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 道
一進大學,他就被各類新學說吸引,喜歡雜覽,從老師那里得到不少東西。出了校門,因生計問題,做教員,也不得不啃書本,用來教人,也來愉己。起初的求知,是好奇心使然,是益智的沖動,后來沉落于底層,在苦水里掙扎,就真得有悟道的需求,想要從己身之苦里,望真理之道。于是精神就由被動到主動,一個人在曠野里走來走去,成了個尋路的人。
尋路,是孤獨的。周作人早年在西山養(yǎng)病,就寫下了尋路的小詩,是清寂里的跋涉,在孤苦中走著。前面是什么呢?沒有看到,終于無功而返,回到苦雨齋里。在這一點上,張中行和周作人很像,熱的時候有限,冷的時候居多。在氣概上,似乎不及屈子的行吟,也非陶潛的沉默,處于辨與不辨、言與不言之間。明知前面沒有什么,卻還要走,心的悲涼是大的。
起初的時候,他和許多青年一樣,覺得“道”在外面的世界,或說在天國里,大家去苦苦地找。后來與康德、羅素、弗洛伊德等相遇,才知道天下的道理,不都是先驗的,有時就在自身。弗洛伊德講情欲與人生,就把一些糊涂的問題說清楚了。再讀莊子,見其逍遙游的樣子,心以為喜,才知道小大之辨,人的境界是有高低之別的。再是禪宗的意思,佛在己身的哲思,又開啟一扇精神之門。走在大路上,于是才知道,己身的內省、訓練的重要。實在地講,道在內心才是對的。
但那道是什么呢,也是混沌不清、難以言說的。他喜歡的王國維,一生也在苦苦望道,但以為哲學可信而不可愛,文學可愛而不可信,遂落入歷史的黑洞,和死滅的文明一同死滅。王國維的死,在他看來不好,那原因是未能跳出歷史之外,而把自己延續(xù)到了歷史之中,是很可悲的。而像周作人那種在歷史中卻又不屬于歷史,則可擺脫王國維式的焦慮。他在自己的摸索里,深信超然于象外的重要。望道而非道,才有精神的爽快。
什么是非道呢?他也不知道,只是覺得詩意的棲息,將思想放逐于無累的飛翔里,才有大的歡喜。所以他深染于舊詩文里,從陶潛、王維、蘇軾那里偷來閑趣,走在詞林之間,真是其樂融融,得意忘言了。
道不是具象的形體,但可以在詩的意象里存活,靠意境留下美質。比如古詩十九首,他就喜歡。蒼潤淋漓間,是大的悲欣。對他而言,詩與哲,是可以相通的。他讀了那么多玄學著作,自己卻不寫哲學的書及論文,為什么?因為還戀著詩。可是只是從詩到詩,就顯得有些淺,不如將玄思的東西也加入其間。所以在他那里,有點里爾克的意味,用感性的語言去表達神秘的體驗。文學一直在詩與哲學間游動。于是恍惚神異里游思遠遠,思緒介于有無之間和明暗之間。不過他又不像李金發(fā)這樣的新詩人用洋人的句式潑墨吟哦,而是從古詩詞里覓來語感,形式有舊的余韻,而精神卻是現(xiàn)代的。道在靈光一現(xiàn)之中,那快慰是特別的。
好的文章家,有許多是有玄學與詩學的因素的。劉勰如果不是佛門中人,《文心雕龍》怎么會那么好呢?唐代的皎然乃一位詩僧,從佛學與心性里悟出詩文之道,于是音韻激切,神與物會也。佛學與藝術的融匯,使文學境界大開。釋迦牟尼的意象使?jié)h語的表達為之一躍,如“徹”“心地”“境”“頓教”“心印”“宗源”“作用”“天真”……用到詩文中,就產生了異樣的境界。張中行在自己的作品里,既借鑒了唐詩的韻致,又把弗洛伊德、叔本華、羅素的精神內含其中,于是就形成了特有的文體?!拔逅摹毙挛幕\動之后,把哲學與詩的因素較好嫁接在一起的不多,他當是一個吧。
在《燈》一文里,他借助燭光這一意象,談古往今來,敘生命之短長,文思就不是單一的散文,流進了太多的情感與哲人之嘆,其中有云:
我總角沒有聞道,乃至華年已去,還是望道而未之見,因而斗室面壁,就常常有“舊雨來,今雨不來”的悲哀。如新風之大批判,這今雨不來的悲哀也可以升級,于是有那么一個夜晚,舊記憶引來新愁苦,就無論如何也不能入睡。對應之道,現(xiàn)代化是服安眠藥,我不能現(xiàn)代,又不能學習凈土宗優(yōu)婆夷之手數(shù)念珠,口宣佛號,只好仍是秀才人情,伏枕拼湊平平仄仄平。居然就湊成一首,詩云:
“感懷仍此室,聞道竟何方。有約思張范(后漢張劭、范式為生死交,不爽約),忘情愧老莊。生涯千百簡(糾纏之文),事業(yè)一黃粱。欲問星明夜,搖紅淚幾行?”
“搖紅”是燭,所以真就能夠陪著人落淚,電燈就沒有這樣的本領。我伏枕拼湊,寫蠟燭陪同落淚之情,枕上高懸的卻是電燈,逝者如斯,真是太遺憾了。
說自己“望道而未之見”,于是只有追索間的失落、悵惆。所剩的呢,竟是舊詩幾行,詠嘆幾聲。但這詩與詠嘆之間,就有人間的道理,是覓路的人,總要在無中見到有,空手而歸也是收獲,那么也就是“有”吧。世間的道理就是這樣,你要尋找的那個東西,恰在否定的層面上。寂滅的過程,就是智慧生成的過程。意義恰在知道選擇的無意義。這無意義的感受,正支撐著我們認知的理念。他自己的選擇過程,對此的體悟比常人要深。
舊詩詞里的境界,有的與今人是不隔的。在《去者日以疏》一文中,他深談古詩十九首,頗有新意,贊佩的是詩中的空幻、切實的情感,由此而想起儒學,想起康德,古而今,舊而新,將時空一下子拓展開了。當思緒沿著神思的路飛翔的時候,他常常自析這個正在飛翔的思緒,用邏輯的方式反觀己身,暗喻著那個飛翔的存在的有限性,這有限性的感受轉換成審美的力量,倘若沒有它,生命還有什么光澤呢?所以他在文章結尾寫道:
高一條路是道家的“至人”境界,常人當然做不到。低的一條呢?至少我想,說說容易,至于行,比如途次月臺花榭,總不免于“沉思前事,似夢里,淚暗滴”(周邦彥《蘭陵王》)吧。其實,細想想,這樣也不無好處,蓋“淚暗滴”同樣是人生的一條路,雖坎坷而值得珍重的一條路。值得珍重,是因為去者雖去,在有些人的心里,親并沒有完全變?yōu)槭瑁篱g就可以多保留一些溫暖。
這種感嘆,是典型的張中行式的表達,也是他的文體深切的所在。望道而無道,道在無中。無的展示過程或被體驗過程,也恰就是它的本質生成的過程。了解張中行,不能不看到這一點。他之前的白話文表達方式,很少此類形態(tài)。三十年間,他的出現(xiàn),實在是我們閱讀史里有趣的存在。我有時想,要遠離八股的寫作,是不能不涉獵這樣的文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