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莊存與、劉逢祿等以《春秋》為“五經(jīng)之筦鑰”,《春秋》義例又一宗《公羊》,為什么他們要尊奉《春秋》,獨崇《公羊》呢?
第一,《春秋》是“經(jīng)世”之書,是“禮義之大宗”,“法可窮,《春秋》之道則不窮”[31],可以“舉往以明來,傳之萬世而不亂”[32]。
他們認為《春秋》是孔子所作,孔子返魯作《春秋》是“不得已”,其中有“微言”在焉。它不是一般“紀事之史”,而是“約文以示義”[33],凡是所書,都有“所表”,是有其“書法”的。例如文公五年記“秦人入鄀”,《春秋》本來是“錄大略小,錄近略遠”的,為什么記載這個“微國”、“遠國”呢?莊存與以為,這是因為“秦人之好兵”,所以特記專條。他說:“《春秋》之法,苦民尚惡之,況傷民乎?傷民尚痛之,況殺民乎?民者,《春秋》之所甚愛也;兵者,《春秋》之所甚痛也?!薄扒厝撕糜帽?,而先見其端于天下,于入鄀然后見之也?!?sup>[34]又如文公十年記“春王三月辛卯,臧孫辰卒”,莊存與以為所以寫上“辛卯”這一日期,是因臧孫辰為魯所崇敬。寫上“日”,是否“貶”呢?“義不得無貶而辭無貶”,因為臧孫辰“自知弗如”柳下惠,卻“蔽之俾不通然后已”,這是“蔽賢”,所以雖則“辭無貶”,而“義在指矣”[35]?!洞呵铩贰皶ㄖ攪馈保x有所指,“舉往明來”,經(jīng)世所資,因此,為人君者必知《春秋》,為人臣者也必遵《春秋》之義。
第二,《春秋》大義,存乎《公羊》,其中“通三統(tǒng)”、“張三世”諸例,辨名分,定尊卑,明外內(nèi),舉輕重,要懂得《春秋》,就必須深研《公羊》義例。
歷來儒者言必稱三代,說堯、舜、禹、湯、文、武時期是“至治盛世”,而平王東遷,王室衰微,浸為“亂世”。經(jīng)今文學者認為夏、商、周三代各有其統(tǒng),夏是黑統(tǒng)(人統(tǒng)),商是白統(tǒng)(地統(tǒng)),周是赤統(tǒng)(天統(tǒng)),夏、商、周三代制度各有因革損益,不是一成不變的。《春秋》就是“立百王之制,通三統(tǒng)之義,損周之文,益夏之忠,變周之文,從殷之質(zhì)”,從而“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36]。清朝去古雖遠,但只要“繼體守文”,能夠“深明《春秋》之法以制馭其政”,那么,“三代之治未嘗不可復,其亂未嘗不可弭”[37]。也就是說,要根據(jù)《春秋》之“微言”,按著當前之實際,“后王有作”。
由于春秋之時,浸為“亂世”,諸侯征伐,周天子名存實亡,孔子在《春秋》中,“于所見(昭、定、哀)微其辭,于所聞(文、宣、成、襄)痛其禍,于所傳聞(隱、桓、莊、閔、僖)殺其恩”,“異其書法,寓有褒貶”。再則,“于所傳聞世見撥亂始治,于所聞世見治,廩廩進升平,于所見世見治太平”,“由是辨內(nèi)外之治,明王化之漸,施詳略之文,魯愈微而《春秋》之化益廣,世愈亂而《春秋》之文益治”[38]。那么,“《春秋》起衰亂以近升平,由升平以極太平”[39],這種由“亂世”到“升平”、“升平”到“太平”的“三世”說,又是以社會歷史是進化的。要進化,那還要明乎《春秋》。他們在舉世高談三代,說成“世愈遠而治愈甚”,以致陷入退化論泥潭的情況下,比跡“三統(tǒng)”,推衍“三世”,主張“撥亂”,倡言“經(jīng)世”,不能說不是一個進步;但其依托的還是儒家經(jīng)籍,還想“復三代之治”,這無可否認是烙上了鮮明的階級烙印的。
第三,董仲舒發(fā)揮《春秋》“大一統(tǒng)”學說,儒家賴以“獨尊”。當今“盛世”,尤應(yīng)“一統(tǒng)”,不能拘泥章句,而應(yīng)“遠法《春秋》”。
“三統(tǒng)”、“三世”,說明時代不同,要隨時因革;只有因革損益,才能想望“太平”。懸一理想的目標,以為“太平”的倒影,時愈久則治愈盛,“大一統(tǒng)”,才能“六合同風,九州共貫”。莊存與、劉逢祿認為,“大一統(tǒng)”要“以諸夏輔京師,以蠻夷輔諸夏”,才是“尊親之化”,“天地之所以為大”[40]。“天無二日,世無二王,國無二君,家無二尊,以一治之?!?sup>[41]必須尊親事君,“全至尊而立人紀”[42]?!洞呵铩肪褪恰疤熳又隆?,用以“辨名正分”、正外內(nèi)、定尊卑、審輕重、紀遠邇、征敬怠、別同異的。為人臣子,就應(yīng)忠君,應(yīng)該“陳善必列其宜,匡失必舉其敗”,不能以“無端崖之辭以溷其上,而藏其奸”,不能“固奸以事君”,“以飾其惡”,欺君是“不祥”[43]的。因此,“大一統(tǒng)”的核心是尊君,是拱奉中央王室。
春秋時,王室已微,孔子表彰齊桓、晉文,因為齊桓、晉文“尊王攘夷”,“一匡周室”,當他“筆削”《春秋》時,留有“書法”。如莊公二十五年記“春,陳侯使女叔來聘”,就是書之以“錄齊桓之功”的?!褒R桓主中國,則陳不知有楚患,國家安寧”,齊桓公死后,陳遂“日役乎楚”[44]。齊桓“存三亡國,而天下咸諭乎桓公之志,再為義王,克盡臣節(jié),修禮諸侯,官受方物,魯人至今以為美談”[45]。這是由于齊桓公“糾合諸侯,一匡天下”,尊奉周王朝,“歸命”周天子,以成“大一統(tǒng)”。
照此說來,清代今文經(jīng)學的“復興”者之所以講《公羊》,是因為它存在《春秋》大義;而這些“微言”,又重在“大一統(tǒng)”。那么,他們實際是為了要“大一統(tǒng)”而找《春秋》為依附;又發(fā)揮《春秋》“微言”,以維護“大一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