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一聽王西麟
欣賞藝術(shù)也需要機緣。早年覺得寫小說的也應(yīng)該懂一點西方古典音樂,就去買一些碟子聽,諸如莫扎特、貝多芬、馬勒等人的名曲,也讀過這些人的傳記,也去過音樂會,似乎得到過一些感動。記得當時也想買來西方現(xiàn)代主義那幾位大師的作品欣賞一番,什么斯特拉文斯基、勛伯格、巴托克之流,據(jù)說這些人鼓搗些什么十二音列無調(diào)性不協(xié)和音不對稱節(jié)奏“巴托克爆裂音響”等深奧難懂的東西,可惜無緣碰到,未見真容。毋庸諱言,魯班門前耍這么幾斧頭誠然有其意義,但不可能讓我成為一個合格的木工師傅,我與這高雅的藝術(shù)終究還隔著一層。事情的結(jié)果自然是,新鮮一陣之后,這些大師們就被我束之高閣了,這么多年竟沒怎么再碰過。可見我還沒有真正地走進它的大門,更不用說深入其堂奧了。心理上沒有強烈甚至貪婪的欲求,怎能叫懂和愛呢。
近日從《南方周末》上讀到一篇長文《中國病人》,才知道中國出了一位了不起的作曲家叫王西麟,此人1936年出生于河南開封,有音樂天賦,因耿直好言被逐出北京,享受過14年監(jiān)禁勞役,1977年流放歸來始嶄露頭角,其作品在國內(nèi)獲獎并漸受世界樂壇注意,西方同行給予高度評價云云,便上網(wǎng)搜索了一番,還真有他的作品,就先聽了他的《第四交響曲——獻給中國歷史和人類歷史過去的一世紀和未來的一世紀》,竟被震住了。一開始是低音提琴低沉的旋律,卑賤的生命孤獨無助,掙扎著,呻吟著,嗚咽著,也憤怒無奈著,接著是極度不協(xié)和的、尖銳撕裂的高音區(qū)的“音塊”鋪天蓋地而來,反生命的強大力量理直氣壯地鞭撻著、摧殘著柔弱無辜的生命,然后是孤魂野鬼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哀鳴。沒有什么光明的尾巴,新生的生命依然要同強大的邪惡勢力搏斗。這個作品寫于1999年至2000年,四個樂章:生命、毀滅、死亡(哀悼)、抗爭。作曲家借鑒了爆裂音響、音團音塊這些現(xiàn)代手法,吸收了中國戲曲里面的苦音等音樂元素,使用了戲曲中的鑼鼓、鞭音板等樂器,創(chuàng)造了“皮鞭音型”“毀滅主題”“驚恐主題”,讓聽者真的感覺到有皮鞭在自己身上炸響,真的有撕心裂肺的感覺。啊啊,如此新穎而不堪的音樂。如此直擊人靈魂的音樂。我覺得我被感動了,我進入其中了,我與這一顆孤傲的靈魂相遇了。
單從形式上分析,此作有巴托克原始主義那種野蠻、粗暴,但這種野蠻粗暴又是歷史的政治的,它表現(xiàn)的是一種歷史內(nèi)容,從根本上說它是思想性的。這是一個人的吶喊。中國竟有這么優(yōu)秀的交響樂作品,自己如此孤陋寡聞,真是。
為什么突然就懂了,突然就接受了這么現(xiàn)代這么復(fù)雜的音樂?想來原因在于王西麟先生讓他的身世連帶著民族的歷史進入他的音樂,這就打開了親近它欣賞它的經(jīng)驗性通道——他用最新的手法去表達它,而這恰好消除了我們這些非專業(yè)人士對這新手法的隔膜。
后來從網(wǎng)上讀到澳大利亞國立音樂學(xué)院教授吉米·柯特的評價,很以為然:“這部作品是令人震驚的。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可以比肩者是提奧多拉基斯的交響樂作品,雖然兩者風(fēng)格迥異,但其中傳達的力量與激情是超乎任何期盼的?!鴥H這一點,如果不論及其他的話,就能把他列入近50年來國際作曲家們的前列。”他甚至說,“這部作品可以被列入任何一個世紀的上乘作品之列?!?/p>
聽了兩遍王西麟的《第四交響曲》,又聽作曲家完成于1990年的《第三交響曲》,其四個樂章為囚徒、屠場、瘋癲、煉獄,仍讓人心碎。這個第三其實沒有后來的第四完美,但與它出生較早一樣,它也較早得到了外國同行的高度評價。1995年,彼得格勒交響樂團首席指揮雷洛夫說:“如果一百年前有外星人來到地球用一個小時了解人類歷史,請他們聽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如果現(xiàn)在又有外星人來到地球要了解人類歷史,請他們聽王西麟的《第三交響曲》?!卑淹跷鼢胍徊拷豁憳返韧谝徊咳祟惏倌甑臍v史,有點偏愛,但不算過分,因為它表達的是這一百年來人類的根本境遇。
王西麟先生曾撰文介紹,為紀念“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鋼琴老師陸洪恩先生,他創(chuàng)作鋼琴協(xié)奏曲時,把京戲《野豬林》中林沖一路被鞭打的節(jié)奏轉(zhuǎn)化進來,又把林沖在雪夜草料場唱的那一段反二黃,改造為現(xiàn)代公民的控訴,才使這部作品立了起來。其實他多部作品都是這樣做的,這就讓他帶有強烈的民族特色和個人風(fēng)格。
王西麟先生為紀念魯迅先生誕辰120周年、逝世65周年而作的《第五交響曲——魯迅追思》,還有他的《殤》《喜劇的對話》《鑄劍三章》等同樣令我感動。不光是感動,還受到了刺激。一部作品,能讓欣賞者受到刺激,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或者可以說,能否讓欣賞者得到強烈的刺激,應(yīng)該是一部作品杰出與否的重要標準。王西麟先生數(shù)篇文章中提到魯迅先生,我覺得他對魯迅精神的繼承與發(fā)揚,要超過我們許多寫小說的——當然包括筆者自己。
聽了一個春節(jié)王西麟,我又搜出來了一些斯特拉文斯基、勛伯格、肖斯塔科維奇、潘德列斯基等人的作品,這些艱澀的作品,我覺得也還可以進入。也就是說,王西麟先生將我?guī)нM了現(xiàn)代交響樂的殿堂,我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十足的門外漢了。
不過,寫到這里我忽然覺得有點兒不那么坦然:從網(wǎng)上免費聽王西麟先生的作品是正當?shù)膯??我有點兒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