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二、信心

彌蓋朗琪羅傳 作者:羅曼·羅蘭 譯者:傅雷


維多利亞死后,他想回到翡冷翠,把“他的疲勞的筋骨睡在他的老父旁邊”。當(dāng)他一生侍奉了幾代的教皇之后,他要把他的殘年奉獻給神。也許他是受著女友底鼓勵,要完成他最后的意愿。一五四七年一月一日,維多利亞·高龍納逝世前一月,他奉到保爾三世底敕令,被任為圣比哀爾大寺底建筑師兼總監(jiān)。他接受這委任并非毫無困難,且亦不是教皇底堅持才使他決心承允在七十余歲的高年去負擔(dān)他一生從未負擔(dān)過的重任。他認為這是神底使命,是他應(yīng)盡的義務(wù):

“許多人以為——而我亦相信——我是由神安放在這職位上的,他寫道,不論我是如何衰老,我不愿放棄它;因為我是為了愛戴神而服務(wù),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對于這件神圣的事業(yè),任何薪給他不愿收受。

在這樁事情上,他又遇到了不少敵人:第一是圣·迦羅一派,如伐薩利所說的,此外還有一切辦事員,供奉人,工程承造人,被他揭發(fā)出許多營私舞弊的劣跡,而圣·迦羅對于這些卻假作癡聾不加聞問。“彌蓋朗琪羅,伐薩利說,把圣比哀爾從賊與強盜底手中解放了出來。”

反對他的人都聯(lián)絡(luò)起來。首領(lǐng)是無恥的建筑師拿尼·第·擺幾沃·皮琪沃(Nanrti di Baccio Bigio),為伐薩利認為盜竊彌蓋朗琪羅而此刻又想排擠他的。人們散布流言,說彌蓋朗琪羅對于建筑是全然不懂的,只是浪費金錢,弄壞前人底作品。圣比哀爾大寺底行政委員會也加入攻擊建筑師,于一五五一年發(fā)起組織一個莊嚴(yán)的查辦委員會,即由教皇主席;監(jiān)察人員與工人都來控告彌蓋朗琪羅,薩爾維阿蒂與賽維尼兩個主教又袒護著那些控訴者。彌蓋朗琪羅簡直不愿申辯:他拒絕和他們辯論。——他和賽維尼主教說:“我并沒有把我所要做的計劃通知你,或其他任何人的義務(wù)。你的事情是監(jiān)察經(jīng)費底支出。其他的事情與你無干。”——他的不改性的驕傲從來不答應(yīng)把他的計劃告訴任何人。他回答那些怨望的工人道:“你們的事情是泥水工,斫工,木工,做你們的事,執(zhí)行我的命令。至于要知道我思想些什么,你們永不會知道;因為這是有損我的尊嚴(yán)的。”

他這種辦法自然引起許多仇恨,而他如果沒有教皇們底維護,他將一刻也抵擋不住那些怨毒的攻擊。因此,當(dāng)于勒三世崩后,賽維尼主教登極承繼皇位的時候,他差不多要離開羅馬了。但新任教皇馬賽二世登位不久即崩,保爾四世承繼了他。最高的保護重新確定之后,彌蓋朗琪羅繼續(xù)奮斗下去。他以為如果放棄了作品,他的名譽會破產(chǎn),他的靈魂會墮落。他說:

“我是不由自主地被任作這件事情的。八年以來,在煩惱與疲勞中間,我徒然掙扎。此刻,建筑工程已有相當(dāng)?shù)倪M展,可以開始造穹窿的時候,若我離開羅馬,定將使作品功虧一簣:這將是我的大恥辱,亦將是我靈魂底大罪孽。”

他的敵人們絲毫不退讓;而這種斗爭,有時竟是悲劇的。一五六三年,在圣比哀爾工程中,對于彌蓋朗琪羅最忠誠的一個助手,迦太(Pier Luigi Gaeta)被抓去下獄,誣告他竊盜;他的工程總管賽沙爾(Cesare da Casteldurante)又被人刺死了。彌蓋朗琪羅為報復(fù)起見,便任命迦太代替了賽沙爾底職位。行政委員會把迦太趕走,任命了彌蓋朗琪羅底敵人拿尼·第·擺幾沃·皮琪沃。彌蓋朗琪羅大怒,不到圣比哀爾視事了。于是人家散放流言,說他辭職了;而委員會迅又委任拿尼去代替他,拿尼亦居然立刻做起主人來。他想以種種方法使這八十八歲的病危的老人灰心??墒撬蛔R得他的敵人。彌蓋朗琪羅立刻去見教皇,他威嚇說如果不替他主張公道他將離開羅馬。他堅持要作一個新的偵查,證明拿尼底無能與謊言,把他驅(qū)逐。這是一五六三年九月,他逝世前四個月底事情。——這樣,直到他一生底最后階段,他還須和嫉妒與怨恨爭斗。

可是我們不必為他抱憾。他知道自衛(wèi);即在臨死的時光,他還能夠,如他往昔和他的兄弟所說的,獨個子“把這些獸類裂成齏粉”。

在圣比哀爾那件大作之外,還有別的建筑工程占據(jù)了他的暮年,如京都大寺(Capitole),Santa Maria degliAngeli教堂,翡冷翠底圣洛朗查教堂,畢阿門,尤其是San Giovanni dei Fiorentini教堂,如其他作品一樣是流產(chǎn)的。

翡冷翠人曾請求他在羅馬建造一座本邦底教堂;即是高斯莫大公自己亦為此事寫了一封很恭維的信給他;而彌蓋朗琪羅受著愛鄉(xiāng)情操底激勵,也以青年般的熱情去從事這件工作。他和他的同鄉(xiāng)們說:“如果他們把他的圖樣實現(xiàn),那么即是羅馬人、希臘人也將黯然無色了。”——據(jù)伐薩利說,這是他以前沒有說過以后亦從未說過的言語;因為他是極謙虛的。翡冷翠入接受了圖樣,絲毫不加改動。彌蓋朗琪羅底一個友人,Tiberio Calcagni,在他的指導(dǎo)之下,作了一個教堂底木型:——“這是一件稀世之珍的藝術(shù)品,人們從未見過同樣的教堂,無論在美,在富麗,在多變方面。人們開始建筑,化了五千金幣。以后,錢沒有了,便那么中止了,彌蓋朗琪羅感著極度強烈的悲痛。”教堂永遠沒有造成,即是那木型也遺失了。

這是彌蓋朗琪羅在藝術(shù)方面的最后的失望。他垂死之時怎么能有這種幻想。說剛剛開始的圣比哀爾寺會有一天實現(xiàn),而他的作品中居然會有一件永垂千古?他自己,如果是可能的話,他就要把它們毀滅。他的最后一件雕塑翡冷翠大寺底十字架像,表示他對于藝術(shù)已到了那么無關(guān)心的地步。他的所以繼續(xù)雕塑,已不是為了藝術(shù)底信心,而是為了基督底信心,而是因為“他的力與精神不能不創(chuàng)造”。但當(dāng)他完成了他的作品時,他把它毀壞了。“他將完全把它毀壞,假若他的仆人安多諾不請求賜給他的話。”

這是彌蓋朗琪羅在垂死之年對于藝術(shù)的淡漠的表示。

自維多利亞死后,再沒有任何壯闊的熱情燭照他的生命了。愛情已經(jīng)遠去:

“愛底火焰沒有遺留在我的心頭。最重的?。ㄋダ希┯肋h壓倒最輕微的:我把靈魂底翅翼折斷了。”

他喪失了他的兄弟和他的最好的朋友。Luigi del Ric-Clo死于一五四六年,Sebastien del Piombo死于一五四七年;他的兄弟Giovan Simone死于一五四八年。他和他的最小的兄弟Gismondo-向沒有什么來往,亦于一五五五年死了。他把他的家庭之愛和暴烈的情緒一齊發(fā)泄在他的侄子——孤兒——們身上,他的最愛的兄弟Buonarroto底孩子們身上。他們是一男一女,男的即李沃那陶,女的叫賽加。彌蓋朗琪羅把賽加送入修道院,供給她衣食及一切費用,他亦去看她;而當(dāng)她出嫁時,他給了她一部分財產(chǎn)作為奩資。——他親自關(guān)切李沃那陶底教育,他的父親逝世時他只有九歲,冗長的通信,令人想起貝多芬與其侄兒底通信,表示他如何嚴(yán)肅地盡了他父輩底責(zé)任。這也并非沒有時時發(fā)生的暴怒。李沃那陶常常試練他的伯父底耐性;而這耐性是極易消耗的。青年底惡劣的字跡已足使彌蓋朗琪羅暴跳。他認為這是對他的失敬:

“收到你的信時,從沒有在開讀之前不使我憤怒的。我不知你在哪里學(xué)得的書法!毫無恭敬的情操!……我相信你如果要寫信給世界上最大的一頭驢子,你必將寫得更小心些……我把你最近的來信丟在火里了,因為我無法閱讀:所以我亦不能答復(fù)你。我已和你說過而且再和你說一遍,每次我收到你的信在沒有能夠誦讀它的之前,我總是要發(fā)怒的。將來你永遠不要寫信給我了。如果你有什么事情告訴我,你去找一個會寫字的人代你寫罷;因為我的腦力需要去思慮別的事情,不能耗費精力來猜詳你的涂鴉般的字跡。”

天性是猜疑的,又加和兄弟們的糾葛使他更為多心,故他對于他的侄兒底阿諛與卑恭的情感并無什么幻想:他覺得這種情感完全是小孩子底乖巧,因為他知道將來是他的遺產(chǎn)承繼人。彌蓋朗琪羅老實和他說了出來。有一次,彌蓋朗琪羅病危,將要死去的時候,他知道李沃那陶到了羅馬,做了幾件不當(dāng)做的事情;他怒極了,寫信給他:

“李沃那陶!我病時,你跑到法朗昔斯各先生那里去探聽我留下些什么。你在翡冷翠所化的我的錢還不夠么?你不能向你的家族說謊,你也不能不肖似你的父親——他把我從翡冷翠家里趕走!須知我已做好了一個遺囑,那遺囑上已沒有你的名分。去罷,和神一起去罷,不要再到我前面來,永遠不要再寫信給我!”

這些憤怒并不使李沃那陶有何感觸,因為在發(fā)怒的信后往常是繼以溫言善語的信和禮物。一年之后,他重新趕到羅馬,被贈與三千金幣的諾言吸引著。彌蓋朗琪羅為他這種急促的情態(tài)激怒了,寫信給他道:

“你那么急匆匆地到羅馬來。我不知道,如果當(dāng)我在憂患中,沒有面包的時候,你會不會同樣迅速地趕到。……你說你來是為了愛我,是你的責(zé)任。——是啊,這是蛀蟲之愛!如果你真的愛我,你將寫信給我說:‘彌蓋朗琪羅,留著三千金幣,你自己用罷:因為你已給了那么多錢,很夠了;你的生命對于我們比財產(chǎn)更寶貴……’——但四十年來,你們靠著我活命;而我從沒有獲得你們一句好話……”

李沃那陶底婚姻又是一件嚴(yán)重的問題。它占據(jù)了叔侄倆六年底時間。李沃那陶,溫良地,只覷著遺產(chǎn);他接受一切勸告,讓他的叔父挑選,討論,拒絕一切可能的機會:他似乎毫不在意。反之,彌蓋朗琪羅卻十分關(guān)切,仿佛是他自己要結(jié)婚一樣。他把婚姻看作一件嚴(yán)重的事情,愛情倒是不關(guān)重要的條件;財產(chǎn)也不在計算之中:所認為重要的,是健康與清白。他發(fā)表他的嚴(yán)格的意見,毫無詩意的,極端的,肯定的:

“這是一件大事情:你要牢記在男人與女人中間必須有十歲底差別;注意你將選擇的女子不獨要溫良,而且要健康……人家和我談起好幾個:有的我覺得合意,有的不。假若你考慮之后,在這幾個中合意哪個,你當(dāng)來信通知我,我再表示我的意見……你盡有選擇這一個或那一個的自由,只要她是出身高貴,家教很好;而且與其有奩產(chǎn),寧可沒有為妙,——這是為使你們可以安靜地生活……一位翡冷翠人告訴我,說有人和你提起奚諾利家底女郎,你亦合意。我卻不愿你娶一個女子,因為假如有錢能備奩資,他的父親不會把她嫁給你的。我愿選那種為了中意你的人(而非中意你的資產(chǎn))而把女兒嫁給你的人……你所得唯一地考慮的只是肉體與精神底健康,血統(tǒng)與習(xí)氣底品質(zhì),此外,還須知道她的父母是何種人物:因為這極關(guān)重要。……去找一個在必要時不怕洗滌碗盞,管理家務(wù)的妻子。……至于美貌,既然你并非翡冷翠最美的男子,那么你可不必著急,只要她不是殘廢的或丑得不堪的就好。……”

搜尋了好久之后,似乎終于覓得了稀世之珍。但,到了最后一刻,又發(fā)現(xiàn)了足以藉為解約理由的缺點:

“我得悉她是近視眼:我認為這不是什么小毛病。因此我還什么也沒有應(yīng)允。既然你也毫未應(yīng)允,那么我勸你還是作為罷論,如果你所得的消息是確切的話。”

李沃那陶灰心了。他反而覺得他的叔叔堅持要他結(jié)婚為可怪了:

“這是真的,彌蓋朗琪羅答道,我愿你結(jié)婚:我們的一家不應(yīng)當(dāng)就此中斷。我很知道即使我們的一族斷絕了,世界也不會受何影響;但每種動物都要綿延種族。因此我愿你成家。”

終于彌蓋朗琪羅自己也厭倦了;他開始覺得老是由他去關(guān)切李沃那陶底婚姻,而他本人反似淡漠是可笑的事情。他宣稱他不復(fù)顧問了:

“六十年來,我關(guān)切著你們的事情;現(xiàn)在,我老了,我應(yīng)得想著我自己的了。”

這時候,他得悉他的侄兒和嘉桑特拉·麗杜菲訂婚了。他很高興,他祝賀他,答應(yīng)送給他一千五百金幣。李沃那陶結(jié)婚了。彌蓋朗琪羅寫信去道賀新夫婦,許贈一條珠項鏈給嘉桑特拉??墒菤g樂也不能阻止他不通知他的侄兒,說“雖然他不大明白這些事情,但他覺得李沃那陶似乎應(yīng)在伴他的女人到他家里去之前,把金錢問題準(zhǔn)確地弄好了;因為在這些問題中時常潛伏著決裂底種子。”信末,他又附上這段不利的勸告:

“?。?hellip;…現(xiàn)在,努力生活罷:仔細想一想,因為寡婦底數(shù)目永遠超過鰥夫底數(shù)目。”

兩個月之后,他寄給嘉桑特拉的,不復(fù)是許諾的珠項鏈,而是兩只戒指,——一只是鑲有金剛鉆的,一只是鑲有紅寶玉的。嘉桑特拉深深地謝了他,同時寄給他八件內(nèi)衣。彌蓋朗琪羅寫信去說:

“它們真好,尤其是布料我非常愜意。但你們?yōu)榇撕馁M金錢,使我很不快;因為我什么也不缺少。為我深深致謝嘉桑特拉,告訴她說我可以寄給她我在這里可以找到的一切東西,不論是羅馬底出品或其他。這一次,我只寄了一件小東西;下一次,我寄一些更好的,使她高興的物件罷。”

不久,孩子誕生了。第一個名字題做Buonarroto,這是依著彌氏底意思;——第二個名字題做彌蓋朗琪羅,但這個生下不久便天亡了。而那個老叔,于一五五六年邀請年青夫婦到羅馬去,他一直參與著家庭中底歡樂與憂苦,但從不答應(yīng)他的家族去顧問他的事情,也不許他們關(guān)切他的健康。

在他和家庭的關(guān)系之外,彌蓋朗琪羅亦不少著名的,高貴的朋友。雖然他性情很粗野,但要把他認作一個如貝多芬般的粗獷的鄉(xiāng)人卻是完全錯誤的。他是意大利底一個貴族,學(xué)問淵博,閥閱世家。從他青年時在圣瑪各花園中和洛朗·梅迭西斯等廝混在一起的時節(jié)起,他和意大利可以算作最高貴的諸侯,親王,主教,文人,藝術(shù)家都有交往。他和詩人法朗昔斯各·裴爾尼(Francesco Berni)在思想上齊名;他和伐爾幾(Benedetto Varchi)通信;和Luigi del Riccio與Donato Giannotti們唱和。人們搜羅他關(guān)于藝術(shù)的談話和深刻的見解,還有沒有人能和他相比的關(guān)于但丁的認識。一個羅馬貴婦于文字中說,在他愿意的時候,他是“一個溫文爾雅,婉轉(zhuǎn)動人的君子,在歐洲罕見的人品。”在Giannotti與Frangois de Hollande底筆記中,可以看出他的周到的禮貌與交際的習(xí)慣。在他若干致親王們的信中,更可證明他很易做成一個純粹的官臣。社會從未逃避他:卻是他常常躲避社會;要度一種勝利的生活完全在他自己。他之于意大利,無異是整個民族天才底化身。在他生涯底終局,已是文藝復(fù)興期遺下的最后的巨星,他是文藝復(fù)興底代表,整個世紀(jì)底光榮都是屬于他的。不獨是藝術(shù)家們認他是一個超自然的人。即是王公大臣亦在他的威望之前低首。法朗梭阿一世與加德麗納·特·梅迭西斯向他致敬。高斯莫·特·梅迭西斯要任命他為貴族院議員;而當(dāng)他到羅馬的時候,又以貴族的禮款待他,請他坐在他旁邊,和他親密地談話。高斯莫底兒子,法朗昔斯各·特·梅迭西斯,帽子握在手中,“向這一個曠世的偉人表示無限的敬意。”人家對于“他的崇高的道德”和對他的天才一般尊敬。他的老年所受的光榮和歌德與囂俄相仿。但他是另一種人物。他既沒有歌德般成為婦孺皆知的渴望,亦沒有囂俄般對于已成法統(tǒng)底尊重。他蔑視光榮,蔑視社會,他的侍奉教皇,只是“被迫的”。而且他還公然說即是教皇,在談話時,有時也使他厭惡,“雖然他們命令他,他不高興時也不大會去。”

“當(dāng)一個人這樣地由天性與教育變得憎恨禮儀,蔑視矯偽時,更無適合他的生活方式了。如果他不向你要求任何事物,不追求你的集團,為何要去追求他的呢?為何要把這些無聊的事情去和他的遠離世界底性格糾纏不清呢?不想滿足自己的天才而只求取悅于俗物的人,決不是一個高卓之士。”

因此他和社會只有必不可免的交接,或是靈智的關(guān)系。他不使人家參透他的親切生活;那些教皇,權(quán)貴,文人,藝術(shù)家,在他的生活中占據(jù)極小的地位。但和他們之中的一小部分卻具有真實的好感,只是他的友誼難得持久。他愛他的朋友,對他們很寬宏;但他的強項,他的傲慢,他的猜忌時常把他最忠誠的朋友變做最兇狠的仇敵。他有一天寫了這一封美麗而悲痛的信:

“可憐的負心人在天性上是這樣的:如果你在他患難中救助他,他說你給予他的他早已先行給予你了。假若你給他工作表示你對他的關(guān)心,他說你不得不委托他做這件工作,因為你自己不會做。他所受到的恩德,他說是施恩的人不得不如此。而如果他所受到的恩惠是那么明顯為他無法否認時,他將一直等到那個施恩者做了一件顯然的錯事;那時,負心人找到了借口可以說他壞話,而且把他一切感恩的義務(wù)卸掉了。——人家對他老是如此,可是沒有一個藝術(shù)家來要求我而我不給他若干好處的;并且出于我的真心。以后,他們把我古怪的脾氣或是癲狂作為借口,說我是瘋了,是錯了;于是他們誣蔑我,毀謗我;——這是一切善人所得的酬報。”

在他自己家里,他有相當(dāng)忠誠的助手,但大半是庸碌的。人家猜疑他故意選擇庸碌的,為只要他們成為柔順的工具,而不是合作的藝術(shù)家,——這并也是合理的。但據(jù)Coridivi說:“許多人說他不愿教練他的助手們,這是不確的:相反,他正極愿教導(dǎo)他們。不幸他的助手不是低能的便是無恒的,后者在經(jīng)過了幾個月底訓(xùn)練之后,往往夜郎自大,以為是大師了。”

無疑的,他所要求于助手們底第一種品性是絕對的服從。對于一般桀驁不馴的人,他是毫不顧惜的,對于那些謙恭忠實的信徒,他卻表示十二分的寬容與大量。懶惰的于朋諾,“不愿工作的”,——而且他的不愿工作正有充分的理由;因為,當(dāng)他工作的時候,往往是笨拙得把作品弄壞,以至無可挽救的地步,如米納佛寺底《基督像》,——在一場疾病中,曾受彌蓋朗琪羅底仁慈的照拂看護;他稱彌蓋朗琪羅為:“親愛的如最好的父親”。 ——Piero di Giannoto被“他如愛兒子一般的愛”。——Silvio di Giovanni Cepparello從他那里出去轉(zhuǎn)到Andra Doria那里去服務(wù)時,悲哀地要求他重新收留他。——Antonio Mini底動人底歷史,可算是彌蓋朗琪羅對待助手們寬容大度底一個例子。據(jù)伐薩利說,Mini在他的學(xué)徒中是有堅強的意志但不大聰明的一個。他愛著翡冷翠一個窮寡婦底女兒。彌蓋朗琪羅依了他的家長之意要他離開翡冷翠。 Antonio愿到法國去。彌蓋朗琪羅送了他大批的作品“一切素描,一切稿圖,《麗達》畫,”他帶了這些財富,動身了。但打擊彌蓋朗琪羅底惡運對于他的卑微的朋友打擊得更厲害。他到巴黎去,想把《麗達》畫送呈法王。法朗梭阿一世不在京中;Antonio把《麗達》寄存在他的一個朋友,意大利人Giuliano Buonaccorsi那星,他回到里昂住下了。數(shù)月之后,他回到巴黎,《麗達》不見了,Buonaccorsi把它賣給法朗梭阿一世,錢給他拿去了。Antonio又是氣憤又是惶急,經(jīng)濟底來源斷絕了,流落在這巨大的首都中,于一五三三年終憂憤死了。

但在一切助手中,彌蓋朗珙羅最愛而且由了他的愛成為不朽的卻是Francesco d,Amadore,諢名于皮諾。他是從一五三○年起入彌蓋朗琪羅底工作室服務(wù)的,在他指導(dǎo)之下,他作于勒二世底陵墓。彌蓋朗琪羅關(guān)心他的前程。

“他和他說:‘如我死了,你怎么辦?’于皮諾答道:‘我將服侍另外一個。’‘——喔可憐蟲!’彌蓋朗琪羅說,‘我要挽救你的災(zāi)難。’”

“于是他一下子給了他二千金幣:這種饋贈即是教皇與帝皇也沒有如此慷慨。”

然而倒是于皮諾比他先死。他死后翌日,彌蓋朗琪羅寫信給他的侄兒:

“于皮諾死了,昨日下午四時。他使我那么悲傷,那么惶亂,如果我和他同死了,倒反舒適;這是因為我深切地愛他之故;而他確也值得我愛,這是一個尊嚴(yán)的,光明的,忠實的人。他的死令我感得仿佛我已不復(fù)生存了,我也不能重新覓得我的寧靜。”

他的痛苦真是那么深切,以至三個月之后在寫給伐薩利信中還是非常難堪:

“喬琪沃先生,我親愛的朋友,我心緒惡劣不能作書,但為答復(fù)你的來信,我胡亂寫幾句罷。你知道于皮諾是死了,——這為我是殘酷的痛苦,可也是神賜給我的極大的恩寵。這是說,他活著的時候,他鼓勵我亦生存著,死了,他教我懂得死,并非不快地而是樂意地愿死。他在我身旁二十六年,我永遠覺得他是可靠的,忠實的。我為他掙了些財產(chǎn);而現(xiàn)在我想把他作為老年底依傍,他卻去了;除了在天國中重見他之外我更無別的希望,在那里,神既賜了他甘美的死底幸福,一定亦使他留在他身旁。對于他,比著死更苦惱的卻是留我生存在這騙人的世界上,在這無窮的煩惱中。我的最精純的部分和他一起去了,只留著無盡的災(zāi)難。”

在極度的悲痛中,他請他的侄兒到羅馬來看他。李沃那陶與嘉桑特拉,擔(dān)憂著,來了,看見他非常衰弱。于皮諾托孤給他的責(zé)任使他鼓勵起新的精力,于皮諾兒子中底一個是他的義子,題著他的名字。

他還有別的奇特的朋友。因了強硬的天性對于社會底約束底反抗,他愛和一般頭腦簡單不拘形式的人廝混。——一個加拉菜地方底斫石匠,Topolino,“自以為是出眾的雕塑家,每次開往羅馬去的運石的船上,必寄有他作的幾個小小的人像,使彌蓋朗琪羅為之捧腹大笑的”;——一個伐達爾諾地方底畫家,Menighella,不時到彌蓋朗琪羅那里去要求他畫一個圣洛克像或圣安東納像,隨后他著了顏色賣給鄉(xiāng)人。而彌蓋朗琪羅,為帝王們所難于獲得他的作品的,卻盡肯依著Menighella底指示,作那些素描;——一個理發(fā)匠,亦有繪畫底嗜好,彌蓋朗琪羅為他作了一幅圣法朗梭阿底圖稿,——一個羅馬工人,為于勒二世底陵墓工作的,自以為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一個大雕塑家,因為柔順地依從了彌蓋朗琪羅底指導(dǎo),他居然在白石中雕出一座美麗的巨像,把他自己也呆住了;——一個滑稽的鏤金匠,Piloto,外號Lasca;——一個懶惰的奇怪的畫家Indaco,“他愛談天的程度正和他厭惡作畫的程度相等”,他常說:“永遠工作,不尋娛樂,是不配做基督徒的”;——尤其是那個可笑而無邪的Giuliano Bugiardini,彌蓋朗琪羅對他有特別的好感。

“于里阿諾有一種天然的溫良之德,一種質(zhì)樸的生活方式,無惡念亦無欲念,這使彌蓋朗琪羅非常愜意。他唯一的缺點即太愛他自己的作品。但彌蓋朗琪羅往往認為這足以使他幸福;因為彌氏明白他自己不能完全有何滿足是極苦惱的……有一次,沃太維諾·特·梅迭西斯要求于里阿諾為他繪一幅彌蓋朗琪羅底肖像。于氏著手工作了,他教彌蓋朗琪羅一句不響地坐了兩小時之后,他喊道;‘彌蓋朗琪羅,來瞧,起來罷:面上底主要部分,我已抓住了。’彌蓋朗琪羅站起;一見肖像便笑問于里阿諾道:‘你在搗什么鬼?你把我的一只眼睛陷入太陽穴里去了;瞧瞧仔細罷。’于里阿諾聽了這幾句話,弄得莫名其妙了。他把肖像與人輪流看了好幾遍;大膽地答道:‘我不覺得這樣;但你仍舊去坐著罷,如果是這樣,我將修改。’彌蓋朗琪羅知道他墮入何種情景,微笑著坐在于里阿諾底對面,于里阿諾對他,對著肖像再三的看,于是站起來說:‘你的眼睛正如我所畫的那樣,是自然顯得如此。’——‘那么,’彌蓋朗琪羅笑道,‘這是自然底過失。繼續(xù)下去罷。’”

這種寬容,為彌蓋朗琪羅對待別人所沒有的習(xí)慣,卻能施之于那些渺小的,微賤的人。這亦是他對于這些自信為大藝術(shù)家底可憐蟲底憐憫,也許那些瘋子們底情景引起他對于自己的瘋狂底回想。在此,的確有一種悲哀的滑稽的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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