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一生下來直到如今,沒人盼望我成個學者;我永遠喜歡服從多數(shù)人的意見??墒俏覑勰顣?/p>
寫字
假若我是個洋鬼子,我一定也得以為中國字有趣。換個樣兒說,一個中國人而不會寫筆好字,必定覺得不是味兒;所以我常不得勁兒。
寫字算不算一種藝術,和做官算不算革命,我都弄不清楚。我只知道好字看著順眼。順眼當然不一定就是美,正如我老看自己的鼻子順眼而不能自居姓藝名術字子美。可是順眼也不算壞事,還沒有人因為鼻子長得順眼而去投河。再說,順眼也頗不容易;無論你怎樣自居為寶玉,你的鼻子沒有我的這么順眼,就干脆沒辦法;我的鼻子是天生帶來的,不是在醫(yī)院安上的。說到寫字,寫一筆漂亮字兒,不容易。工夫,天才,都得有點。這兩樣,我都有,可就是沒人求我寫字,真叫人起急!
看著別人寫,個兒是個兒,筆力是筆力,真饞得慌。尤其堵得慌的是看著人家往張先生或李先生那里送紙,還得作揖,說好話,甚至于請吃飯。沒人理我。我給人家作揖,人家還把紙藏起來。寫好了扇子,白送給人家,人家道完謝,去另換扇面。氣死人不償命,簡直得是!
只有一個辦法:遇上喪事必送挽聯(lián),遇上喜事必送紅對,自己寫。敢不掛,玩命!人家也知道這個,哪敢不掛?可是掛在什么地方就大有分寸了。我老得到不見陽光,或廁所附近,找我寫的東西去。行一回人情總得頭疼兩天。
頂傷心的是我并不是不用心寫呀。哼,越使勁越糟!紙是好紙,墨是好墨,筆是好筆,工具滿對得起人。寫的時候,焚上香,開開窗戶,還先讀讀碑帖。一筆不茍,橫平豎直;掛起來看吧,一串倭瓜,沒勁!不是這個大那個小,就是歪著一個。行列有時像歪脖樹,有時像曲線美。整齊自然不是美的要素;要命是個個字像傻蛋,怎么耍俏怎么不行。紙算糟蹋遠了去啦。要講成績的話,我就有一樣好處,比別人糟蹋的紙多。
可是,“東風常向北,北風也有轉南時”,我也出過兩回風頭。一回是在英國一個鄉(xiāng)村里。有位英國朋友死了,因為在中國住過幾年,所以留下遺言,墓碣上要幾個中國字。我去吊喪,死鬼的太太就這么跟我一提。我曉得運氣來了,登時包辦下來;馬上回倫敦取筆墨硯,緊跟著跑回去,當眾開彩。全村子的人橫是差不多都來了吧,只有我會寫;我還告訴他們:我不僅是會寫,而且寫得好。寫完了,我就給他們掰開揉碎地一講,這筆有什么講究,那筆有什么講究。他們的眼睛都睜得圓圓的,眼珠里滿是驚嘆號。我一直痛快了半個多月。后來,我那幾個字真刻在石頭上了,一點也不瞎吹?!肮鈽s是中國的,藝術之神多著一位。天上落下白米飯,小鬼兒悶悶地哭;因為倉頡泄露了天機!”我還記得作了這樣高偉的詩。
第二回是在中國,這就更不容易了。前年我到遠處去講演。那里沒有一個我的熟人。講演完了,大家以為我很有學問,我就棍打腿地聲明自己的學問很大,他們提什么我總知道,不知道的假裝一笑,作為不便于說,他們簡直不曉得我吃幾碗干飯了,我更不便于告訴他們。提到寫字,我又那么一笑。嗬,不大會兒,玉版宣來了一堆。我差點樂瘋了。平常老是自己買紙,這回我可撈著了!我也相信這次必能寫得好:平??偸悄弥鴦?,放不開膽,所以寫得不自然;這次我給他個信馬由韁,隨筆寫來,必有佳作。中堂,屏條,對聯(lián),寫多了,直寫了半天。寫得確實不壞,大家也都說好。就是在我辭別的時候,我看出點毛病來:好些人跟招待我的人嘀咕,我很聽見了幾句:“別叫這小子走!”“那怎好意思?”“叫他賠紙!”“算了吧,他從老遠來的?!薄写龁T總算懂眼,知道我確實賣了力氣寫的,所以大家沒一定叫我賠紙;到如今我還以為這一次我的成績頂好,從量上質上說都過得去。無論怎么說,總算我過了癮。
我知道自己的字不行,可有一層,誰的孩子誰不愛呢!是不是,二哥?
原載1934年12月16日《論語》第五十五期
讀書
若是學者才準念書,我就什么也不要說了。大概書不是專為學者預備的;那么,我可要多嘴了。
從我一生下來直到如今,沒人盼望我成個學者;我永遠喜歡服從多數(shù)人的意見??墒俏覑勰顣?。
書的種類很多,能和我有交情的可很少。我有決定念什么的全權;自幼兒我就會逃學,愣挨板子也不肯說我愛《三字經(jīng)》和《百家姓》。對,《三字經(jīng)》便可以代表一類——這類書,據(jù)我看,頂好在判了無期徒刑以后去念,反正活著也沒多大味兒。這類書可真不少,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犯無期徒刑罪的太多;要不然便是太少——我自己就常想殺些寫這類書的人。我可是還沒殺過一個,一來是因為——我才明白過來——寫這樣書的人敢情有好些已經(jīng)死了,如寫《尚書》的那位李二哥。二來是因為現(xiàn)在還有些人專愛念這類書,我不便得罪人太多了。頂好,我看是不管別人;我不愛念的就不動好了。好在,我爸爸沒希望我成個學者。
第二類書也與咱無緣:書上滿是公式,沒有一個“然而”和“所以”。據(jù)說,這類書里藏著打開宇宙秘密的小金鑰匙。我倒久想明白點真理,如地是圓的之類;可是這種書別扭,它老瞪著我。書不老老實實地當本書,瞪人干嗎呀?我不能受這個氣!有一回,一位朋友給我一本《相對論原理》,他說:明白這個就什么都明白了。我下了決心去念這本寶貝書。讀了兩個“配紙”,我遇上了一個公式。我跟它“相對”了兩個多鐘頭!往后邊一看,公式還多了去啦!我知道和它們“相對”下去,它們也許不在乎,我還活著不呢?
可是我對這類書,老有點敬意。這類書和第一類有些不同,我看得出。第一類書不是沒法懂,而是懂了以后使我更糊涂。以我現(xiàn)在的理解力——比我七歲的時候,我現(xiàn)在滿可以做圣人了——我能明白“人之初,性本善”。明白完了,緊跟著就糊涂了;昨兒個晚上,我還挨了小女兒——玫瑰唇的小天使——一個嘴巴。我知道這個小天使性本不善,她才兩歲。第二類書根本就看不懂,可是人家的紙上沒印著一句廢話;懂不懂的,人家不鬧玄虛,它瞪我,或者我是該瞪。我的心這么一軟,便把它好好放在書架上;好打好散,別太傷了和氣。
這要說到第三類書了。其實這不該算一類;就這么算吧,順嘴。這類書是這樣的:名氣挺大,念過的人總不肯說它壞,沒念過的人老怪害羞地說將要念。譬如說《元曲》,太炎先生的文章,羅馬的悲劇,辛克萊的小說,《大公報》——不知是哪兒出版的一本書——都算在這類里,這些書我也都拿起來過,隨手便又放下了。這里還就屬那本《大公報》有點勁。我不害羞,永遠不說將要念。好些書的廣告與威風是很大的,我只能承認那些廣告做得不錯,誰管它威風不威風呢。
“類”還多著呢,不便再說;有上面的三項也就足以證明我怎樣不高明了。該說讀的方法。
怎樣讀書,在這里,是個自覺的問題;我說我的,沒勉強誰跟我學。第一,我讀書沒系統(tǒng)。借著什么,買著什么,遇著什么,就讀什么。不懂的放下,使我糊涂的放下,沒趣味的放下,不客氣。我不能叫書管著我。
第二,讀得很快,而不記住。書要都叫我記住,還要書干嗎?書應該記住自己。對我,最討厭的發(fā)問是:“那個典故是哪兒的呢?”“那句話是怎么來著?”我永不回答這樣的考問,即使我記得。我又不是印刷器養(yǎng)的,管你這一套!
讀得快,因為我有時候跳過幾頁去。不合我的意,我就練習跳遠。書要是不服氣的話,來跳我呀!看偵探小說的時候,我先看最后的幾頁,省事。
第三,讀完一本書,沒有批評,誰也不告訴。一告訴就糟:“嘿,你讀《啼笑因緣》?”要大家都不讀《啼笑因緣》,人家寫它干嗎呢?一批評就糟:“尊家這點意見?”我不惹氣。讀完一本書再打通兒架,不上算。我有我的愛與不愛,存在我自己心里。我愛念什么就念,有什么心得我自己知道,這是種享受,雖然顯得自私一點。
再說呢,我讀書似乎只要求一點靈感。“印象甚佳”便是好書,我沒工夫去細細分析它,所以根本便不能批評。“印象甚佳”有時候并不是全書的,而是書中的一段最入我的味;因為這一段使我對全書有了好感;其實這一段的美或者正足以破壞了全體的美,但是我不去管;有一段叫我喜歡兩天的,我就感激不盡。因此,設若我真去批評,大概是高明不了。
第四,我不讀自己的書,不愿談論自己的書。“兒子是自己的好”,我還不曉得,因為自己還沒有過兒子。有個小女兒,女兒能不能代表兒子,就不得而知?!袄掀攀莿e人的好”,我也不敢加以擁護,特別是在家里。但是我準知道,書是別人的好。別人的書自然未必都好,可是至少給我一點我不知道的東西。自己的,一提都頭疼!自己的書,和自己的運氣,好像永遠是一對兒累贅。
第五,哼,算了吧。
原載1934年12月《太白》第一卷第七期
文牛
干哪一行的總抱怨哪一行不好。在這個年月能在銀行里,大小有個事兒,總該滿意了,可是我的在銀行做事的朋友們,當和我閑談起來,沒有一個不覺得怪委屈的。真的,我?guī)缀鯖]有見過一個滿意、夸贊他的職業(yè)的。我想,世界上也許有幾個滿意于他們的職業(yè)的人,而這幾個人必定是英雄好漢。拿破侖、牛頓、愛因斯坦、羅斯福,大概都不抱怨他們的行業(yè)“沒意思”。雖然不自居拿破侖與牛頓,我自己可是一向滿意我的職業(yè)。我的職業(yè)多么自由啊!我用不著天天按時上課或上公事房,我不必等七天才到星期日;只要我愿意,我可連著有一個星期的星期日!
我的資本很小,紙筆墨硯而已。我的生活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安排,白天睡,夜里醒著也好,晝夜都不睡也可以;一日三餐也好,八餐也好!反正我是在我自己的屋里操作,別人也不能敲門進來,禁止我把腳放在桌子上。專憑這一點自由,我就不能不滿意我的職業(yè)。況且,寫得好吧歹吧,大致都能賣出去,喝粥不成問題,倒也逍遙自在;雖然因此而把妒忌我的先生們鼻子氣歪,我也沒法子代他們?nèi)グ庹?/p>
可是,在近幾個月來,也不知怎么我也失去了自信,而時時不滿意我的職業(yè)了。這是吉是兇,且不去管,我只覺得“不大是味兒”!心里很不好過!
我的職業(yè)是“寫”。只要能寫,就萬事亨通,可是,近來我寫不上來了!問題嚴重得很,我不曉得生了娃娃而沒有奶的母親怎樣痛苦,我可是曉得我比她還更痛苦。沒有奶,她可以雇乳娘,或買代乳粉,我沒有這些便利。寫不出就是寫不出,找不到代替品與代替的人。
天天能寫一點,確實能覺得很自由自在,趕到了一點也寫不出的時節(jié)呀,哈哈,你便變成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你的自由,閑在,正是對你的刑罰;你一分鐘一分鐘無結果地度過,也就每一分鐘都如坐針氈!你不但失去工作與報酬,你簡直失去了你自己!
一夏天除了陰雨,我的臥室兼客廳兼飯廳兼浴室兼書房的書房,熱得老像一只大火爐。夜間一點鐘以后,我才能勉強進去睡。睡不到四個小時,我就必須起來,好趁早涼兒工作一會兒;一過午,屋內(nèi)即又成烤爐。一夏天,我沒有睡足。睡不足,寫得也就不多,一拿筆就覺得困啊。我很著急,但是想不出辦法,縉云山上必定涼快,誰去得起呢!
入秋,我本想要好好地工作一番,可是天又霉,紙煙的價錢好像瘋了似的往上漲。只好戒煙。我曾經(jīng)聲明過:“先上吊,后戒煙!”以示至死不戒煙的決心?,F(xiàn)在,自己打了嘴巴。最壞的煙賣到一百元一包,我沒法不先戒煙,以延緩上吊之期了;人都惜命呀!沒有煙,我只會流汗,一個字也寫不出!戒煙就是自己跟自己摔跤,整天摔跤怎能寫字呢?半個月,沒寫出一個字!
煙癮稍殺,又打擺子,本來貧血,擺子使血更貧。于是,頭又昏起來。不留神,猛一抬頭,或猛一低頭,眼前就黑那么一下,老使人有“又要停電”之感!每天早上,總盼著頭不大昏,幸而真的比較清爽,我就趕快地高高興興去研墨,期望今天一下子能寫出兩三千字來。墨研好了,筆也拿在手中,也不知怎么的,頭中轟的一下,生命成了空白,什么也沒有了,除了一點輕微的嗡嗡的響聲。這一陣好容易過去了,腦中開始抽著疼,心中煩躁得要狂喊幾聲!只好把筆放下——文人繳械!一天如此,兩天如此,忍心地、耐性地敷衍自己:“明天會好些的!”第三天還是如此,我開始覺得:“我完了!”放下筆,我不會干別的!是的,我曉得我應當休息,并且應當吃點補血的東西——豆腐、豬肝、豬腦、菠菜、紅蘿卜等。但是,這年月誰休息得起呢?緊寫慢寫還寫不出香煙錢怎敢休息呢?至于補品,豬肝豈是好惹的東西,而豆腐又一見雙眉緊皺,就是菠菜也不便宜?。∪绱苏f來,理應趕快服點藥,使身體從速好起來,可是西藥貴如金,而中藥又無特效。怎么辦呢?到了這般地步,我不能不后悔當初為什么單單選擇這一門職業(yè)了!唱須生的裂了嗓子,唱花旦的損了面容,大概都會明白我的苦痛:這苦痛是來自希望與失望的相觸,天天希望,天天失望,而生命就那么一天天地白白地擺過去,擺向絕望與毀滅!
最痛苦的是接到朋友征稿的函信的時節(jié)。
朋友不僅拿你當作個友人,而且認為你是會寫點什么的人??墒牵沩毾蛴讶藗兊狼?;你還是你,你也已經(jīng)不是你——你已不能夠作了!
牛吃的是草,擠出的是牛奶;可是,文人的身體并不和牛一樣壯,怎么辦呢?
青年朋友們,假使你沒有變成一頭牛的把握,請不要干我這一行事吧;當你寫不出字來的時候,你比誰的苦痛都更大!我是永不怨天尤人的人,今天我只后悔自己選錯了職業(yè)——完全是我自己的事,與別人毫不相干。我后悔做了寫家的正如我后悔“沒”做生意,或稅吏一樣;假若我起初就做著囤積居奇,與暗中拿錢的事,我現(xiàn)在豈不正興高采烈地自慶前程遠大么?啊,青年朋友們,假使你健壯如牛,也還要細想一想再決定吧,即在此處,牛恐怕是永遠沒有希望的動物,管你,和我一樣的,不怨天尤人。
原載1944年11月《華聲》第一卷第一期
忙
近來忙得出奇?;秀敝g,仿佛看見一狗,一馬,或一驢,其身段神情頗似我自己;人獸不分,忙之罪也!
每想隨遇而安,貧而無諂,忙而不怨。無諂已經(jīng)做到;無論如何不能歡迎忙。
這并非想偷懶。真理是這樣:凡真正工作,雖流汗如漿,亦不覺苦。反之,凡自己不喜做,而不能不做,做了又沒什么好處者,都使人覺得忙,且忙得頭疼。想當初,蘇格拉底終日奔忙,而忙得從容,結果成了圣人;圣人為真理而忙,故不手慌腳亂。即以我自己說,前年寫《離婚》的時候,本想由六月初動筆,八月十五交卷。及至拿起筆來,天氣熱得老在九十度以上,心中暗說不好??墒菍懗蓛啥我院螅m腕下墊吃墨紙以吸汗珠,已不覺得怎樣難受了。“七”月十五日居然把十二萬字寫完!因為我愛這種工作喲!我非圣人,也知道真忙與瞎忙之別矣。
所謂真忙,如寫情書,如種自己的地,如發(fā)現(xiàn)九尾彗星,如在靈感下寫詩作畫,雖廢寢忘食,亦無所苦。這是真正的工作,只有這種工作才能產(chǎn)生偉大的東西與文化。人在這樣忙的時候,把自己已忘掉,眼看的是工作,心想的是工作,做夢夢的是工作,便無暇計及利害金錢等了;心被工作充滿,同時也被工作洗凈,于是手腳越忙,心中越安怡,不久即成圣人矣。情書往往成為真正的文學,正在情理之中。
所謂瞎忙,表面上看來是熱鬧非常,其實呢它使人麻木,使文化退落,因為忙得沒意義,大家并不愿做那些事,而不敢不做;不做就沒飯吃。在這種忙亂情形中,人們像機器般地工作,忙完了一飽一睡,或且未必一飽一睡,而半飽半睡。這里,只有奴隸,沒有自由人;奴隸不會產(chǎn)生好的文化。這種忙亂把人的心殺死,而身體也不見得能健美。它使人恨工作,使人設盡方法去偷油兒。我現(xiàn)在就是這樣,一天到晚在那兒做事,全是我不愛做的。我不能不去做,因為眼前有個飯碗;多咱我手腳不動,那個飯碗便啪的一聲碎在地上!我得努力呀,原來是為那個飯碗的完整,多么高偉的目標呀!試觀今日之世界,還不是個飯碗文明!
因此,我羨慕蘇格拉底,而恨他的時代。蘇格拉底之所以能忙成個圣人,正因為他的社會里有許多奴隸。奴隸們?yōu)樘K格拉底做工,而蘇格拉底們乃得忙其所樂意忙者。這不公道!在一個理想的文化中,必能人人工作,而且樂意工作,即便不能完全自由,至少他也不完全被責任壓得翻不過身來,他能把眼睛從飯碗移開一會兒,而不至立刻啪的一聲打個粉碎。在這樣的社會里,大家才會真忙,而忙得有趣,有成績。在這里,懶是一種懲罰;三天不做事會叫人瘋了;想想看,靈感來了,詩已在肚中翻滾,而三天不準他寫出來,或連哼哼都不許!懶,在現(xiàn)在的社會里,是必然的結果,而且不比忙壞;忙出來的是什么?那么,懶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世界上必有那么一天,人類把忙從工作中趕出去,大家都曉得,都覺得,工作的快樂,而越忙越高興;懶還不僅是一種羞恥,而且是根本就受不了的。自然,我是看不到那樣的社會了;我只能在忙得——瞎忙——要哭的時候這么希望一下吧。
原載1935年6月30日天津《益世報·益世小品》
家書
一九四二年三月十日
××:
接到信,甚慰!濟與乙都去上學,好極!唯兒女聰明不齊,不可勉強,致有損身心。我想,他們能粗識幾個字,會點加減的算法,知道一點歷史,便已夠了。只要身體強壯,將來能學一份手藝,即可謀生,不必非入大學不可。假若看到我的女兒會跳舞演劇,有做明星的希望,我的男孩能體健如牛,吃得苦,受得累,我必非常歡喜!我愿自己的兒女能以血汗掙飯吃,一個誠實的車夫或工人一定強于一個貪官污吏,你說是不是?叫他們多游戲,不要緊逼他們讀書習字;書呆子無機會騰達,則成為廢物,有機會做官,則必貪污誤國,甚為可怕!
至于小雨,更宜多多玩耍,不可教她識字;她才剛剛四歲呀!每見摩登夫婦,教三四歲小孩識字號,客來則表演一番,是以兒童為玩物,而忘了兒童的身心發(fā)育甚慢,不可助長也。
我近來身體稍強,食眠都好,唯仍未敢放膽寫作,怕再患頭暈也。給我看病的是一位熟大夫,醫(yī)道高,負責任,他不收我的診費,而且照原價賣給我藥品,真可感激!前幾天,他給我檢查身體,說:已無大病,只是虧弱,需再打一兩打補血針。現(xiàn)已開始。病中,才知道身體的重要。沒有它,即使是圣人也一籌莫展!
春來了,我的陰暗的臥室已有陽光,桌上還有一枝桃花插在曲酒瓶中。
祝你健康!代我吻吻兒女們!
舍上,三,十
原載1942年4月5日《文壇》第二期
快活得要飛了
從二十八歲起練習寫作,至今已有整十二年。在這十二年里,有三次真的快活——快活得連話也說不出,心里笑而淚在眼圈中。第一次是看到自己的第一本書印了出來。幾個月的心血,滿稿紙的勾抹點畫,忽然變成一本很齊整的小書!每個鉛字都靜靜的,黑黑的,在那兒排立著,一定與我無關,而又頗面善!生命的一部分變成了一本書!我與它似乎并沒有多大關系,因為我決不會排字與訂書,或像生產(chǎn)小孩似的從身體里降落下八開本或十二開本??墒?,我又與它極有關系,像我的耳目口鼻那樣絕對屬于我自己,丑俊大小都沒法再改,而自己的鼻子雖歪,也要對鏡找出它的美點來呀!
第二次是當我的小女剛學會走路的時候,我離家兩三天;回來,我剛一進門,她便晃晃悠悠地走來了,抱住我的腿不放。她沒說什么——事實上她還沒學會多少話;我也無言——我的話太多了,所以反倒不知說什么好。默默地,我與她都表現(xiàn)了父與女所能有的親熱與快樂。
第三次是在漢口,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開籌備會的那一天。未到漢口之前,我一向不大出門,所以見到文藝界朋友的機會就很少。這次,一會到便是幾十位!他們的筆名,我知道;他們的作品,我讀過。今天,我看了他們的臉,握了他們的手。筆名,著作,寫家,一齊聯(lián)系起來,我仿佛是看到許多的星,哪一顆都在樣子上差不多,可是都自成一個世界。這些小世界里的人物的創(chuàng)造者,和咱們這世界里的讀眾的崇拜者,就是坐在我面前的這些人!
可是,這還不足使我狂喜。幾十個人都說了話,每個人的話都是那么坦白誠懇,啊,這才到了我喜得要落淚的時候。這些人,每個人有他特別的脾氣,獨具的見解,個人的愛惡,特有的作風。因此,在平日他們就很難免除自是與自傲。自己的努力使每個人孤高自賞,自己的成就產(chǎn)生了自信;文人相輕,與其說是一點毛病,還不如說是因努力而自信的必然結果??墒牵@一天,得看見大家的臉,聽得到大家的話。在他們的臉上,我找到了為國家為民族的悲憤;在他們的話中,我聽出團結與互助的消息。在國旗前,他們低首降心,自認藐??;把平日個人的自是改為團體的信賴,把平日個人的好尚改作共同的愛惡——全民族的愛惡。在這種情感中,大家親切地握手,不客氣地說出彼此的短長,真誠演為諒解。這是何等的胸襟與氣度呢!
在全部的中國史里,要找到與這類似的事實,恐怕很不容易吧?因為在沒有認清文藝是民族的呼聲以前,文人只能為自己道出苦情,或進一步而嗟悼——是嗟悼!——國破家亡;把自己放在團體里充一名戰(zhàn)士,去復興民族,維護正義,是萬難做到的。今天,我們都做到了這個,因為新文藝是國民革命中產(chǎn)生出的,文藝者根本是革命的號兵與旗手。他們今日的集合,排成隊伍,絕不是偶然的。這不是烏合之眾,而是戰(zhàn)士歸營,各具殺敵的決心,以待一齊殺出。這么著,也只有這么著,我們才足以自證是時代的兒女,把民族復興作為共同的意志與信仰,把個人的一切都放在團體里去,在全民族抗敵的肉長城前有我們的一座筆陣。這還不該欣喜么?
我等著,等到開大會的那一天,我想我是會樂瘋了的!
原載1938年3月27日漢口《大公報》(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成立大會特刊)
我的理想家庭
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講戀愛,講革命,講志愿,似乎天地之間,唯我獨尊,簡直想不到組織家庭——結婚既是愛的墳墓,家庭根本上是英雄好漢的累贅。及至過了三十,革命成功與否,事情好歹不論,反正領略夠了人情世故,壯氣就差點事兒了。雖然明知家庭之累,等于投胎為馬為牛,可是人生總不過如此,多少也都得經(jīng)歷一番,既不堅持獨身,結婚倒也還容易。于是發(fā)帖子請客,笑著開駛倒車,苦樂容或相抵,反正至少湊個熱鬧。到了四十,兒女已有二三,貧也好富也好,自己認頭苦曳,對于年輕的朋友已經(jīng)有好些個事兒說不到一處,而勸告他們老老實實地結婚,好早生兒養(yǎng)女,即是話不投緣的一例。到了這個年紀,設若還有理想,必是理想的家庭。倒退二十年,連這么一想也覺泄氣。人生的矛盾可笑即在于此,年輕力壯,力求事事出軌,決不甘為火車;及至中年,心理的,生理的,種種理的什么什么,都使他不但非做火車不可,且做貨車焉。把當初與現(xiàn)在一比較,判若兩人,足夠自己笑半天的!或有例外,實不多見。
明年我就四十了,已具說理想家庭的資格:大不必吹,蓋亦自嘲。
我的理想家庭要有七間小平房:一間是客廳,古玩字畫全非必要,只要幾張很舒服寬松的椅子,一二小桌。一間書房,書籍不少,不管什么頭版與古本,而都是我所愛讀的。一張書桌,桌面是中國漆的,放上熱茶杯不至燙成個圓白印兒。文具不講究,可是都很好用,桌上老有一兩枝鮮花,插在小瓶里。兩間臥室,我獨據(jù)一間,沒有臭蟲,而有一張極大極軟的床。在這個床上,橫睡直睡都可以,不論怎睡都一躺下就舒服合適,好像陷在棉花堆里,一點也不硬碰骨頭。還有一間,是預備給客人住的。此外是一間廚房,一個廁所,沒有下房,因為根本不預備用仆人。家中不要電話,不要播音機,不要留聲機,不要麻將牌,不要風扇,不要保險柜。缺乏的東西本來很多,不過這幾項是故意不要的,有人白送給我也不要。
院子必須很大??繅τ袔字晷」緲?。除了一塊長方的土地,平坦無草,足夠打開太極拳的,其他的地方就都種著花草——沒有一種珍貴費事的,只求昌茂多花。屋中至少有一只花貓,院中至少也有一兩盆金魚;小樹上懸著小籠,二三綠蟈蟈隨意地鳴著。
這就該說到人了。屋子不多,又不要仆人,人口自然不能很多:一妻和一兒一女就正合適。先生管擦地板與玻璃,打掃院子,收拾花木,給魚換水,給蟈蟈一兩塊綠黃瓜或幾個毛豆;并管上街送信買書等事宜。太太管做飯,女兒任助手——頂好是十二三歲,不準小也不準大,老是十二三歲。兒子頂好是三歲,既會講話,又胖胖的會淘氣。母女于做飯之外,就做點針線,看小弟弟。大件衣服拿到外邊去洗,小件的隨時自己涮一涮。
既然有這么多工作,自然就沒有多少工夫去聽戲看電影。不過在過生日的時候,全家就出去玩半天;接一位親或友的老太太給看家。過生日什么的永遠不請客受禮,親友家送來的紅白帖子,就一概扔在字紙簍里,除非那真需要幫助的,才送一些干禮去。到過節(jié)過年的時候,吃食從豐,而且可以買一通紙牌,大家打打“索兒胡”,賭鐵蠶豆或花生米。
男的沒有固定的職業(yè);只是每天寫點詩或小說,每千字賣上四五十元錢。女的也沒事做,除了家務就讀些書。兒女永不上學,由父母教給畫圖,唱歌,跳舞——亂蹦也算一種舞法——和文字,手工之類。等到他們長大,或者也會仗著繪畫或寫文章賣一點錢吃飯;不過這是后話,頂好暫且不提。
這一家子人,因為吃得簡單干凈,而一天到晚又不閑著,所以身體都很不壞。因為身體好,所以沒有肝火,大家都不愛鬧脾氣。除了為小貓上房、金魚甩子等事著急之外,誰也不急赤白臉的。
大家的相貌也都很體面,不令人望而生厭。衣服可并不講究,都做得很結實樸素;永遠不穿又臭又硬的皮鞋。男的很體面,可不露電影明星氣;女的很健美,可不紅唇卷毛的鼻子朝著天。孩子們都不卷著舌頭說話,淘氣而不討厭。
這個家庭頂好是在北平,其次是成都或青島,至壞也得在蘇州。無論怎樣吧,反正必須在中國,因為中國是頂文明頂平安的國家;理想的家庭必在理想的國內(nèi)也。
原載1936年11月16日《論語》第一百期
習慣
不管別位,以我自己說,思想是比習慣容易變動的。每讀一本書,聽一套議論,甚至看一回電影,都能使我的腦子轉一下。腦子的轉法像是螺絲釘,雖然是轉,卻也往前進。所以,每轉一回,思想不僅變動,而且多少有點進步。記得小的時候,有一陣子很想當“黃天霸”。每逢四顧無人,便掏出瓦塊或碎磚,回頭輕喊:看鏢!有一天,把醋瓶也這樣出了手,幾乎挨了頓打。這是聽《五女七貞》的結果。及至后來讀了托爾斯泰等人的作品,就是看楊小樓扮演的“黃天霸”,也不會再扔醋瓶了。你看,這不僅是思想老在變動,而好歹還高了一二分呢。
習慣可不能這樣。拿吸煙說吧,讀什么,看什么,聽什么,都吸著煙。圖書館里不準吸煙,干脆就不去。書里告訴我,吸煙有害,于是想戒煙,可是想完了,照樣點上一支。醫(yī)院里陳列著“煙肺”也看見過,頗覺恐慌,我也是有肺動物?。∵@點嗜好都去不掉,連肺也對不起呀,怎能成為英雄呢?!思想很高偉了;及至吃過飯,高偉的思想又隨著藍煙上了天。有的時候確是堅決,半天兒不動些小白紙卷,而且自號為理智的人——對面是習慣的人。后來也不是怎么一股勁,連吸三支,合著并未吃虧。肺也許又黑了許多,可是心還跳著,大概一時還不至于死,這很足自慰。什么都這樣。按說一個自居“摩登”的人,總該常常攜著夫人在街上走走了。我也這么想過,可是做不到。大家一看,我就毛咕:“你慢慢走著,咱們家里見吧!”把夫人落在后邊,我自己邁開了大步。什么“尖頭曼”“方頭曼”的,不管這一套。雖然這么說,到底覺得差一點。從此再不去雙雙走街。
明知電影比京戲文明些,明知京戲的鑼鼓專會供給頭疼,可是嘉寶或紅發(fā)女郎總勝不過楊小樓去。鑼鼓使人頭疼得舒服,仿佛是。同樣,冰激凌,咖啡,青島洗海澡,美國橘子,都使我搖頭。酸梅湯,香片茶,裕德池,肥城桃,老有種知己的好感。這與提倡國貨無關,而是自幼兒養(yǎng)成的習慣。年紀雖然不大,可是我的幼年還趕上了野蠻時代。那時候連皇上都不坐汽車,可想見那是多么野蠻了。
跳舞是多么文明的事呢,我也沒份兒。人家印度青年與日本青年,在巴黎或倫敦看見跳舞,都講究饞得咽唾沫。有一次,在愛丁堡,跳舞場拒絕印度學生進去,有幾位差點上了吊。還有一次在海船上舉行跳舞會,一個日本青年氣得直哭,因為沒人招呼他去跳。有人管這種好熱鬧叫作猴子的模仿,我倒并不這么想。在我的腦子里,我看這并不成什么問題,跳不能叫印度登時獨立,也不能叫日本滅亡。不跳呢,更不會就怎樣了不得。可是我不跳。一個人吃飽了沒事,獨自跳跳,還倒怪好。叫我和位女郎來回地拉扯,無論說什么也來不得??粗筒豁樠?,不用說真去跳了。這和吃冰激凌一樣,我沒有這個胃口。舌頭一涼,馬上聯(lián)想到瀉肚,其實心里準知道并沒危險。
還有吃西餐呢。干凈,有一定的分量,好消化,這些我全知道。不過吃完西餐要不補充上一碗餛飩兩個燒餅,總覺得怪委屈的。吃了帶血的牛肉,喝涼水,我一定跑肚。想象的作用。這就沒有辦法了,想象真會叫肚子山響!
對于朋友,我永遠愛交老粗兒。長發(fā)的詩人,洋裝的女郎,打高爾夫的男性女性,咬言咂字的學者,滿跟我沒緣。看不慣。老粗兒的言談舉止是咱自幼聽慣看慣的。一看見長發(fā)詩人,我老是要告訴他先去理發(fā);即使我十二分佩服他的詩才,他那些長發(fā)也使我堵得慌。家兄永遠到“推剃兩從便”的地方去“剃”,亮堂堂的很悅目。女子也剪發(fā),在理論上我極同意,可是看著別扭。問我女子該梳什么“頭”,我也答不出,我總以為女性應留著頭發(fā)。我的母親,我的大姐,不都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么?她們都沒剪發(fā)。
行難知易,有如是者。
原載1934年9月5日《人間世》第十一期
神的游戲
戲劇不是小說。假若我是個木匠,我一定說戲劇不是大鋸。由正面說,戲劇是什么,大概我和多數(shù)的木匠都說不上來。對戲劇我是頭等的外行。
可是,我作過戲劇。這只有我和字紙簍知道??磩e人寫戲,我也試試,正如看別人下海,我也去涮涮腳。原來戲劇和小說不是一回事。這個發(fā)現(xiàn),多少是惱人的。
“小說是袖珍戲園”。不錯。連賣瓜子的打手巾把的都有地位。形容那位睡著了的觀客,和他的夢,都無所不可。一出戲,非把賣瓜子的逐出去不可,那位做夢的先生也該槍斃。戲劇限于臺上加點玩意兒,而且必定不許臺下有人睡覺。一些布景,幾個人,說說笑笑或哭哭啼啼,這要使人承認是藝術;天哪,難死人也!景片的繩子松了一些,椅子腿有點活動,都不在話下;她一個勁兒使人明白人生,認識生命,拿揭顯代替形容,拿吵嘴當作說理,這簡直不可能??墒钦嬗袝蛇@個的!
設若戲劇是“一個”人的發(fā)明,他必是個神。小說,二大媽也會是發(fā)明人。從頭說起吧。立意有了,人物,地點,時間也都有了,這不應很樂觀么?是。于是提起筆來,終于放下,讓誰先出來呢?設若是小說,我就大有辦法。我能叫一混成旅人一齊出來,也能叫一個人沒有而大講秋天的紅葉。戲劇家必是個神,他曉得而且毫不遲疑地怎樣開始。他似乎有件法寶,一祭起便成了個誅仙陣,把臺下的眾靈魂全引進陣去。并且是很簡單呀,沒有說明書,沒有開場詞,沒有名人的介紹;一開幕便單擺浮擱地把陣式列開,一兩個回合便把人心捉住,拿活人演活人的事,而且叫臺下的活人鄭重其事地感到一些什么,傻子似的笑或落淚。這個本事是真本事,我只能使眼前的白紙老那么白著吧。請想,我面對面地、十二分誠懇地,給二大媽述說一件事,她還不能明白,或是不愿聽;怎樣將兩個人放在臺上交談一陣,就使她明白而且樂意聽呢?大概不是她故意與我作難,就是我該死。
勉強地打了個頭兒。一開幕,一胖一瘦在書房內(nèi)談話,窗外有片雪景,不壞。胖子先說話,瘦子一邊聽一邊看報。也好。談了兩三分鐘,胖子和瘦子的話是一個味兒,話都非常漂亮,只是顯不出胖子是怎樣個人,瘦子是怎么個人。把筆放下,嘆氣。
過了十分鐘,想起來了。該上女角了。女角一露面,胖子和瘦子之間便起了沖突,一起沖突便有了人格。好極了。女角出來了。她也加入談話,三個人說的都一個味兒,始終是白開水。她打扮得很好,長得也不壞,說話也漂亮;她是怎么個人呢?沒辦法。胖子不替她介紹,瘦子也不管詳述家譜,她自己更不好意思自述。這位救命星原來也是木頭的。紙簍里增多了兩三張紙。
天才不應當承認失敗,再來。這回,先從后頭寫。問題的解決是更難寫的;先解決了,然后再倒轉回來補充,似乎更保險。小說不必這樣,因為無結果而散也是真實的情形。戲劇必須先作繭,到末了變出蛾子來。是的,先出蛾子好了。反正事實都已預備好,只憑一寫了。寫吧。胖子、瘦子和姑娘又都出來了。還是木頭的。瘦子娶了姑娘,胖子飲鴆而死,悲劇呀。自己沒悲,胖子沒悲,雖然是死了!事實很有味兒,就是人始終沒活著。胖子和瘦子還打了一場呢,白打,最緊張?zhí)幘褪沁@一打,我自己先笑了。
念兩本前人的悲劇,找點訣竅吧。哼!事實不如我的奇,穿插不如我的巧,言語沒有我的俏,可是,也不是從哪里找來的,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有股悲勁縈繞回環(huán),好似與人物事實平行著一片秋云,空氣便是涼颼颼的。不是鬧鬼;定是有神。這位神,把人與事放在一個悲的宇宙里。不知他是先造的人呢,還是先造的那個宇宙。一切是在悲壯的律動里,這個律動把二大媽的淚引出來,滿滿地哭了兩三天,淚越多心里越痛快。二大媽的靈魂已到封神臺下去,甘心地等著被封為——哪怕是土地奶奶呢,到底是入了神界!
我完了。神始終不照顧我。他不給我這點力量。我的眼總是迷糊,看不見那么立體的一小塊——其中有人有事有說有笑,一小塊人生,一小塊真理,一小塊悲史,放在心里正合適,放在宇宙里便和宇宙融成一體,如氣之與風。戲劇呀,神的游戲。木匠,還是用你的鋸吧。
原載1934年7月14日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
投稿
先聲明,我并不輕視為投稿而做文章的人,因為我自己便指著投稿掙飯吃。
這,卻擋不住我要說的話。投稿者可以就是文藝家,假若他的稿子有文藝的價值。投稿者也許成不了個文藝家,假若他專為投稿而投稿。專為投稿而投稿者,第一要審明刊物的性質,以期一投而中??镆裁次恼拢銓懯裁次恼?,于是他少不得就不懂而假充懂,可以寫非洲探險,也可以寫家庭常識,而究其實則一無所知。第二要看清刊物所特喜的文字,幽默或嚴肅,激烈或溫柔,隨行市而定自己的喜怒哀樂,文字合格恰巧也就是感情的虛晃一刀,并無真實力量。有此二者,事不深知,文字虛浮,乃成毛病。
有志文藝的青年,往往以投稿為練習,東一小篇,西一小篇,留神刊物某某特輯的征文啟事,揣摩著某某編輯所喜的風格,結果:東一小篇,西一小篇,都發(fā)表出來,而失去自己——連靈魂帶文字一齊送給了模仿——投機,這是最吃虧的事。練習是必需的,但是這樣以刊物編輯的標準為標準,只能把自己送了禮,而落下了一股子新聞氣在筆尖上。編輯只管一個刊物,并非文藝之神,不可不知。
為拿稿費,自然也是投稿的動機之一——連我自己也這樣,并不怎么可恥;吃飯本是人生頭等大事。但是越為要錢,便越緊迫著編輯先生們,甚至有時造些謠言以博編輯的歡心及讀者的一笑,這便連人格也丟了。
好文章到底是好文章,它總會一鳴驚人,連編輯也沒法不打自己的嘴巴。使編輯先生瞪眼的東西而不被錄用,那是編輯先生的錯兒。使編輯先生耷拉著眼皮去看的東西,就是回回發(fā)表出來也沒什么光榮。練習你自己的吧,不必管刊物和編輯。你要成一只會高飛的鷹,莫做被抽擊才會轉動的陀螺。
原載1937年5月15日《北平晨報》
歇夏
馬國亮先生在這個月里給我兩封信?!拔娜讼嘀亍保冶仨氄f他的信實在寫得好:文好,字好,信紙也好,可是,這是附帶的話;正文是這么回事:第一封信,他問我的小說寫得怎樣了。說起來話長,我在去年春天就向趙家璧先生透了個口話,說我要寫一部長篇小說,內(nèi)中的主角兒是兩位鏢客,行俠仗義,替天行道,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可是到末了都死在手槍之下。我的意思是說時代變了,單刀赴會,殺人放火,手持板斧把梁山上,都已不時興;大刀必須讓給手槍,而飛機轟炸城池,炮艦封鎖???,才夠得上摩登味兒。這篇小說,假如能寫成了的話,一方面是說武俠與大刀早該一齊埋在墳里,另一方面是說代替武俠與大刀的諸般玩意兒不過是加大的殺人放火,所謂鳥槍換炮者是也,只顯出人類的愚蠢。
春天過去,接著就是夏天,我到上海走了一遭,見著了趙先生。他很愿意把這本東西放在《良友叢書》里。由上海回來,我就開始寫,在去年寒假中,寫成了五六千字。這五六千字中沒有幾個體面的,開學以后沒工夫續(xù)著寫,就把它放在一邊。大概是今年春天吧,我在一本刊物上看到一個短篇小說,所寫的事兒與我想到的很相近。大家往往思想到同樣的事,這本不出奇,可是我不愿再寫了。一來是那寫成的幾千字根本不好,二來是別人寫過的,雖然還可以再寫,可是究竟差著點勁兒,三來是我想在夏天休息休息。
馬先生所問的小說,便是指此而言。我寫去回信,說今夏休息,打退堂鼓。過了幾天,他的第二封信來到,還是文好,字好,信紙也好;還是“文人相重”。這封信里,他允許,并且夸獎我應當休息,可是在休息之前必須給良友寫一個短篇。
短篇?也不能寫!說起來話就又長了。在春間我還答應下給別的朋友寫些故事呢——這都得在暑假里寫,因為平日找不到“整”工夫。既然決定休息,那么不寫就都不寫,不能有偏向。況且我不愿,也不應當,向自己失信,怎么說呢,這才到了我的正題。請往下看:
我最愛寫作,一半是為掙錢,一半因為有癮。我乃性急之人,辦事與洗澡具同一風格,稀里嘩啦一大回,永不慢騰騰的,對于作文,也講快當;但作文到底不是洗澡,雖然回回滿頭大汗,可是不見得能回回寫得痛快淋漓。只有在這種時候,就是寫完一篇或一段而覺得不滿意的時候,我才有耐心修改,或甚至從頭另寫。此耐心是出于有癮。
大概有八年了吧,暑假沒休息過,一年之中,只有暑假是寫東西的好時候,可以一氣寫下十幾萬字。暑天自然是很熱了,我不怕;天熱,我的心更熱,老天爺也得被我戰(zhàn)敗,因為我有癮呀。
自幼我的身體就很弱,這個癮自然不會使身體強壯起來。胃病,肺病,頭疼,肚疼,什么病都鬧過。單就肺病來說,我曾患到第七八期。過猶不及,沒吃藥、沒休息它自己好了。胃病也很厲害,據(jù)一位不要我的診金的醫(yī)生說,我的胃已掉下一大塊去。我慌了!要是老這么往下墜,說不定有朝一日胃會由腹中掉出去的,非吃藥不可了。而藥也真靈,喝了一瓶,胃居然又回到原來的位置,像氣球往上升似的,我覺得。
雖然鬧過這些病,我可是沒死過一回。這個,又不能不說是“寫癮”的好處了。寫作使我胃弱,心跳,頭疼;同時也使我小心。該睡就去睡,該運動就去運動;吃喝起臥差不多都有規(guī)律。于是雖病而不至于死;就是不幸而死,也是衛(wèi)生的。真的,為滿足這個癮,我一點也不敢大意,絕不敢去瞎胡鬧,雖然不是不想去瞎胡鬧。因此,身體雖弱,可是心中有個老底兒——我的八字兒好,不至于短命。我維持住了生活的平衡:弱而不致做不了事,病而不致出大危險,如薄云掩月,不明亦不極暗。就是在這種境界中,八年來在做事之外還寫了不少的東西!好也罷,歹也罷,總算過了癮。
近來我吃飯很香,走路很有勁,睡得也很踏實;可是有一樣,我寫不上勁兒來。莫非八期肺病又回來了?不能吧:吃得香,睡得好,說話有力,怎能是肺病呢?!大概是疲乏了。就是頭驢吧,八年不歇著,不是也得出毛病嗎?好吧,今年愣歇它一回,何必一定跟自己較勁兒呢。長篇短篇一概不寫,如駱駝到口外“放青”,等秋后膘肥肉滿再干活兒。況且呢,今年是住在青島,不休息一番也對不起那青山綠水。就此馬上休息去也!
馬先生和我要短篇,不能寫,這回不能再向自己失信。說休息就去休息。
把這點經(jīng)過隨便地寫在這里,馬先生要是肯閉閉眼,把這個硬算作一篇小說,那便真感激不盡了,就手兒也對讀者們說一聲,假若幾個月里見不到我的文字,那并非就是我已經(jīng)死去,我是在養(yǎng)神呀。
代柬:
老舍先生:你的稿子不能當小說,雖然我閉了幾次眼。可確是一篇很切題的消夏隨筆,所以正好在這里發(fā)表。你說的長篇是趙先生向你要的,我要的卻不是那個。那天晚上我陪你在新亞等朋友,我曾向你給“良友”訂貨——短篇小說。那時天氣實在很熱,大概你后來就把我那訂單化汗飛了,所以現(xiàn)在忘得干干凈凈?,F(xiàn)在你既然歇夏,只好暫時饒你過個舒服的夏天,好在你并非已經(jīng)死去,到了秋涼,你可不能再抵賴,得把這張空頭支票快快兌現(xiàn)。
編者
原載1935年7月15日《良友畫報》第一〇七期
- 一包二十支,我一天須吸三十支。
- 90℉,約等于32℃。
- 本信發(fā)表時題為《家書一封》。
- 此信寫給夫人胡絜青。當時她與三個子女均困留在已淪陷的北平老家。
- 也可以叫作“放青”。
- 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