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見則多怪,真叫人愁得慌!誰能都知都懂?就拿相對論說吧,到底怎樣相對?是像哼哈二將那么相對,還是像情人要互吻時那么面面相對?我始終弄不清!
落花生
我是個謙卑的人。但是,口袋里裝上四個銅板的落花生,一邊走一邊吃,我開始覺得比秦始皇還驕傲。假若有人問我:“你要是做了皇上,你怎么享受呢?”簡直不必思索,我就答得出:“派四個大臣拿著兩塊錢的銅子,愛買多少花生吃就買多少!”
什么東西都有個幸與不幸。不知道為什么瓜子比花生的名氣大。你說,憑良心說,瓜子有什么吃頭?它夾你的舌頭,塞你的牙,激起你的怒氣——因為一咬就碎;就是幸而沒碎,也不過是那么小小的一片,不解餓,沒味道,勞民傷財,布爾喬亞!你看落花生:大大方方的,淺白麻子,細腰,曲線美。這還只是看外貌。弄開看:一胎兒兩個或者三個粉紅的胖小子。脫去粉紅的衫兒,象牙色的豆瓣一對對抱著,上邊兒還接著吻。那個光滑,那個水靈,那個香噴噴的,碰到牙上那個干松酥軟!白嘴吃也好,就酒喝也好,放在舌上當檳榔含著也好。寫文章的時候,三四個花生可以代替一支香煙,而且有益無損。
種類還多呢:大花生,小花生,大花生米,小花生米,糖餞的,炒的,煮的,炸的,各有各的風味,而都好吃。下雨陰天,煮上些小花生,放點鹽;來四兩玫瑰露;夠作好幾首詩的。瓜子可給詩的靈感?冬夜,早早地躺在被窩里,看著《水滸》,枕旁放著些花生米;花生米的香味,在舌上,在鼻尖;被窩里的暖氣,武松打虎……這便是天國!冬天在路上,刮著冷風,或下著雪,袋里有些花生使你心中有了主兒。掏出一個來,剝了,慌忙往口中送,閉著嘴嚼,風或雪立刻不那么厲害了。況且,一個二十歲以上的人肯神仙似的,無憂無慮地,隨隨便便地,在街上一邊走一邊吃花生,這個人將來要是做了宰相或度支部尚書,他是不會有官僚氣與貪財的。他若是做了皇上,必是儉樸溫和直爽天真的一位皇上,沒錯。吃瓜子的照例不在街上走著吃,所以我不給他保這個險。
至于家中要是有小孩兒,花生簡直比什么都重要。不但可以吃,而且能拿它們玩。夾在耳垂上當環(huán)子,幾個小姑娘就能辦很大的一回喜事。小男孩若找不著玻璃球兒,花生也可以當彈兒。玩法還多著呢。玩了之后,剝開再吃,也還不臟。兩個大子兒的花生可以玩半天;給他們些瓜子試試?
論樣子,論味道,栗子其實滿有勢派兒??墒撬鼪]有落花生那點家常的“自己”勁兒。栗子跟人沒有交情,仿佛是。核桃也不行,榛子就更顯疏遠。落花生在哪里都有人緣,自天子以至庶人都跟它是朋友;這不容易。
在英國,花生叫作“猴豆”——monkey nuts。人們到動物園去才帶上一包,去喂猴子。花生在這個國里真不算很光榮,可是我親眼看見去喂猴子的人——小孩就更不用提了——偷偷地也往自己口中送這猴豆。花生和蘋果好像一樣有點魔力,假如你知道蘋果的典故:我這兒確是用著典故。
美國吃花生的不限于猴子。我記得有位美國姑娘,到中國來的時候,把幾只皮箱的空處都填滿了花生,大概湊起來總夠十來斤吧,怕是到中國吃不著這種寶物。美國姑娘都這樣重看花生,可見它確是有價值;按照哥倫比亞的哲學博士的辯證法看,這當然沒有誤兒。
花生大概還跟婚禮有點關系,一時我可想不起來是怎么個辦法了;不是新娘子在轎里吃花生,不是;反正是什么什么春吧——你可曉得這個典故?其實花轎里真放上一包花生米,新娘子未必不一邊落淚一邊嚼著。
原載1935年1月20日《漫畫生活》第五期
小麻雀
雨后,院里來了個麻雀,剛長全了羽毛。它在院里跳,有時飛一下,不過是由地上飛到花盆沿上,或由花盆上飛下來。看它這么飛了兩三次,我看出來:它并不會飛得再高一些,它的左翅的幾根長翎擰在一起,有一根特別地長,似乎要脫落下來。我試著往前湊,它跳一跳,可是又停住,看著我,小黑豆眼帶出點要親近我又不完全信任的神氣。我想到了:這是個熟鳥,也許是自幼便養(yǎng)在籠中的。所以它不十分怕人??墒撬淖蟪嵋苍S是被養(yǎng)著它的或別個孩子給扯壞,所以它愛人,又不完全信任。想到這個,我忽然很難過。一個飛禽失去翅膀是多么可憐。這個小鳥離了人恐怕不會活,可是人又那么狠心,傷了它的翎羽。它被人毀壞了,而還想依靠人,多么可憐!它的眼帶出進退為難的神情,雖然只是那么個小而不美的鳥,它的舉動與表情可露出極大的委屈與為難。它是要保全它那點生命,而不曉得如何是好。對它自己與人都沒有信心,而又愿找到些倚靠。它跳一跳,停一停,看著我,又不敢過來。我想拿幾個飯粒誘它前來,又不敢離開,我怕小貓來撲它??墒切∝埐]在院里,我很快地跑進廚房,抓來了幾個飯粒。及至我回來,小鳥已不見了。我向外院跑去,小貓在影壁前的花盆旁蹲著呢。我忙去驅逐它,它只一撲,把小鳥擒??!被人養(yǎng)慣的小麻雀,連掙扎都不會,尾與爪在貓嘴旁耷拉著,和死去差不多。
瞧著小鳥,貓一頭跑進廚房,又一頭跑到西屋。我不敢緊追,怕它更咬緊了可又不能不追。雖然看不見小鳥的頭部,我還沒忘了那個眼神。那個預知生命危險的眼神。那個眼神與我的好心中間隔著一只小白貓。來回跑了幾次,我不追了。追上也沒用了,我想,小鳥至少已半死了。貓又進了廚房,我愣了一會兒,趕緊地又追了去;那兩個黑豆眼仿佛在我心內睜著呢。
進了廚房,貓在一個鐵筒——冬天生火通煙用的,春天拆下來便放在廚房的墻角——旁蹲著呢。小鳥已不見了。鐵筒的下端未完全扣在地上,開著一個不小的縫兒,小貓用腳往里探。我的希望回來了,小鳥沒死。小貓本來才四個來月大,還沒捉住過老鼠,或者還不會殺生,只是叼著小鳥玩一玩。正在這么想,小鳥忽然出來了,貓倒像嚇了一跳,往后躲了躲。小鳥的樣子,我一眼便看清了,登時使我要閉上了眼。小鳥幾乎是蹲著,胸離地很近,像人害肚痛蹲在地上那樣。它身上并沒血。身子可似乎是蜷在一塊,非常地短。頭低著,小嘴指著地。那兩個黑眼珠!非常地黑,非常地大,不看什么,就那么頂黑頂大地愣著。它只有那么一點活氣,都在眼里,像是等著貓再撲它,它沒力量反抗或逃避;又像是等著貓赦免了它,或是來個救星。生與死都在這倆眼里,而并不是清醒的。它是糊涂了,昏迷了;不然為什么由鐵筒中出來呢?可是,雖然昏迷,到底有那么一點說不清的,生命根源的,希望。這個希望使它注視著地面,等著,等著生或死。它怕得非常地忠誠,完全把自己交給了一線的希望,一點也不動。像把生命要從兩眼中流出,它不叫,不動。
小貓沒再撲它,只試著用小腳碰它。它隨著擊碰傾側,頭不動,眼不動,還呆呆地注視著地面。但求它能活著,它就決不反抗??墒遣⒎侨珶o勇氣,它是在貓的面前不動!我輕輕地過去,把貓抓住。將貓放在門外,小鳥還沒動。我雙手把它捧起來。它確實沒受了多大的傷,雖然胸上落了點毛。它看了我一眼!
我沒主意:把它放了吧,它準是死;養(yǎng)著它吧,家中沒有籠子。我捧著它好像世上一切生命都在我的掌中似的,我不知怎樣好。小鳥不動,蜷著身,兩眼還那么黑,等著!愣了好久,我把它捧到臥室里,放在桌子上,看著它,它又愣了半天,忽然頭向左右歪了歪,用它的黑眼瞟了一下;又不動了,可是身子長出來一些,還低頭看著,似乎明白了點什么。
原載1934年10月《文學評論》第一卷第二期
貓
貓的性格實在有些古怪。說它老實吧,它的確有時候很乖。它會找個暖和地方,成天睡大覺,無憂無慮。什么事也不過問??墒牵s到它決定要出去玩玩,就會出走一天一夜,任憑誰怎么呼喚,它也不肯回來。說它貪玩吧,的確是呀,要不怎么會一天一夜不回家呢?可是,及至它聽到點老鼠的響動啊,它又那么盡職,屏息凝視,一連就是幾個鐘頭,非把老鼠等出來不可!
它要是高興,能比誰都溫柔可親:用身子蹭你的腿,把脖兒伸出來要求給抓癢,或是在你寫稿子的時候,跳上桌來,在紙上踩印幾朵小梅花。它還會豐富多腔地叫喚,長短不同,粗細各異,變化多端,力避單調。在不叫的時候,它還會咕嚕咕嚕地給自己解悶。這可都憑它的高興。它若是不高興啊,無論誰說多少好話,它一聲也不出,連半個小梅花也不肯印在稿紙上!它倔強得很!
是,貓的確是倔強??窗?,大馬戲團里什么獅子,老虎,大象,狗熊,甚至于笨驢,都能表演一些玩意兒,可是誰見過耍貓呢?
這種小動物確是古怪。不管你多么善待它,它也不肯跟著你上街去逛逛。它什么都怕,總想藏起來??墒撬帜敲从旅停灰f見著小蟲和老鼠,就是遇上蛇也敢斗一斗。它的嘴往往被蜂兒或蝎子螫得腫起來。
趕到貓兒們一講起戀愛來,那就鬧得一條街的人們都不能安睡。它們的叫聲是那么尖銳刺耳,使人覺得世界上若是沒有貓啊,一定會更平靜一些。
可是,及至女貓生下兩三個棉花團似的小貓啊,你又不恨它了。它是那么盡責地看護兒女,連上房兜兜風也不肯去了。
郎貓可不那么負責,它絲毫不關心兒女。它或睡大覺,或上屋去亂叫,有機會就和鄰居們打一架,身上的毛兒滾成了氈,滿臉橫七豎八都是傷痕,看起來實在不大體面。好在它沒有照鏡子的習慣,依然昂首闊步,大喊大叫,它匆忙地吃兩口東西,就又去挑戰(zhàn)開打。有時候,它兩天兩夜不回家,可是當你以為它可能已經遠走高飛了,它卻瘸著腿大敗而歸,直入廚房要東西吃。
過了滿月的小貓們真是可愛,腿腳還不甚穩(wěn),可是已經學會淘氣。媽媽的尾巴,一根雞毛,都是它們的好玩具,耍上沒結沒完。一玩起來,它們不知要摔多少跟頭,但是跌倒即馬上起來,再跑再跌。它們的頭撞在門上,桌腿上,和彼此的頭上。撞疼了也不哭。
它們的膽子越來越大,逐漸開辟新的游戲場所。它們到院子里來了。院中的花草可遭了殃。它們在花盆里摔跤,抱著花枝打秋千,所過之處,枝折花落。你不肯責打它們,它們是那么生氣勃勃,天真可愛呀??墒牵阋矏刍?。這個矛盾就不易處理。
現在,還有新的問題呢:老鼠已差不多都被消滅了,貓還有什么用處呢?而且,貓既吃不著老鼠,就會想辦法去偷捉雞雛或小鴨什么的開開齋。這難道不是問題么?
在我的朋友里頗有些位愛貓的。不知他們注意到這些問題沒有?記得二十年前在重慶住著的時候,那里的貓很珍貴,須花錢去買。在當時,那里的老鼠是那么猖狂,小貓反倒須放在籠子里養(yǎng)著,以免被老鼠吃掉。據說,目前在重慶已很不容易見到老鼠。那么,那里的貓呢?是不是已經不放在籠子里,還是根本不養(yǎng)貓了呢?這須打聽一下,以備參考。
也記得三十年前,在一艘法國輪船上,我吃過一次貓肉。事前,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肉,因為不識法文,看不懂菜單。貓肉并不難吃,雖不甚香美,可也沒什么怪味道。是不是該把貓都送往法國輪船上去呢?我很難作出決定。
貓的地位的確降低了,而且發(fā)生了些小問題??墒牵也⒉粸樨埖拿\多擔什么心思。想想看吧,要不是滅鼠運動得到了很大的成功,消除了巨害,貓的威風怎會減少了呢?兩相比較,滅鼠比愛貓更重要得多,不是嗎?我想,世界上總會有那么一天,一切都機械化了,不是連驢馬也會有點問題嗎?可是,誰能因擔憂驢馬沒有事做而放棄了機械化呢?
原載1959年8月《新觀察》第十六期
吃蓮花的
少見則多怪,真叫人愁得慌!誰能都知都懂?就拿相對論說吧,到底怎樣相對?是像哼哈二將那么相對,還是像情人要互吻時那么面面相對?我始終弄不清!況且,還要“論”呢。一向不曉得哼哈二將會作論;至于情人互吻而必須作論,難道情人也得“會考”?
這且不提。拿些小事說,“眼生”就要惡意地發(fā)笑,“眼熟”的事兒是對的,至少也比“眼生”的文明些。中國人用濕毛巾擦臉,英美人用干的;中國人放傘頭朝上,西洋鬼子放傘頭朝下;于是據洋鬼子看,他們文明,我們是頭朝下活著。少見多怪,“怪”完了還自是自高一下,愁人得慌!
這且不提。聽說廣東人吃狗。每逢有廣東朋友來,我總把黃子藏到后院去??墒菗宜赖膹V東朋友們,還沒有一位向我要求過:“來,拿黃子開開齋!”沒有??墒牵S子還是在后院保險。
這且不提。雖然我“不”大懂相對論——不是一點也不懂,說不定它還就許是像哼哈二將那樣的對立——可是我天性愛花草。盆花數十種,分別列于庭中,大概我不見得一定比愛因司坦低下著多少。不,或者我比他還高著些。他會對——和他的夫人相對而坐,也許是——而且會論——和他的夫人論些家長里短什么的。我呢,會種花。我與他各有一出拿手戲,誰也不高,誰也不低。他要是不服氣的話,他罵我,我也會罵他。相對論,我得承認他的優(yōu)越;相對罵,不定誰行呢!這樣,我與他本是“肩膀齊為弟兄”,他不用吹,我用不著謙卑。可是,我的盆花是成對擺列著的,蘭對蘭,菊對菊,盆盆相對,只欠著一個“論”;那么,我比他強點!
這且不提——就使我真比愛因司坦強,也是心里的勁,不便大吹大擂地宣傳,我不是好吹的人;何必再提?今年我種了兩盆白蓮。盆是由北平搜尋來的,里外包著綠苔,至少有五六十歲。泥是由黃河拉來的。水用趵突泉的。只是藕差點事,吃剩下來的菜藕。好盆好泥好水敢情有妙用,菜藕也不好意思了,長吧,開花吧,不然太對不起人!居然,拔了梗,放了葉,而且開了花。一盆里七八朵,白的!只有兩朵,瓣尖上有點紅,我細細地用檀香粉給涂了涂,于是全白。作詩吧,除了作詩還有什么辦法?專說“亭亭玉立”這四個字就被我用了七十五次,請想我作了多少首詩吧!
這且不提。好幾天了,天天門口賣菜的帶著幾把兒白蓮。最初,我心里很難過。好好的蓮花和茄子冬瓜放在一塊,真!繼而一想,若有所悟。啊,濟南名士多,不能自己“種”蓮,還不“買”些用古瓶清水養(yǎng)起來,放在書齋?是的,一定是這樣。
這且不提。友人約游大明湖,“去買點蓮花來!”他說。“何必去買,我的兩盆還不可觀?”我有點不痛快,心里說:“我自種的難道比不上湖里的?真!”況且,天這么熱,游湖更受罪,不如在家里,煮點毛豆角,喝點蓮花白,作兩首詩,以自種白蓮為題,豈不雅妙?友人看著那兩盆花,點了點頭。我心里不用提多么痛快了;友人也很雅喲!除了作新詩向來不肯用這“喲”,可是此刻非用不可了!我忙著吩咐家中煮毛豆角,看看能買到鮮核桃不。然后到書房去找我的詩稿。友人靜立花前,欣賞著喲!
這且不提。及至我從書房回來一看,盆中的花全在友人手里握著呢,只剩下兩朵快要開敗的還在原地未動。我似乎忽然中了暑,天旋地轉,說不出話。友人可是很高興。他說:“這幾朵也對付了,不必到湖中買去了。其實門口賣菜的也有,不過沒有湖上的新鮮便宜。你這些不很嫩了,還能對付?!彼贿呎f著,一邊奔了廚房。“老田,”他叫著我的總管事兼廚子,“把這用好香油炸炸。外邊的老瓣不要,炸里邊那嫩的?!崩咸锸俏矣杀逼秸垇淼模臀乙粯硬欢疂系牡涔?,他以為香油炸蓮瓣是什么偏方呢。“這治什么病,燙傷?”他問。友人笑了:“治燙傷?吃!美極了!沒看見菜挑子上一把一把兒地賣嗎?”
這且不提。還提什么呢,詩稿全燒了,所以不能附錄在這里。
太史公讀老舍文至蓮花被吃詩稿被焚之句,慨然有動于衷,乃效時行才子佳人補贊曰:哎,喲,??!您亭亭玉立的蓮花,——蓮花——蓮花??!您的幻滅,使我心弦顫動而鼻涕長流呵!我想您——想您——您的亭亭玉立,不玉立無以為亭亭,不亭亭又何以玉立?我想到您的玉立之亭,尤想到您亭立之玉。奇怪啊,您——您的立居然如亭,您的亭又宛然如玉。我一想到此,我的心血來潮了,我的神經緊張了,我昏昏欲倒了。您的青春,您的美麗妖艷的青春,您亭亭玉立的青春,使我憧憬而昏醉了。您不朽的青春,將借我的禿筆而不朽了,雖然廚夫——獰惡的不了解您的廚夫——將您——您油炸了,但是您是不朽的??!您是蓮花,我是君子,我們的悲哀的命運正相同??!您出于做男人之泥及做女人之水,水泥媾精而有了您,有了亭亭玉立之您,這是宇宙之神秘??!我要死了。我看見您曼妙的花干與多姿的蓮葉,被獰惡的廚夫遺棄于地上,我禁不住流淚了。哎喲,蓮啊蓮!我不敢——不忍——吃您——吃您——的青春不朽的花瓣,我要將您的骨肉煉成石膏,塑成愛神之像,供在我的案上,吻著,吻著,永遠地吻著您亭亭玉立……等到末日,我們一同埋葬了自己吧!蓮啊蓮!
載1933年8月16日《論語》第二十三期
春風
濟南與青島是多么不相同的地方呢!一個設若比作穿肥袖馬褂的老先生,那一個便應當是摩登的少女。可是這兩處不無相似之點。拿氣候說吧,濟南的夏天可以熱死人,而青島是有名的避暑所在;冬天,濟南也比青島冷。但是,兩地的春秋頗有點相同。濟南到春天多風,青島也是這樣;濟南的秋天是長而晴美,青島亦然。
對于秋天,我不知應愛哪里的:濟南的秋是在山上,青島的是海邊。濟南是抱在小山里的;到了秋天,小山上的草色在黃綠之間,松是綠的,別的樹葉差不多都是紅與黃的。就是那沒樹木的山上,也增多了顏色——日影、草色、石層,三者能配合出種種的條紋、種種的景色。配上那光暖的藍空,我覺到一種舒適安全,只想在山坡上似睡非睡地躺著,躺到永遠。青島的山——雖然怪秀美——不能與海相抗,秋海的波還是春樣的綠,可是被清涼的藍空給開拓出老遠,平日看不見的小島清楚地點在帆外。這遠到天邊的綠水使我不愿思想而不得不思想;一種無目的的思慮,要思慮而心中反倒空虛了些。濟南的秋給我安全之感,青島的秋引起我甜美的悲哀。我不知應當愛哪個。
兩地的春可都被風給吹毀了。所謂春風,似乎應當溫柔,輕吻著柳枝,微微吹皺了水面,偷偷地傳送花香,同情地輕輕掀起禽鳥的羽毛。濟南與青島的春風都太粗猛。濟南的風每每在丁香、海棠開花的時候把天刮黃,什么也看不見,連花都埋在黃暗中,青島的風少一些沙土,可是狡猾,在已很暖的時節(jié)忽然來一陣或一天的冷風,把一切都送回冬天去,棉衣不敢脫,花兒不敢開,海邊翻著愁浪。
兩地的風有時候都整天整夜地刮。春夜的微風送來雁叫,使人似乎多些希望。整夜的大風,門響窗戶動,使人不英雄地把頭埋在被子里;即使無害,也似乎不應該如此。對于我,特別覺得難堪。我生在北方,聽慣了風,可也最怕風。聽是聽慣了,因為聽慣才知道那個難受勁兒。它老使我坐臥不安,干什么不好,不干什么也不好。它常常打斷我的希望:聽見風響,我懶得出門,覺得寒冷,心中渺茫。春天仿佛應當有生氣,應當有花草,這樣的野風幾乎是不可原諒的!我倒不是個弱不禁風的人,雖然身體不很足壯。我能受苦,只是受不住風。別種的苦處,多少是在一個地方,多少有個原因,多少可以設法減除;對風是干沒辦法??偛辉谝粋€地方,到處隨時使我的腦子晃動,像怒海上的船。它使我說不出為什么苦痛,而且沒法子避免。它自由地刮,我死受著苦。我不能和風去講理或吵架。單單在春天刮這樣的風!可是跟誰講理去呢?蘇杭的春天應當沒有這不得人心的風吧?我不準知道,而希望如此。好有個地方去“避風”呀!
原載1935年3月24日《益世報·益世小品》
青島與我
這是頭一次在青島過夏。一點不吹,咱算是開了眼。可是,只能說開眼;沒有別的好處。就拿海水浴說吧,咱在海邊上親眼看見了洋光眼子!可是咱自家不敢露一手兒。大概您總可以想象得到:一個比長蟲——就是蛇呀——還瘦的人兒,穿上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浴衣,脖子上套著太平圈,渾身上下骨骼分明,端立海岸之上,這是不是故意地氣人?即使大家不動氣,咱也不敢往水里跳呀;脖子上套著皮圈,而只在沙土上“憧憬”,泄氣本無不可,可也不能泄得出奇。咱只能穿著夏布大衫,遠遠地瞧著;偶爾遇上個異教衛(wèi)道的人,相對微笑點首,嘆風化之不良;其實他也跟我一樣,不敢下水。海水浴沒了咱的事。
白天上海岸,晚上呢自然得上跳舞場。青島到夏天,的確是熱鬧:白舞女,黃舞女,黑舞女,都光著腳,腳趾甲上涂得通紅晶亮,鞋只是兩根絆兒和兩個高底。衣服、帽子,花樣之多簡直說不盡。按說咱既不敢下海,晚上似乎該去跳了,出點汗,活動活動。咱又沒這個造化。第一,晚上一過九點就想睡;到舞場買票睡覺,似乎大可不必。第二呢,跳倒可以敷衍著跳一氣,不過人家不踩咱的腳趾,而咱只踩人家的,雖說有獨到之處,到底怪難為情。莫若早早地睡吧,不招災,不惹禍。況且這么規(guī)規(guī)矩矩,也足引起太太的敬意,她甚至想登報頌揚我的“仁政”,可是被我攔住了,我向來是不好虛榮的。
既不去趕熱鬧,似乎就該在家中找些樂事;唱戲、打牌、安無線廣播機等都是青島時興的玩意兒。以唱戲說,不但早晨在家中吊嗓子的很多,此地還有許多劇社,鑼鼓俱全,角色齊備,倒怪有個意思。我應當加入劇社,我小時候還聽過譚鑫培呢,當然有唱戲的資格。找了介紹人,交了會費,頭一天我就露了一出《武家坡》。我覺得唱得不錯,第二天早早就去了,再想露一出拿手的。等了足有兩點鐘吧。一個人也沒來,社員們太不熱心呀,我想。第三天我又去了,還是沒人,這未免有點奇怪。坐了十來分鐘我就出去了,在門口遇見了個小孩?!靶『?,”我很和氣地說,“這兒怎么老沒人?”小孩原來是看守票房李六的兒子,知道不少事兒?!斑@兩天沒人來,因為呀,”小孩笑著看了我一眼,“前天有一位先生唱得像鴨子叫喚,所以他們都不來啦;前天您來了嗎?”我搖了搖頭,一聲沒出就回了家?;氐郊依?,我一咂摸滋味,心里可真有點不得勁兒。可是繼而一想呢,票友們多半是有習氣的,也許我唱得本來很好,而他們“欺生”。這么一想,我就決定在家里獨唱,不必再出去慪閑氣。唱,我一個人可就唱開了,“文武代打”,好不過癮!唱到第三天,房東來了,很客氣地請我搬家,房東臨走,向敝太太低聲說了句:“假若先生不唱呢,那就不必移動了,大家都是朋友!”太太自然怕搬家,先生自然怕太太,我首先聲明我很討厭唱戲。
我剛要去買播音機,鄰居鄭家已經安好,我心中不大好過。在青島,什么事走遲了一步,風頭就被別人出盡;我不必再花錢了,既然已叫鄭家搶了先。再說呢,他們播放,我聽得很真,何必一定打對仗呢?我決定等著聽便宜的。鄭家的機器真不壞,據說花了八百多塊。每到早十點,他們必轉弄那個玩意兒。最初是像火車掛鉤,嘎!嘩啦,嘩啦!嘩啦了半天,好似怕人討厭它太單調,忽然改了腔兒,細聲細氣地哞哞,像老牛害病時那樣呻吟。猛不丁的又改了辦法,啪啪,喔——喔,越來越尖,咯喳!我以為是院中的柳樹被風刮折了一棵!這是前奏曲。一切靜寂,有五分鐘的樣子,忽然兜著我的耳根子:“南京!”也就是我呀,修養(yǎng)差一點的,管保得驚瘋!吃了一丸子定神丸,我到底要聽聽南京怎樣了。噢,原來南京的底下是——“王小姐唱《毛毛雨》”。這個《毛毛雨》可與眾不同:第一聲很足壯,第二聲忽然像被風刮了走,第三聲又改了火車掛鉤,然后緊跟著刮風,下雨,打雷,空軍襲擊城市,海嘯;《毛毛雨》當然聽不到了。鬧了一大陣,兜著我的耳根子——“北平!”我堵上了耳朵。早晨如是,下午如是,夜間如是;這回該我找房東去了。我搬了家。
還就是打個小牌,大概可以不招災惹禍,可是我沒有忍力。叫我打一圈嗎,還可以;一坐下就八圈,我受不了。況且十幾張牌,咱得把它們擺成五行,連這么辦還有時把該留著的打出去。在我,這是消遣,慢慢地調動,考慮,點頭,遲疑,原無不可;可是別人受得了嗎?莫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必招人討厭。
您說青島這個地方,除了這些玩耍,還有什么可干的?干脆地說吧,我簡直和青島不發(fā)生關系,雖然是住在這里。有錢的人來青島,好。上青島來結婚,妙。愛玩的人來青島,行。對于我,它是片美麗的沙漠。
對,有一件事我做還合適,而且很時興。娶個姨太太。是的,我得娶個姨太太。又體面,又好玩。對,就這么辦啦。我先別和太太商量,而暗中儲蓄倆錢兒。等到娶了姨太太之后,也許我便唱得比鴨子好聽,打牌也有了忍力……您等我的喜信吧!
原載1935年8月16日《論語》第七十期
濟南的藥集
今年的藥集是從四月廿五日起,一共開半個月——有人說今年只開三天,中國事向來是沒準兒的。地點在南券門街與三和街。這兩條街是在南關里,北口在正覺寺街,南頭頂著南圍子墻。
喝!藥真多!越因為我不認識它們越顯著多!
每逢我到大藥房去,我總以為各種瓶子中的黃水全是硫酸,白的全是蒸餾水,因為我的化學知識只限于此。但是藥房的小瓶小罐上都有標簽,并不難于檢認;假若我害頭疼,而藥房的人給我硫酸喝,我決不會答應他的。到了藥集,可是真沒有法兒了!一捆一捆,一袋一袋,一包一包,全是藥材,全沒有標簽!而且買主只問價錢,不問名稱,似乎他們都心有成“藥”;我在一旁參觀,只覺得腿酸,一點知識也得不到!
但是,我自有辦法。桔皮,干向日葵,竹葉,荷梗,益母草,我都認得;那些不認識的粗草細草長草短草呢?好吧,長的都算柴胡,短的都算——什么也行吧,看那柴胡,有多少種呀;心中痛快多了!
關于動物的,我也認識幾樣:馬蜂窩,整個的干龜,蟬蛻,僵蠶,還有椿蹦兒。這末一樣的藥名和拉丁名,我全不知道,只曉得這是椿樹上的飛蟲,鮮紅的翅兒,翅上有花點,很好玩,北平人管它們叫椿蹦兒;它們能治什么病呢?還看見了羚羊,原來是一串黑亮的小球;為什么羚羊應當是小黑球呢?也許有人知道。還有兩對狗爪似的東西,莫非是熊掌?犀角沒有看見,狗寶,牛黃也不知是什么樣子,設若牛黃應像老倭瓜,我確是看見了好幾個貌似干倭瓜的東西。最失望的是沒有看見人中黃,莫非藥鋪的人自己能供給,所以集上無須發(fā)售吧?也許是用錦匣裝著,沒能看到?
礦物不多,石膏,大白,是我認識的;有些大塊的紅石頭便不曉得是什么了。
草藥在地上放著,熟藥多在桌上擺著。萬應錠,狗皮膏之類,看看倒還漂亮。
此外還有非藥性的東西,如草紙與東昌紙等;還有可作藥用也可作食品的東西,如山楂片,核桃,酸棗,蓮子,薏仁米等。大概那些不識藥性的游人,都是為買這些東西來的。價錢確是便宜。
我很愛這個集:第一,我覺得這里全是國貨;只有人參使我懷疑有洋參的可能,那些種柴胡和那些馬蜂窩看著十二分道地,決不會是舶來品。第二,賣藥的人們非常安靜,一點不吵不鬧;也非常的和藹,雖然要價有點虛謊,可是還價多少總不出惡聲。第三,我覺得到底中國藥比西洋藥好,因為“國藥”吃下去不管治病與否,至少能幫助人們增長抵抗力。這怎么講呢?看,桔皮上有多么厚的黑泥,柴胡們帶著多少沙土與馬糞;這些附帶的黑泥與馬糞,吃下去一定會起一種作用,使胃中多一些以毒攻毒的東西。假如桔皮沒有什么力量,這附帶的東西還能補充一些。西洋藥沒有這些附帶品,自然也不會發(fā)生附帶的效力。那位醫(yī)生敢說對下藥有十二分的把握么?假如藥不對癥,而藥品又沒有附帶物,豈不是大大的危險!“國藥”全有附帶物,誰敢說大多數的病不是被附帶物治好的呢?第四,到底是中國,處處事事帶著古風:咱們的祖先遍嘗百草,到如今咱們依舊是這樣,大概再過一萬八千年咱們還是這樣。我雖然不主張復古,可是熱烈地想保存古風的自大有人在,我不能不替他們欣喜。第五,從今年夏天起,我一定見著馬蜂窩,大蝎子,爛樹葉,就收藏起來;人有旦夕禍福,誰知道什么時候生病呢!
逛完了集,出了巷口,看見一大車牛馬皮,帶著毛還沒制成革,不知是否也是藥材。
載1932年6月11日《華年》第一卷第九期
小動物們
鳥獸們自由地生活著,未必比被人豢養(yǎng)著更快樂。據調查鳥類生活的專家說,鳥啼絕不是為使人愛聽,更不是以歌唱自娛,而是占據獵取食物的地盤的示威;鳥類的生活是非常艱苦的。獸類的互相蠶食是更顯然的。這樣,看見籠中的鳥,或柙中的虎,而替它們傷心,實在可以不必??墒?,也似乎不必替它們高興;被人養(yǎng)著,也未盡舒服。生命仿佛是老在魔鬼與荒海的夾間兒,怎樣也不好。
我很愛小動物們。我的“愛”只是我自己覺得如此;到底對被愛的有什么好處,不敢說。它們是這樣受我的恩養(yǎng)好呢,還是自由地活著好呢?也不敢說。把養(yǎng)小動物們看成一種事實,我才敢說些關于它們的話。下面的述說,那么,只是為述說而述說。
先說鴿子。我幼時,家中很貧。說出“貧”來,為是聲明我并養(yǎng)不起鴿子;鴿子是種費錢的活玩意兒??墒?,我的兩位姐丈都喜歡玩鴿子,所以我知道其中的一點兒典故。我沒事兒就到兩家去看鴿,也不短隨著姐丈們到鴿市去玩;他們都比我大著二十多歲。我的經驗既是這樣來的,而且是幼時的事,恐怕說得不能很完到了;有好多鴿子名已想不起來了。
鴿的名樣很多。以顏色說,大概應以灰、白、黑、紫為基本色兒??墒侨胰兹谌系牟⒉恢靛X。全灰的是樓鴿,院中撒些米就會來一群;物是以缺者為貴,樓鴿太普遍。有一種比樓鴿小,灰色也淺一些的,才是真正的“灰”;但也并不很貴重。全白的,大概就叫“白”吧,我記不清了。全黑的叫黑兒,全紫的叫紫箭,也叫豬血。
豬血們因為羽毛單調,所以不值錢,這就容易想到值錢的必是雜色的。雜色的種類多極了,就我所知道的——并且為清楚起見——可以分作下列的四大類:點子、烏、環(huán)、玉翅。點子是白身腔,只在頭上有手指肚大的一塊黑,或紫;尾是隨著頭上那個點兒,黑或紫。這叫作黑點子和紫點子。烏與點子相近,不過是頭上的黑或紫延長到肩與胸部。這叫黑烏或紫烏。這種又有黑翅的或紫翅的,名鐵翅烏或銅翅烏——這比單是烏又貴重一些。還有一種,只有黑頭或紫頭,而尾是白的,叫作黑烏頭或紫烏頭;比烏的價錢要賤一些。剛才說過了,烏的頭部的黑或紫毛是后齊肩,前及胸的。假若黑或紫毛只是由頭頂到肩部,而前面仍是白的,這便叫作老虎帽,因為很像二十年前通行的風帽;這種確是非常地好看,因而價值也就很高。在民國初年,興了一陣子藍烏和藍烏頭,頭尾如烏,而是灰藍色兒的。這種并不好看,出了一陣子風頭也就拉倒了。
環(huán),簡單得很:全白而項上有一黑圈者叫墨環(huán);反之,全黑而項上有白圈者是玉環(huán)。此外有紫環(huán),全白而項上有一紫環(huán)?!碍h(huán)”這種鴿似乎永遠不大高貴。大概可以這么說,白尾的鴿是不易與黑尾或紫尾的相抗,因為白尾的飛起來不大美。
玉翅是白翅邊的。全灰而有兩白翅是灰玉翅;還有黑玉翅、紫玉翅。所謂白翅,有個講究:翅上的白翎是左七右八。能夠這樣,飛起來才正好,白邊兒不過寬,也不過窄。能生成就這樣的,自然很少,所以鴿販常常作假,硬插上一兩根,或拔去些,是常有的事。這類中又有變種:玉翅而有白尾的,如一只黑鴿而有左七右八的白翅翎,同時又是白尾,便叫作三塊玉?;业摹⒆系?,也能這樣。要是連頭也是白的呢便叫作四塊玉了。四塊玉是比較有些價值的。
在這四大類之外,還有許多雜色的鴿。如鶴袖,如麻背,都有些價值,可不怎么名貴。在北平,差不多是以上述的四大類為主。新種隨時有,也能時興一陣,可都不如這四類重要與長遠。
就這四大類說,紫的老比別的顏色高貴。紫色兒不容易長到好處,太深了就遭豬血之誚,太淺了又黃不唧的寒酸。況且還容易長“花了”呢,特別是在尾巴上,翎的末端往往露出白來,像一塊癬似的,把個尾巴就毀了。
紫以下便是黑,其次為灰??墒腔疑缰皇且稽c,如灰頭、灰環(huán),便又可貴了。
這些鴿中,以點子和烏為“古典的”。它們的價值似乎永遠不變,雖然普通,可是老是鴿群之主。這么說吧,飛起四十只鴿,其中有過半的點子和烏,而雜以別種,便好看。反之,則不好看。要是這四十只都是點子,或都是烏,或點子與烏,便能有頂好的陣容。你幾乎不能飛四十只環(huán)或玉翅。想想看吧:點子是全身雪白,而有個黑或紫的尾,飛起來像一群玲瓏的白鷗;及至一翻身呢,那黑或紫的尾給這輕潔的白衣一個色彩深厚的裙兒,既輕妙而又厚重。假若是太陽在西邊,而東方有些黑云,那就太美了:白翅在黑云下自然分外白了;一斜身兒呢,黑尾或紫尾——最好是紫尾——迎著陽光閃起一些金光來!點子如是,烏也如是。白尾巴的,無論長得多么體面,飛起來沒這種美妙,要不怎么不大值錢呢。鐵翅烏或銅翅烏飛起來特別地好看,像一朵花,當中一塊白,前后左右都鑲著黑或紫,它使人覺得安閑舒適??墒倾~翅烏幾乎永遠不飛,飛不起,賤的也得幾十塊錢一對兒吧。玩鴿子是滿天飛洋錢的事兒,洋錢飛起卻是不如在手里牢靠的。
可是,鴿子的講究不專在飛,正如女子出頭露臉不專仗著能跑五十米。它得長得俊。先說頭吧,平頭或峰頭,便決定了身價的高低。所謂峰頭或鳳頭的,是在頭上有一撮立著的毛;平頭是光葫蘆。自然鳳頭的是更美,也更貴。峰——或鳳——不許有雜毛,黑便全黑,紫便全紫,摻著白的便不夠派兒。它得大,而且要像個荷包似的向里包包著。鴿販常把峰的雜毛剔去,而且把不像荷包的收拾得像荷包。這樣收拾好的峰,就怕鴿子洗澡,因為那好看的頭飾是用膠粘的。
頭最怕雞頭,沒有腦勺兒,愣頭磕腦的不好看。頭須像算盤子兒,圓乎乎的,豐滿。這樣的頭,再加上個好峰,便是標準美了。
眼,得先說眼皮。紅眼皮的如害著眼病,當然不美。所以要強的鴿子得長白眼皮。寬寬的白眼皮,使眼睛顯著大而有神。眼珠也有講究,豆眼、隔棱眼,都是要不得的。可惜我離開鴿子們已二十多年,形容不上來豆眼等是什么樣子了;有機會到北平去住幾天,我還能把它們想起來,到鴿市去兩趟就行了。
嘴也很要緊。無論長得多么體面的鴿,來個長嘴,就算完了事。要不怎么,有的鴿雖然很缺少,而總不能名貴呢;因為這種根本沒有短嘴的。鴿得有短嘴!厚厚實實的,小墩子嘴,才好看。
頭部以外,就得論羽毛如何了。羽毛的深淺,色的支配,都有一定的講究。老虎帽的帽長到何處,虎頭的黑或紫毛應到胸部的何處,都不能隨便。出一個好鴿與出一個美人都是歷史的光榮。
身的大小,隨鴿而異。羽毛單調一些的,像紫箭等,自然是越大越蠢,所以以短小玲瓏為貴。像點子與烏什么的,個子大一點也不礙事。不過,嘴兒短,長得嬌秀,自然不會發(fā)展得很粗大了,所以美麗的鴿往往是小個兒。
大個子的,長嘴兒的,可也有用處。大個子的身強力壯翅子硬,能飛,能尾上戴鴿鈴,所以它們是空中的主力軍。別的鴿子好看,可供地上玩賞;這些老粗兒們是飛起來才見本事,故而也還被人愛。長翅兒也有用,孵小鴿子是它們的事:它們的嘴長,“噴”得好——小鴿不會自己吃東西,得由老鴿嘴對嘴地“噴”。再說呢,噴的時候,老的胸部羽毛便糙了;誰也不肯這么犧牲好鴿。好鴿下的蛋,總被人拿來交與丑鴿去孵,丑鴿本來不值錢,身上糙舊一點也沒關系。要做鴿就得美呀,不然便很苦了。
有的丑鴿,仿佛知道自己的相貌不揚,便長點特別的本事以與美鴿競爭。有力氣戴大鴿鈴便是一例??墒怯辛膺€不怎樣新奇,所以有的能在空中翻跟頭。會翻跟頭的鴿在與朋友們一塊飛起的時候,能飛著飛著便離群而翻幾個跟頭,然后再飛上去加入鴿群,然后又獨自翻下來。這很好看,假若它是白色的,就好像由藍空中落下一團雪來似的。這種鴿的身體很小,面貌可不見得美。它有個標志,即在項上有一小撮毛兒,倒長著。這一撮倒毛兒好像老在那兒說:“你瞧,我會翻跟頭!”這種鴿還有個特點,腳上有毛兒,像諸葛亮的羽扇似的。一走,便撲喳撲喳的,很有神氣。不會翻跟頭的可也有時候長著毛腳。這類鴿多半是全灰、全白或全黑的。羽毛不佳,可是有本事呢。
為養(yǎng)毛腳鴿,須蓋灰頂的房,不要瓦。因為瓦的棱兒往往傷了毛腳而流出血來。
哎呀!我說“先說鴿子”,已經三千多字了,還沒說完!好吧,下回接著說鴿子吧,假若有人愛聽。我的題目《小動物們》,似乎也有加上個“鴿”的必要了。
原載1935年3月《人間世》第二十四期
相片
在今日的文化里,相片的重要幾乎勝過了音樂、圖畫與雕刻等。在一個摩登的家庭里,沒有留聲機,沒有名人字畫,沒有石的或銅的刻像,似乎還可以活得下去;設若沒幾張相片,或一二相片本子,簡直沒法活下去!不用說是一個家庭,就是鋪戶、旅館、火車站、學生宿舍,沒有相片就都不像一回事。電車上“謹防扒手”的下面要是沒有幾片四寸的半身照相,就一定顯著空洞。水手們身上要是不帶著幾張最寫實不過的妖精打架二寸藝術照相,恐怕海上的生活就要加倍難堪了。想想看,一個設備很完全的學校,而沒有年刊或同學錄,一個政府機關里而沒有些張窄長的這個全體與那個周年的相片!至于報紙與雜志,哼,就是把高爾基的相誤注為托爾斯泰的,也比空空如也強!投考、領護照、訂婚、結婚、拜盟兄弟,哪一樣可以沒有相片?即使你天生反對照相,你也得去照;不然,你就連學校也不要入,連太太也不用娶,你趁早兒不用犯這個牛脖子——“請笑一點”,你笑就是了。兒童、婦女、國貨、航空,都有“年”。年,究竟是年,今年甲子,明年乙丑,過去就完事;至于照相,這個世紀整個的是“照相世紀”;想想,你逃得出去嗎?
還是先說家庭吧。比如你的屋中掛著名家的字畫,還有些古玩,雅是雅了,可是第一你就得防賊,門上加雙鎖,窗上加鐵柵,連這樣,夜間有個風吹草動,你還得咳嗽幾聲;設若是明火,進來十幾位蒙面的好漢,大概你連咳嗽也不敢了。這何苦呢?相片就沒這種危險,誰也不會把你父親的相偷去當他的爸爸,這不是實話么?
就滿打沒這個危險,藝術作品或古玩也遠不及相片的親切與雅俗共賞。一張名畫,在普通的人眼中還不如理發(fā)館壁上所懸的“五福臨門”,而你的朋友親戚不見得沒有普通人。你夸獎你的名畫,他說看不上眼,豈不就得打吵子?相片人人能看得懂,而且就是照得不見佳也會有人夸好。比如令尊的相片加了漆金框懸在墻上,多么笨的人也不會當著你的面兒說:“令尊這個相還不如五福臨門好看!”絕對不會。即使那個相真不好看,人家也得說:“老爺子福相,福相!”至不濟,也會夸獎句:“框子配得真好!”
以此類推,尊家自己,尊夫人,令郎令愛,都有相片,都能得到好評,這夠多么快活呢?!況且相片遮丑,尊家面上的麻子,與尊夫人臉上的小沙漠似的雀斑,都不至于照上;你自己看著起勁,朋友們也不會問:“照片上怎么忘掉你的麻子?”站在一張圖畫前面,不管懂與否,誰都想批評批評,為表示自己高明,當著一個人,誰也不愿對他的面貌發(fā)表意見;看相片也是如此。
有相片就有話說,不至于賓主對愣著。
“這是大少爺吧?”
“可不是!上美國讀書去了?!?/p>
“近來有信吧?”
打這兒,就由大少爺談到美國,又由美國談回來,碰巧了就二反投唐再談回美國去,話是越說越多,而且可以指點著相片而談,有詩為證:句句是真,交情乃厚。
最好是有一二相片本子。提到大少爺,馬上拿出本子來:
“這是他滿月時候照的,他生在福州,那時先嚴正在福州做官。”話又遠去了,足夠寫三四本書的。假若沒有這可寶貴的本子,你怎好意思突如其來地說:先嚴在福州做過官?而使朋友嚇一跳,當是你的腦子有毛病。
遇上兩位話不投緣,而屢有沖突起來的危險的客人,相片本子——頂好是有兩本——真是無價之寶。一看兩位的眼神不對,你應當很自然地一人遞給一本。他們正在,比如說,為袁世凱是否為偉人而要瞪眼的時候,你把大少爺生在福州,和二小姐已經訂婚的照片翻開,指示給他們。他們一個看福州生的胖小子,一個看將要成為新娘子的二小姐,自然思想換了地方,一人問你一套話,而袁世凱或者不成為問題了。要不然,這個有很大的危險。假若你沒有相片本子,而二位抓住袁世凱不撒手,你要往折中里一說,說二位各有各的理,他們一定都沖著你來了;寡不敵眾,你沒調停好,還弄一鼻子灰。你要是向著一邊說話,不用說,那就非得罪另一邊不可,也許因此而飛起茶碗——在你家里,茶碗自然是你的。你要是一聲不出,聽著他們吵,趕到彼此已說無可說而又不想打架的時候,他們就會都抱怨你不像個朋友。你若是不分青紅皂白而把客人一齊逐出去,那就更糟,他們也許在你的門口吵嚷一陣,而同聲地罵你不懂交情??傊?,你非預備兩個本子不可!
趕到朋友多的時候,你只有一張嘴,無論如何也應酬不過來,相片本子可以替你招待客人。找那不愛說話的,和那頂愛說話的,把本子送過去;那位一聲不出的可以不至死板板地坐在那里,那位包辦說話的也不好再轉著彎兒接四面八方的話。把這兩極端安置好,你便可以從容對付那些中庸的客人了。這比茶點果子都更有效。愛說話的人,寧可犧牲了點心,也不放棄說話。至于茶,就更不擋事;愛說話的人會一個勁兒地說,直等茶涼了,一口灌下去,趕緊接著再說。果子也不行,有人不喜歡吃涼的,讓到了他,他還許擺出些譜兒來:“一向不大動涼的,不過偶爾吃一個半個的,假如有玫瑰香葡萄之類!”你聽,他是挖苦你沒預備好果子。相片本子既比茶點省錢,又不至于被人拒絕,大概誰也不會說:“一向討厭看相片!”
相片里有許多人生的姿態(tài),打開一本相冊,你可以有許多帶著感情的話。假若你現在的事由不如從前了,看著相片,你可以對友人說:“這是前十年的了,那時候還不像這么狼狽!”這種牢騷是哀而不傷的,因為現在狼狽,并不能抹殺過去的光榮,回憶永是甜美的,對于兄弟兒女,都能起這種柔善的感情:“看,這是當年的老六,多么體面,誰能想到他會……”你雖然依舊恨著老六,可是看著當年的照片,你到底想要原諒他??粗嗥f些富有感情的話,你自己痛快,別人聽著也夠味兒。設若你會作詩的話,頂好在相片邊題上些小詩,就更見出人生的味道。
不過,有些相片是不好擺進本子去的,你應當留神。歪戴帽或做鬼臉的,甚至于扮成十三妹的相片,都可以貼上,因為這足以表示你頗天真,雖然你在平日是個完全的君子,可是心田活潑潑的,也能像孩子般淘氣,這更見英雄的本色。至于背著尊夫人所接到的女友小照,似乎就不必公開展覽。爽直是可貴的,可是也得有個分寸。這個,你自然曉得;不過,我更囑咐你一句:這類的相片就是藏起來也得要十分地嚴密,太太們對這種玩意兒是特別注意的。
原載1936年9月《逸經》第十三期
檀香扇
中華民族是好是壞,一言難盡,頂好不提。我們“老”,這說著似乎不至有人挑眼,而且在事實上也許是正確的。科學家在中國不大容易找飯吃,科學家的話也每每招咱們頭疼;因此,我自幸不是個科學家,也不愛說帶定律味兒的話?!案锩本褪恰敖贁怠?,美國總統(tǒng)也請人相面,說著都另有股子勁兒,和包文正《打龍袍》一樣能討咱們喜歡。談到民族老不老的問題,自然也不便刨根問底,最好先點頭咂嘴,橫打鼻梁:“我們老得多;你們是孫子!”于是,即使祖父被孫子揍了,到底孫子是年幼無知;爽性來個寬宏大量,連忤逆也不去告。這叫作“勁兒”。明白這點勁兒,莫談國事乃更見通達。
您就拿看電影說吧,總得算洋派兒??墒勤s上鄰座是洋人,您就覺得有點不得勁;洋派兒和洋人到底是兩回事,無論您的洋服多么講究,反正趕不上洋人地道。您有點氣餒,不是不能不設法捧自己的場,于是您就那么一比較:啊,原來洋人身上,甚至于連手上,都有長長的毛;有時候洋人老太太帶著小胡子嘴兒。野人。那么也就是孫子了。您吐一口氣,摸摸自己的手,光潤無毛,文明得厲害。
夏天到電影院去,更怕遇見“洋”她們。她們穿得很少很薄,白白的脖兒,胖胖的臂,原有個看頭兒??墒悄谋亲邮芰宋?,香水味里裹著一股像臭豆腐加汽水的味兒,又臭又辣,使您惡心。不論好萊塢的女明星怎么美妙,您從此大概不會再想娶洋姨太太。民族老幼不可同日而語,香臭也會使人們決定“東是東,西是西”,沒法兒調和,只好掩鼻而過。
“鐵展”救了我一命。那天我去看《塊肉余生》,左邊坐著位重三百磅的洋太太,右邊坐著三位洋姑娘——體重差一些,可是三位呢。左右逢源,自制的氯氣陣陣加緊。我知道是要壞;我不能堵上鼻看電影:堵得太嚴,滿有死去的希望;不堵呢,大概比死去還難受,感謝“鐵展”!我手中拿著前一天剛買來的檀香扇!看完電影,我念念有詞,作了兩句標語:
“老民族是香的!中華萬歲!”
“檀香扇打倒帝國主義!”
原載1935年8月11日《青島民報·避暑錄話》
- 昨天才聽說:蘇聯的某馬戲團里確有耍貓的,我當然還沒親眼見過。
- 應簡稱為“國藥”。
- 峰讀如鳳;也許就是鳳,而不是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