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秀姐的鄰居家里,誰都知道她是一個老實姑娘。梁胖子心里,也就是把她當一個老實姑娘看待?,F(xiàn)在聽她所說的話,一針見血,倒有點不好對付,可是真把這事說穿了,料著她也不奈自己何。不過歡歡喜喜的事,勉勉強強來做,那就透著無味。在他沉吟了幾分鐘之后,這就笑了一笑道:“陳姑娘說話真厲害!你說的這話,我根本不大明白,我也無須去分辯。和何老板墊出這三十塊錢來,完全是一番好意。不想你們把錢花了,事情不辦,倒向我來硬碰硬,說只有等何老板回來再說,何老板一輩子不回來,難道我就等一輩子嗎?”他說著話,把嘴里銜的煙卷頭扔在地上,極力用腳踏著。似乎把那一股子怨氣,都要在腳踏煙頭的時候發(fā)泄出來。何氏這就向他陪著笑道:“梁老板,你是我們多年多月的老鄰居,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家這大丫頭,為人老實,口齒也就十分的笨。她說的這些話,當然是不能算事。”梁胖子望了地面,很有一會子,忽然將身子一扭,臉望了她道:“既是不能算事,你就說出一句算事的辦法來。”何氏本已走著站到了他面前來了,被他這樣一逼問,向后退了幾步,坐在門邊椅子上去。秀姐在搶白梁胖子一句之后,本也就氣不忿地向屋子里一縮。這時聽見梁胖子說出這句話來,母親有好久不曾答應,便隔了墻道:“媽,你怎么不說話了?你想不出主意來,請個人替你想主意,還有什么不會的嗎?你可以到隔壁老虎灶上找田佗子和梁老板談談。田佗子來了一定會和你出個主意,來把梁老板說好的。”何氏道:“這個時候,人家要作生意。”秀姐道:“你去叫叫看嗜。也許他很愿意來呢。他就是不來,你也不會損失了什么!為什么不去?”何氏聽了這話,緩緩地站起身來。看那梁胖子時,他又點了一支煙銜在嘴角里,偏了頭在吸著。何氏向他笑道:“梁老板,我去請?zhí)锢习搴湍銇碚務劊脝幔?rdquo;梁胖子笑著點了一個頭道:“那也好。”就是這“那也好”三字,雖不知道梁胖子真意如何,但他不會表示反對,卻可斷言。何氏也就不再考慮,徑直向田佗子家中去。那田佗子聽了一聲請,很快地就走過來了。在大門口,老遠地就向梁胖子點著頭道:“梁老板早來了,我在那邊就聽到你說話的聲音。”梁胖子站起來笑道:“我說話和我為人一樣,總是唱大花臉。田老板來得很好,我們還有一點小事要麻煩你一下。前日我送那筆款子來,你也在當面。何老板拆爛污,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沒有回來。錢呢?我們這位大嫂子又扯得用了。一不向人家交貨,二不向人家退定錢,你想,我這中間人,不是很為難嗎?”兩個人一面說著,一面坐下來。梁潲!子就拿出一盒煙來,敬了他一支,又自吸了一支,兩個人面對面地噴著煙,默然了一會,田佗子抽出嘴角里卷煙來兩指夾了,將中指在煙支上面彈著灰,偏過頭向站在門邊的何氏道:“陳家嬸子,打算怎么辦呢?”何氏雞皮似的老臉,不覺隨著問話紅了起來,因道:“我有什么法子呢?”田佗子將煙卷放到嘴角里又吸了兩口,然后向何氏點了個頭笑道:“當然在銀錢上要你想不出什么法子。我想在銀錢以外,和梁老板打個圓場,免得梁老板為難,這種辦法,你總不反對吧?”何氏偷著看梁胖子的顏色時,見他很自然的向半空里噴出煙去,并沒有什么反對的樣子。便道:“只要不出錢,我有什么不愿意?可是田老板說的辦法,總也要我辦得到的才好。”田佗子把手指上夾的煙卷,放在嘴角里又吸了兩口,先點了個頭,然后向梁胖子微笑道:“這沒有法子,誰叫梁老板伸手管這件事呢?既然沾了手,只好請你將肩膀抗上一抗。”梁胖子嘆了一口氣道:“煩惱皆因強出頭。陳家大嫂子很清苦,我是知道的,我若是一定要她拿錢出來,那也未免太不肯轉彎。你說吧,可以想個什么辦法來周轉呢?”田佗子笑道:“你就好人做到底,那三十塊錢都,借給陳家嬸子好了。”何氏聽到這話,不覺全身出了一陣冷汗,隨著站了起來,兩手同搖著道:“這個我不敢當,這個我不敢當。”
田佗子笑道:“你也太老實了,我一雙眼睛干什么的,難道還會叫你借印子錢嗎?梁老板雖是放債過日子的人,買賣是買賣,人情是人情,他借錢給你們,當然是人情,不是買賣,既是人情帳,自然說不上放印子錢那些辦法。就是利錢這一節(jié)也談不到,只要寫一張字,收到梁老板多少錢,定一個還錢的日子就算完了。”何氏道:“這樣說,梁老板自然是十二分客氣。不過我的事,田老板是知道的,我也在人家大樹蔭下乘涼,一文錢的進項也沒有。你說讓我定個日子還錢,教我定哪個日子呢?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會有哪種日子。”梁胖子忍不住插嘴了,嗅嗤一聲地笑道:“人家討債的自己找臺下,總說要約一個日子。你是連日子都不肯約,這就太難了。”何氏強笑著道:“不是那樣說,田老板知道我們的事。”田佗子搖了兩搖頭遭:“不是那樣說,你是怎么樣說呢?我可不知道。”這一僵,把何氏松懈了一分的神經,復又緊張起來。滿臉淺細的皺紋都閃動著,變成深刻的線條,苦苦地向田梁二人一笑。梁胖子坐在矮凳子上,不住地顫動著大腿,這就向何氏沉著肉泡臉腮道:“你也應該替別人想想。你為難,人家和你幫忙,這忙也應當幫得有個限度。你現(xiàn)在雖然是沒有進項,但你不能夠一輩子都沒有進項。你遲早約一個還錢的日子,我也就放了心。再退一步說,就算你沒有法子,何老板總要回來的,他回來了,必定會替你想法子的。你發(fā)愁什么?”田佗子坐著,微笑著聽完話,卻把手一拍大腿道:“照哇!何老板總會和你想法子的。一棵草有一顆露水珠子,天下有多少人生在天底下會干死了?總有辦法,總有辦法。”說時,他不住地點頭。何氏看到他這樣肯定的說自已有辦法,但這辦法在哪里?實在不明白,只有睜眼望了他們,一句話說不出。梁胖子以為她心里在于主意,由她慢慢去想著,并不加以催促。倒是秀姐在屋子里默聽了半天,見外面并無下文,因又走出來看看。見母親滿臉莫名其妙的樣子在房門邊呆坐著,因道:“媽,人家等你回一句話,你怎么不作聲?”
秀姐笑道:“說到鄰居,那電不一定呀!有些人就是搭得鄰居不好,弄得不死不活。像田老板這樣的鄰居,實在可以多多的請教一下。”田佗子雖覺她的話帶刺,可是想到所作的事,就表面看來,是沒有什么可說的,微笑笑著也自走了。何氏聽到女兒這些似恭維非恭維的話,又看看她臉上那一種忿恨的顏色,也就想到這件事的前前后后,好像是事先約好了的一套戲法。姑娘既是作主把借約畫了押了,自己也就無須去再說什么,只是坐著矮椅子上,背半靠了墻壁,呆呆地想。秀姐卻不理會,抬頭看看天上,自言自語地道:“天氣不早了,該作飯吃了。還有二十多塊錢,可以放心大膽,平平安安過上一個月的好日子。媽,你晚上想吃點什么菜?”何氏望了她道:“你這孩子氣瘋了我,還這樣調皮作什么?”秀姐笑道:“我調什么皮?這本來是實話。他們拿錢來圈套我們,我們也上了人家的圈套,這好比人落到水里去了,索性在水里游泳著,還可以游過河去。若是在水里掙扎起來,還想衣服鞋子一點不濕,那怎樣能夠?我們現(xiàn)在快快活活吃一點,也就和落了水的人,索性在水里游泳一般。”何氏道:“孩子,你這樣作,是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你真做到了那一步田地的時候,那就不能怪做娘的不能維護你了。”秀姐把臉色向下一沉道:“我要你維護作什么?我不是維護你,我還不這樣一不作二不休呢。”何氏被女兒這樣頂撞了一句,就不再向下說了。秀姐卻像沒有經過什么事一樣,自自在在地燒火作飯。這樣一來,何氏倒添了一樁心事,晚飯只吃了一碗,就放下筷子了。秀姐雖也吃飯不多,可是態(tài)度十分自然,趕快地洗刷了鍋碗,就把茶壺找了出來,用冷水洗了,放在桌上,問道:“媽,記得我們家還有一小包茶葉,放在哪里?”何氏靠了桌子坐在矮凳子上,手撐了頭只是昏昏沉沉地想睡。聽了這話,抬起頭來,皺了眉道:“還喝個什么茶?”秀姐道:“哪是我們喝?我是預備舅舅喝的。我預算著,舅舅該回來了。”何氏道:“好幾天沒有回來了,你倒算得那樣準。”秀姐倒不去和她計較,笑道:“我出去買茶葉去吧。”隨著這話,她走了出去。當她的茶葉還沒有買回來的時候,就聽到何德厚在院子里先呵喲了一聲。接著道:“我知道,這幾天,家里一定等我等急了。”何氏見他果然是這時候回來,秀姐所猜的情形,那就一點不錯。不覺一股怒火,直透頂門,立刻扭轉身軀,走進房去。可是她還沒有走進臥室門去,那何德厚已走進了外面堂屋門了。
梁胖子聽說,笑著走開了。何氏看到兩個人都走進老虎灶去了,便悄悄地問秀姐道:“這樣辦不要緊嗎?到了日子拿不出錢來,你我娘兒兩個要挑著千斤擔子的。我們畫了押,你舅舅不會管這件事的。”秀姐道:“哪個又要他管這件事呢?我們花了人家的錢,我們還。我們還不出錢來,我憑著我這個人就有法子解決。”何氏笑道:“你也自負得了不得。你就有這么大的面子嗎?”秀姐道:“你老人家太老實,非說明了不可。我就告訴你吧,他們這是一個圈套。頭一下子我就有些疑心??墒俏覀凁I得難受,不得不上鉤?,F(xiàn)在既然是上鉤,只有跟著吞了下去,不吞也是不行。好在我們窮得精光,除了這條身子,也沒有什么讓人家拿去的。我舍了這條身子就是了,你老人家還擔什么心?只要我肯下身分,慢說是三十塊錢,就是三百塊錢,也有法子對付。”正說到這里,田佗子已經同著梁胖子走回來了。他們聽到秀姐在道論這件事,在院子里站著,沒有進來。秀姐點點頭道:“二位請進來,我們家里,并沒有什么秘密!”那兩人見她這樣大馬關刀地說著,在尷尬情形中也就只好笑了一笑走進來。田佗子手上捧了一張借字,向秀姐微欠了一欠腰,笑道:“姑娘看看,這借字寫得怎么樣?”說著,將借字伸著遞過來。秀姐向后退了兩步,笑著搖了兩搖頭道:“我又不認得字,你給我看什么?”田佗子笑道:“大姑娘客氣,我知道你在家里老看鼓兒詞。不過也應當念給陳家大嬸子聽聽。”于是舉著字條在面前,念道:
立借約人陳何氏,今借到梁正才先生名下大洋叁拾元。言明月息一厘,在三個月內,本息一并歸還。生口無憑,立此借約為據。
年月日具
念完了,他又聲明一句道:“無息不成借約。只好在字上寫了一厘息,三十塊錢作三個月算,到了還債的日子,要不了你一角錢利錢,載上這一筆,總沒有什么關系。”何氏點點頭道,“我懂得懂得!我們常當當①的人,利錢是會算的。”田佗子道:“那就很好,請你畫上一個押。”說著,把那借字遞了過來。
①當當——拿東西到當鋪抵押、借錢;到期付清本利,贖回原物。
何氏拿了這張字在手,不知道怎樣是好。卻回過臉來向秀姐望著。秀姐笑道:“這發(fā)什么呆呢?梁老板手上有筆,你接過來畫上一個十字就是。”何氏糊里糊涂地在梁胖子手上接過那支毛筆來,又不知道要在哪里下手。還是掉過臉來向秀姐望著。秀姐道:“咳!我索性代了你老人家吧。我自己押上一個字,想梁老板一定也歡迎。”說著,把字條鋪在桌上,在立借約人陳何氏名下畫了一個押,而且還在旁邊注了一行字,陳秀姐代筆。寫得清楚完畢了,兩手捧著,送到梁胖子手上,笑道:“梁老板你放心,你這筆錢跑不了的。我娘還不了你的錢,你好歹認在我身上。”梁胖子望了她笑道:“大姑娘,你不要誤會了我們的意思。”秀姐道:“我這話也并不見得說出了格呀。我作代筆人在上面畫了押,你不能拿借字和我辦交涉嗎?”梁胖子笑道:“哦!大姑娘是這個意思,但那也不至于。再會!再會!”他一面說著,一面將借字折疊起來揣到懷里去。和田佗子看了一眼,笑嘻嘻地走了。秀姐簽過押的那支筆,還放在桌上,田佗子就向前去撿了在手上。秀姐向他勾勾頭笑道:“田老板,多謝你費神了。作中的人,像你這樣熱心的,真是少有!除了跑路,連畫押的筆,都要你隨身帶著。等我舅舅回來,一定告訴他,深深的和你道謝。”田佗子道:“誰讓我們是緊挨著的鄰居呢?這樣近的鄰居家里有了事,我有個不過問的嗎?”
何氏對她說話,卻有辭可措了。掉過頭來向她望著道:“你在屋里頭,難道沒有聽見嗎?人家要我們約一個還錢的日子呢。我就不知道我們家里哪一天會有錢,我怎么好說什么呢?”秀姐微微一笑,向她點頭道:“你老人家實在太老實,不用王法也可以過日子。”說著,走出來,也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品字形地對了田梁二人。向田佗子笑道:“我媽太老實,所以請你來出一個主意。我們愿出一張借字給梁老板用這三十塊錢。至于哪一天還他,各有各的算法。田老板你和我們估計一下,大概什么時候可還呢?”田佗子笑道:“你們家的事,我怎么好估計?”秀姐望著他,喲了一聲,笑道:“你就估計一下也不要緊。估計錯了,也不能敬你替我們還錢:啦。”田佗子笑了一笑,將右耳朵縫里夾的半根煙卷取了下來,放到嘴角里銜著,在卷著的袖子里找出一根火柴,抬起腳來,在鞋底上擦燃了,然后自點著煙吸了。這樣沉默了四五分鐘,他向秀姐笑道:“我是瞎說的,對與不對,大姑娘不要見怪。據我想著,在三個月內你們家里一定有辦法。”秀姐笑道:“好吧,借重田老板的金言。那末我就寫一張三個月里還他的借字吧。”何氏道:“三個月里還錢?到那時,你有錢還人家嗎?”秀姐道:“田老板久經世故,什么事不知道?他這樣說了,一定是三個月里有辦法。就請?zhí)锢习搴臀覀儗懸粡埥枳职伞?rdquo;田佗子望了梁胖子笑道:“梁老板的意思怎么樣?”說著,站起來拍了兩拍身上的煙灰。梁胖子也隨他的話站起身來,笑道:“我無所謂。只要陳家大嫂子感覺得不困難。”秀姐笑道:“天下人都是這樣,借錢的時候,非常高興,到了還錢的時候,就覺得有困難了。最好是我們借了梁老板這筆錢,不用……”她說到這里就不向下說了,向田佗子點了一個頭道:“諸事都拜托田老板了。”田佗子道:“你這里沒有筆硯,拿到我家里去寫吧。寫好了我來請大姑娘畫一個押就是。”何氏道:“還要畫押?”說著,突然地站了起來。秀姐笑道:“我的老娘,你怎么越過越顛倒。人家替你寫一張借字,交給梁老板,這就算事了嗎?假如這樣算得了事,你有十個姑娘,也讓舅舅賣掉了。”梁田兩人都站在院子里聽她說話。秀姐笑道:“你二位去吧。我娘兒兩個一天抬到晚的杠,這算不了什么。”
他笑道:“秀姐娘,老妹子,我這個沒出息的哥哥回來了。”何氏見他這樣喊著了,不能再裝馬糊了,只得站住腳回轉身來向他笑道:“舅舅你怎么記得回來?我和你外甥女,快要討飯了。”何德厚道:“我想著,你娘兒兩個,一定會想出一些辦法來的。所以我也沒有托人帶一個口信回來。今天吃過晚飯嗎?”何氏還沒有答青,秀姐已經買了一包茶葉進門了。她笑道:“舅舅財喜好哇!在哪里出門來呢?”何德厚本已坐在椅子上了,看到她走進來,便站了起來向她點了一個頭笑道:“外甥姑娘,這兩天把你急壞了,真對不起。”秀姐笑道:“真想不到,舅舅和外甥女這樣客氣,其實應該說是我們對不住舅舅。”何德厚手上捏了一個大紙包,正放到桌上去透開著,這里面除了燒餅饅頭,還有一張荷葉包,包著熏雞醬肉之類,正笑著要請她,母女兩人吃。聽了這話,故意放出很吃驚的樣子,向秀姐望了道:“你這話,什么意思?”秀姐道:“也沒有什么意思。不過我沒有知道舅舅回來得這樣快,沒有把茶葉給你預備下來,好讓你一進門就有得喝。”何德厚笑道:“就是這件事?”秀姐道:“不就是這件事,舅舅還希望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們和你惹下一場大禍嗎?”何德厚笑道:“若是那樣說,我益發(fā)不敢當了。”秀姐笑道:“哼!不敢當的事,以后恐怕還要越來越多呢。”說著,她在茶壺里放下了茶葉,立刻到田佗子家里泡了熱茶來。田佗子隨在她后面走來,走到院子里,老遠地就抬起一只手來,向何德厚指點著道:“你在哪里吃醉了酒,許多天沒有回來?真是拆爛污,真是拆爛污!”何德厚道:“我到江邊上去販貨,讓我一個朋友拉著我到滁州去,作了一趟小生意。雖也尋了幾個錢,扣起來去的盤川,也就等于白跑了。請坐請坐!”他搬過一張竹椅子來讓田佗子坐下,又在身上掏出一盒紙煙來敬客。對于田佗子之來,似乎感到有趣,還將新泡來的茶,斟了一杯,放在桌子角上相敬。田佗子抽著煙,微笑道:“何老板這多天,家里不留下一個銅板,也沒有在米缸里存下一合米,你這叫人家怎樣過日子呢?”何德厚搔搔頭發(fā),笑道:“這實在是我老荒唐。不過我這位外甥姑娘很能干,我想著總也不至于吊起鍋來。”何氏站在房門邊聽他們說話,這就把頭一偏道:“不至于吊起鍋來?可不就吊了一天的鍋嗎。”何德厚向她一抱拳頭,笑著連說對不起。田佗子笑道:“你不用著急,天無絕人之路呢。”于是把梁胖子送款來的事,粗枝大葉地說了一個頭尾。何德厚當他說的時候,只管抽了煙聽著。直等田佗子說完,卻板了臉道:“田老板你雖是好意給她們打了圓場,但是你可害了我。你想吧,她母女兩人,在三個月之內,哪里去找三十塊錢來還這筆債?”田佗子臉上,透著有點尷尬,勉強笑道:“我也明知道,梁胖子不是好惹的。不過在當時的情形,不是這樣就下不了臺。而況梁胖子這樣對她們客氣,還是一百零一次,我覺得倒不可以太固執(zhí)了。”何德厚道:“客氣是客氣,他不會到了日子不要錢吧?我和他有過一次來往帳,我是提到他的名字,就會頭痛。”秀姐將身子向前一挺,站到他們兩人面前,臉紅紅地望了何德厚道:“舅舅,你說這些話,還是故意裝做不知道呢?還是真不知道?你要把我說給趙次長做二房,你早已就告訴梁胖子的了,梁胖子還向我娘道過喜呢,這不就是我一個還錢的機會嗎?我一天做了趙次長的姨太太,難道三十塊錢還會難倒我?我并不是不害臊,自己把這些話說出來。不過我看到大家像唱戲一樣的做這件事,真有些難受!我索性說明了。大家痛痛快快向下做去,那不好嗎?哼!真把我當小孩子哄著呢!”她這樣說著,別人一時答復得什么出來?田佗子看著情形不妙,搭訕著伸了個懶腰,問聲:“幾點鐘了?”在這句話后,懶洋洋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