身后笑道:“今天也不是初一十五,怎么買葷菜了?大概是哪一位過生日吧?”秀姐回頭看時(shí),正是童老五挑了菜擔(dān)子在街上經(jīng)過。便笑道:“你一猜就猜著了。是我過生日,你打算拿什么東西送禮呢?”童老五搖了一搖頭道:“你不要信口胡說。你是四月初八的生日,最容易記不過。’”

梁胖子也不怎么謙遜,大搖大擺走進(jìn)來,把放在墻根的一把竹椅子提了過來,放在屋子中間,然后坐下,伸張兩腿,把一根紙煙塞到嘴角里,張眼四望。秀姐也是很含糊他的,立刻拿了一盒火柴送過去。梁胖子擦著火柴把紙煙點(diǎn)了,噴出一口煙來問遭:“他到哪里去了,你們一點(diǎn)不知道消息嗎?”秀姐道:“他向來沒有這樣出門過,我們也正著急呢。”梁胖子口里噴出了煙,把眉毛皺著,連搖頭道:“他簡(jiǎn)直是拆爛污!他簡(jiǎn)直是拆爛污!”何氏道:“梁老板有什么要緊的事找他嗎?”梁胖子先咦了一聲,接著道:“你們難道裝馬糊嗎?我不是交了你們?nèi)畨K錢嗎?那錢是人家要他每天送菜的定錢,我也和你們說明了的。還有一個(gè)田佗子作證呢。人家不等了要菜吃,也不會(huì)先拿出這些定錢來。于今就是拿定錢退還人家,誤了人家的事,人家也是不愿意。”何氏聽到定錢兩個(gè)字,就不敢作聲,只是呆呆地望著。秀姐倒不怎么介意,靠了房門框站住,微微地笑道:“梁老板,說到定錢的事,那還要讓你為難。我舅舅這多天不回來,我們的困難,你是可以想得到的。我們不能手里拿著錢,餓了肚子,坐在家里等死。萬不得已,我已用了幾塊了。”梁胖子聽了她的話,倒不十分驚異,翻了眼望著她道:“用了多少呢?”秀姐還是很從容地,答道:“恐怕是用了一半了。”

何氏道:“沒有沒有,啷里會(huì)用了這樣多呢?我們也并沒有買什么。”秀姐道:“不管用了多少錢吧,我們已經(jīng)沒有法子退還人家的定錢。只好請(qǐng)梁老板替我們想個(gè)法子。”梁胖子道:“用了人家的錢,就要和人家送菜去,不送菜去,就還人家的定錢,另外有什么法子可想嗎?”秀姐低了頭,將指頭掄著自己的紐扣。梁胖子道:“有還有個(gè)法子,除非是我墊款,把人家的定錢還了。可是話要說明,我梁胖子靠放債過日子,在銀錢往來上,我是六親不認(rèn)的。二姑娘,你舅舅不回來,這錢怎么辦?”秀姐笑道:“聽了你這句話,我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了。若是我舅舅不回來,這錢就歸我還。你不要看我是個(gè)無用的女孩子,還很有人打我的主意。這幾十塊錢,找個(gè)主子來替我還,倒是并不為難的。梁老板若信得過我這句話,就把款子墊上。信不過呢,只好等我舅舅回來,你和他去辦交涉了。”梁胖子見她靠著門框,微昂了頭,臉紅紅的,她倒成了個(gè)理直氣壯的形勢(shì)了。于是又拿出一支紙煙來點(diǎn)著吸了,一手按了膝蓋,一手兩個(gè)指頭夾了嘴角的煙,且不放下來只是出神。秀姐噗嗤一聲笑道:“梁老板,你還想什么?魚吞了鉤子,你還怕她會(huì)跑了嗎?”這句話透著過重,不但梁胖子臉變了色,就是何氏也嚇了一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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