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

歲月如水，波瀾不興。日子過得越來越平淡，平淡得只剩下過日子，就沒了足可記述的大事。這應當是正?，F(xiàn)象。二月河曾對我說：“過上好日子，好好過日子，這就是和諧?！?/p>

就說說昨天都干些啥吧。

晨起外出鍛煉，大步向前，兩臂平伸擺動，翼如也。臨春節(jié)搬入新居，半年來天天如此。這里環(huán)境忒好，前有河，水清澈，站岸上能看見黛色脊梁的野魚，在倒影進水面的柳絲間悠游。那河，曾在《水經(jīng)注》里流，流出了近兩千言描摹兩岸風物古跡的優(yōu)美文字。后有山，獨獨凸起的青峰摩挲藍天白云。那座以出產(chǎn)美玉著稱的山，李太白曾登臨，并留下了詩，直到晚年，詩人還深情地回味吃過的采自此山的蕨——南陽人如今叫拳菜。更有大片的野樹和人工栽種的樹，野草和人工栽種的草，野花和人工栽種的花。不走走看看，就辜負了好風景、好空氣。當然，這個社區(qū)房價全市最貴，我賣了兩處舊屋，還沒湊夠買這三室兩廳的錢。貴是貴，確實值。老來安居于此，可謂得其所哉。正走著，碰上一個滿頭雪白長發(fā)的畫家朋友，騎電動車，帶救生圈，顯然是去河里游泳。他說：“你住的是貴族社區(qū)。”我答道：“我是富人堆里的貧困戶。入住前，開發(fā)商開業(yè)主大會，小區(qū)里泊滿高檔轎車，只我和老伴兒騎破自行車前往。不過，和別人比，我書最多，我是精神富翁啊?！闭f罷，彼此大笑。

上午，老伴兒去買菜，大老遠地去批發(fā)市場，不在近處買，為了省些錢。我獨坐書房，繼續(xù)寫這篇長文。前30年好寫，磕磕絆絆太多。后30年順溜，文章卻不好做了，寫得很慢。正在拈斷數(shù)莖須，朋友打電話，邀我去赴宴，說是一位在外省做官的老領導還鄉(xiāng)，要和作家們聚一聚，敘一敘。在本地工作時，他對這伙人不賴。

登上那家酒店的第二十樓，瞅見我家北面的那座山峰一下子矮了，有一種不踏實的感覺。菜、湯、酒、煙，連同餐具，俱高級。有兩道菜，我是第一次吃到。免不了頻頻舉杯，相互敬酒。四瓶茅臺告罄，都仿佛醉成了劉伶。鄰座的朋友悄聲語我：“這頓飯起碼得四千塊，光每人一份木瓜魚翅就180元。”我聽后一驚，接著一聲嘆息。待散席，桌上食物還剩大半。我吃過無數(shù)次公家埋單的宴席，吃得心安理得。這次，心情卻有點沉重，感慨不已，因為無端地想到了前天鄉(xiāng)下老家來人，說到一件事——一個媳婦和丈夫拌嘴，一氣之下喝了農(nóng)藥，喝罷就喊肚里疼。叫來醫(yī)生搶救，輸解毒藥水。輸了幾瓶，有所緩解，就不讓輸了，為了省點錢，堅決不再輸。她家不是沒錢，只是不愿多花。拖到五更里，慘叫兩聲，死了。已經(jīng)溫飽有余的農(nóng)民，錢還比命重要……

午覺起來，一年輕人來訪，拿數(shù)百首新詩讓我“指導”，稿紙形形色色，顯然是四處找來的。談話中可以看出，他寫詩已經(jīng)入迷，“一天到晚想的都是詩?！蔽译S意翻看幾首，確有佳作，頗具海子詩風。我犯了難，若鼓勵他，他會更迷，更迷的后果不堪設想，這年頭，登上詩壇比走過蜀道更難。多年來，我接待的文學習作者數(shù)以百計，后來大都放棄，堅守下來的只能堅守著貧困。若給他潑冷水，又于心不忍，生怕扼殺了他的才華。只好告訴他，先解決飯碗問題，寫詩應作為業(yè)余愛好，即便李白生在今天，也不能以作詩為職業(yè)。田漢《湖上的悲劇》里，有句臺詞：“詩人的袋子里什么都有，就是沒有錢?！彼吡?，有幾分失望。

傍晚，和老伴兒去散步，踩著夕陽樹影，牽著狗——我那狗，是土狗，長得丑，也沒名字，名字就叫狗娃。原來住獨院，指靠它看家。遷來新居，不方便養(yǎng)狗，卻不忍丟掉，一塊兒生活8年，有感情了，更因為它來自老家，牽連著我對故土的眷戀。每天出來遛一遛，人與狗，都舒坦，全不管和別人的寵物一比就比出了寒磣?？匆姷?，看見蜂飛，聽見蟬叫，聽見蛙鳴，走在詩、畫、音樂里，好不逍遙自在。忽有十余臺聯(lián)合收割機從公路上馳過，本地麥收已結束，正向北方轉(zhuǎn)場。我不禁想到童年。那時夏收，除了大財主，都不用鐮刀，都是薅麥(薅就是拔，這個“薅”字，《詩經(jīng)》里就有，三千年來，音義如舊。我故鄉(xiāng)的方言里，保留許多古漢語的孑遺)，為了多收些柴。如果割，丟掉麥茬、麥根，好可惜的。那年月，缺糧，也缺柴。我奶奶雞叫頭遍下地薅麥，六壟麥薅到地頭，天才亮，一看薅的是墑溝另一邊別人的麥，白干了。如今，政府三令五申不準焚燒秸稈，可麥收后常常遍地狼煙，昔日的寶貝成了無用物。我把這些說給老伴兒，她先是一陣唏噓，而后說：“現(xiàn)在，時代真是變了?！?/p>

夜，九點半上床。倚枕看袁枚《隨園詩話》，每睡前都讀幾則，讀出些小小情趣，有助于安然入眠。今天卻讀到這么一則：“余少貧不能買書，然好之頗切，每過書肆，垂涎翻閱，若價貴不能得，夜輒形諸夢寐。曾作詩曰：‘塾遠愁過市，家貧夢買書?！白龉俸?，購書萬卷，反不暇讀矣。有如少時牙齒堅強，貧不得食；衰年珍饈滿前，而齒脫腹果，不能饜飫，為可嘆也?！本故刮倚木w紛然，不能自已。把“做官后”改為“改革開放后”，幾乎字字說的都是我。當年，除課本外，手里只有幾本書，本本都讀得爛熟。如今，滿屋是書，認真讀過的，少得可憐，如藏嬌三千，卻無力寵幸……

2009年8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