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埃斯巴太太七年以來在巴黎非常走紅。巴黎的潮流把人輪流的捧起來,壓下去,使他們忽而偉大,忽而渺小,一忽兒家喻戶曉,一忽兒默默無聞,然后變成一批討厭家伙,和失寵的閣員與下野的帝王一樣。他們老是為了過時的抱負怏怏不樂,一味頌揚過去,而且無所不知,無所不詆毀,無人不認得,跟揮金如土而破產(chǎn)的大爺們沒有分別。既然特·埃斯巴太太是一八一五年左右被丈夫遺棄的,出嫁的時代就應(yīng)當(dāng)在一八一二年初;而兩個孩子也應(yīng)該是一個十五歲,一個十三歲了。一個做了母親,年紀已經(jīng)三十三的女人,靠了什么運氣能走紅呢?雖說潮流是無理可喻的,誰也不能預(yù)言它要抬舉誰,而所捧的往往是姿色平常,連高雅大方都成問題的銀行家太太之流,但說它會采取以年齒為序的立憲制度,似乎也出于情理之外。其實,當(dāng)時的風(fēng)氣不過跟大眾一樣,把特·埃斯巴太太當(dāng)作一個年輕女子。因為侯爵夫人在戶口冊上是三十三歲,在夜晚的交際場中只有二十二。
這個成績可是用多少心血多少技巧換來的??!安排得很巧妙的頭發(fā)卷,遮著她的太陽穴。她裝做病人,把家里整天弄得半明半暗的,因為唯有從窗紗中透進來的光線才不致?lián)p害她的皮色。和狄阿納·特·博濟哀一樣,她用冷水洗澡,睡的是馬鬃做的床墊,枕頭是摩洛哥皮的,為的要保護頭發(fā);她吃得很少,喝也只喝清水,注意自己的動作,免得身體疲倦,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都象修道院里的規(guī)矩一樣刻板。
這種嚴格的攝生之道,到了一個大名鼎鼎的,活到上百歲而起居生活仍象少婦一般的波蘭女子手里更進了一步,竟用冰水代替涼水,吃東西也吃冷的。那波蘭貴妃自以為能和法國史上有名的美人,有些傳記家說是活到一百三十歲的瑪麗翁·特洛默一樣長壽:年紀近百了,頭腦和心仍舊很年輕,臉蛋仍舊嫵媚,身腰仍舊迷人;說起話來象枯藤著火,光芒四射;提到當(dāng)代的人物與作品,動輒以十八世紀的作比較。人住在華沙,帽子非向巴黎的埃爾鮑太太定制不可。雖是朝廷命婦,她倒象小姑娘一般有情有義;游泳,奔跑,不亞于中學(xué)生;撲到沙發(fā)上去的姿勢和風(fēng)騷的姑娘同樣惹人憐愛。她嘲笑人生,不怕死亡。當(dāng)年她曾經(jīng)使俄皇亞歷山大詫異,現(xiàn)在還能以筵開不夜的局面教尼古拉吃驚。為她傾倒的青年男子照舊被她感動得下淚,因為她年齡的老少可以由她隨意支配,待人象多情的女工一樣有種說不出的熱誠??傊?,即使她不是童話中的仙女?至少本身就是一篇童話。特·埃斯巴太太可認得這位查雄撒克太太嗎?是否有意把她的故事重演呢?不管怎么樣,侯爵夫人的確受到這套養(yǎng)生之道的益處,她皮色勻凈,額上沒有一絲皺痕,身體象亨利二世的情婦一樣柔軟嬌嫩,這些無形的魔力便是使男人愛情專一,欲罷不能的關(guān)鍵。上面所說的很簡單的攝生方法,可以說由于藝術(shù)與自然的指示,也可以說由于經(jīng)驗的指示,在她身上還得到體格與性情脾氣的協(xié)助。侯爵夫人對一切與本身不相干的事決不關(guān)心。男人只能供她玩樂;凡是身心為之震動而受傷的劇烈的刺激,她是從來不會有的。她沒有愛,沒有憎;受了傷害,只是很冷靜的報復(fù);誰要不幸冒犯了她,她就記在心里,從容不迫的等適當(dāng)?shù)臋C會泄忿。她既不慌忙,也不騷動,只管說話,因為她知道一個女人可以用兩句話斷送三個男子的性命。她看到特·埃斯巴侯爵離家,心中非常歡喜;兩個孩子當(dāng)時已經(jīng)使她厭煩,日后更會妨礙她的野心;丈夫一走,不是把他們都帶走了嗎?她的最親密的朋友和最沒恒心的崇拜者,因為沒有繞膝的兒女間接泄漏母親的年齡,都把她當(dāng)作少婦。眾人對于侯爵,對于侯爵夫人在狀子上表示那么掛念的兩個兒子,其生疏正如水手之于東北航道。特·埃斯巴先生被認為怪物,對妻子連一星星可抱怨的理由都沒有,竟把她遺棄了。
二十歲就獨立自由,財產(chǎn)自主,一年有二萬六千法郎收入,侯爵夫人卻躊躇很久,對生活方針打不定主意。住家的開銷仍歸丈夫負擔(dān),一應(yīng)家具,車馬,仆役,都由她保持原狀!但在一八一六至一八一八年間她竟杜門不出;而那幾年正是許多家庭受了政治動亂的損害而想法恢復(fù)元氣的時期。出身既是圣·日耳曼區(qū)最有勢力最有聲望的世家,她父母看到她為了丈夫莫名其妙的怪脾氣而被迫分居,也勸她守在家里。
一八二〇年,侯爵夫人從麻痹狀態(tài)中醒來,在宮廷與應(yīng)酬場中露面了,自己也在家招待賓客。一八二一至一八二七年間,她排場闊綽,拿風(fēng)雅和裝束引人注意,見客有一定的日子與鐘點;不久她又進一步,登上了以前為鮑賽昂子爵夫人,朗日公爵夫人,斐爾米阿尼太太等先后高踞的寶座。斐爾米阿尼太太嫁了特·剛先生,把位置讓給莫弗利原士公爵夫人,特·埃斯巴太太又從莫弗利原士手里搶了過來。社會上對于特·埃斯巴侯爵夫人的私生活,所知道的不過是這么一點。她交結(jié)一位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姿色出眾的名氣和她忠實于一位親王的名氣一樣大;那親王當(dāng)時是個不得意的人物,但老是預(yù)備在下一屆政府中掌握大權(quán)。特·埃斯巴太太還跟一位外國太太做朋友,這朋友有個大名鼎鼎的,足智多謀的俄國外交官替她分析時局。最后還有一個慣于操縱政治的老伯爵夫人,把侯爵夫人當(dāng)做女兒般收在門下。一切目光遠大的人都覺得特·埃斯巴太太正在培養(yǎng)一股隱藏的可是實在的勢力,以便代替她靠一時的潮流得來而完全虛空的勢力。她的沙龍已經(jīng)有它的政治作用了。特·埃斯巴太太那兒怎么說呢?特·埃斯巴太太的沙龍反對某一樁措施??!這一類的話在為數(shù)不少的傻瓜嘴里開始傳播出去,使她的徒黨大有結(jié)了幫口那樣的聲勢。某些失意政客,例如無人重視的路易十八的寵臣,和其他預(yù)備隨時出山的卸任部長等等,被她安慰一番,奉承一番之后,都說她的外交手段和駐倫敦的俄國大使夫人一樣高明。侯爵夫人對國會議員或貴族院議員提的幾句話,或是什么意見,好幾次從講壇上傳遍歐洲。對于某些有關(guān)政局的大事,門客不敢輕易開口,她卻常常判斷得很準確。宮廷中的要人晚上都到她家里來玩韋斯脫。并且,便是她的缺點也有它的長處。她素來以機密出名,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大家認為她的友誼經(jīng)得起任何考驗。她對部下的幫助決不半途而廢,可見目的不限于營私植黨,而尤其在于增加自己的威望。這種行為是完全以她主要的情欲,虛榮,作出發(fā)點的。許多婦女極重視的尋歡作樂與情場的勝利,對她不過是手段而已!無論哪方面,只要人生能有多么壯闊的場面,她就要過多么壯闊的生活。在一般年事尚輕,前程遠大,公開出入于她門下的人中間,有特·瑪賽,特·龍葛洛爾,特·蒙脫里伏,特·洛希·于濃,特·賽里齊,法洛,瑪克辛·特·脫拉伊,特·李斯多美,王特耐斯兄弟,杜·夏德萊等等。她往往只招待一個男人而不招待他的太太;她勢力已經(jīng)相當(dāng)雄厚,盡可對某些野心家提出那種難堪的條件,例如兩位有名的保王黨銀行家特·紐沁根和杜·蒂哀。她對于巴黎生活的利弊研究得非常透徹,所以行事從來不讓一個男人有半點兒可要挾她的地方。你想拿到她授人把柄的一封信或是一張字條罷,盡管懸賞征求,包你一無所得。固然她是鐵石心腸,因此能把她的角色演得非常自然;但她的外貌對她同樣有很多幫助。身腰使她顯得年輕,聲音可以隨心所欲的忽而柔婉,忽而嬌嫩,忽而清朗,忽而嚴厲。她顯而易見有那種貴族的姿態(tài),使一個女人能把自己的過去完全抹掉。倘使有個男人偶爾得到她的青眼,便自以為有資格和她親昵,她自有本領(lǐng)拒之于千里之外,用威嚴的目光否定一切。談話之間,偉大而動人的感情,旨趣高尚的決斷,仿佛是從純潔的心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殊不知她一切都出于老謀深算,要是一個男人在攸關(guān)她個人利益而她不以為羞的交涉中應(yīng)付不當(dāng),她立刻會鐵面無情的加以懲罰的。
拉斯蒂涅存心和這位太太結(jié)交的時候就看出她是一個巧妙的工具,但還沒有加以利用;他非但沒能力操縱,倒反被這工具壓倒了。這位長于斗智的青年冒險家,象拿破侖一樣不得不永遠作戰(zhàn),知道只要打一次敗仗就會斷送終身大業(yè),這一下卻在保護人身上遇到了一個勁敵。在他騷動的生涯中,這還是破題兒第一遭和一個才力相當(dāng)?shù)臄呈终綄?。他覺得如果能征服特·埃斯巴太太,當(dāng)個部長決無問題,所以他沒利用她以前,先讓她利用;當(dāng)然,這種開場是很危險的。
埃斯巴的府第需要大批仆役,侯爵夫人的排場也很大。重要宴會在樓下大廳里舉行,侯爵夫人自己卻住在二層樓上。氣概不凡的,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大樓梯,頗有當(dāng)年凡爾賽宮氣息的許多精雅的房間,先就顯出主人的巨萬家私。法官看著內(nèi)侄的輕便兩輪車一到,大門立即打開,便把門房,門丁,院子,馬房,屋子的分配,供在樓梯上的鮮花,欄桿,墻壁,與地毯的整潔,很快的打量了一番,又把那些聽到鈴聲而跑出來的,穿號衣的當(dāng)差數(shù)了一數(shù)。上一天,他在接待室里從平民濺滿泥漿的衣服上估量貧窮的偉大;如今他用同樣清明的目光,在走過的各個房間中把家具陳設(shè)細細研究,以便發(fā)掘出豪華之下的貧窮。
“包比諾先生!——皮安訓(xùn)先生!”
這是仆人在內(nèi)客室門口通報的。內(nèi)客室對著花園,十分精雅,最近新?lián)Q過家具。侯爵夫人坐著一張由裴里公爵夫人行起來的,洛哥哥式的靠椅。拉斯蒂涅靠近著她,坐在左手一張烤火的矮椅子上,活象舞臺上的男主角侍候一位女主角。壁爐架的轉(zhuǎn)角上還有一個男人站著。博學(xué)的皮安訓(xùn)猜得不錯,侯爵夫人是個性情冷酷,非常神經(jīng)質(zhì)的女人:要沒有她那種養(yǎng)生之道,連續(xù)不斷的火氣早已使她的皮膚變成土紅色了;但她身上穿的,屋子里披掛的,都是色調(diào)強烈的料子,把她人工培養(yǎng)的白皙的皮膚襯托得格外鮮明。帶紅的褐色,栗色,帶金色閃光的青色,對她特別相宜。內(nèi)客室的糊壁花綢與窗簾幔子,仿照當(dāng)時在倫敦走紅的某爵士夫人家里的款式,用的是棕色絲絨,但她加上許多點綴,用美妙的圖案把那過于富麗的宮廷色彩沖淡一下。頭發(fā)的式樣梳得象少女,一綹綹的掛著,底下打著卷,烘托出她微嫌太長的橢圓形臉蛋;但滾圓臉越是顯得呆板蠢笨,細長臉越是顯得雍容華貴。能夠使臉蛋拉長或扁平的雙面鏡,對于上面那個可以應(yīng)用在人相學(xué)方面的規(guī)則,便是極顯明的證據(jù)。
包比諾站在房門口象一頭受驚的野獸,伸著脖子,左手插在背心袋里,右手拿著里子滿是油膩的帽子;侯爵夫人當(dāng)下帶著嘲笑的意味向拉斯蒂涅遞了個眼色。老頭兒愣頭傻腦的神氣,跟他可笑的態(tài)度與受驚的表情非常配合,皮安訓(xùn)又在旁哭喪著臉,覺得為了姑丈受到很大的委屈;拉斯蒂涅看著不由得掉過頭去笑了。侯爵夫人對來客點點頭,好不費勁的從靠椅中抬起身子,又很有風(fēng)度的倒了下去,表示身體衰弱,希望人家原諒她失禮。
這時,站在壁爐架與房門之間的男人微微行了個禮,推過兩張椅子,向醫(yī)生與法官讓坐;看他們坐下了,他又抱著手臂,背靠著墻壁站著。
我們且把這個人物介紹一下。
當(dāng)代有個畫家叫做特剛,最擅長把所畫的東西,不論是一塊石頭或一個人物,畫得引人注意。在這一點上,他運用鉛筆比運用彩色畫筆的技術(shù)更高。比如說,他用素描畫一間空蕩蕩的屋子,只有一把笤帚靠在壁上;只要他高興,自有本領(lǐng)使你看了不寒而栗:你會覺得那笤帚是染過血跡的,才犯過罪的工具,仿佛龐加寡婦殺了費阿但士以后掃除屋內(nèi)的血跡用的。畫家能使那笤帚上每根棕都豎起來,象一個人怒發(fā)沖冠一樣;他會教笤帚在他心中隱藏的詩意和在你想象中發(fā)展的詩意之間,作一個媒介。今天他用這把笤帚嚇了你一下,明天會另畫一把,旁邊睡著一只大有神秘意味的貓,告訴你這笤帚是什么德國鞋匠的女人拿到山中去作妖法用的。再不然他畫一把氣息很和平的,上面掛一個財政部辦事員的上衣。特剛的畫筆有如巴迦尼尼手里的弓,有一股磁性般的感應(yīng)力。我們在文字方面也需要有這樣的天才,這樣的筆力,才能描寫那個身子筆直,清瘦,高大,穿著黑衣服,頭發(fā)又黑又長,站在那里一言不發(fā)的男人。這位爵爺?shù)哪橀L得跟刀鋒一般,寒光閃閃,冷酷無情,皮膚的顏色象塞納河渾濁時的水色,也象沉沒的貨船上的煤塊在河中漂流時的水色。他眼睛望著地,一邊聽一邊判斷。他的姿態(tài)教人害怕,站在那兒,活象特剛筆下那把有暗示罪案魔力的笤帚。有時,侯爵夫人在談話之間朝他望一下,想暗中征求一些意見;但不論她默默無聲的問訊多么迫切,他始終嚴肅,古板,好比《唐·裘安》戲里的那個石像。
老實的包比諾坐在椅子邊上,對著火,帽子夾在膝蓋中間,望著鍍金的燭臺,座鐘,堆在壁爐架上的小骨董,糊壁的料子跟花式,還有時髦太太擺在周圍的一切貴重的小玩藝兒。他正呆呆的看得出神,忽然被侯爵夫人甜蜜的聲音喚醒了:
“先生,我對你真是千恩萬謝……”
老人心里想:“千恩萬謝是太過分了,你連一點兒感謝的意思都沒有。”
“……因為你肯賞臉……”
他又想:“賞臉!這明明是挖苦我么。”
“……親自來看一個可憐的當(dāng)事人,她為了病不能出門……”
聽到這里,法官用一種帶著搜查意味的目光把她瞅了一眼,察看可憐的當(dāng)事人的健康情況。他對自己說:“哼,她象生龍活虎一般呢!”
然后他肅然回答道:“太太,你用不著道謝。雖則我的行動不合法院的習(xí)慣,但在這一類案件里頭,只要能幫助我們發(fā)掘真相,無論什么事都是應(yīng)該做的。我們的判斷,靠良心啟示的成分遠過于根據(jù)法律條文。在我辦公室里也罷,在這里也罷,只要能找到事實就行。”
包比諾說話的時候拉斯蒂涅過來跟皮安訓(xùn)握了握手,侯爵夫人也挺殷勤的對醫(yī)生點點頭。
皮安訓(xùn)湊著拉斯蒂涅的耳朵,指著那個穿黑衣服的男人問:“這一位是誰?”
“特·埃斯巴騎士,侯爵的弟弟。”
侯爵夫人回答包比諾說:“令侄告訴我,你忙得很;我也知道你心極好,不愿意露出幫助人的痕跡,免得受的人不安。大概你為了法院的公事非常辛苦。為什么他們不添幾個法官呢?”
包比諾說:“噢!太太,那當(dāng)然是再好沒有羅;可是公家會添人的時候,母雞也會長出牙齒來了。”
這種跟法官的相貌完全配合的談吐,使埃斯巴騎士把他打量了一下,仿佛心里想:“這家伙倒是容易對付的。”
侯爵夫人望了望拉斯蒂涅,拉斯蒂涅挪近身子,說道:
“你瞧,負責(zé)決定私人的利益和生活的,原來是這樣的人。”
象多數(shù)在一個行業(yè)里混到老的人一樣,包比諾常常無意中露出本行的習(xí)慣,其實就是他思想的習(xí)慣。說話脫不了預(yù)審?fù)剖碌臍馕叮合矚g盤問對方,一步緊似一步,逼出他們自己意想不到的結(jié)果,說出他們不愿意說的話。相傳博索·第·鮑爾谷最高興套出對方的秘密,教人上當(dāng):這是他由于無法克制的習(xí)慣,特意要施展一下老奸巨猾的本領(lǐng)。當(dāng)下包比諾探明了陣地,認為必須拿出法院為了搜求真相而常用的,最巧妙最隱藏的策略。皮安訓(xùn)冷冷的沉著臉,好象是決意咬緊牙關(guān)受罪;但暗里很希望姑丈把這個女人象踩一條毒蛇似的踩在腳下;這個比喻是侯爵夫人的長袍子,高領(lǐng)口,小腦袋,和一波三折的動作提醒他的。
“先生,”特·埃斯巴太太又道,“雖然我最恨露出自私的脾氣,但我受罪受得太久了,不能不希望你把案子快快了結(jié)。是不是不久就能有個圓滿的解決呢?”
包比諾神氣很殷勤:“太太,在我范圍之內(nèi),我一定把案子早日辦了。”然后又望著侯爵夫人,問:“你不知道侯爵和你分居的理由嗎?”
“不知道,先生,”她一邊回答一邊擺好姿勢,準備把打好底稿的一篇話說出來。“一八一六年初,特·埃斯巴先生先有三個月功夫性情大變,然后向我建議搬到勃里昂松附近,去住在他的一所田莊上,既不顧到我的習(xí)慣,也不管那邊的氣候會斷送我的健康;我拒絕了。我的拒絕引起他毫無理由的責(zé)備,所以我那時就疑心他理路不清。第二天,他走了,把他的屋子和我的收入都讓我自由支配;他卻帶著兩個孩子住到圣·日內(nèi)維崗街去了……”
“對不起,太太,”法官打斷了她的話,“你所說的收入有多少數(shù)目呢?”
“一年二萬六,”她隨便回答了一句。“當(dāng)時我立刻去請教鮑爾打先生,問他應(yīng)當(dāng)怎辦;據(jù)說事情非常困難,要剝奪一個父親管教兒女的權(quán),我必須在二十二歲上獨自守在家里,那是很多女人會鬧笑話的年齡。先生,你一定看過我的狀子!我要求把特·埃斯巴先生來一個禁治產(chǎn)處分所根據(jù)的事實,你大概都知道了吧?”
“太太,你有沒有采取行動討回你的孩子?”
“我試過的,先生,可是沒有結(jié)果。一個做母親的得不到兒女的溫情真是太殘酷了,尤其在他們能給你享受到天倫之樂的時候,那是所有的女子都重視的。”
“大的一個應(yīng)該有十六歲了吧?”法官說。
“十五歲!”侯爵夫人不大高興的回答。
皮安訓(xùn)聽著,對拉斯蒂涅瞟了一眼。特·埃斯巴太太咬了咬嘴唇:
“請問孩子們的年齡跟這件事有什么相干?”
“??!太太,”法官好象對自己說話的分量并不在意,“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和他的兄弟,大概也有十三歲了吧,他們有的是腿,有的是頭腦,會偷偷來看你的;如果不來,那是為服從父親,而要服從父親到這個程度,那一定是非常愛父親的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侯爵夫人說。
“或許你不知道,你的訴訟代理人在狀子里說,你兩個親愛的孩子在父親身邊很苦……”
特·埃斯巴太太好不天真的回答:“我不知道代理人替我說些什么話。”
包比諾接下去說:“請你原諒我這種結(jié)論,但法律是把什么都考慮到的。太太,我向你提的問題,動機是要徹底了解案情。據(jù)你說,特·埃斯巴先生離開你的藉口是極可笑的。他本來要和你一同上勃里昂松,結(jié)果他仍留在巴黎。這一點我不大明白。他結(jié)婚以前有沒有認識那個耶勒諾太太呢?”
“不,先生,”侯爵夫人回答的時候有些不高興的表情,只有拉斯蒂涅和特·埃斯巴騎士看得出來。
她本想籠絡(luò)這法官,使他的判決對自己有利,沒想到反過來被他多方盤問,不由得大為氣惱。但包比諾聚精會神的態(tài)度完全象個傻瓜,所以她臨了也認為包比諾的問長問短,是和服爾德筆下的審判官一樣,天生的喜歡發(fā)問。
她接著說:“我十六歲的時候,由于父母之命嫁了特·埃斯巴侯爵;他們認為侯爵的姓氏,財產(chǎn),習(xí)慣,都合乎作他們女婿的條件。那時候爵二十六歲,是個合乎英國人標準的紳士,我喜歡他的態(tài)度舉動,他似乎胸懷大志,而我是喜歡胸懷大志的人的,”她說著朝拉斯蒂涅望了一眼。“倘使侯爵沒遇到耶勒諾太太,據(jù)他當(dāng)時的朋友們的意見,憑他的才能,學(xué)問,交際,早已參加政府執(zhí)掌大權(quán);查理十世還沒登極就非常器重他;什么貴族院啊,宮廷中的要職啊,政府中的高位啊,都等著他。不料那女人把他迷昏了頭,把我們整個家庭的前途斷送了。”
“特·埃斯巴先生那時對宗教的意見是怎樣的呢?”
“他一向是,至今還是,極虔誠的。”
“你不覺得耶勒諾太太用什么妖法蠱惑他嗎?”
“不,先生。”
“太太,你的屋子非常漂亮,”包比諾突然改變話題,把手從背心袋里縮回來,站起身子,撩開衣擺向壁爐烤火。“這客廳真是太好了,椅子多講究,每間屋都富麗堂皇。的確,你自己住著這等地方,想到孩子們衣,食、住樣樣不行,一定傷心透了。對一個做母親的人,我想不出還有什么更痛苦的事!”
“是的,先生。我多么想使兩個孩子有些娛樂,可憐他們被父親逼著,從早到晚研究那要命的中國學(xué)問!”
“你在家里舉行盛大的宴會,當(dāng)然可以讓他們快活一下;但說不定會養(yǎng)成他們揮霍的習(xí)慣;另一方面,他們的父親也應(yīng)該在冬天教他們來看你一兩次呀。”
“逢著元旦和我的生日,他是帶他們來看我的;那些日子,特·埃斯巴先生特別賞臉;和他們一起在這兒吃飯。”
“這種行為真是怪極了,”包比諾的神氣好象完全相信侯爵夫人的話。“你有沒有見過耶勒諾太太呢?”
“有一天,我的小叔為了關(guān)心他的哥哥……”
“??!”法官打斷了侯爵夫人的話,“這一位原來是特·埃斯巴先生的令弟?”
特·埃斯巴騎士一聲不出,彎了彎腰。
“特·埃斯巴先生素來關(guān)心這件事,有天帶我上禮拜堂,因為那女的是新教徒,到那兒去聽布道的。我看到了她,覺得沒有一點兒動人的地方,完全象一個開肉鋪子的;胖得異乎尋常,一張可怕的大麻臉,手腳長得象男人,眼睛斜視,反正是個妖怪。”
“簡直想不通!”法官說著,那表情仿佛他是全國最傻的一位推事。“而那女的還住在這兒附近,住著一所公館。那末一般真正的布爾喬亞都到哪里去了?”
“是的,一所公館;并且她兒子住在里頭開支浩大。”
“太太,我住在圣·瑪梭城關(guān),不知道這一類的費用。你說的開支浩大到底是怎么一個排場呢?”
“噢,”侯爵夫人說,“那包括一個馬房,養(yǎng)著五匹馬,備著三輛車,一輛輕便四輪車,一輛轎車,一輛雙輪篷車。”
“這些是不是花費很大的?”包比諾很詫異的問。
“大得很呢!”拉斯蒂涅插嘴道。“這種場面,就是說馬房,車輛,和仆役的號衣等等,一年總得一萬五六的開支。”
“你也認為這樣嗎,太太?”法官更詫異了。
“是的,至少要這個數(shù)目,”侯爵夫人回答。
“屋內(nèi)的家具是不是花費更大?”
“要十萬以上呢!”侯爵夫人看到法官這樣無知,不由得微微的笑了。
老人又往下說:“太太,當(dāng)法官的全是多疑的,公家出了薪俸養(yǎng)他們:也是要他們多疑;而我便是這等人。如果事情屬實,那末耶勒諾男爵和他的母親把侯爵剝削得不象話了。據(jù)你估計,單是車馬一項就得一萬六一年?;锸?,用人的工資,家里大筆的開銷,更應(yīng)當(dāng)加倍計算,那一年要花到五六萬了。你想這兩個人從前那么窮苦,怎么會有偌大家私?一百萬的本金才不過生四萬法郎利息。”
“先生,他們母子倆把侯爵給的資金都照六折到八折的行市買了公債。我相信他們的進款總該有六萬法郎以上。并且那兒子的薪水也很高。”
“倘若他們要花到六萬一年,”法官說,“你又要花多少呢?”
特·埃斯巴太太回答:“差不多要這個數(shù)目。”
騎士聽了作了個手勢,侯爵夫人臉一紅,皮安訓(xùn)望著拉斯蒂涅;但法官的表情始終天真爛漫,把侯爵夫人騙過去了。騎士看到大勢已去,便不再關(guān)心他們的談話。
包比諾說:“太太,這些人大可以送到特別法庭去。”
“我就是這個意思,”侯爵夫人挺高興的回答。“一聽到重罪法庭這幾個字,他們就會讓步了。”
包比諾又道:“太太,特·埃斯巴先生離開你的時候,有沒有給你一份委托書,使你有權(quán)處置你的產(chǎn)業(yè)?”
“我不了解你為什么要問這些話,”侯爵夫人的語氣顯得不耐煩了,“我認為,如果你考慮到我丈夫的精神失常使我所處的地位,你就應(yīng)該多問問他,而不應(yīng)該問我。”
“太太,咱們就要轉(zhuǎn)到正文來了。倘若侯爵受到禁治產(chǎn)處分,那末在委托你或另外一個人管理財產(chǎn)以前,法院先要知道你對自己的財產(chǎn)管理得怎么樣。倘若侯爵給過你委托書,就證明你得到他的信任,而法院對這一點是重視的。你究竟拿到委托書沒有?你可有權(quán)調(diào)度資金,買賣不動產(chǎn)嗎?”
“不,先生,勃拉蒙·旭佛雷家出身的人,絕對沒有作買賣的事,”侯爵夫人因為貴族的傲氣受了傷害,把正事給忘了。“我的產(chǎn)業(yè)原封不動,特·埃斯巴先生也沒給我委托書。”
騎士聽到嫂子的答復(fù)每一句都等于自殺,便把手蒙著眼睛,免得露出心中的難堪。包比諾雖然說話繞著彎兒,卻始終抓著要點。他指著騎士說:
“太太,這一位沒有問題是你的骨肉至親;咱們當(dāng)著這幾位先生可以不必忌諱罷?”
“有話盡說罷,”侯爵夫人覺得這種謹慎小心很奇怪。
“太太,我相信你一年只花六萬法郎;而這筆錢是運用得很好的,只要看你的車馬,府第,大批的仆役,和氣派遠過于耶勒諾家的排場,就可以知道。”
侯爵夫人點點頭表示同意。
法官又往下說:“可是倘使你只有二萬六千收入,咱們之間不妨老實說,你可能欠到十萬法郎左右的債。這樣,法院就很有理由相信,你請求對丈夫加以禁治產(chǎn)處分的動機,不免涉及個人的利害關(guān)系,想借此償還債務(wù),如果……如果……你負債的話。因為受了人家請托,我很關(guān)切你的處境;你自己酌量一下罷,我看還是一切實說的好。假如我沒猜錯,你現(xiàn)在還來得及補救,不至于在法院的判決書上受到譴責(zé),倘若你不把你的地位交代清楚,那可是免不了的。我們一方面必須檢查申請人的動機,一方面也得聽被告的辯訴,追究申請人是否受到情欲的鼓動,有利令智昏的情形,因為很不幸這是極普遍的現(xiàn)象……”
侯爵夫人那時簡直象殉道的圣·洛朗受著火刑一樣。
法官又道:“……關(guān)于這一點,我需要你給我解釋。太太,我并不要求和你算一筆筆的賬,只是想知道要六萬法郎才能應(yīng)付的排場,你一向怎么支持的,而且支持了這許多年。在日常生活中辦得到這一點的女人固然有的是,但你不是這等人。請你告訴我,你可能有很正當(dāng)?shù)霓k法,例如王上的恩賞,或是最近得到的公家津貼等等;可是在這種情形之下,你必須由丈夫授權(quán)才能領(lǐng)到款子。”
侯爵夫人只是一聲不出。
包比諾接著又說:“你想,特·埃斯巴先生可能起而自衛(wèi),他的律師可以名正言順的探聽你有沒有欠債。這個內(nèi)客室最近才換過家具,府上每間屋的動用器具都不是侯爵一八一六年上留給你的了。耶勒諾母子的家具,你剛才告訴我已經(jīng)很貴,你的當(dāng)然更貴,因為你是一位貴族太太。我雖則當(dāng)了法官,到底是個人,可能錯誤的,請你給指點出來。要把一個年富力強的家長宣告禁治產(chǎn),你該想到法律教我負的責(zé)任,想到法律限令我們作的嚴密的偵查。所以,侯爵夫人,請你原諒我所提出的那些問題,那在你是很容易解釋清楚的。一個男人為了精神錯亂而被禁治產(chǎn)以后,需要有個財產(chǎn)管理人。將來誰當(dāng)這管理人呢?”
“他的弟弟,”侯爵夫人回答。
騎士行了個禮。大家靜默了一會,那靜默使在場的五個人都很窘。法官裝聾作傻的把這女人的痛瘡揭開了。他那副傻相原來是使騎士,侯爵夫人,拉斯蒂涅忍俊不禁的,此刻卻在他們眼中顯出了真面目。把他偷覷之下,三個人都發(fā)覺那張能言善辯的嘴巴的確千變?nèi)f化,意義無窮?;尚Φ募一镆蛔兌鵀槟抗庀姆ü佟K缦裙懒績?nèi)客室的用意,如今可顯出來了:他好比座鐘底下那頭鍍金的象,蹲在那里研究豪華的陳設(shè),結(jié)果卻看透了這女人的心事。
包比諾指著壁爐架上的擺設(shè),說道:“特·埃斯巴侯爵固然是對中國入迷了,但我很高興看到中國的出品也一樣能討你喜歡。這些可愛的中國玩藝也許都是從侯爵那兒來的吧,”他一邊說一邊指著貴重的小骨董。
這幾句挺風(fēng)雅的譏刺使皮安訓(xùn)聽著微笑,拉斯蒂涅愣了一愣,侯爵夫人卻咬著她薄薄的嘴唇。
“先生,”特·埃斯巴太太說,“我處在兩難的地位,不是坐視自己的財產(chǎn)和孩子受到損害,便是被人家認為與丈夫作對;現(xiàn)在你先生非但不來保護我,倒反控訴我,倒反懷疑我的用意。這種行為真有點兒莫名其妙……”
法官立刻接住了她的話:“太太,法院對這一類案子特別鄭重,它可能指派一個批判態(tài)度還沒有我這樣寬容的法官。再說,你以為侯爵的律師會樂意聽人擺布嗎?便是你的用意極純正,沒有一點兒私心,他不是也會加以中傷嗎?你整個的生活,他都要翻來覆去的搜查,還不象我對你存著敬意而留些余地呢。”
“多謝你,先生,”侯爵夫人帶著挖苦的意味。“即使我欠下三萬五萬的債,也不在埃斯巴和勃拉蒙·旭佛雷兩家眼里;但倘使我丈夫精神失常,是不是因為我欠了債,就不能使他受禁治產(chǎn)處分?”
“那也并不,”包比諾回答。
侯爵夫人又說:“我想不到,在只要坦白真誠就能知道全部事實的情形之下,一個法官會用狡猾的手段來盤問我,所以我現(xiàn)在認為不必再回答你的問題了;雖然如此,我仍可以老實告訴你,我在社會上的身分,為了保持社會關(guān)系所花的心血,對我都是很痛苦的。最初我杜門不出,過了幾年幽居的生活;但為孩子著想,我覺得不能不代替他們父親的職司。我招待朋友,接見賓客,欠了債,使他們的前途得到保障,替他們布置一些光明的遠景,使他們將來不會缺少幫助和支持;以這種成就而論,不少精于計算的人,法官也罷,銀行家也罷,都會毫不吝惜的付出我所花的代價的。”
“太太,我很佩服你愛護兒女的心,”法官回答。“那是你的榮譽,我怎么能責(zé)備你呢?法官是屬于大眾的;他什么都應(yīng)該知道,什么都應(yīng)該衡量。”
侯爵夫人憑著她的機智和判斷人的習(xí)慣,看出無論用什么手段都不能影響包比諾。她本希望遇到一個有野心的法官,不料來的是個正人君子;便忽然想到用別的方法來達到目的了。那時仆役們正好端茶來。
包比諾看見下人預(yù)備茶水,便問:“太太還有別的話跟我解釋嗎?”
“先生,”她很傲慢的回答,“你只管公事公辦:訊問了特·埃斯巴先生以后,你就會同情我了,那是一定的……”
她抬起頭來又高傲又放肆的向包比諾瞅了一眼;老頭兒便恭恭敬敬的向她告辭了。
拉斯蒂涅對皮安訓(xùn)說:“你的姑丈真是太和氣了。難道他不明白嗎?特·埃斯巴侯爵夫人是何等人物,在社會上有什么影響什么潛勢力,難道他一概不知道嗎?明兒司法部長還要來拜望她呢……”
皮安訓(xùn)回答:“朋友,教我有什么辦法?我早告訴你了,他不是一個通世面的人。”
“不錯,他這種人簡直自尋死路。”
皮安訓(xùn)向侯爵夫人和那始終不做聲的騎士行了禮,急急忙忙追出去;包比諾不愿意參加發(fā)僵的局面,早已在一間間的大客廳中往外走了。
法官一邊踏上侄子的馬車,一邊說:“我看這女人欠下十萬法郎的債呢。”
“你覺得這件案子怎么樣?”
“沒把各方面的情形看清楚以前,我從來沒有意見的。明天清早我就發(fā)傳票,約耶勒諾太太下午四點鐘到辦公室來,要她解釋一下關(guān)于她的事,因為她是有干系的。”
“我倒很想知道這樁案子的結(jié)果。”
“哎!天哪!你沒注意到侯爵夫人被人利用嗎?牽線的便是那個高大冷酷,自始至終沒說過一個字的男人。他頗有該隱的氣息,但這個該隱是想利用法院來害他的哥哥,不幸我們手里還有幾把薩姆松的劍。”
皮安訓(xùn)嚷道:“?。±沟倌?,你在這里頭攪些什么名堂呢?”
“這些家庭之中的陰謀詭計,我們見慣了:宣告不受理的禁治產(chǎn)案子,每年都有。我們的風(fēng)俗并不認為這種企圖不名譽;另一方面,只要一個可憐的窮光蛋打破玻璃窗想搶金子,我們就把他送進苦役監(jiān)。咱們的法律不是沒有缺點的。”
“可是狀子上所舉的事實又是怎么回事呢?”
“孩子,你還不知道當(dāng)事人要訴訟代理人編的謊話嗎?倘若代理人只講事實,他們盤進事務(wù)所的資金就沒有利息可拿了。”
第二天下午四點,一個大胖女人,象一口披了衣衫,束了帶子的酒桶,渾身大汗,上氣不接下氣的爬上法官包比諾家的樓梯。她好容易才從一輛綠色敞篷馬車中走下來;那輛車和她配合得再恰當(dāng)沒有:你想到這女的就會聯(lián)想到她的車,想到那輛車就會聯(lián)想到這女的。
她站在辦公室門口,說道:“親愛的先生,我就是耶勒諾太太,被你老實不客氣疑心做賊的。”
她用極普通的聲音說了這幾句極普通的話,因為害著哮喘病,說話中間還夾著尖銳的嘶嘶聲,最后又來一陣咳嗆。
“先生,你才想不到我走過潮濕的地方多么難受。說句粗話,我這條命是不會長的。好啦,你找我干嗎?”
法官一看見這個所謂女陰謀家,不由得呆住了。耶勒諾太太皮色通紅,臉上窟窿多得數(shù)不清,額角很低,鼻子往上翹著,臉孔滾圓象一個球,因為這女人身上一切都是滾圓的,眼睛象鄉(xiāng)下人一樣有精神,講話嘻嘻哈哈,神情坦白,栗色的頭發(fā)籠在綠帽子底下的一頂軟帽里面,帽上插著一束蔫了的蓮馨花。膨亨的乳房教人看了又好笑,又擔(dān)心它逢著咳嗆的時候會嘩啦啦的炸開來。那種粗大的腿,巴黎的頑童是拿兩根木樁來形容的。耶勒諾寡婦穿著一件綴有灰鼠毛的綠衣衫,在她身上好比沾著油跡的新嫁娘的披紗??偠灾郎喩砩舷露际歉?ldquo;你找我干嗎”這句話調(diào)和的。
“太太,”包比諾對她說,“有人疑心你用蠱惑手段勾引特·埃斯巴侯爵,拿到大量的金錢。”
“什么!什么!說我勾引?哎唷,我的好先生,你是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人,還當(dāng)著法官,應(yīng)該明理的,對我瞧瞧罷!請你說一聲,我是不是勾引什么男人的人。我身子也彎不下去,鞋帶也沒法扣,二十年到現(xiàn)在不能再戴胸褡,要不然馬上會悶死。十七歲的時候,我身腰瘦小,象一支蘆筍,還長得很俏呢,老實告訴你!后來嫁了耶勒諾,一個挺好的男人,在鹽船上當(dāng)掌舵的。我生了個兒子,長得一表人材,替我很掙面子;我可以不客氣的說,他是我最美麗的出品。我那小耶勒諾是拿破侖部下一個很體面的兵,在帝國禁衛(wèi)軍中吃糧。自從男人淹死之后,可憐我大變特變:害了一場天花,在房間里一動不動的躺了兩年,等到出房門的時候就胖成現(xiàn)在這樣子,又丑又倒楣,這一輩子就算完啦……你說,我憑什么去勾引男人?”
“那末,太太,為什么特·埃斯巴侯爵給你一筆……”
“對啦,給我一筆那么大的家私!可是我不能把理由說出來。”
“你不說出來是不對的?,F(xiàn)在他的家屬為這件事著了慌,把他告了一狀。”
“哎啊!我的好天爺!”那女的猛的站起身來嚷著,“他竟為我受累嗎?象他那樣的好人,普天之下找不出第二個!要是他遇到什么傷心事,哪怕只是少掉一根頭發(fā)罷,我們也寧可把收下的錢退回的。法官大人,請你把這話記下來。哎唷,我的天!我馬上把事情告訴耶勒諾去。喝!這還象話嗎?”
矮胖的老婆子一說完,站起身子就走,三腳兩步滾下樓梯,不見了。
法官心里想:“這女的倒不是扯謊。好罷,明天去看了侯爵,事情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凡是過了相當(dāng)年齡,不再糊里糊涂過生活的人,都知道表面上無足輕重的行為對于人生大事所能發(fā)生的影響;他們決不會奇怪象下面那種瑣碎的事會有重大的后果。第二天,包比諾害著鼻腔感冒,疾病本身并無危險,俗語卻很可笑的稱為腦傷風(fēng)。法官想不到把案子耽擱一下的嚴重性,覺得有點兒發(fā)燒,便留在家里,沒有去訊問特·埃斯巴侯爵。這一天耽誤對于這樁案子的關(guān)系,等于十七世紀時太后瑪麗·特·梅迭西斯為了喝湯而延遲了與王上的會見,使黎希留占先一著,趕到圣·日耳曼爭回了路易十三的寵信。
我們在跟著法官和書記官進到侯爵寓所以前,對于這一位被妻子指為瘋狂的家長,對于他住的屋子和經(jīng)營的事業(yè)應(yīng)當(dāng)先瞧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