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茶知味
說茶
…
曙山
人每每于飯飽、酒醉、疲勞過甚或憂愁莫解的時候,一旦遇有一杯芬芳適口的香茗,把它端起來咕嚕咕嚕的幾口喝下去,其功用正如阿芙蓉膏之對于淚流氣沮的黑籍朋友,能立刻的使其活躍鼓舞,精神煥發(fā);又如深惡嚴冬困苦的人們,一到清朗明媚的春天,忽置身于清曠秀麗的境地,有誰能不陡覺那般清快怡悅的舒服,真無言可喻?
畢竟我們中國人,不愧為擁有五千年來最古最高文化的優(yōu)等民族,所以早早的就在人類生活史中發(fā)明了這種有益于人的“清心劑”——茶,也曾以此夸耀于世界,稱為中國的特產(chǎn)。
講起茶道,我固然是一個愛喝白水的門外漢(但我以前也是一個愛喝好茶者,只因在學校時被那走廊下的大茶壺,把我的胃口灌壞了,于是我的這種口福遂完全被剝奪而猶未復),談不出來一篇什么大道理。不過我在人海中浮沉,從來就歡喜在工作余暇亂翻些書籍,故此也就拾得不少先民的牙慧。
例如唐代的那位“茶神”或“茶顛”的陸羽先生,他因嗜茶,曾著一部千秋不朽的《茶經(jīng)》。到了宋代,又有兩位大茶客的丁謂和蔡襄,前者復撰《茶圖》以行世,后者亦著《茶錄》以傳后;就僅僅的在這些里面,已把茶道講得沒有我們插嘴的余地。其他如盧同的《茶歌》、東坡的《茶賦》,更都是千載不朽的茶銘。而今可視為“喝茶禮贊”的,即如吳淑的《茶賦》,使我們一讀其“嘉雀舌之纖嫩,玩蟬翼之輕盈”的句子,也就足夠我們冥想到那口快心悅的一種味兒了。
又《唐書》內(nèi)所說:“唐大中時,東都進一僧,年百三十歲。宣宗問:‘服何藥?’對曰:‘臣少也賤,素不知藥,惟嗜茶?!蛸n名茶五十斤,命居保壽官。……”可見在唐代喝茶風氣最盛的時候,茶不但是“清心劑”,而且被看作“保壽散”或“延命丹”。
因為茶對人有這樣的功用,遂往往被視為風流人物的韻事,且也易與文士詩人締結(jié)良緣。先就我國的古人來說,如上所述的幾位“茶神”、“茶顛”、“茶客”等,茲不再贅,他如齊之晏嬰,漢之楊雄、司馬相如,吳之韋曜,晉之劉琨、張載遠、祖納、謝安、左思等,誰非屈指的“茶”迷?
美國的白洛克(H.I.Brock)氏,他于一九三一年在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七月號之中發(fā)表了《大作家的創(chuàng)作秘訣》一文,辟頭的就說:“最近高爾斯華綏(John Galsworhy)氏,在牛津大學講演關于他的創(chuàng)作秘訣,(他因此說小說家,必定不是僅以他自身的事為題材,而成功為創(chuàng)作的作家的,是把煙管、筆尖和稿紙,注意于其結(jié)聯(lián)成一片?!币韵滤执笳撟骷抑鼰?,由此導人了夢國,雖然這夢與在那煙管上的煙,終至歸于消滅了無蹤,但必陶醉于那幻想之中的。由此我又想到作家之于茶,必定比煙還重要,因為我們??吹剑瑯O大多數(shù)的作家都喜愛進咖啡店去品飲名茶,甚至于有什么什么“茶會”的組織,然終未聞誰進Smoking Room,也拿來當做一回事談說。(記者按:此語誣也。世上成功文人之書齋,無一非Smoking Room也。)
我在南京,所以再略談談南京的茶風。所謂“到夫子廟吃茶去”的一句話,差不多成為“南京人”的一種極流行的口頭禪。他們不但應酬或消遣,常說這句話,其實凡是有閑階級或失業(yè)的人,十之八九都以那里為其消磨歲月的樂園,甚至風雨無阻的天天早半跑到那里去,直到子午炮忽張口怒吼的時候,才各鳥獸星散。
夫子廟有名的茶社,當然是大祿、新奇芳閣、六朝居、民眾等家。因此你偶爾的要到那幾家去吃一回,便往往會因為座上客常滿,叫你連呼倒霉不置而抱頭鼠竄。幸而擠在黑暗的一角坐下來,那么你非犧牲了半天工夫,使勁的把性子捺住了不可。不然的話,你不致因等待不迭而拂袖欲去,便因叫囂惱怒而肚皮已飽。只怪那些干絲、大面和燒餅、包子等,到底不能把人的嘴滿滿的塞起來,所以從各人的牙縫雖少少的漏出幾句話,卻因其總和之力業(yè)已震動得屋瓦欲飛。呵,不錯,意大利的諺語說:“在有三個女人和一只鵝的地方,那里就成了市場。”(女同胞們,這我是說人家的話啦,請恕我無罪?。┠敲?,明乎此則這也就不足怪了。
這些茶社和上海的青蓮閣差不多,可以為議和會場,可以為臨時法庭,可以為婚姻介紹,可以為選舉運動鋪,還可以為朋謀敲詐、密議搶劫等等的流動魔窟。這里的茶呢,自然全為滋潤他們粗燥喉嚨的液汁,助長他們談吐聲音的嘹亮。
至于下晚入夜的一場,那情景與早半的便完全不同了。至此鑼鼓喧天,燈光燦灼,一般金迷紙醉,人肉熟爛的氣氛,簡直使你一不當心便會醉倒如泥而一塌糊涂。這時大開其張的卻不止是上舉的幾家了,如什么麟鳳閣、天韻樓、大世界,又世界、月宮、四明樓等等,莫不是門庭若市,生意興隆。以這一帶通天赤地的光亮,與下關大馬路上的遙遙相映,其魅力殆同樣的互相頡頏,各顯神通。然其主要的支柱是什么呢?決不是茶,而是元好問早說過的“學念新詩似小茶”的“牙牙嬌女”、個個“堪夸”的摩登女郎。她們所有的東西是聲、色、肉,這里若缺少了她們便沒有戲唱,更沒有飯吃,自然也決不會還有人來喝那一杯少有滋味的苦茶。
二二·三·一九,于昏沉的燈下
載第15期(1933年4月16日出版)
茶里的人生
…
雙紅
茶,乃開門七件事中的末一件,有紅有綠。色、香、味,三者俱全。
但沒有滋養(yǎng)成分,養(yǎng)不活命,比白開水多些色味,縱使灌了滿滿一肚,不過由膀胱而達下腎,一泄而已;其功能僅足以解渴滌煩,于口噪舌干時,潤吻、生津、清心。在柴、米、油、鹽不能解決之前,似乎可有可無,此所以屈居末位歟!
據(jù)航海界人說,船行最要緊儲藏淡水,飄泊在滄溟大海之中,杳渺無際,一旦斷了解渴的水,干燥欲死,其嚴重情形,無輸于絕糧,則口渴與肚饑,直是一樣難受。
本來雞犬牛羊飛禽走獸,饑啄渴飲,原是并列的,而其所吸的只不過是清白的冷水,即苦難同胞,甚有喝陰溝水以解渴的,潮嘴何必一定弄些樹葉來攙在水的里面。
終究人是會享受的動物,所謂人生的苦樂,亦即是享受的豐嗇,牛乳、酪漿、咖啡、可可、鳳尾、雀舌,古今中外,品物雖殊,其用處自無不同。
人海茫茫,潮流翻滾,掙扎在大漩渦里如恒河中沙數(shù)底眾生,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一天到晚為生活而生活,鞠躬盡瘁,自然需要有個喘息解渴的時間和機會,像從前行長路的走了一程,得有下處打尖;也像一頭老牛,在田里工作了半天,要停會兒喝些水一樣。現(xiàn)在交通發(fā)達,旅行便利,自都市商埠到鄉(xiāng)村僻壤,所在皆有茶館店,望衡對宇,和飯菜館并立營業(yè),可見茶之于口腹的關系,不在淺鮮。
原夫口這樣東西,除專管吃食裝飽肚子之外,兼司發(fā)言講話,主張意見,難免雌黃月旦,惹是招非,不肯安分,闖出窮禍,甚至毀家滅身,坐牢殺頭。故墨子以多言為戒,俗諺也有“開口不見四兩肉”、“禍從口出”之言。
宋真宗為了天書下降,怕他的相臣王旦諫阻,賜以樽酒,發(fā)封視之皆為美珠,旦自是不敢言?!端疂G傳》,吳用不許李逵開口,用一枚銅錢放在嘴里銜著。帝王之與強盜,只以成敗而論,原是一丘之貉,故其作風,也并無二致。
尋常百姓,對于珍珠銅錢的看法,因為來的不易,不肯這樣用之如泥沙,遇到了不能不拓拓水汽的地方,只有拿茶來代替了。
不論大小百家,親戚朋友,上門探望,款待請坐,奉敬的便是一杯香茗,這雖然以為老遠的跑了來,好教解解渴,休息休息,也不無勸戒的意思。家人骨肉,雖都同居在一個宅內(nèi),很多存有傾軋、猜嫌的心理,尤其是婆媳夫婦之間,錯縱復雜,竟會嫉妒,怨恨得如仇讎一般。尚或哪位來客,口沒遮攔搬動唇舌,惹起風波,豈不殆哉!蓋見面寒暄,總不能不開口說話,而說了話,又會舌疲唇焦,生出事端。昔日官場往來,把端茶作送客的表示,就是一個例子。
又道“江湖一點訣,莫對妻兒說;若對妻兒說,飯也沒得吃”。天下最難的事,莫如吃飯,要活在世上,就不能不吃飯,所以柴、米、油、鹽,次第輪列??墒浅燥埖姆椒m多,各有各的秘密,要懂得秘密的才有飯吃,在家里接洽談論,怕被妻兒竊聽了去,多少有些不便,那只有茶館店真能百無禁忌;是人生最好的憩息、散慮、晤談的公共場所。
何況墻間酒肉,逢人乞憐;侯門彈鋏,多半是雞鳴狗盜,一切蠅營狗茍的勾當,在驕人的背面,正有不可告人者在。
所以古人吃茶,出之以閑雅的姿態(tài),講究一杯二杯,細細品評,以消其長晝的空閑。今人吃茶,為的是交際活動,以群居集會為風尚。造詣之精者,在能夠兜得轉(zhuǎn),叫得開,也是古今人生活環(huán)境不同的原故。揚州閑話里說的皮泡水,那是皮相之淺談。
照文字學上的講法,茶,就是荼,荼者苦也。《爾雅·釋木》:“槚,苦荼?!笔枰詾樵绮烧邽椴?,晚采者為茗,一名荈,亦謂之苦荼。陸羽《茶經(jīng)》:“其味甘,槚也,不甘而苦,荈也,啜苦咽甘,茶也”,似有諫果回味之意。所以大家喜歡它么,就怕苦是真苦,甘卻要待苦過之后,體味出來的;更若嘗錯了荼,真須苦上一輩子。然其好處自不可埋沒,最宜酒后解醒,或于午夢初回,泡上一盅淡水煮的清茶,釅釅的喝幾口,醒倦除膩,就習習欲仙了。
但只這點子清福,頗不易消受,一副生活擔子加在肩上,白天應該牛馬走、貓狗跳的忙著衣食,哪里許作宰予之晝寢,酒更有犯閨禁,而米既如珠,酒是米做,買醉是要用買米的錢的,設當戶口米不曾軋得,西北風已起,棉花正在漲價,阿大阿二要買一塊大餅當點心,給母親打著哭著,那母親卻在罵爹爹為害人精,害的人家一世不出頭。在這樣一個經(jīng)濟困窮的國家,作上一名國民,已有得罪受,熬得力盡,再加上這一哭一罵,真夠頭昏腦脹,心頭慮亂??v想倒一杯茶,沁沁胸膈,排除悶懣,環(huán)境未必能容,不得已而向茶館里一坐,圖個不聞不見,兩手捧了茶杯,瞪眼望著氤氤上揚的茶煙,這心情,這滋味,也就哭笑不得。
不過萬事總不是絕對的,窮則變,變則通,茶雖不能養(yǎng)命,柴米油鹽,有時卻會從茶里吃出來,其中的玄妙神奇,不是老茶客不辨。
你看老爺鄉(xiāng)紳,悠閑地坐在角落里,咬文嚼字,談談詩文,評評風俗,隨時給人排難解紛,或是等人請去證證婚,點點死了的神主什么的,自有人會來替他還茶錢,拿鈔票送上門去。這桌上大律師在聽著當事人訴說案情;那一簇小地主擠在一起,竊竊私語,是在辦理房地產(chǎn)的過戶手續(xù);圍集在地當中的一圈,是在拈鬮搖會;靠坐在墻壁下的,是在分配一筆利潤;關心國事的,在讀著當天的新聞紙;喜歡打牌的,口里訴說著昨夜的輸贏,又在邀今天的搭子;愛說的談笑風生;緘默的正襟危坐;聚謀的促坐聲低。賣香煙的,賣報的,賣字畫、古董的,穿梭來往的在兜尋他的主顧;賣舊貨的身上累累的背了一大堆注舊鞋子到皮毛大衣、零碎布片、整塊衣料,活如一座活動估衣鋪;賣點心零食、花生糖果的,各種聲調(diào),各色香味,在誘著人的饞欲;而小三子、小六子卻轉(zhuǎn)身在人的腳縫下努力撿拾地上的香煙頭,各人的營生雖微,可也各管著各的門戶。
門里面是光裕社的書藝場子,琵琶弦索,歌韻清揚;天幔底下是做買賣的黑市茶會,期貨現(xiàn)貨,賣空買空,身上不名一文,只教閑話一句,盡不妨踏進去作大老板。紗布、面粉、米、油、雜糧、絲綢,五洋各物的當天市面,全都聽從在這里喊出行情來。喜歡弄硬貨的,條塊戒指、大頭、小頭、黃白進出的距離,是較店鋪上軋的短而便宜;做多頭的拚命囤進,做空頭的乘機脫手,講交易時,伸伸指頭,張張嘴巴;送播消息的忙著噲……噲……的打電話;代雙方拉攏的,費點腳步,跑東跑西,從中漁利;要頭寸時,放利債的地下工作者就坐在身旁,不用出去找銀行、錢莊。如有什么疑難不決,有談相算命的會告知你一年中星宿吉兇的趨避,財氣的得失。
等而下之,有當方土地游俠之流為所設的特殊場合在散福濟眾,小公務員想分嘗一杯羹的,可到來暗暗的拜會;刑警隊員為求竊盜案件的發(fā)展,正注視著有無形跡可疑者,及其贓物底發(fā)現(xiàn),那報館記者,也就看作采訪的對象,新聞的發(fā)源地,展開了他們的工作。
各人的面前放著一把茶壺,一只茶杯,有的會從茶壺的嘴對茶杯的放置上,表示出特殊的身分來,要喝就舉起杯來喝幾口,要吃可隨意買些吃的來吃著,消閑磕牙的有,充饑飽肚的也有,態(tài)度是一般的安逸,內(nèi)心都在計劃著當前問題的怎樣周旋,各做著各個不同而實又相同的夢,說不定洋房汽車、漂亮的女人,都會從咬一句耳朵中到手,走回去就是富翁啦,至少,一年半載的開支是可以照牌頭的。
這一群眾里,有達官,有富豪,有經(jīng)紀人,有失意文人,有公子哥兒,有太太奶奶,有江湖流浪的乞食者,和尚道士有時也會得出現(xiàn),獨差見不到尼姑。他們都為吃茶而來,不,為吃茶而吃茶。因此,一切國家大事閭巷穢私,笑話奇談,無所不有,無所不談,幻出社會的一角縮影。這就是生活高壓下的生活,也就是謀生活的人做出來的生活。早市散了,還有晚市。
告訴在打算柴、米、油、鹽的老實人,且掉轉(zhuǎn)一下目標,先在吃茶上用用功夫,要會得吃了茶,才會有柴、米、油、鹽的生產(chǎn)。不信,且吃碗茶去。
載第169期(1949年1月16日出版)
品茶
…
圭梵
空閑著的時候,沏一杯濃濃的帶點苦味的龍井,擎起杯子,望著沉浸的一片片案芽,在綠水里浸泳著,送到口邊,從容的吹散了水面的水泡,輕輕地呷吮一口,這時候,舌尖上會感到清涼,舌根便淡淡的滲出些苦味的津液。但是,不準咕嘟地喝,那樣喝的叫牛飲,那是不合茶經(jīng)的。
據(jù)說,品茗可以從苦味中沉靜頭腦,發(fā)展思路,而文人雅士,也差不多都以品茶來表現(xiàn)他們的文和雅。
可是現(xiàn)在,據(jù)說時代進步了,于是,在穿西裝之流的摩登人物,便把喝茶改做了喝咖啡,他們的文章里真像有了多多的糖和帶點兒了洋味,大教授著作的時候,時常會在稿子上弄上幾點褐色的咖啡斑點。我想,大概是咖啡要比龍井更來得文和雅吧!
但是,在我們的文雅國度里,還有一種社會,那里邊的人多半是穿著藍布衣服的。
在那兒,每當早上同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我常常走過那狹小齷齪和熱鬧的街上,這時在每家的茶店里,都攢涌著一團團的人頭,頭在煙霧里晃動著,黝黑的面孔上流露著閑適的微笑。每張油漬浸透的桌子旁,都坐上七八個,圍對著桌上幾只空剩的殘屑的藍花磁盤,每人面前擺著一只滿盛著黃褐混沌的茶的碗沒有水泡,有根把粗茶捍浮在茶上,也沒有怎樣的熱氣,或許我就看不出來。兩個伙計雄赳赳地站在爐旁,扶著一個大蒸籠,隔一刻籠蓋開啦,在一陣沖起的蒸氣下,便顯出一顆顆鼠黃色的包子饅頭,于是,裝瓷盤的聲音,吶喊的聲音,再來著嗡嗡的聲音,一陣哄動,桌子上再擺上兩盤熱氣騰騰的食品,于是桌邊的人動了,一齊推開了茶碗舉出毛竹筷,看準包子饅頭射來射去。一會兒便有一把滿涂著煤灰的鐵壺給一只只茶碗沖滿了開水。
慢慢的,銅子兒擺在桌子上,各人都拿著扁擔、布袋、籃子,出了茶店,清潔的人用衣襟揩揩嘴巴,悠悠的散了。
這樣沒有吃飯來的叫做“吃早茶”,吃了午飯來的叫做“吃下午”。
像這種茶店,我也曾進去過一次。當我出來之后,我便發(fā)生了一個疑問:
“為什么在那里面的品茶,品不出什么文和雅呢?”
一個朋友告訴我道:
“呆子,茶葉在那里面,兩個銅子兒就買一大包呢!”
第1卷第12期(1935年3月5日出版)
飲茶隨筆
…
文窮
“茶”,這個字在漢代以前還沒有;許慎的《說文解字》只有“荼”字,專用這“茶”字還是唐朝以后的事。
據(jù)說在北魏的時候顯貴們多以茗飲為恥,飲茶之風因而衰息。直到唐代南北統(tǒng)一之后,經(jīng)文人學士提倡茗飲——就像胡適在“五四”提倡白話文似的,登高一呼,群山反應,“百無一用是書生”這句話似乎有點委屈事實。飲茶既然是很風雅的事兒,那么經(jīng)過“文人學士”提倡之后,這飲茶的風習才被打開并逐漸普遍起來。
商人自古敏感,既然茶葉有利可圖,那也不妨投投機,因此紛紛起來經(jīng)營此業(yè)者大有人在。
商人很難將“情”與“利”兩件兼而并有,為了這個緣故,他們常將“利”視之很重,而對“感情”兩字似乎不大感興趣,看得很淡泊。甚至置發(fā)妻于空房獨守,任其過著孤寂的生活,這并不是憑口亂說,是“有詩為證”的。打開《唐詩三百首》,白居易的《琵琶行》就有這樣的記載:“……老大嫁作商人婦。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艙明月江水寒。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p>
你想一個所謂“依門賣笑”的歌妓,不幸到了“門前冷落車馬稀”的時候,心想找一個可靠的人去出嫁,覺得自命文人學士也無非是些玩弄女性者,倒不如嫁個商人好些,生活也許有點保障,既然是投機事業(yè)想起來總有點“臭錢”,生活絕不會不舒適。誰又知道商人自古薄情,將離別看得鵝毛一樣輕,因此她在月夜之下就感慨萬端,大有悔不當初嫁給茶商,那時離婚又不容易,也只好此恨綿綿含恨終身了。
飲酒和品茗不同,“酒逢知己千杯少”、“斗酒詩百篇”,因此酒越喝得多就越顯著豪爽;飲茶既是風雅的事,當然是喝得越少越好,所以一杯之“品茗”,二杯就有點粗魯,叫“解渴”,喝上三杯那你簡直是野獸,故稱之“牛飲”。
去年夏夜,文秀到我這兒來玩,我們坐在天井里,天南地北亂說了一陣,不知怎樣忽然談到飲茶,她告訴我不知道在什么書上看到一篇談吃茶的文章,她仿佛還記得,據(jù)說在夏季荷花盛開的黃昏,將白天預先用紗布包好的茶葉攜在身上,然后劃一只小船,徜徉于荷叢之間,然后認清一枝略開的荷花,即將茶袋置于花心。等到翌晨再將它取出來,帶到家中以泉水煎煮,用這種茶饗客,那真清香可口。
我聽得很出神,也不甘示弱,我告訴她我不知道聽誰說過,據(jù)說在那寒冷的冬天,雪花布滿了院中盛開的臘梅,然后將梅花上的積雪取下來再將它裝進罐頭里,放滿之后再將罐頭埋在地下,等到夏天陣頭雨之后,來了幾位“騷人墨客”,就用這過年的雪水煎茶。那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的。至于茶具也得考究,絲毫不得茍且,如用銅壺則不雅,“銅臭”有污文人學士的清高,最好是瓦罐。如用柴燒則又有煙臭,最好是炭火慢煮。將雪水煮沸之后,再用上等杭州龍井放在宜興的泥茶壺里,最后持之一杯饗客,慢呷低吟,說不定文思立即涌出,又說不定大筆一揮也許揮出一首“絕妙好詞”。
中國是很特別的國家,比方說山東出產(chǎn)蜜桃,據(jù)說只限于某地,并且也僅僅一兩株樹上所結(jié)的果子最大,且比別的樹上都甜。貴州玉屏簫全國馳名,但聽說只有一家做得最好,并且這一家在好的之中每年僅有一對最為理想,吹起來異常悅耳,大有持該簫在手驚風雨,吹上一闋泣鬼神之勢。至于談到平時飲茶所用的龍井似乎也不是杭州真正的貨色,聽說杭州有一個地方,在那里有一口井——名副其實的龍井。在井里有一株茶樹,當然與普通者迥然不同,“物以稀為貴”,這種葉子絕不是你我所能輕易得到的。
據(jù)科學方法的分解,綠茶因為制法的不同,在葉子當中還保留了多量的維他命C,可惜我們還沒有聽到只有杭州那一株茶樹,其中只有一片葉子含的維生素最豐富。本人頗以此為憾!
不但這些東西來歷不平凡,并且還有些神奇的故事在里面。比方茶中的“舌尖”的名稱就很特別。記得我在四川與朋友坐在茶館閑談坐擺龍門陣,等到“一杯落肚閑話多”的時候,他便打開話匣子;他說從前某地有一座深山,那里很荒涼,人是很稀少的,只有一對童男童女,每天攜著手背著簍上山去采茶;童女采下每一片葉子總是要放在舌尖上舐一下,之后遞給童男,他也將這片葉子放在舌上沾潤一下然后放在簍里。
因此,這種葉子有人就叫“舌尖”。
我覺得這個故事卻有點羅漫蒂克,尤其我們中國人的幻想特別強,泡上一壺舌尖也許文思很容易來;常寫文章的朋友不妨喝點綠茶吧!
“萬事隨轉(zhuǎn)燭”,什么事都有個改變,這個年頭喝點茶也不容易,近來已有人將飲茶列為七件之一,因此“風雅”兩字也就被沖淡了不少,每天也得為它傷點腦筋。從前有位詩人在飲茶之余便發(fā)了點牢騷,他說:
“書畫琴棋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它,如今七事都改變,柴米油鹽醬醋茶?!?/p>
據(jù)說喝茶不僅是為了風雅也不僅是解渴,并且還可以醫(yī)??;三國時代著名的醫(yī)家華陀在他所著的《食經(jīng)》中有一“苦茶久食益意思”的話,有人認為華陀是將茶葉當做那時的健腦劑了。這難怪上海城隍廟除供奉霍光大將軍及城隍之外還有華陀神像。
過去《大公報》有位作者因為見到舶來品的咖啡逐漸將茶葉的地位占據(jù)了,就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文章,其中說茶葉能醫(yī)多少病,它是不亞于萬金油的,幾乎百病都治,其中特別強調(diào)綠茶中所含的維他命C。
那么患有貧血病的朋友,不妨喝點綠茶吧——但我絕沒開茶葉店,請不要誤會我籍此宣傳。
中國人的圣人是很多的,除了孔圣、孟圣、詩圣之外還有茶圣陸羽,他著了一部書叫《茶經(jīng)》,把飲茶的瑣事都記載很詳?!帮嬎荚础保热毁u酒的忘不了“杜康妙制”,那么我又寫寫關于飲茶的小文,也不得不將這位圣人特別介紹一番。
茶圣陸羽,他是唐朝竟陵人,在上元初,便退隱苕溪,自稱桑苧翁,那時便與世隔絕關起大門著了一部皇皇巨著——便是《茶經(jīng)》。因他嗜茶若狂,在他環(huán)居之處種了不少茶樹,當時的人很是不敬,說他是茶瘋子。等到唐[后]代鬻茶者則視陸羽為茶神,見仁見智于此可知?!恫杞?jīng)》這部書我雖然還未拜讀過,但我平時所聽到關于飲茶的種種瑣事,我?guī)缀跻矅@為觀止了。
載第172期(1949年3月1日出版)
言夢——人情涵泳(三)
…
甘永柏
多少人不知珍惜它該是可贊的時間,直到青春與美好皆成過去,貿(mào)然有悟,才掉過頭來說:“哪,那也是我曾經(jīng)過的地方呢!”話里的凄涼味,是帶幾分嚙唇而笑的肅殺氣的。像一個衰風敗柳的老妓,撕碎了貞操的圣衣,還在那兒獰笑青春。神經(jīng)銳敏的文學家,誰不富有那一股辛酸勁兒?我每每從許多回憶記、自序傳中找到溟濛的人生的悲哀——他們告訴我說:“你的夢有什么稀奇,我也曾經(jīng)夢過呢!”就覺得一股子涼氛透到心底,為人生的平淡而厭倦了。
其實,人生不靠一點兒夢還有什么趣味?年輕是可珍,可珍的就在那夸張妄誕的夢。夢是希望,夢也是現(xiàn)實。譬如一對天真相愛的男女,明眼人能指出哪兒是他們愛的暗礁、這社會的習俗要怎樣破壞他們的結(jié)合,于是這男女就丟開手了,那人生還有什么趣味?夢是創(chuàng)造,夢是生命的皇宮,它為勇敢有為的少壯之心而存在。年輕人是應該固執(zhí)他的夢的。
怕是童年距我愈遠,而今我是愈覺得童年的可珍可惜了。為環(huán)境所拘囿了的早熟的孩子,是從沒使他的夢夸張一點兒的。我做過夢,卻是充滿著稚氣的悲哀的夢,而今仍使我心悸。早年的一片生活已經(jīng)模糊,只隱約記得兩三歲時,父親死后,母親受著族人的欺凌,每夜我睡在她的懷里,總是見到她在哭泣。母親是良善的有力量的人,但有時脾氣卻也很壞,從生活上所受到的痛憤,常常不自覺的發(fā)泄在幾個孩子身上。小哥哥,溫順得貓一樣的姊姊及我,都常有一張淚臉。
我的家住在一個山堡上,這地方,茫茫的白霧和蒼蒼的青天常是我幼年之夢游移的地方。幼時很有點小聰明,讀書幾能過目成誦,所以結(jié)束分內(nèi)的功課是很容易的。那時,常跪在書臺上,眺望那蒼茫的海天。故鄉(xiāng)多山,總不多遠就有一座山阻住你的視線。淺淺的遠山,在小小的心中是那么神秘,那時我的心情正和Stevenson的小說Will O'the Mill中的小威爾的心情相仿。
山地多風雷,那聲勢與平原不同:當一陣子颶風闖入了谷里,就像千萬匹咆哮的虎,騰著山腰兜逐,比千軍萬馬的聲勢還要動人心魄。一聲雷墜下來,山應著山,總傳聞著百里的轟聲。那時,母子依在一塊兒,不說話,望著那盞豆火燈在古舊的木桌上顫動,心是怦怦地跳著。有時,風雷過了,又有淡淡的月描出庭前老柏的枝柯的黑影,在白色的窗簾上。母親放下我,同姊姊預備飯去了,我的夢又會揚起,想那遠山的紅廟該是無恙的,鳳小姐的小羊兒沒有吹壞吧?
受希望的捉弄,第一次感到失望的悲哀。我還記得,那是一個冬晚,同姊姊跑出城門,在一個土堡上等候母親回家。天已然的暗了,黃昏的煙霧從對山爬起,空谷寥然,只溪流淙淙可聞;山峽通出的遠道是寂寞的、修長的,母親還沒有來。佇候移時,山野與遠道,全模糊了,母親還沒來。在寒風中,垂著頭,姊姊牽著我的手,幽幽地走進那古老的城門。那時,悲哀似破絮般的咽塞了我的胸。我永不能忘卻那一次的記憶。
九歲進了小學,似乎那時的同學都是些憨大可笑的漢子。一個小小伶俐的孩子,懼怕世事,會用沉靜維持自己的生活,就開始孤獨的歲月了。登上校后的高山,可以望見悠悠的江流。我常是袖著手,獨自地走過一塊桑園,爬到山峰上。云霧包了暮天的江流,也包了我青春的夢,我夢著江河的前程,一個渺茫的奇異的世界。
中學校舍是在一個山坳里。那時,我已能從文章中尋取伴侶。常是帶了小說詞曲之類,循著陰暗的溪澗走到陰暗的林中,讀一會,不知所之的哭一會。望著密葉頂上的藍天,會記念故園,記念母親,記念須要寄托的幽情,而我所有的只是空虛、寂寞、無邊的虛幻——虛幻的夢就成為我自誑的慰藉。
十五歲時離開故鄉(xiāng),走上早年夢中的旅程了。叔叔帶我住在一個大學校里,在這大都市的一角,不知怎樣兒平靜的放下了我的生活。每夜每夜,對著一盞朱燈發(fā)愣,對著高歌霸酒的大學生們太息自己的寂寞,我是傾向了分行的抒寫。那是一種逃避,在做夢,我清楚的。
往后就住在濱水的鄉(xiāng)村里,見著水,又恢復了我的舊夢了,我是多么愛那銀溶溶的海呵!我仍是寂寞的。不結(jié)識朋友,也不大用功。寒燈獨坐,聽冷雨撲窗、風葉絮語,我歡喜那一點抖動的、不歡里藏著些兒甜味的情緒?;蚴窃谝粋€靜穆的黃昏,當我是倦了,躺在草地上,一片灰云向我行進來,我的記憶會輕松的復活在我心里,然而我許會更寂寞,因為我的記憶也是寂寞的。
在寂寞的天地里做著寂寞的夢,是我已結(jié)束的一段青春的生涯。說出來也帶點肅殺之氣,我不是對我更年輕的朋友說“哪,那也是我曾經(jīng)過的地方呢”么?夢是可珍的,咀嚼夢的回味,即使帶些許辛酸吧,對于做夢的自己,又何嘗不是可珍的呢?
六月一日
載第19期(1933年6月16日出版)
無眠愛夜
…
俞平伯
“睡”是怪難講的,假如出“不睡”專號,便覺好寫得多了。這個理由容易明白。我們常說“不什么”照例屬負性,說“是什么”或不說“不”才是正,但講到困覺這件事來恰好相反。不睡屬正面,睡反而是負的。您想,睡著了什么都不知道,非負而何?
我這想法也稍有因由的。當我小時候老想注意“怎么樣才會睡著了呢”?然而不知怎的,老失敗,不是清醒白醒地困弗著,便迷迷糊糊地已經(jīng)困著了。一寣(音忽)天亮,叫聲“啊呀”。
又作這般想,睡與夢連,假如出夢的專號,這文章大概也比較好寫得多。夢雖迷亂,總有些微的內(nèi)容也。編者的意思或者本來不太嚴格罷。這個年頭兒說說做夢,也許無礙罷?!m然,我不想這般做,一則文不對題近乎纏夾,二來萬一碰著了心分析者弗老爹之徒,夢也不會輕易被饒過的呵。如“古槐夢遇”、“槐屋夢尋”,我誠自悔其“少作”也。
睡的特色,只是空白,為沒有內(nèi)容。有了內(nèi)容便非純正的睡。古人說“至人其寐不夢”正是這個境界。但須問,如何可說?可說的或在它的四旁,所謂烘云托月,或在它的反面,又豈所謂背面傅粉歟!
睡雖然沒得可說的,但不睡,您受得了嗎?
假如睡成為問題,人對于睡的問題,真夠傷腦筋的,而且對它的態(tài)度亦非常特別。在一端看來,似乎對它非常的關切以至于貪得無厭,仿佛越睡得多,得便宜愈多哩。有人把這八小時的睡眠緊緊抓住不放,缺了一點半點鐘的覺,來朝便將以失眠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帶著一臉嚴肅沉郁毫不幽默的神情。
眠食常常連用。問人好,總說“眠食如何?伏維萬?!保〉蹅儗Ω哆@兩樁大事,態(tài)度卻不很同。吃雖夠重要的,而我們至少已進步到不致于勉強自己吃或勉強他人吃的程度,當自己或他人實在吃不下的時候(請客殷勤布菜,勸酒至于吵嘴打架,那算例外),雖然離楊妹還很遠很遠。
我們對于睡卻不然了。勉強他人固力不從心,但我們的確每天,大約每天晚上在那邊暗暗地勉強自己睡?!澳憧焖T!你快睡罷!”誘導之不足,繼之以逼迫,逼迫之無效,乞靈于“蒙汗”。這又是什么道理呢?就是那“不睡您受得了嗎”這句話在那邊作怪呀。所以與其說貪睡之利,不如說害怕這不睡尤為的確。
這是一極端。其另一端正相反,雖然抱這意見的究屬少數(shù),而真能實行的或僅有絕無其人,但這總不失為人類古老幻想之一,這樣的奢侈而又這樣儉省的。試想百年只三萬六千場耳,而古稀之說無端又打了個七扣。長生方劑,今古盡多,而成效難期,離“人壽二百年”還差得遠哩。其實最簡單的延年益壽法便是不睡。以八小時計,當二十四小時的三分之一,質(zhì)言之,一個人假如不睡而能活到一百歲,即等于活了一百三十三歲零四個月。我們實在把好好的光陰白白地困斯懵懂的斷送了也。古詩云:“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夜長須秉燭,不言不睡者乃古人措詞之委婉,今語所謂幽默是也。
在這睡得愈多愈好、愈少愈妙兩端之間,我們對付它的態(tài)度如何的微妙而尷尬,您也可以想象出來了。
夫睡即眠,眠即睡也。我們不常常說睡眠嗎?這和睡覺不同,睡與覺對待成文,猶之長短大小快慢也。但眠睡雖異文同義,如各安上一個“不”字,其義即不盡同。不睡者,不想睡,不需要睡,或者干脆不睡就是不睡。不眠卻是困不著,即失眠的另一種說法。在此二者之間則有“無眠”。
為什么要拉扯上這語文上的頑意呢?這關于我的身邊瑣事,覺得這“無眠”兩字怪有意思的,曾取作室名:“無眠愛夜兩當二樂之軒”。因太長,刻個圖章太貴,做齊匾更了不起,而且這樣狹長的匾,蝸居也容它不下,只好說說算了。
是的,“無眠愛夜”。夜是很好的境界,可惜被我們的眠哩夢哩給耽擱了。睡為什么必須在晚間呢?我也想不出所以然來,只好說是人的一種習慣,或者運命了。在這兒,我想對那些“俾晝作夜”的人們表示敬禮,可惜他們在那時候一多半開了爍亮的燈,加倍的活躍著,這好像又差個點兒。我只想在這黑暗里悄悄地待著。不睡么!也不。我是想睡的,而且想早點睡,故有句云,“寒夜雖長宜早睡”。但也要睡得著呵。假如睡不著呢,那真不如無眠愛夜了。蓋無眠者果然不是一定不要睡,也不是純粹的睡不著,不知因不要睡而睡不著呢,還不知因睡不著而索性不睡了呢,反正有點像狐貍們的蒲桃,又好像小孩子摔跤就地打個滾。我們生長在這夜晚上,您想,我如何能不愛這夜哩?
由睡說到夜,已有點添枝添葉了,若再扯上別的,罪過罪過。
三十七年六月四日北平
載第155期(1948年6月16日出版)
午睡
…
謝志功
睡眠!如果以一天八小時的標準來計算,在人的生命史上,被它占去了三分之一,而夏天的午睡時間,還沒有在內(nèi)。
不才夏天有午睡的習慣,下班后,回到公館,吃飯是應個景兒,丟下碗筷,地板上鋪好涼席,兩腿一伸,就見周公去了!可是一會兒又到了不屬于我的時間,正在與周公談到改善公務員待遇的問題,忽然被太座喊起,怪不得勁兒地匆匆上班,總是遲到,幸好頂頭上司,卻還北窗高臥,好夢正甜,無聲的原諒了他的“同志”。
有些人,尤其是胖子們的午睡,比晚睡還要認真,毫不放松。只見他午飯之后,一陣呵欠,好似先遣部隊,接著,腦袋昏昏然,眼皮有千斤重一樣,剛一倒下,就酣聲如雷了。
午睡到了發(fā)作的時候,非得“應酬”它一下不可,哪怕只伏著案;曲著肱;闔起眼皮;打個盹兒,也就可以“派司”。不然,渾身上下,有種說不出來的難過。任你有什么重要事體,都沒心思去作。想當年孔夫子紅著臉,罵他喜歡晝寢(大概就是午睡吧?)的弟子宰予,是一塊朽木,他又哪里想到午睡,于今也公然堂皇地列上了起居作息時間表呢?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那位綸巾羽扇,高臥隆中的諸葛先生,可算得午睡的前輩了!
載第156期(1948年7月1日出版)
說早起
…
山東人
清早的光陰很寶貴罷,有人說,“一日之計在于晨”。誠然,這是不可忽視的;證諸史籍,一般“功在社稷”;“德被蒸民”的“圣王”們,哪個不除了“夜寐”之外,還要“夙興”呢?
然孟夫子有“雞鳴而起,汲汲為利者,跖之徒也”的話。難道他老人家還甚不贊成“早起”嗎?不,決不!這不足為罵人“早起”的鐵證,蓋此語之出,譏“為利”也。參考夫同是“雞鳴而起”,而對“汲汲為善者”,獨嘉之曰“舜之徒也”的上句,就能了然了。
孟夫子也是贊成“早起”的。
我在蒙稚的時候,曾讀破好幾本官版正字的《朱子家訓》,因為是低能兒的緣故,始終沒丟開書本背過一次。直至今日,聽人哼起“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的一句,還以為是泰西哲人的格言。但到底讀過了它,學有根柢。有次在誰家客廳里見懸著四幅條屏,正楷寫在紅格子里;先看“朱柏廬治家格言”幾個字,生得很;然而頭一句“黎明即起”卻有些熟,仿佛在哪里見過。真的,到底讀過了它,學有根柢,猛地想起,《朱子家訓》一開頭就有這么一句,我對于這并不自怨自艾,讀破了幾本《朱子家訓》,只有頭一句是記得的。我還得意呢,的確地;我發(fā)現(xiàn)了一道奇跡——
朱子也是主張“早起”的。
不特“圣王”、“賢哲”為然也,吾省“主席”亦嘗以“早起”勖僚屬,以“早起”論政績矣。據(jù)說:某次,“主席”視察×縣,天未明即傳見縣長及其下屬,縣長以晏起撤職。有××局長者,徹夜作“竹林”游,聞訊趨往,“主席”嘉之,立擢彼為縣長,以勵來茲。由是觀之,“早起”就好。而亞圣斤斤于“為善”、“為利”之別,真是“迂哉夫子”!
書讀得太少了,迄今未看到勸人“晚起”的什么著述,世界之大,冊籍之多,不至于無罷?——也許。
不過我已經(jīng)慣了“晚起”。這“晚起”不是載諸經(jīng)傳,見之某科的講義的。
沒有誰教過我“晚起”,竟會“晚起”了,覺得真有些“知難行易”。
終天價哼著“一日之計在于晨”,依舊實行不了“黎明即起”,覺得真又有些“知難行亦不易”。
我迷惑了。
不管它“知難行易”,“知難行亦不易”吧,但愿明天能夠“早起”。
九月三十日,一九三三
載第30期(1933年12月1日出版)
說夢
…
江寄萍
夢,在從前的人看來,以為是很虛無縹緲的東西,有許多人夢見花,夢見月,夢見很美麗的衣服及很美麗的詩句;又有人夢見很兇惡的險境,譬如被人砍頭或被人捉著加以非刑之類的事,他莫名所以然。最近我的朋友因為白天被人強迫的請了一回客,心中好大的不高興,于是夜間便夢見他把那人強迫他請客的朋友的錢給擲在地上。這個報復的夢是很可笑的。最近我同朋友討論到夢的問題,他是研究心理學的,并且由一個人的夢,他曾治愈了一個患神經(jīng)病的人。他說,夢就是一種壓迫。比如說夢見美麗的東西,都是關于性欲一方面的,夢見丑惡的東西,都是關于恐怖一方面的。人要受了壓迫,沒有甘心忍受的,一定要找個東西宣泄,比如性欲受了壓迫的人,他的脾氣一定暴躁,恨不能無緣無故的把人罵一頓,走在街看誰都不順眼,就是這種緣故。夢,就是一種壓迫的宣泄。他還說宣泄也不一樣,有直接的,有間接的,這我便不大明白了。后來我自己想了兩天,覺得他說的話很有道理。我很想把他的意見推廣一下。中國的古語有云:“至人無夢,愚人無夢?!边@兩句話是玄妙的,始終也沒有人說明過至人和愚人為什么無夢。至人和愚人相差很遠,為什么至人無夢,而愚人也一樣的無夢呢?我在從前很懷疑,現(xiàn)在有了夢是“壓迫的宣泄”之說,才恍然大悟了。因為至人是胸懷豁大的,事事都能逆來順受,了不掛懷,他的心空無所有,一點塵埃都染不上,人家罵他打他,他都一點不感覺是什么壓迫,所以自然不必有什么宣泄。姑且舉一個例:
富弼少時,人有罵之者,佯為不聞。傍曰:“罵汝。”弼曰:“恐罵他人?!庇衷唬骸昂艟彰?,豈罵他人!”弼曰:“恐同姓名在。”其聞之頗慚。
——《寶訓》
這樣能忍,不一定算是至人,不過至人所做的事,差不多都是這樣的,所以無論什么事,在至人看來都是平常的,那么既無壓迫,自然不必有所宣泄,所以心里很安適的就枕,一覺睡到天亮了。愚人自然也是一樣,他不知道那種事是壓迫,有飯吃,吃五碗可以,沒有飯吃,吃半碗,他也不覺得怎樣,人家問他貴姓,他許不知道。這樣的人,自然是一枕黑甜,不會夢見什么的,因為他不知道壓迫,宣泄自然是更談不到了。做夢的,只剩下一部分平庸人,受了點壓迫,總要想反抗,到反抗不了的時候,于是便在夢中發(fā)泄了。
在偽《列子》中有一段談夢的,也可以見出夢是壓迫的宣泄?,F(xiàn)在將它錄在下面:
周之尹氏大治產(chǎn),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不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彌勤,晝則呻呼而即事,夜則昏憊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夢為國君:居人民之上,總一國之事;游燕官觀,恣意所欲,其樂無比。覺則復役人。……尹人心營世事,慮鐘家業(yè),心形俱疲,夜亦昏憊而役。昔昔夢為人仆,趨走作役,無不為也;數(shù)罵杖撻,無不至也。眠中啽囈呻呼,徹旦息焉……
那老役因為身體的勞頓受了極端的壓迫,所以要找一點宣泄,于是在夢中便得到心靈的安慰;尹氏也是心形俱疲,可是他的心情同老役的心情是不一樣的,他很有患得患失的心情,所以便有了相反的夢境。
由性欲的壓迫,而得到夢境的安慰,在文學中卻是常有的事,《牡丹亭》便是這樣。杜麗娘這樣一個多情的女子,恐怕不待讀《毛詩》早已便知道“情”字了??墒撬募彝s不能教她得到“情”的安慰,經(jīng)過了長期的性欲的壓迫,于是便在夢中遇見柳夢梅了。杜麗娘在做夢之前的心情是怎樣的?我們且看她這幾句:“天呵,春色惱人,信乎有之,常觀詩詞樂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誠不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宮之客。昔日韓夫人得遇于郎,張生偶逢崔氏,曾有《題紅記》、《崔徽傳》二書,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約偷期,后皆得成“秦晉”。吾生于宦族,長是名門,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誠為虛度青春。光陰如遇隙耳,可惜妾身顏色如花,豈料命薄如一葉乎?!笨创硕蝿t可知杜麗娘在性欲上受壓已到極端,所以后來在花園中夢見柳夢梅,卻是很合乎情理的事。湯顯祖《牡丹亭》的主角杜麗娘,雖然是他幻想出來的人物,然而往古來今,這種女子正不知多少。
在夢中戀愛是常有的事,詩里面尤其多,順手舉兩個例:李商隱的詩:“遠路應悲春啘晚,殘宵猶得夢依稀”,很可以看出被壓迫的痕跡,所以才有“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边@便是構(gòu)成夢的主要因緣。夢,也仿佛的確可以給人不少安慰。張泌的詩:“別夢依依到謝家,小廊回合曲欄斜”,不像是夢,簡直同實在去會他的愛人差不多。這種夢大概都是受了很強烈的性欲壓迫所致,這種便可以謂之直接的、間接的大概就是夢見花,夢見月之類的了。
日本松村武雄著《文藝與性愛》,也有一段談及夢是“被抑壓的愿望的表現(xiàn)”,現(xiàn)在我們看他是怎樣說的:
又“三十里路”的夢的旅行是什么秘密呢?莫特爾都把這些下了精神分析解釋。他說喬俄吉所作的夢,都是補充他夢覺時的無意識的愿望的。喬俄吉在孩子時代,遇見了后來可作自己的妻子的少女,于是他的心被牽動了??墒呛髞碛职岩镣浟?,然而他對于彼女的性愛并沒有完全消滅,不過被抑壓在意識下而已。因此喬俄吉雖時常夢見彼女,在他自己總不解是什么理由,并且也不信伊真在世上,他所作的夢,不過是被壓抑的愿望的表現(xiàn)而已。
夢是“壓迫的宣泄”之說實在是很有道理的。
載《文飯小品》第6期(1935年7月出版)
夢醒的時候
…
甘永柏
不必是那種愿意在享樂與頹廢中忘掉現(xiàn)實的人,但我,也常常怕著有清醒的時候。凱爾·紀伯倫在《論友誼》里曾說:“你找他只為消磨光陰的人,還能算你的朋友么?”我也許該感若一點兒慚愧,我能否認那曾給我一點慰藉的,不正是自己感到時間是堅硬難磨的時候來的朋友么?自然,這些朋友不會是帶著深深的生活艱困像的,或鋒芒稜露的人——這種人只會更增加我的憂郁。我歡喜的朋友,是那種有天真的嘴臉與天真的笑容,帶一點兒夢與一點兒夸張的人,縱然我不能同樣還給他們所給我的快樂。
煩悶的時候,不能讀書也不能做事,整日里在外面跑著的事也是有的。我怕著寂寞中的沉思,于是,寧愿在書肆里消磨一個下午,或在黑暗的街頭踱過一個黃昏,思緒多著的人,失眠也不是不能免的,那時,我便曾得找Calmatin之類的藥品來給我做朋友。
歌德說:“人不曾在中夜獨坐而哭泣,不會知道人生的滋味”。這是一個殘忍的誘惑啊!如果你愿意嘗試那種人生的滋味,親愛的朋友,你為什么不可以拿一柄刀子來虐待你自己?
我躲避著一切可能有的給我的清醒,但是,我不能躲避的,乃是午夜夢回的時間。即使沒有夢,午夜醒來,心地的恬靜荒涼,萬思云起,也有同一的味兒。夢原是朦朧的,那本是我難求的混沌境界,但醒后一忽兒的清醒,卻像證實了“現(xiàn)實”與“夢”的境界的分明:這意義,是正如一個孟浪的蕩子,有了回頭的時候,前塵后影,歷歷分明,而不勝其悚目與空虛一般。
說是夢的醒覺,在午夜;當知道是怎樣殘缺的,破碎的夢吧。自己常將“夢”解釋作“希望”,原是因為自己的夢是在沒有經(jīng)歷中建造起來的幻異的經(jīng)歷。后來我知道,世人做夢,是先經(jīng)歷了實際的人生,才有夢的經(jīng)歷的。如此,對于我自己的解釋,“夢是希望”,該是多么惶惑的呢!讀賈克·倫敦的書,我方知道也有與我有同一經(jīng)歷的人了。(見所著Before Adam)但那種夢是多么可怕?。〕錆M了野獸的咬嚙與嗥號,以血腥糊了夢的燈罩,說那是“希望”,上帝,這又是什么一種希望???
綺麗的、優(yōu)美的夢,在早年,我也曾經(jīng)做過;而今,則在夢的境域里,那些影子也不大留存了。我是曾經(jīng)愿意作一個夢的制造者的,我追求那些夢境,于是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夢的冰化,使我忘記了曾經(jīng)是一個做夢的人。而現(xiàn)在的夢中,除了些魔鬼和兇神的面目,猛獸的咆嘯……我曾返夢著高高的山峰,清清的溪流,冷寂的茅舍,與柔順的、誠實的人臉了……
可怖的夢也罷,美好的夢也罷,對于我,那一刻模糊的顫栗或歡喜,終于也只成了模糊的一片。它并不能永遠虐待我,而在夢的當時,以空虛填空虛,也是一種自欺自誑的排遣呢。
夢醒后的荒涼,可以比之為游子離鄉(xiāng),行船開出的一剎那。那時候,一切的記憶都更為鮮明,一切的真實也是最為真實的了,當你辭別妻兒或父母的時間,你曾以為那是夢;而當你再見不著他們的影子,那卻是確然的真實了。你的回憶有如舐著夢的酒瀝,那種余瀝乃常是為苦味之杯所盛的。
人在渾渾噩噩的日常生活中,不會有機會看清楚自己。夢醒時的寂靜,你的一切就得以清晰的出現(xiàn)了;歌德的所謂中夜端坐而哭泣,這一副眼淚大概是應該在此時凄然流出的吧?你感到真的孤獨,你明白了人們與你中間的距離,那是一種隱秘;那時,即使你是如何矜持的人,你也會覺得自己平日的矜持,只是比肥皂泡還要空的空虛了。
不必是夜長夢多吧,我知道,這分明是中夏;近日以來,不知怎的,總是那樣的多夢。在短短的夜晚里,總要捏著涔涔的冷汗醒過來幾次。屋子是那么大,那么空,(因為同住的都去了。)黑的暗夜又是那么的寥廓。摸著微微抖動的心坎,兩片枯澀的眼皮再也沾合不攏來;而我的心也是那么空,那么寥廓,像一個古遠的荒山,受過風風雨雨的吹打,人與獸的踐踏,而今是虛渺的一片,風過處,披開了創(chuàng)傷的痕跡,隱隱還含著痛楚。
為了不能忍耐硬睡的痛苦,半夜里,獨自起來倚窗獨坐的事也是常有的。對著悠長的深夜,苦苦挨著一分一刻的時間,莎翁《仲夏夜的夢》,雖然一直不曾讀過,從前想到這個題名。曾有過多少綺麗的幻想!而現(xiàn)在在這仲夏的夜里,我卻是再不敢去尋覓一個兩個的夢了。人們能在夢的破碎后去面對嚴肅的現(xiàn)實,我呢,味著夢醒后的悲哀,是在守著這悠悠的長夜,直到那靜靜的黎明的來臨。
念三年八月六日,闌屯
載《文飯小品》第1期(1935年2月出版)
談夢
…
吳組湘
我常常想寫點小小文章來記敘我的夢。我差不多每晚都有夢。有時一夜兩三起,有時雜碎模糊,簡直點不清有多少起。在量上既已這樣的可觀,而在內(nèi)質(zhì)上也是很不含糊的:除去少數(shù)幾個經(jīng)常做的而外,內(nèi)容大多希奇怪誕,極盡變化;而且又有一個統(tǒng)一的風格,就是把自己表現(xiàn)得非常怯弱、苦惱??傊菢O不愉快。我每次醒過來,把夢中情景回想一番,就不免驚訝:我想我怎么竟又做出這樣的一個夢!自己暗暗慚愧,覺得有點膩煩。
現(xiàn)在這些夢大般都已經(jīng)記不得了。但因一則腦里還有依稀的殘留印象可考,二則我每晚仍舊繼續(xù)著在做,所以我現(xiàn)在還能勉強說得出一個大概。我粗粗歸了一歸類,其中大約還很有幾個細目。一種是頗有點驚險的。普通這類夢有一個俗套:比如不知道在哪里,忽然覺得腳下一空,從高處跌到黑洞里,嚇得身肢在床上一跌跳,立刻驚醒。這樣子的夢,既無所謂頭,又因立刻驚醒,所以也沒尾,只是突如其來的一跳就完。做法相當?shù)木?,但究竟不脫窠臼。我現(xiàn)在還記得另外兩個夢,也是應該歸入這一類的。一個是獨自在外面游玩,忽然聽見頭頂上有嗶嗶叭叭的爆炸聲。抬頭一看,滿天飛舞著大塊石條。那石條有的從極高,高到不可見的云端里落下來,有的是從遠處橫刺里飛過來,一面飛舞,一面大聲地炸裂。同時眼前映滿可怕的紅光,耳里又響起敲銅盆的聲音——足足像有一千只銅盆在敲。這時定睛看,天上有幾百個太陽在急劇地竄跳,每一個都紅得非常可怕,不住和那些石條石塊碰軋著。一碰軋,就然大響,往地上掉落。我抱住頭,想跑,一看腳下,呵呀,不得了!原來我是站在冰上,冰也已經(jīng)開始溶解,一塊塊地在水面飄浮、急流。我站的那一塊原有桌面那么大,可是霎眼之間就已裂開。我站不住這一塊,就連忙跳上另一塊。如此慌張地來去蹦跳,毫無辦法,急得心肝跳到喉腔里,頭痛得要炸裂,腳下已經(jīng)一點氣力都沒有,支撐不住,一滑就跌到水里。還有一個是前天晚上剛做的,也是在郊外游玩,有四五位朋友在一起,好像正在草地上舉行“皮克匿克”似的。我們大聲地說笑,吃東西,好不熱鬧。突然大家全都沉默起來,空氣驟然轉(zhuǎn)變得嚴肅可怖。我起初沒覺得,口里還是不住說話,在我對面的一位朋友瞪著懼怕的眼珠,對我搖手,我這才知道我們是在一個廣漠的荒郊上,滿郊滿野無處不是成群結(jié)隊地走動著各種碩大兇惡的野獸。我們的身邊已經(jīng)圍滿這類野獸,其中有象那么大的獅子,有象那么大的老虎,有汽車那么大的白鼠,等等,等等。它們一個個對我們蹲著,舔舌頭,眨眼睛。其時蹲在我身邊的一只大老虎就慢慢站起來,張開血盆似的嘴,伸出大舌頭,先在我的腮巴上舐了一下,而后,大吼一聲。我心里明白它要做什么了,等它第二次對我的腦袋張口時,我就吐一口唾沫在它嘴里。它把舌頭嘴巴舐咂一回,咽下我那口唾沫。不一回,重又張嘴,我再吐一口。如此一張一吐,一張一吐,漸漸我口里已經(jīng)干燥非常,很不容易搜羅唾沫。心里有點急,就向我的同伴求助。一位同伴說:“你囫圇跳到它肚里去!”我想這倒是辦法,但急切不可措手。我的同伴幫著我推了一把,我這才覺得是在老虎肚里了。其時胸口十分窒悶,渾身大癢,自己一看,我的四肢都已消解得模糊不堪,像一只在水里浸透的泥漠菩薩了,我不得不急得大叫。這個夢,驚險中滲和一點詼諧,所以是另備一格的。
一種是屬于恐怖一類的,這類夢我做得最多,可惜現(xiàn)在都已說不完全,只能就記得住的約略說一兩個。一個是覺得自己還是個小孩子,獨自走到屋后的倉房那里去玩。這倉房只在秋季收稻的時候熱鬧一番,過后就用一把上銹的大鐵鎖鎖上,不再有人去走動,只任耗子黃鼠狼之類去做世界了。我夢里的這倉房,就正在鎖著的時候,我不知為什么要走上去推那鎖著的門,那門忽然大開,從里面摔出許多亂石瓦礫和一些女人用的裹腳布紅肚兜之類。東西摔出,門也隨即關上。四面一看,闃無人跡,一時嚇得想哭。那門忽又大開,又是一些女人的褻衣和瓦礫摔將出來;摔罷,門又重新關上……此夢當時很復雜,但現(xiàn)在記得的只這一個大概而已。另一個記得稍稍詳細一點。是說自己在一座古廟里游玩。廟里有許多人在燒香,雜沓不堪,我背著手走來走去,忽然看見神龕里一個金臉菩薩把舌頭一伸,對我做一個鬼臉,隨即復原狀。我嚇了一跳,趕緊要把這個秘密告訴那些燒香的人。一看,剛才燒香的那些人,并不是人,原來都是菩薩,已經(jīng)一個個沉著臉挺著眼,一點都不動了。我發(fā)現(xiàn)這廟里除我而外,并沒第二個人,大吃一驚,拉開腳就望外跑。然而外面山門兩旁也都站著高大可怕的菩薩,有的像是四大金剛,有的像是黑白無常,有的像是鐘馗、聞太師。他們正在互相談著話,嗓子極其粗亮,像打銅鑼一般??匆娢?,大家立刻停止談話,停住動作,恢復菩薩的模樣。我看看他們那高大可怕的身體,自覺自己的渺小。心里又知道他們種種的詭詐,無非都在對付我一個人。醒過來一身大汗。
有一天白晝小睡,夢到自己在一條小河中洗澡。河岸的石罅里忽然跳出一只小小哈叭狗,全身黑色,黑得可愛。它看見我,立即游水到我跟前,在我的腰上百般呵癢。我忍禁不住,格格大笑不止。心里覺得害怕,想反抗,可是一點氣力都沒有。還有幾個經(jīng)常做的夢,其一是飛在半空中,身體平伏,如游水的姿勢。飛得老是墻頭那么高,心里極想飛得再高一點,可是渾身酥軟乏力,兩條腳尤其像是面粉做成的一般,沒法再望上飛,覺得說不出的苦惱急悶。另一個想大家也常做的,便是在一種半睡半醒的情形下,覺得有個東西壓在胸口,渾身癱軟,一動也不能動。這兩種夢和那“小哈叭狗呵癢”我覺得都屬一類。胸口受壓,是完全使人苦悶難過的;飛在空中的一種,逍遙中含有極大的苦痛;至于那哈叭狗的一種,稍稍有點快感,然而愉快遠不及難過的成分多,而且滲和了不少可怕的空氣(那哈叭又可愛,又可怕,如《聊齋》中的年輕美女),情味比較復雜。風格雖各各不同,然其使人覺得軟癱無力,苦悶難過則是一樣的。
我在小學中學讀書的時候,最怕做算術,最喜歡下象棋。到現(xiàn)在算學已四五年不必去做,就是象棋也久已不下了。然而卻常在夢中夢到。做這類夢,有一定的時期,好比思慮過度,身上有病,或精神不爽時,一合眼便要做。夢中覺得是在課堂里上算術,先生突然發(fā)卷子,說要考。題目接到手一看,都是自己沒學過的,一道也不懂。心里一急,不知如何得了!有一次竟急得“丹田”一熱,鬧下一件不可告人的事。夢中下象棋也是很苦痛的,老覺得被人將著軍。將老頭子逃到這邊,這邊“將”軍;逃到那邊,那邊“將”軍。此時苦得不得了,恨不得亂抓胸口,大聲叫號。這兩個氣味相同的夢我已做了多年,現(xiàn)在還不是要做。真是此生極大苦事。
還有一種是使人嫌惡一類的。這一類,有的是發(fā)現(xiàn)遍地是蛇,自己簡直無處落腳。有的是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座極大的茅廁里,滿墻滿壁,滿地滿板,無處不是蛆蟲,無處不是糞便。這樣的夢每逢東西吃多的時候,可以一夜連做許多個。一翻身一個,一翻身一個,直鬧到不敢再睡為止。但印象最深,使我現(xiàn)在想起來還不禁要惡心的是前幾天中秋節(jié)那晚做的一個。這個夢我實在有點不愿意說——我約略說一下罷。是一個親戚家里,這親戚是個四十多歲的寡婦,死去多年了。她陰沉著臉,很親熱的款待我。我心知道她是鬼,可是并不怕她。她出一只鍋子來,叫我吃點心。我不愿意吃,但她勸得我沒奈何,只得箝了一筷子,吃到口里,覺得味道不對。站起來一看,那鍋子里是一只白貓子,囫圇地泡在湯里,肚皮向上,挺著眼珠,已經(jīng)腐爛得不堪了。我覺得滿口里沾著細毛,滿口里是腥臭,不禁大吐……惡!……
像我這樣的人,每天過著從臥床到書桌,從書桌到臥床的印板生活,卻能在睡夢里得到一點不平凡的體驗,在起初我是私心竊喜的,縱然這些夢都是如何的不愉快??墒堑鹊轿颐恳苟甲鲋@樣的夢,仔細想想,又感覺得它們是多么荒誕無稽,多么沒有意思的時候,我就十分膩煩,膩煩得有點不能忍耐了。
載第1卷第4期(1934年11月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