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語人生

幽默的叫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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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丏尊

住在都市里，從早到晚，從晚到早，不知要聽到多少種類多少次數(shù)的叫賣聲。深巷的賣花聲是曾經(jīng)入過詩的，當(dāng)然富于詩趣，可惜我們現(xiàn)在實際上已不大聽到。寒夜的“茶葉蛋”、“細砂粽子”、“蓮心粥”等等，聲音發(fā)沙，十之七八似乎是“老槍”的喉嚨，困在床上聽去，頗有些凄清。每種叫賣聲，差不多都有著特殊的情調(diào)。

我在這許多叫賣者中發(fā)見了兩種幽默家。

一種是賣臭豆腐干的。每日下午五六點鐘，弄堂口堂常有臭豆腐干擔(dān)歇著或是走著叫賣，擔(dān)子的一頭是油鍋，油鍋里現(xiàn)炸著臭豆腐干，氣味臭得難聞，賣的人大叫：“臭豆腐干！”“臭豆腐干！”態(tài)度自若。

我以為這很有意思。“說真方，賣假藥”，“掛羊頭，賣狗肉”，是世間一般的毛病，以香相號召的東西，實際往往是臭的。賣臭豆腐干的居然不欺騙大眾，自叫“臭豆腐干”，把“臭”作為口號標語，實際的貨色真是臭的。如此言行一致，名副其實，不欺騙別人的事情，恐怕世間再也找不出了吧，我想。

“臭豆腐干！”這呼聲在欺詐橫行的現(xiàn)世，儼然是一種憤世嫉俗的激越的諷刺！

還有一種是五云日升樓賣報者的叫賣聲。那里的賣報的和別處不同，沒有十多歲的孩子，都是些三四十歲的老槍癟三，身子瘦得像臘鴨，深深的亂頭發(fā)，青屑屑的煙臉，看去活像是個鬼。早晨是不看見他們的，他們賣的總是夜報。傍晚坐電車打那兒經(jīng)過，就會聽到一片的發(fā)沙的賣報聲。

豐子愷漫畫

（載第1卷第12期）

他們所賣的似乎都是兩個銅板的東西（如《新夜報》《時報》《號外》之類），叫賣的方法很特別，他們不叫“剛剛出版××報”，卻把價目和重要新聞標題聯(lián)在一起，叫起來的時候，老是用“兩個銅板”打頭，下面接著“要看到”三個字，再下去是當(dāng)日的重要的國家大事的題目，再下去是一個“哪”字。“兩個銅板要看到十九路軍反抗中央哪！”在福建事變起來的時候，他們就這樣叫。“兩個銅板要看到剿匪勝利哪！”在剿匪消息勝利的時候，他們就這樣叫?！皟蓚€銅板要看到日本副領(lǐng)事在南京失蹤哪！”“藏本事件”開始的時候，他們就這樣叫。

在他們的叫聲里任何國家大事都只要化兩個銅板就可以看到，似乎任何國家大事都只值兩個銅板的樣子。我每次聽到，總深深地感到冷酷的滑稽情味。

“臭豆腐于！”“兩個銅板要看到××××哪！”這兩種叫賣者頗有幽默家的風(fēng)格。前者似乎富于熱情，像個矯世的君子，后者似乎鄙夷一切，像個玩世的隱士。

載第1卷第1期（1934年9月20日出版）

說到測字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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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望道

現(xiàn)在有些人還是把文字看得很神秘，簡直把文字當(dāng)作菩薩拜，或者把文字當(dāng)作符箓待，好像只要供起它來，便四季清吉，六畜平安了。這種態(tài)度要是大家許我用個文化史上的行話來說話，我想稱它做靈物崇拜。稱它靈物崇拜，只是說還在把文字當(dāng)作降得來福致得來祥的靈物看，沒有別的意思。

這種態(tài)度若是發(fā)生在剛有文字的初期，那是并不為奇的。當(dāng)時看見了文字一準比現(xiàn)在的阿木林看見了無線電收音機還要覺得奇怪些。他們剛和動物分離的時節(jié)只知道舉手動腳或者面部表情的身段語，他們后來會做粗糙的石器了，（我想是那時候）跟動物祖先遠了的時候，也還只會說那僵嘴硬舌的口頭語。對于語言，一向只像他們的對于勞動工具一樣，運用得不很像意。當(dāng)時他們拌動舌頭的本領(lǐng)或許已經(jīng)強得多了，但是他們單靠拌動舌頭，終究還不能把人類社會來做水平地——就是空間地和垂立地——就是時間地給合。這里有的經(jīng)驗不見得能夠像貨物一樣，搬得到哪里去；這時有的知識也不見得能夠像貨物一樣遺傳給后代。雖然當(dāng)面可以用口頭語，和早就有了的身段語傳情達意，但一背面便覺得困難，當(dāng)時又沒有電話，單靠嘴巴說話，到底還是極不方便的?，F(xiàn)在有了一種叫做文字的書面語，便什么傳達上的困難都解決了，他們的歡喜自然不必說。他們因為歡喜昏了，就把文字作為靈物來崇拜，在那時候也是十分自然的。

可是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呢？現(xiàn)在還能把書面語——文字作為靈物來崇拜嗎？

所謂文字這一種書面語，也和身段語、口頭語一樣，是社會結(jié)合的基本工具。它的好不好，全在對于社會結(jié)合的功用大不大。功用大的就是好的，功用不大就不好，此外沒有什么神秘好說。比如甲一種語言能夠結(jié)合兩萬萬人，乙一種語言只能結(jié)合一萬人，那就該說甲一種語言好，乙這一種語言不好。不過我們所謂結(jié)合，并不是浮面的、粗略的。

現(xiàn)在有好些人愛用危言來聳聽，好像在那里說文字跟亡國有什么直接關(guān)系。老實說，我是不大懂那一種話的。事實擺在面前：日本用了漢字，日本并未因此亡給中國；而東三省到今還在用漢字說王道，卻久矣不是中國的地方了。就使讓一步，承認文字跟亡國有什么直接的關(guān)系，我也還是不大懂：為什么只能結(jié)合少數(shù)人的倒可以使國不亡，而可以結(jié)合多數(shù)人的倒會把國弄亡了？

莫非想使大家復(fù)古么？但從語言文字復(fù)古，得到的也絕不是古。我們無論有什么大力，絕不能黃河不流，大江西去。我們無論有什么大力，也決不能叫語言文字不吸收包含當(dāng)前的現(xiàn)實內(nèi)容。你或許可以不叫“帽子”而叫做“冠”，但你除非真的戴起古冠來，“冠”的現(xiàn)實內(nèi)容終究還是銅盆帽、打吊帽、瓜皮帽……不是古冠。你或許可以不叫“學(xué)校”而叫做“庠序”，但所謂“庠序”終究還是現(xiàn)在這樣要教“東夷”、“西戎”語言的學(xué)校，不是古代的“庠序”。語言文字正像一面鏡子，絕不能把現(xiàn)在的江某人照成了講社會主義時候的江某人。這差不多是語言學(xué)上的一條鐵律，雖有什么大師，也是無可奈何。古話有的說：“不為不可成，不求不可得，不處不可久。不行不可復(fù)?！贝髱熑绻行┛?，倒還是在這幾個“不”字上下一點工夫來得正經(jīng)些。

如果再有空，還可以想想法子解決一個測字攤的問題，可以想想看：怎樣才無需測字攤的先生們替我們的兄弟姊妹們代筆。但我說的是解決測字攤，不是去學(xué)測字攤的先生們拿起幾個字來卜課算命。

載《現(xiàn)代》6卷3期（1935年4月出版）

應(yīng)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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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棲

三卷一期的《野草》上，有一篇天吏先生的《仕而優(yōu)則學(xué)》的文章，它是湘省第五屆高等檢考國文題的一半，原題是：“仕而優(yōu)則學(xué)，學(xué)而優(yōu)則仕，其連環(huán)性如何？”天吏先生搖頭曰：“還是第一遭的奇聞?！?/p>

我想應(yīng)考，可惜已經(jīng)趕不及，“學(xué)優(yōu)”與否，雖未敢知，但“仕”是沒有希望的了。但我還是應(yīng)考，投給《野草》；倘蒙編者不棄，發(fā)表出來，雖不能“仕”，稿費卻是少我不了的；但倘若編者認為卑之無甚高論，塞進字紙簏里，這就證明了自己“學(xué)”尚未“優(yōu)”，也算應(yīng)考過了。

“學(xué)而優(yōu)則仕”，明白得很：榜上題名，官有得做；但做的卻是一員小官。“仕而優(yōu)則學(xué)”呢，題晦意隱，先得解題：“優(yōu)”者，優(yōu)缺也，“仕”而能補優(yōu)缺，則不能靠高考進身也明矣。這“仕而優(yōu)”的來歷，大抵不外有三：一、出身貴家門第，或?qū)㈤T后裔；二、闊人的女婿，或顯要的舅爺；三、跟顯要一齊闊起來的他的密友或者馬弁。因此，“仕而優(yōu)則學(xué)”，一點也不算得“奇聞”，這正合乎中國的古訓(xùn)：亡羊補牢，猶未為晚。圣人對學(xué)問還得日日新而又日新，況“仕而優(yōu)”者乎？

不過，成問題的卻是“仕而優(yōu)”下面的那一個“學(xué)”字，“學(xué)”什么呢？草擬計劃，寫文章，寫演講稿，有“學(xué)而優(yōu)”者在，有秘書，有顧問，用不著自己來“傷腦筋”。聰明一點，或者有點兒根基的，就學(xué)寫字，學(xué)畫行，學(xué)寫招牌，題匾額，寫中堂；有時也學(xué)做詩，酒綠燈紅，姘頭在抱的良宵，彈彈“醉枕美人膝，醒握天下權(quán)”的舊調(diào)；稍不如意，則學(xué)念佛，打坐，參禪，或者學(xué)裝病。這是風(fēng)雅一點的“仕而優(yōu)”者的“學(xué)”。至于因父兄暴“闊”而“仕優(yōu)”的土佬，或者不識之無，用槍桿打定了天下的英雄，或者是英雄所提拔出來的馬弁，這一流的“仕而優(yōu)”者，學(xué)的大抵是：怎樣擺威風(fēng)，打官腔；恩人的一步一趨，他也要學(xué)，最后，也學(xué)長生不老。

但不論有怎樣的分別，有一點總是相同的：面子上學(xué)清廉而腰包要漲，這是易學(xué)難工的最奧秘的一門。學(xué)成了的便終身受用不淺，學(xué)不成的則往往送了性命。

因為先有了“仕而優(yōu)”，所以才需要“學(xué)而優(yōu)”；倘若沒有后者，則前者的公事不能辦，辦不通，計畫，文章，演詞，也沒有人草擬，他也就不能“仕而優(yōu)”了。但倘而沒有前者呢，意見則頗不一致，有的說，倘沒有前者的分踞了優(yōu)缺，“學(xué)而優(yōu)”者的“仕”也就可以“優(yōu)”了，這有點近于革命論，危險得很，不足為訓(xùn)；所以還是“仕而優(yōu)”者底口吻較為妥貼，就是：不是我們，誰要你們這批書生！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這是先賢的遺訓(xùn)，沒有誰敢駁的；但證之以新的事例，卻未必盡然，有時勞力者可以治人，而勞心者也可被治于人。自然，倘說苦力可以做大官，那簡直是發(fā)大昏。

所以，這“仕而優(yōu)則學(xué)”與“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連理性，簡直是扭結(jié)不清，照新派人的口吻來說，就是互相“滲透”，互相“矛盾”，惟其如此，才有“學(xué)而優(yōu)”的不“仕”，“仕而優(yōu)”的不“學(xué)”；于是乎才招來了高考罷。

載三卷五期（1942年2月出版）

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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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宗融

有一天大家高了興去聽舊戲，座頭揀的是樓下偏右的一方。隔座的前排椅子里塞滿了一個肥人，他的頭要是埋下去，你仿佛會看見一個方塊的脹鼓鼓的棉花包子。我們初發(fā)見他時，他正在咬甘蔗，那削成一段一段的擺在盤子里的似乎殺不住他的火，他另要了一長節(jié)在那里撕扯。隔一會再注意到他時，他又在吃豆腐干，又一會茶葉蛋，于是引得我不斷地去看他，只見他放下這樣吃那樣，吞盡那樣又買這樣，中間以煙、瓜子作幕外活動，一直到終場，他沒有停過吃。戲園也湊趣，設(shè)了許多提籃叫賣的，他們的叫聲和臺上的唱聲一呼一應(yīng)，真是別有風(fēng)味。也就因此我們的方塊先生才沒有絕過一分鐘的糧，并替他引出了不少的同調(diào)者來。

他那動作不息的嘴引起我許多的繁想：記得在倫敦時，每周必往一個公開集會去聽講演，座中有一個女子，除了裙外，上衣、領(lǐng)結(jié)、外套等與男子無別，口里含著煙，手里就預(yù)備糖，煙剛完就把糖塞進口，糖還沒有盡時，煙又燃了。如此直到散會。這是個典型的女同志，不過領(lǐng)導(dǎo)還沒有成功，所以我不敢說這就是倫敦某部分人物的風(fēng)氣。但在我唯一坐過的中國火車，京滬線車上，那種情況就難說不是一種旅行者的共通習(xí)慣了。只拿叫賣的人來說吧，他放下梨子香蕉，就來豆腐干，走過一轉(zhuǎn)，又換成一簍咸牛肉，輪流不息，叫的聲音也悠揚，也凄楚，尤其是在晚上；他一走過，在我的眼中至少要現(xiàn)出若干動著的嘴，耳里還要貫入些唧唧的聲音。人雖坐得空隙俱無，許多人茶還是要泡的，于是窗沿上，地下都可以發(fā)見幾把茶壺，這雖是三等車的情形，一二等車里也是一樣，不過表面上漂亮些罷了。據(jù)我個人的閱歷，這怕是中國特有的現(xiàn)象，足見我國人的吃喝是“不可須臾離”的了。

羅素到湖南演說，湖南督軍請他吃飯，據(jù)說百味雜陳，到他已不能舉著了，席還未上到一半；就是酒也是各色俱備，主人還謙說只是一頓便飯，羅素就由不得要表示極端驚訝了。的確，我們尋常請客，到終席前上座菜時，除了極有理性的節(jié)食主義者外，莫不感到腹脹欲裂。羅素既受了我們督軍的恭維，又吃了我們的油大，所以不好太說我們的壞話，否則怕不把愛斯基摩人來比擬我們？

愛斯基摩人的吃說來也真是可怕。這是一群在北極冰天雪窖里生活著的民族，據(jù)賴都爾諾（Ch．Letourneau）說他們要算馴鹿時代歐洲人的祖先，但也說他們是蒙古風(fēng)的原始民族，文化最低的黃種人。這我們都不去細究，因為這還是一個待決的問題。

愛斯基摩人（Esguismaux）的食量真有出人意料以外的大，只一個少年的愛斯基摩人在二十四點鐘內(nèi)就吃了八磅半的海豹肉，一部分生的和凍的，一部分煮熟的，另外還吃一磅又六分之一的面包，再加上一罐半極厚的菜湯，三杯葡萄酒，一大杯grog（糖水、燒酒、檸檬混合成的飲品），又五瓶水。

英人羅士船長（Capitaine Ross）談過這樣一回事：有一天，一些英國人殺死了一條麝香牛拋給一小群的愛斯基摩人，他們就親見了一次飽餐大會。這些土人把死獸的前半身完全割成些長條，用一個整天的功夫把它一齊吃掉。這長條是一個傳一個地吃，很快地就由長而短而盡了。每個預(yù)餐的人盡量地把長條的一頭向嘴里塞，塞到?jīng)]法再塞了，然后用刀齊著鼻子割斷，還盡力地嗅著肉香遞給別個。有時吃不了，要緩口氣，便橫躺到他們的床上去，一面哀嘆著自己不能再吃，只要一有再行進食的可能，他們又狂吞大嚼起來。這因為他們雖則躺下，手里剩的肉和握的刀仍舊沒有丟開的。

什么濃膩的東西他們都喜歡吃，英人巴里船長（Capitaine Parry）遇見過一些愛斯基摩人把海豹的生油也搶著大吃特吃；英人皮袋里剩的油也被他們吸得一滴無存。就是三歲的孩子們也能吞食生魚，吸飲生油和成年人的貪饞無異。所以羅士把愛斯基摩人比作猛獸一樣，他最大的快樂就只吃，吃了又吃。但他們到底是人，愜意的自不止這一件事，不過這是享樂中最痛快的一件罷了。我們且看李容船長（Capitaine Lyon）如何給我們描寫一餐愛斯基摩人的盛宴：“辜里杜克使我看見了另一種愛斯基摩人的新餐法。他一直吃到迷醉了，臉上發(fā)紅，發(fā)燒，口也大張著。在他旁邊坐的他的妻子阿爾納魯阿，看守著她的丈夫，替他用食指盡力塞到口里一大塊一大塊的半熟的肉。到他的嘴已塞滿了，她就齊唇邊把余肉割下。他慢慢地嚼，到剛覺有點空隙，又是一團生油塞了進去。在這樣進餐的時候，這幸福的人動也不動，只有下巴才微微動著，連眼睛也不要睜；可是每逢他的食物能留出個空子使聲音通得過時，他就要發(fā)出一種很有表情的哼聲，以示他的滿意。他嚼得油流到滿臉滿頸都是，我因而相信一個人若是吃得太過，喝得太多就越近乎禽獸了”。

這是美洲的愛斯基摩人，還有居在亞洲，和阿納第爾河流（Anatir）相近，受了俄國化的朱赤（Tchoutches）族，也與他們的食欲不相上下。有一家八口的人家，每頓要吃二十公斤的魚，用茶下著吃，單是一個老人就喝了十四碗。他們用腹部貼臥在他們的茅棚里，用極可怕的臟手抓著一塊一塊連刺都不除的魚就放進嘴里，嚼食后才把骨刺吐在盤里。他們吃得來響聲四起，直到兩個鐘頭之久。

又有一個康查大勒（Kamtchadales）族比朱赤族稍進步一點，他們已知道豢養(yǎng)馴鹿，可是食量依然不肯多讓他們的同種兄弟。我們且看他們大請客時的盛況。

在北極地帶住的人，生活上有兩種極大的痛苦，就是寒冷和饑餓?？挡榇罄兆宓亩Y節(jié)就要使請客時有極豐盛的飲食和極高度的暖氣，直到受也受不住了才行。在這種時會，主人不吃，耐性地等著再也吃不下了的客人來向他告饒。在宴會開始時，主客都脫得精赤條條的，這是個內(nèi)部的習(xí)慣，在所有的愛斯基摩人間都是一樣?？腿擞谑潜M量大吃，吃得汗流，一直要到實在沒有法再吃了，才肯宣告敗陣，告退時呈現(xiàn)主人以相當(dāng)?shù)亩Y物。

假如是請的幾個人呢？那么，火就可以燒得小點，但吃是一樣地沒讓手的。主人用海豹或鯨魚的油裹成像香腸樣的長條敬客。主人自己跪在客人的面前，把油裹的長條向客人嘴里盡量地塞，然后用他的刀暫齊著嘴唇把留在外面的斬下，和上述的美洲愛斯基摩女人喂她的丈夫一樣。

寫到這里，那方塊先生的背影恍惚還在我的眼前活動。

載第1卷第3期（1934年10月20日出版）

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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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衛(wèi)斯

人和人的相值永遠是屬于偶然，和女人，尤其是。

偶然，你可以借了那湊巧的巧妙的機緣，手里捧著一束鮮花，送到你的愛人的唇邊了；而偶然，你也可以看見你的愛人把你用一片虔誠供獻她的花輕輕地撕碎，完全出于意外地，使你茫然、奇詫、頹喪……

這宇宙，和那一切另外的宇宙一樣，每一件事物，是完全由神秘做成的。人像是個小小的游魚，在那霧一樣的大海里，沉默著，或是掙扎著……一張眼，就是那海水，那神秘！然而對于這神秘，我們是全沒知道！對于那隱秘著的深奧，是誰也不曾參悟，而且是永不會參悟，甚至于永不會有那機會的。即使我們偶然看到了一點那可怪異的奇特，而使你想到了那以外的一切，那又是怎么偶然的事呢？偶然得自己也找不出自己的信仰的根據(jù)的所在。

對于愛情，懂得較多一點的人，則是更只能緘默的。你知道那顆幽深、有彈性的、殷紅的小心，是藏在那樣個深遠、曲折、螺形的心腔里，你就夠了。你看著那兩只聳然的乳峰，你也就夠了。無用的思索或是其他的行為，則全不用勇敢地去試驗。因為那只足以引你到一個歧途上去，一個可怕或者是偽美的歧途。

某次接到一個朋友的信，和我談起他和一個女人的事。他那信上運用了許多技巧，動人地、夸張地敘述著他的手段。關(guān)于在公園里的一幕，他是自己也感覺到趣味的。他用了那一切年輕人所運用過的勾引的方法，于是他輕輕把那對方抓到掌里了。他最后結(jié)束是用著那兩句：“老斯，我是幸福的了，你該慶賀我一下吧！”

對的，我的朋友誠然是幸福了，因為他不久可以捧著那桃色的頰，把嘴唇印上對方的??！于是誠如他所說，寫信去恭維。我寫的是那樣巧妙的幾句：

“朋友，你不要自大自夸吧，你要知道，你的手段只是個普通的技巧呵！你要知道并不是你的鉤餌特別的美麗，而原因只是女人太餓了呵……”

這樣，我再輕輕用了一點幽默的語句，取笑了我的老友一下。結(jié)果他恨得一個多月沒有寫信給我。我在這時還意想得起，他那臉上該是現(xiàn)出了怎樣的一個羞怒的顏色……

人和人之間，是怎樣一個可怕的周遭啊！而年青人仿佛始終沒有偶然地明白過一次過。人，于是就這樣的，有許多慘痛的不幸的事發(fā)生了。

讓這記憶永遠不可磨滅地印在我們的心里吧！女人，或著是愛情，這永遠是個建筑在偶然上的神秘的怪物！我們還是安分地等著，讓那可望而不可及的幸運說來偶然地碰一下我們的心。

機會的有意的尋求，在這世上，和尋夢一樣，就偶然實現(xiàn)一次也是不肯的。

載《現(xiàn)代》5卷4期（1934年8月出版）

窮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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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棲

智識青年對于出路問題是頗為迫切的，證據(jù)就在于書坊里的新雜志上都有關(guān)于這方面的文章。既有人害病，自然就有應(yīng)急的靈藥。但不知是先感到了病然后才有應(yīng)急的靈藥呢，還是先看見了賣藥的廣告，這才想起自己的病來？總之，這些應(yīng)急的靈藥就不很靈，找來找去還是沒有一條好“出路”。

古時也有所謂“出路”問題，不過和現(xiàn)在不大相同。古之士大夫，有一位行吟澤畔的屈原，唉唉呀呀了好些日子，唉呀出一部《離騷》，因為有些文采，一直流傳到今；但他本人卻悲憤于窮途末路之余，縱身一跳，投汨羅江去了。

這位三閭大夫真的到了窮途末路了么？并不是的。他是暫時失去了主子的歡心，高等奴才做不穩(wěn)了，于是乎痛哭流涕。而痛哭流涕還討不回主子的歡心，便索性跳汨羅江，拉倒。

后代公卿大臣的尸諫、死諫，都是屬于這一類的作風(fēng)。至于稍不得志，便抑郁寡歡：寫《離騷》無此才，投汨羅無此膽的白面書生，已是等而下之的了。

今之士大夫，便和這不同。他會變，扭身一閃，忽然土行孫似的不見了；然而用不著擔(dān)心，通一通電，寫一篇文章，又有了新的主子，也就有了新的“出路”。既不必抱怨主子的埋沒才能，又不必悲憤自己的窮途厄運。近兩年來，這種情形更甚。這邊下野，那邊升官，連電也不必通，文章也不必寫，新的主子便賞識有加。“調(diào)整綱要”、“賣國協(xié)定”又算什么呢？人有護衛(wèi)，出有汽車，行坐不怕危險，就只漸漸失去了一件：自由。

“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是今之士大夫的窮途。

常人卻與士大夫不同：他既不徬徨，也不苦悶，他不急急于找出路，而是腳踏實地的在走。倘使沒有路呢？便逢山開路，遇水搭橋，遇荊棘則披斬。到了真的途窮時，勒緊褲帶，還是走。最后總有一條出路在眼前：迫上梁山，別有天地。

自然也有倒在中途，死于溝壑的；但這是弱者，也就是為一般所詬病的沒出息的人，毫不足道。

然而，關(guān)心世道人心的正人君子之流，卻又擔(dān)心青年人的誤入歧途了。只要青年一走動，他們便驚心動魄，連忙喝住。即使是救國之道吧，他們也有話可說的：什么“國固然要救，而偏激卻不應(yīng)該”等等。他們最大的目的，便是不要走，把所有青年人愿意走的路都封塞起來，用人工造成處處是“窮途”，然后留下了一條出路：向上爬。

可惜青年人又仿佛不愿意爬，他寧可踏破鐵鞋地走。沒有辦法，只好封路，豎一塊“此路不通”的牌子。然而“本來就沒有路，路是給踏踐出來的”。奈何？

既然本來就沒有路，也就沒有所謂“窮途”了。這窮途，其實也是心造的幻影。大膽的邁步跨過去，懦怯的便畏縮不前，終而停了下來。

可見辟路時需要智慧，走路時需要勇氣，否則到底還是不行的。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于柳州山中

載一卷五期（1941年1月出版）

都會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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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愷

都會常把物質(zhì)文明所產(chǎn)生的精巧、玲瓏、而便利的種種用品輸送到鄉(xiāng)村去，或顯示給鄉(xiāng)村看。這好像是都會對鄉(xiāng)村的福音，其實卻害苦了鄉(xiāng)村的人！他們在粗陋、簡樸、荒涼、寂寥的環(huán)境里受了這種進步的物品的誘惑，便熱烈地憧景于繁華的都會生活的幸福，而在相形之下愈見自己這環(huán)境的荒寂與生活的不幸；然而不能插翅飛向都會去。這好比把胭脂、花粉、弓鞋、月綿投進無期徒刑的男牢里。

從前有一句俗語，形容局部與全體的關(guān)系的，叫做“拾得了蘇州襪帶兒”。意思是說：布衣草裳的鄉(xiāng)下窮人拾得了一只當(dāng)時認為服裝最時髦的蘇州人的襪帶兒，須得把原有的襪、鞋、褲、衣、帽，以至房子、老婆等統(tǒng)統(tǒng)換過，方才配用。不換過時，用了這襪帶兒不配得可笑?，F(xiàn)在都會把物質(zhì)文明所產(chǎn)生的各種精巧、玲瓏而便利的用品輸送到窮鄉(xiāng)去，正同教鄉(xiāng)下人拾得蘇州襪帶兒一樣。若要使他們配用，須得把鄉(xiāng)村全部改造，不改造時，其不配也可笑。

小小的一匣火柴，在鄉(xiāng)村里有時被顯襯得異常精巧。因為在那里還有火缽頭的存在。燒飯時放些火灰在缽頭里，種兩個柴頭在里面，便可一天到晚有火，而不費一文。所以他們非不得已時不擦火柴，買了一匣火柴可以用個把月。然而近來都會里輸送過來的火柴，忽然匣子扁了，分量減少而價錢增貴了。這在都會人看來原是物品的進步，塞在洋裝或摩登服裝的袋里比前便利得多。至于量少價貴，差一兩個銅板有什么關(guān)系呢？然而鄉(xiāng)下人想不通這個用意，享不到這種便利。不得已時，也只得買一匣扁火柴來和火缽頭并列著。都會人對于扁火柴還不滿足，又造出精巧玲瓏的打火燈來，也把它們輸送到鄉(xiāng)村去。有時打火燈也同火缽頭會在一塊，看了覺得好笑。又如香煙這種消耗品，近年來流行的普遍實在可驚。鄉(xiāng)村里的老太太出街上時，為了手頭找不到水煙筒，有時也用拇指和食指撮住了一根香煙而塞在扁嘴里吸，樣子怪新奇。至于鄉(xiāng)下毛頭小伙子，吸香煙已成常事。三個銅板買兩支，把一支儲藏在耳朵里，拿一支來吸。一時用脫三個銅板數(shù)目原也不大，然而連日累月地計算起來，香煙的用費比從前吸老煙貴到數(shù)倍，鄉(xiāng)下人暗中被香煙的誘惑騙去不少的錢！在沒有流行這種便利的煙草以前，鄉(xiāng)下人出街時自帶老煙筒，不帶的也可到店家去白吸幾筒水煙。然而現(xiàn)在與前不同：身上有幾個銅板的人出門就不帶煙筒，店家也不再備煙請客。因為巷口、市梢，處處都有香煙的另售處了。原匣的香煙，里面有燦爛發(fā)光的錫紙包，五彩精印的畫片，外面有精確華麗的紙匣兒。這些裝璜都是在物質(zhì)文明的都會里用進步的機器制出來的。然而放在土岸上蘆菲棚下的茶攤上許多衣衫襤褸的人所圍著的板桌上，其不調(diào)和也很可笑。若拿這些吃茶的人和畫片上所繪的摩登女子比較起來，前者都好像是石器時代的原始人；不然，后者便好像不是人而是一種玩具。都會人當(dāng)作果殼兒拋棄的香煙罐頭，鄉(xiāng)下老太太討得了一只視同無價之寶，供在灶山上當(dāng)作茶葉瓶，令子孫世世代代地實用下去。

小小一粒洋紐扣，在鄉(xiāng)村里也難得妥當(dāng)?shù)牡胤娇梢园仓?。這是機器的產(chǎn)物，原為洋裝的襯衫、“大英皮”的皮鞋等服裝而制造。一到鄉(xiāng)村里，就被裝在老布棉衣的襟上，三寸金蓮的高高的腳山上。還有什么“摩登”的衣料，上面織著與都會里舞場上的環(huán)境相配的圖案，也被輸送到窮鄉(xiāng)僻壤里去推銷。有時披在跪在城隍菩薩面前求簽的女子的身上，有時裹在扶著鳳冠霞帔的新娘子上花轎的女儐相身上。這種地方有時還有洋裝人物出現(xiàn)，使人看了興起時代錯誤之感。洋裝的人在這種環(huán)境里真被待［怠］慢：冬天，鄉(xiāng)村的房子前后通風(fēng)，又不裝火爐，在室內(nèi)不脫帽子和大衣有乖洋風(fēng)，脫了實在冷不可當(dāng)。夏天，鄉(xiāng)村里既無風(fēng)扇，又無刨冰，更無冷氣。重重疊疊的汗衫、襯衫和上衣，外加枷鎖鏈條一般的硬領(lǐng)和領(lǐng)帶，穿了幾天可以使人發(fā)痧，大英皮鞋走在尖角石子的路上要擦破皮，走在泥路上要滑交，腳趾兒非時時用勁不可。我推想他們在艱苦的時候一定會惦記起都會來：冬暖夏涼的洋房，開闊的水門汀，平整的柏油路，閃亮的漆地板，以及軟軟的地毯。也許他們自認為都會的人，不幸而暫時流落在這破陋的鄉(xiāng)的；也許他們抱著大志，要改造全部鄉(xiāng)村的環(huán)境來適應(yīng)他們的服裝，同換過全身衣服和房子、老婆來配用蘇州襪帶兒一樣。

飲食方面也有這種狀態(tài)：汽水和各種洋式糖果近來也輸送到鄉(xiāng)下去。汽水的味道并不特別好，飲了不醉也不飽；不過據(jù)說是蒸溜水制的，作為夏日的飲料大合衛(wèi)生。衛(wèi)生是“性命交關(guān)”的事，誰敢反對呢？然而據(jù)我所見，勵行衛(wèi)生大都不能徹底，實甚可惜。怕毒菌和微生蟲的人，要把水煮得沸，要把菜蔬煮得熟。然而他們對于杯、碗、筷、瓢以及廚子的用具和手，卻不甚徹底調(diào)查其清潔與否。這種用具的清潔與否，不想則已，細想起來都是靠不住的。防接觸傳染的人，裹足不向疾病流行的地帶去，絕對不到病人或死人的家里去。然而他們出門坐電車時也用手吊住車門口的銅柱，旋開車箱的門，拉住車箱內(nèi)的拉手。他們兌換及買物時也會接受到不知經(jīng)過誰人的手的銀洋、角子和銅板，而且把它們寶藏在懷中。這種銅柱、門閂、拉手和銀洋，角子、銅板上面，有沒有病菌停留著呢？天曉得！還有防空氣傳染的人，出門用套子把口鼻蒙住，然而他吃飯時能否也戴套子？他的家里能否自制一種空氣，使與外界的大氣完全隔絕？總之，勵行衛(wèi)生原可減少傳染的機會，但是很不徹底。而在鄉(xiāng)下“馬虎”尤甚。這種蒸溜水制的汽水，原是注重衛(wèi)生而又生活闊綽的都會人的飲料。他們以蒸溜的汽水代茶喝，在衛(wèi)生上總較妥當(dāng)些。況且有錢沒處用，樂得闊綽罷。然而這東西流行到鄉(xiāng)村來，很不適當(dāng)。并非說鄉(xiāng)村的人都賤，不配飲汽水。實因與鄉(xiāng)村生活的“馬虎”的習(xí)慣和環(huán)境不合。常見小市鎮(zhèn)上狹狹的一條市河里，上流有人洗馬桶，下流有人淘米，或者挑飲水。常見鄉(xiāng)村人家的飯籮上，烏叢叢地蓋著一層蒼蠅。常見飯粒里夾著蒼蠅的死骸，而見者吃者恬不為怪。度著這樣“馬虎”的生活的人，其實無需乎出重價來購飲蒸溜的汽水。然而都會管自把汽水輸進鄉(xiāng)下來，那些汽水瓶兒亮晶晶地倒掛在鄉(xiāng)村的糖果店門口，怪誘惑的。身上有兩只角子的好奇者都要嘗試一下看。開瓶時先嚇壞了幾個旁觀者，然后用大拇指盡力抵住瓶口，總算飲了噴剩的大半瓶汽水，然而大拇指上的汗汁和齷齪也一并飲進在肚里了。洋式的糖果聽說會在鄉(xiāng)村間鬧過笑話：會有人把橡皮糖的渣滓吞下肚子里去；覺悟了這錯誤之后，他吃杏仁糖時舔盡了外裹的糖衣，就把內(nèi)藏的杏仁當(dāng)作果核，吐在地上給狗子吃。都會里的“吃客”，在這一點上可以驕人，笑指這種鄉(xiāng)村人為“豬頭三”。其實“吃客”和“豬頭三”都是時代錯誤的現(xiàn)世社會中可笑的產(chǎn)物。

交通的發(fā)達，常把都會的面影更整塊地顯示給鄉(xiāng)村人看，對他們作更強的誘惑?；疖囁┻^的地方，處處是矮屋茅棚集成的鄉(xiāng)村。當(dāng)電燈開得閃亮的特別夜快通車的頭貳等車廂載了正在噴雪茄、吃大菜的洋裝闊客而通過這些鄉(xiāng)村的時候，在鄉(xiāng)村人看來正像一朵載著一群活神仙的彩云飛馳而過。由此想見都會真是天堂一般的好地方；然而在他們是可望而不可接的！飛機軋軋地在鄉(xiāng)村的天空中盤旋。有時司機人要裝威風(fēng)給鄉(xiāng)下人看，故意飛得很低，幾乎帶倒了草棚的屋脊，嚇得屋里的人逃出屋外來，屋外的人逃進屋里去。慢吞吞地蕩著擺渡船的人舉頭望著風(fēng)馳電掣的飛機，當(dāng)作大鵬鳥看，不相信這是和他的擺渡船同類的一種交通器具。

最活躍地把都會之音輸送到鄉(xiāng)村來誘惑鄉(xiāng)下人的，莫如最近盛行的無線電收音機。不久以前，鄉(xiāng)下的老太太們聽了留聲機“唱洋戲”，曾經(jīng)猜疑有小人躲在那小箱子里面吹唱。這個疑案尚未解決，現(xiàn)在又來了一種不須轉(zhuǎn)動而自會吹彈歌唱的小箱子。以前的留聲機所唱的，雖然鄉(xiāng)下人都稱為“洋戲”，其實就是鄉(xiāng)村間常演的“戲文”里的腔調(diào)，在鄉(xiāng)下人都能鑒賞；這不是都會專有之音，而是鄉(xiāng)村原有之音，故對于環(huán)境總算是調(diào)和的?，F(xiàn)在的收音機所發(fā)的音，就有許多與鄉(xiāng)村很不調(diào)和的都會之音：油腔滑調(diào)的對白，都會風(fēng)的彈唱，“像煞有介事”的演說，“肉麻連氣”的跳舞音樂，加之以各大馬路各大商店的廣告。嬌滴滴的女聲抑揚頓挫說著：“諸位要新式服裝，請到×馬路××綢緞局?；訒r新，價錢便宜，招待誠懇。公館里打電話來，立刻把貨樣送到府上。電話號嗎×××××，請注意”?！爸T位要吃大菜，請到×馬路××公司，物事精美，招待周到。座位幽雅，價錢相巧”。下面仰起了頭聽著的是一班鶉衣百結(jié)而面有菜色的農(nóng)人，不過這菜色不是大菜之色。收音機不啻是專把繁華的都會的幸福報告給窮屈的鄉(xiāng)村人聽的機器。

以上所說，自火柴以至收音機，都是物質(zhì)文明對人生的貢獻，都是傳人鄉(xiāng)村的都會之音。然而鄉(xiāng)村人從這些所受得的是什么呢？無他，只有驚異、誘惑和可笑的不稱。“鄉(xiāng)下人拾得了蘇州襪帶兒”，原是不用的，除非換過周身的衣服，造過房子，討過老婆?，F(xiàn)在中國無數(shù)的鄉(xiāng)村，好比無數(shù)拾得了蘇州襪帶兒的鄉(xiāng)下人，但他們都沒有換過衣服，造過房子，討過老婆，而被強迫用著這條時髦的襪帶兒，因此演成了可笑的狀態(tài)。

都會之音用了種種方式傳達到鄉(xiāng)村去，使得鄉(xiāng)村好像鄉(xiāng)下人拾得了蘇州襪帶兒。鄉(xiāng)村之音也可用種種方式傳達到都會去。但恐都會對他們好像蘇州人拾得了鄉(xiāng)下破草鞋，丟進垃圾桶里了。

原集《都會之音》代序。廿四年四月十二日作

載第2卷第5期（1935年5月20日出版）

補考——“仕而優(yōu)則學(xué)”的又一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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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棲

我在《野草》上《應(yīng)考》的文章，給一位在長沙“仕而”未“優(yōu)”的朋友讀到了，寫了信來，提出他的不同的意見。轉(zhuǎn)述無趣，不如節(jié)錄：

不過，據(jù)我所知，似乎還有一些仕而優(yōu)的人，他不但學(xué)而已矣，而且還是一切學(xué)術(shù)的權(quán)威大師，甚或壟斷一切學(xué)術(shù)。他常常批評誰的文章放屁，誰的書讀得太少，又指給人讀那種有價值的書，或不許看那種沒價值的書……

誠如這位朋友云，比我說的是“更勝一籌”了，那就算我前次的“應(yīng)考”是落第了吧。

盡管一個人的出身怎樣微賤，但一旦躍登“仕”途，高踞“優(yōu)”缺，那他就可以自命不凡，一切學(xué)術(shù)仿佛都給他捏在掌握里。其原由大抵不外是：“文章乃千古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而過去科舉時代，“仕而優(yōu)”者往往就是“學(xué)而優(yōu)”者。革命以后，雖然時移勢易，情境不同，但余風(fēng)猶在，依然值得神往。不學(xué)的人，偏偏要借古人而自重，用以掩飾過去的微賤，抑且企圖擠身于士林。早幾年前，拼命提倡讀經(jīng)的英雄，并不是鉆研有素的經(jīng)學(xué)大家，倒是用槍桿打出了江山的“仕而優(yōu)”者——正是一個好例。

“學(xué)而優(yōu)”者不“仕”以后，過去的光榮從此沒落了，“學(xué)”和“仕”便真正脫了節(jié)。然而學(xué)者畢竟是學(xué)者，究竟還有一點虛名，但虛名也畢竟是虛名，始終免不了要賣身投靠，而買之的人，便索性連這僅有的虛名也給取而代之了。這樣，一方面說明了中國畢竟“革”過了“命”，但同時也說明了這“命”“革”得怎樣的合乎“中庸”，一點也不偏激。

中國的“學(xué)而優(yōu)”，一向就只是一個虛名，只要能夠“仕而優(yōu)”，學(xué)優(yōu)與否倒是不成問題的。這也不是革命以后的事，而是早已如此的了?？婆e時代，“學(xué)而優(yōu)”是“仕而優(yōu)”的敲門磚，但后來可以捐官——不學(xué)也能仕了。再演變下去，槍桿打定了江山，“學(xué)而優(yōu)”就變作了“仕而優(yōu)”的墊腳凳，那些“仕而優(yōu)”者要做“一切學(xué)術(shù)的權(quán)威大師”，甚而要這樣，要那樣，正是自然發(fā)展的結(jié)果。不信，你試查查那些主考官的底細去看！

一九四二年三月抄于桂林

載四卷一、二期合刊（1942年5月出版）

“十載一來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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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

事情的確是有偶然的湊巧。

這一次我于十一月十四日離開上海，在動身的前一天寫了幾首詩，其中有一首是：

十載一來復(fù)，于今又毀家。

毀家何為者？為建新中華。

因為距一九三七年蘆溝橋事變后我從日本逃回來，剛剛十年了。

到了香港之后偶然想起，十年前在這兒的六國飯店曾經(jīng)做過一首詩，起句也正是“十載一來復(fù)”：

十載一來復(fù)，香港憶舊游。

興亡增感慨，有責(zé)在肩頭。

這詩我是完全忘記了，這次不來香港，恐怕是永遠記不起來的。

我算是三次來過香港，恰巧是十年來一次；第一次是一九二七，第二次是一九三七，這一次是一九四七。

第一次是參加了南昌的八一革命，在汕頭失敗，由神泉乘帆船漂流而來。

第二次是上海成了孤島之后，從日寇的重圍中脫出。

這一次呢，我也同樣地獲得了再生之感。

偶然的巧合積上了三次了。量的累積要起質(zhì)變，偶然要成為必然。

再隔十年我必然要回來香港。

因為那時候的中國已經(jīng)是人民的中國，而我這個中國的人民當(dāng)然有絕對的旅行的自由了。

載《野草文叢8·春日》（1948年2月出版）

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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繆崇群

病人希望中的藥，就仿佛尋常人們所憧憬著的光明；光明可以引照人們到幸福的園地，藥會把病者領(lǐng)上健康的路途。光明和靈丹究竟在哪里，這是無須追問的，人生活著，人生活在他的希望里。

希望——希望——無論你是輕輕的念著，或是重重地叫著，這兩個字音的響亮，委實能夠表現(xiàn)了它的本身是不會死亡的。希望里有光明，希望里有藥劑，希望里有著一切，它們都是永生的。然而那些感到生命空幻與寂寞的人們，是不是竟把它們看成了寫在流水上面的字呢？

也許有人說，空幻的寂寞的生，勿寧空幻的寂寞的死，偉大的希望正如同一片偉大的海！

在歷史上有過秦始皇（我知道世上還有更多更多的所謂豪杰與英雄）登了帝王之極，還想獨姓傳至萬世；焚書坑儒之后，又遣徐福到那茫茫的東瀛，可是終結(jié)也沒有看見一只歸來的帆影，曾經(jīng)給他取得了長生不老的方劑。他生在無限的光明和萬能的藥劑的希望里，他死去了，也正是在他這種偉大的希望里死去了。如果說希望不死，那也許光明和藥與俱罷？

人，偉人……生活在所謂海洋的希望里的人哪，我真是不知道有什么不比寫在流水上的字跡更空幻更寂寞一些的了。

也許有人說，希望是超生活的，光明與藥還是不滅的東西。過去的一些所謂超人，圣哲的行跡，不也是占滿了許多卷帙而且一直傳流到如今么？為了他的希望中的道義，蘇格拉底不是飲毒鴆如甘飴么？替人贖罪的不是有坦然地背上了十字架的耶穌基督么？拯救眾生使他們超脫于現(xiàn)實的苦海的不是有棄權(quán)貴如敝履的釋伽牟尼么？……

我知道了，希望仍舊是不死的，超生活的，不但在這個世界上，還另外存到別一個載覆之間的。

無慮千百，無慮萬千的有了超人和圣哲的門徒：黑暗也是他們的光明；信仰就等于他們的方劑；他們的希望在烏托邦，在天堂，在極樂的“西方”。把一切放到未來，生是準備著受難，而死才是蘇生的一種目的?！?/p>

人，超人……把一切寄托于信仰里的人哪！我常常想問：天堂之闕，是開著等候你們了，那地獄的門，難道永扃著，是讓它空陳的么？你們會超脫了，誰又去“輪回”呢？

想起了誰說過，“世界上只有一條真理，那就是沒有真理的真理”。倘使剽竊了他的話來應(yīng)用，那么現(xiàn)在我可以很輕松地吐出了我的句子——

“人生的希望，也最好是沒有希望的那種希望”。但，我說這樣的話，同時覺得世間再也沒有比它更空幻更寂寞的了！

半生的歲月，已同唏去的薤露；光明并沒有在我的面前現(xiàn)過一線。似乎為憧憬而生的一對眼睛，像是早被云霧遮掩了。鼓勵我的人們說：

——光明，在前頭，追求??！

十年的痼疾，沒有一種藥曾經(jīng)給我些微的效力。健康的路途，離著我像我離著天上的星辰。懷念我的人們說：

——治療呀！某種藥是使某人的病霍然了。

在記憶里，幾個我所愛的比愛我自己還甚的人，當(dāng)他們失望的時候我也對他們說過那些比人家鼓勵我的還警醒的句子。他們病了的時節(jié)，我就親自為他們張羅藥劑——藥能使他們霍然的。怕幾分錢一錢的川樸或云苓不中用，便擇最貴的一種才稱心，然而吃下去也無效驗。自己苦悶著不愿意說的卻常常被人說了，“又不是仙丹”意在言外地承認了藥也不過是希望爾爾；希望的難實現(xiàn)，恐怕正如同仙丹之不在人間了。

光明和藥，以后我再也不去追求了：說它們在前頭，可是我所知道卻已埋進了墳?zāi)埂?/p>

載《現(xiàn)代》4卷6期（1934年4月出版）

擇配救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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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白戈

以前我是不大知道有濟良所這一類救濟機關(guān)的。知道了以后，總以為這一類救濟機關(guān)一定是著重于婦女獨立生活技能的養(yǎng)成，而她們的出路應(yīng)該是工廠或商店乃至于一切職業(yè)的機關(guān)?，F(xiàn)在才知道事實完全不是這樣。據(jù)近日在各個報紙上所得的消息：濟良所救濟婦女的救濟方法就如那些古老的家庭打發(fā)女兒一樣，不過是大批大批地公開擇配，表面上似乎多帶一點買賣式的性質(zhì)而已。最近杭州濟良所竟一下為了九個婦女擇配，而且為了九對新夫婦舉行空前的集團結(jié)婚。禮堂是大光明戲院，證婚人是一百十三歲的耆老和堂堂正正的救濟院長，觀禮者不下三千人，大家都興高采烈，掌聲不絕，總可算是一種莊嚴隆重的典禮了。我想，這九對新夫婦一定要感覺得榮幸而愉快的吧。

這種辦法是很好的：第一，使這些婦女的生活問題解決了，說得遠一點，也可說是終身的問題都解決了，以后再不需要什么救濟院來救濟；第二，使將來的這一類的婦女更容易解決，以前許多恥于到濟良所來擇配的男子以后便要趨之若鶩了，說不定濟良所將會直接改為婚姻介紹所；這樣一來，一則可以解決一部分婦女的失業(yè)問題，一則可以減少政府許多無謂的消耗，結(jié)果是兩全其美。但有一點還得顧慮，就是能夠到濟良所來擇配的男子來源問題。倘若說是到這里來擇配的男子都是在外面不大容易擇配的吧，那這些婦女所仰望而終身的擇配也就不大容易；倘若說是到這里擇配的男子也是在外面容易擇配的吧，那這些婦女所仰望而終身的擇配或更不大容易。其次，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別的許多也得救濟的婦女又怎樣辦呢？濟良所是不是都能夠按照這樣救濟呢？

記得幽默大師曾經(jīng)在一個女學(xué)校里說過這樣的話：結(jié)婚就是婦女的職業(yè)。這，我們也很明白是一個既成的事實。不過，要是以這既成的事實來作為根據(jù)，主張婦女的職業(yè)問題之解決就是結(jié)婚，那真是叫人只有啼笑皆非，幽默不得。經(jīng)過了若干年婦女的奮斗，灑過了若干萬婦女的血淚，到今日僅有少部分婦女才由家庭拖到社會上來，而馬上又要她們回轉(zhuǎn)到家庭去，歷史未免太會反悔了。婦女的職業(yè)問題也就是婦女的經(jīng)濟獨立問題，經(jīng)濟獨立應(yīng)該是婦女一切解放的唯一先決條件，而且這也就是婦女底唯一出路，這是不待說的吧？婦女要得著經(jīng)濟獨立，自然也如男子的得著職業(yè)一樣地困難，整個社會的失業(yè)問題不能解決，這也是無法解決的，所以許多人都于無法之中主張婦女以結(jié)婚為職業(yè)，重新回到家庭去。然而這只是一個便宜的辦法，決不是一個妥當(dāng)?shù)霓k法，結(jié)局還是使人不能閑適的。難道婦女一結(jié)了婚回到家庭里去就可以一絲不掛地成天抱著丈夫吃口水嗎？就表面上看來，也許少數(shù)的婦女是將暫時的生活問題解決了，但性靈會哭呢。整個的社會問題還不說，層出不窮的家庭糾紛和慘劇又應(yīng)當(dāng)作怎樣的說明？在這里，我覺到的濟良所那種以擇配作為被救濟的婦女的唯一的出路，實在是一個最大的幽默，同時我希望那些參加結(jié)婚典禮的人，不忙那樣興高采烈，掌聲不絕。

載第2卷第3期（1935年4月20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