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三題
一、寫真的境界
在日文里,寫真就是攝影的意思。這是個標準的出口轉內銷的古漢語復合詞。漢文古籍里的寫真,指的是畫畫兒。山水,花鳥,特別是人物,只要是描摹實物,都叫寫真,所以也通于寫生、寫照,可是寫真的境界顯得更高,更有一種追求事物之本質的使命感。《太平廣記》卷二一三有個故事:
郭令公(子儀)女婿趙縱侍郎嘗令韓幹寫真,眾皆稱美。后又請周昉寫真,二人皆有能名。令公嘗列二畫于座,未能定其優(yōu)劣。因趙夫人歸省,令公問云:“此何人?”對曰:“趙郎?!薄昂握咦钏??”云:“兩畫總似,后畫者佳?!庇謫枺骸昂我匝灾??”“前畫空得趙郎狀貌,后畫兼移其情性神思笑言之姿?!?/p>
“移其情性神思笑言之姿”,這個“移”字,正是“寫”的本義。南齊謝赫“六法”曰:“傳移,模寫是也?!钡惯^來說,模寫也就是傳移,是臨摹或模仿,是照葫蘆畫瓢。這個事實會叫今天那些自命為“作家”的寫手們泄氣,因為古人的“寫”,不過是在copy什么東西,算不上多么了不起的創(chuàng)造活動。當然,copy也有不同的方法,比如故事里的韓幹,做得就不太高明。這個人,杜甫曾經嚴肅地批評過,說他盡管能夠畫馬窮盡殊相,可是“幹唯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傷”??磥?,韓幹是個給盛唐的時尚美學耽誤了的媚俗畫家,他留傳下來的馬,竟比周昉的仕女還要肥美,估計這回寫真,也是把趙郎畫得脂肪過剩,難怪趙太太評價不高。就算趙太太自己未必是什么“骨感美人”,恐怕也不喜歡派上一個癡肥的老公。顯然,在中國古典美學中,寫真者重骨不重肉,重神不重形。但肉可見,而骨不可見,所以像韓幹那種“生活在表面”的人,總是不討好。
攝影術東傳,日本人就用“寫真”一詞加以移譯。比起繪畫,照相擁有巨細無遺的記錄功能,更具眼見為實的信用優(yōu)勢,所以最工的工筆畫叫“照相寫實主義”。但是,寫得了“實”不等于寫得出“真”。韓少功有一次很驚訝,覺得照片上的場景似曾相識,原來是他自家的客廳,但比實際上的要靚得多,墻壁上的污點不見了,門窗上的灰塵也沒了,所以他感嘆,經過選景、配光、廣角鏡或長焦鏡以及剪接和電腦處理,影像與實象已經完全不是一回事??梢?,由于影像文本被視為最真實的媒介,所以比起繪畫,照片具有更大的欺騙性。
這樣,一個詭譎的寫真公式形成了:你要想遮蔽什么,那就去暴露吧。一張自然而樸素的照片,本身即規(guī)限或導引出一定的解釋,事先已有了一番算計,老實巴交的讀者哪里想得到?這是以真為幌子制作的現(xiàn)實的贗品。日本“私寫真”的大師荒木經惟,習慣于在虛構與真實之間制造許多視覺懸念,使得人們在這種似是而非、似真還假的畫面里,失去對真實的敏感,也同時失去對虛構的警惕。中國人深知假作真時真亦假的道理,所以絕不上當,干脆稱之為攝影。影子唄!
可是現(xiàn)在,我們也時興把攝影改口叫寫真了,這又是為什么?細究其故,原來詞義已經發(fā)生了微妙的轉移。如果你聽說誰去拍了一套“寫真”,那么你就該心知肚明:此人去照了相,但是沒穿衣服,或者只穿極少的衣服。在日語里,寫真是廣義的攝影,而在今天的中文語境里,用的乃是狹義,單指人像攝影,而且往往狹得只剩下裸照,用港式的媒體慣用語是:露點或露毛。
據(jù)報載,眼下城中的仕女悄悄刮起了拍攝寫真集的熱風,當然是“赤身露體裝作晉人”的那種,因為據(jù)說是藝術。問起為何要拍,回答差不多一樣,都是希望趁著年輕的時候為自己留下一些青春的回憶。是的,“一向年光有限身”,年輕時給自己立此存照,等到老了,頭白了,睡思昏沉,爐火旁打盹,好取下一部寫真,慢慢讀,回想起昔日……可是我懷疑,在柔光燈下,到底寫的是真呢,還是美?剛看到一段有趣的材料,“移”“寫”于下:
小S說:“女明星既然要拍寫真集,一定要性感,否則就跟平時拍照沒兩樣?!痹瓌t上她希望能不化妝就不化妝,如果有攝影師敢接受挑戰(zhàn),拍“素顏”的她,能拍出自然的美感,她欣然接受,但如果真的完全沒上妝,拍出來效果不佳,她會上淡妝。小S私底下開玩笑,說她想拍露點寫真,三點全露,最好有一張照片,只露三點,身體其他部位全剪掉,她說,這只是幻想,目前當然不可能實現(xiàn)。
小S天才地揭示了一個事實:最真的真(the truest truth)是令人難堪的,它需要過濾,起碼得上個淡妝,盡管這樣一來,寫真又變回了攝影??墒?,到了這個地步,我們已經完全不知道,怎樣去“寫”,什么是“真”了。
二、國家公園的春色
老子曰:“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其實,官心也可以不亂的,如果遠離誘惑的話。今年夏天,某地方出臺了政策,規(guī)定以后不得為男性領導干部配備女性秘書。我覺得,這是對《道德經》精神的深刻領會,是從講正氣的高度對男性荷爾蒙進行的戰(zhàn)略性管理。
當然,我也有些疑惑:“湮”,能行么?先前治理禍水,可都是用“導”的。
與今天相比,古人的思想還真是解放。豈止女秘書,女校書都給配。我指的是唐宋時候的官妓制度。喜歡讀點詩詞的人都知道,元、白也好,歐、蘇也好,這些文章太守,經常在官邸里開一種文化含量比酒精濃度還要高的派對,呼朋引類,醉月飛觴,其間總是穿插著一些女子的衣香鬢影。她們就是官妓,或稱營妓,即專門由公家養(yǎng)起來供在官場上佐酒酬賓的歌妓。她們美姿容,富智巧,能歌善舞,而且往往會吟幾句詩。因為她們,無數(shù)雅集上的韻事流傳下來,成了點綴中國文學史的迷人的花絮。
可是,有一點請記住,這些官妓盡可以與賓客們逢場作戲,助興調情,但不得私侍枕席。也就是說,可以上桌,不可以上床。這個規(guī)定很厲害,既人性化,又非人性化,仿佛是故意用來考驗官員們的素質與意志的。懷是坐定了,亂還是不亂?這是個問題。據(jù)我了解,唐宋時期廣大干部基本上是正確地對待了這個問題的,私與妓通的案例寥寥可數(shù),說明各級干部特別是領導干部絕大多數(shù)能夠抵御身邊的色誘,做到了常在河邊走,硬是不濕鞋。
這就是“導”的成功。現(xiàn)在看來,官妓制度屬于一種形式大于內容的國家儀式,它兼容放縱與約束,親狎與距離,將兩種相反的沖動冶于一爐,久而久之,個中人逐漸產生了抗體,增強了免疫力,女性的魅惑逐漸被消解,男性的力比多也不知不覺地揮發(fā)干凈了。
不過正應了那句俗話,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而令人大跌眼鏡的是,偏偏是我們心目中的令德之士,似乎的確容易犯事兒。就拿這一制度最盛行的北宋來說,緋聞最多的名人,恐怕要數(shù)歐陽修?!跺X氏私志》詳記了一條:
歐陽文忠任河南推官,親一妓。時先文僖(錢惟演)罷政,為西京留守。一日,宴于后園,客集而歐與妓俱不至,移時方來,在坐相視以目。公責妓曰:“末至何也?”妓云:“中暑往涼堂睡著,覺失金釵,猶未見?!惫唬骸叭舻脷W推官一詞,當為償汝?!睔W即席云:“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干倚處,待得月華升。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精雙枕,旁有墮釵橫?!弊徒苑Q善。遂命妓滿酌觴歌,而令公庫償釵。
公款買單,實在是不足為訓。歐陽修是文人,有才無行倒也不值得奇怪。可是,高尚而純粹的學者如司馬光,自己不涉案,卻欣賞別人作案,真讓人想不到。據(jù)《后山詩話》記載:
司馬溫公為定武從事,同幕私幸營妓,而公諱之。嘗會僧廬,公往迫之,妓逾墻去。度不可隱,乃具道。公戲之曰:“年來年去來去忙,蹩偷閑臥老僧床。驚回一覺游仙夢,又逐流鶯過短墻。”
最不可思議的是范仲淹。他老人家,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也?《西溪叢語》里有這么一條:
范文正守鄱陽,悅樂籍一小妓。召還,作詩寄后任云:“慶朔堂前花自栽,為移官去未曾開。年年憶著成離恨,只托春風管領來。”到京以胭脂寄其人,題詩曰:“江南有美人,別后常相憶。何以慰相思?寄汝好顏色?!?/p>
據(jù)《能改齋漫錄》,這事還有后話:范仲淹要求托管的后一任太守是魏介,“介得詩,因鬻以遣公”,也就是為那女孩子贖了身,脫了籍,再送了過去。要是落在今天,怎么都得告他一個性賄賂。偉大的范文正公也太不矜持細謹了吧!
盡管有這些不和諧音,比較古今兩種制度安排,我們還是可以說:古人是身邊有色,心中無色;今人則身邊無色,心中有色。不是自己心里放不下,怎么會將那些女秘書都假定為潛在的誘惑者?
三、異域情調VS本地風光
“孔夫子的所有教誨都不能使中國人去發(fā)現(xiàn)加勒比的菠蘿或巴格達的姑娘。”弗朗西斯·約斯特(Francis Jost)的這句話,不由人不笑。
在中國古代文學里,異國情調從來算不上一個大題目。從《山海經》到《鏡花緣》,滿足的只是作者和讀者最糟糕的博物學意義上的知識旨趣,理性價值本來就不高,情感價值更無從談起。照一般的解釋,在超穩(wěn)定的兩千多年里,中華文明為其子民提供了完整而自足的想象世界。從地理上說,陰陽的兩極——“駿馬秋風塞北”與“杏花春雨江南”——已支起一個足夠廣大的空間來安頓中國人的靈魂。從心理上說,和平而內斂的民族性使得那些異域風情誘惑不了我們的先人,如果它們含一點點危險的話。結果呢,一切邊緣的人物與風景,只有與中心的熟悉語境相吻合,才能被人接受。《紅樓夢》里“外國的美人”做的詩,是以“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的同一種“關心”,才博得了大觀園里眾兒女降尊紓貴的頒獎:“難為她了!”
從來不把眼光投向異域,說穿了是因為懶;而懶,正是從優(yōu)越中來。有人說過,中國古代的書生決不會像西洋的騎士那樣時刻準備著沖上去英雄救美,他們連愛情也指望著送上門來。崔鶯鶯自抱衾枕去到張生的房間,就是明證。而巴格達的姑娘如果不是扯著波斯商人的衣角到中土來,我們也想象不出究竟是什么模樣。就在杜甫寫《兵車行》的公元751年,高仙芝統(tǒng)帥唐軍在西域與阿拉伯人打了一仗,兵敗,有人被俘,一個叫杜環(huán)的人給捉到伊拉克和敘利亞呆了十幾年,回來寫了一本《經行記》,流傳下來的片言只語成為大唐帝國對大食和大秦唯一的目擊記錄。關于巴格達的姑娘,杜環(huán)只有一句話:“女子出門,必擁蔽其面,無問貴賤?!钡降走€是緣慳一面。
1840年前,異國的女性就這樣一直遮蔽在歷史的褶皺里。魏源的《海國圖志》里,關于西洋女人也還是輕輕地帶過:“其女之眼光妖冶,不好廉節(jié)?!边@層神秘的蓋頭,據(jù)我所知,一直要到1866年才見揭開。那年清政府終于向歐洲派去了第一個代表團,團長斌椿(正縣級)在其《乘槎筆記》里寫道:
惟泰西各大國,則端正文秀者多,婦女亦姿容美麗,所服輕綃細縠,尤極工麗。每起,則扶掖登船樓,偃臥長藤椅上。而夫日伺其側,頤指氣使,若婢媵然。兩餐后,或掖以行百余步。倦則橫兩椅并臥,耳語如梁燕之呢喃,如鴛鴦之戢翼,天真爛漫,了不忌人。
這段文字,記錄下今天在好萊塢電影里常見的一幕,那么優(yōu)雅地嬌縱著,從此固定了中國人對于西洋女性的集體想象。
關于異域的想象,總是與對異性的幻想分不開的,因為異國的異性能夠喚起雙重的神秘感。薩義德的《東方主義》曾經以福樓拜為例,論證了十九世紀歐洲作家有關東方的書寫,總是將異國與異性編織到一起。顧彬也說:“對異國主義者來說,異國女人顯得更為重要”,“世界上最神秘的異國也就是女人世界”。那么,這種混合著肉欲的異國情調在中西交通史上的匱乏,究竟說明了什么呢?
我想把這一點與重大的李約瑟命題聯(lián)系起來解釋。中國為什么沒有發(fā)展出資本主義?因為懶。而這懶,正是從優(yōu)越中來。經過了五四以來的洗禮,或者說洗腦,我們今天只知道古代中國人“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其實,他們活得才不壓抑呢。其情感空間之廣闊,美學元素之豐富,非今人所能夢見。唐宋兩代自有詩詞可證,明清小說里也隨處可見那種奢華的影子。既然欲望的花園能夠“足乎己無待于外”,又何必將目光投向異方?歸根結底,異國情調哪及本地風光。古代中國不僅是世界上供應最奢侈的生活用品的國度,同時也是打造最奢侈的生活方式的地方。北里煙花,南都金粉,拿余澹心《板橋雜記》的話說,“乃欲界之仙都,升平之樂國也”,又哪里想得到什么“加勒比的菠蘿或巴格達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