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瓜引
我有一個夢想,夢想自己在盛夏里,坐古樹下,當(dāng)大道中,戴破草帽,揮老葵扇,左一大秤,右一長刀,身后一堆青皮圓溜的大西瓜。我以陰鷙的目光噤住遠近的蟬聲,以悲憫的臉色招徠過往的行人,以一種轟轟烈烈的方式,為人民群眾送清涼。
也許是從小受了電影《小兵張嘎》的影響,我心目中的燕趙慷慨悲歌之士,既不屠狗,也不解牛,而是引車賣瓜。這種特定的想象,不用說,顯然與西瓜那圓滾滾的體態(tài)、沉甸甸的分量、火辣辣的登臺背景與豁剌剌的開膛方式有莫大關(guān)系。以一種斬絕的姿勢,揮刀向一只西瓜,如同揮向夏天郁悶的心臟。沙瓤打開,是沁滿鮮血的欲望,而暗布的瓜籽分明是黑色的秘密,在光天化日之下穿了幫。別切小片,薄片兒塞不了牙縫,要切就切大塊。一塊在手,可就顧不上什么吃相,連指頭都摳了進去,連鼻頭都挖了進去。三下五除二消滅干凈,一抹下巴上淋淋漓漓的瓜汁:伙計,再來!
準(zhǔn)確地說,西瓜不應(yīng)該叫“吃”,應(yīng)該叫“啖”。那是烈日炎炎里的一大口,等不得。臺灣詩人羅青寫過一首很有名的詩,《吃西瓜的六種方法》,可是詩人絮絮叨叨說了那么多西瓜的血統(tǒng)、西瓜的籍貫、西瓜的哲學(xué)、西瓜的版圖,讀到最后,方法卻只有一種:吃了再說。這也好,反正吃西瓜壓根兒不存在一個方法問題,關(guān)鍵是態(tài)度。“懷著外遇的心情,我一口/向最肥沃處咬下”,這是余光中寫的吃芒果,態(tài)度相當(dāng)不爽。吃西瓜可不能這么遮遮掩掩,羞羞答答,那是擺明了陣勢昏天黑地地愛一場,是引刀一快的欲望的亢進,是瞪大了眼睛的肉體的殘食。就算是外遇吧,那也是敢于正視的一種:“結(jié)識私情弗要慌,捉著奸情奴自去當(dāng)。拼得到官雙膝饅頭跪子從實說,咬釘嚼鐵我偷郎!”這是一首明代的民歌,歌名《劈破玉》,正令我想到文天祥的《西瓜吟》,“拔出金佩刀,斫破蒼玉瓶”,想到金圣嘆的名言,“夏日于朱紅盤中,自拔快刀,切綠沉西瓜,不亦快哉!”總之,面對一只玉潔冰清的西瓜,不管三七二十一還是二八一十六,破了再說。
——且慢。你別誤會,以為西瓜果真是碧玉小家女,天性只會水靈靈、脆生生、甜津津的一味清爽;也別給舊小說誤導(dǎo),看見破瓜字樣就想到那deflower上頭去。印證以西瓜的血統(tǒng)、籍貫,及其打造了千年的帝國版圖,能祛暑敗火的西瓜,本質(zhì)上原屬于陽剛的種族。根據(jù)市場調(diào)查,中國人現(xiàn)在吃西瓜是先從廣東瓜吃起,而江西,而安徽,而河南河北,最后吃到黑龍江,一年能吃十個月,真應(yīng)了羅青詩中語焉不詳?shù)乃^“倒啖法”。但當(dāng)初西瓜之進入華夏,卻是自西徂東,再由北向南。據(jù)美國學(xué)者勞費爾(Berthold Laufer)《中國伊朗編》考證,西瓜原產(chǎn)黑非洲,經(jīng)絲綢之路傳到西域,回紇國突厥人再傳給金國契丹人,宋洪皓出使金國,攜種以歸。南宋時西瓜的種植已相當(dāng)普及,范成大有詩為證:“瓜蔓凌霜臥軟沙,年來處處食西瓜?!笨梢姡鞴系姆毖苁?,正是一部男性沙文主義的擴張史,橫嶺絕漠,直指南宋陰柔的腹部。你看那廝,一副自大、自足的樣子,一派坦然、欣然的神情,更兼一口雄渾的男中音。詩人匡國泰有妙句:
遍地的西瓜是呼嚕
是從村里滾出來的
可為西瓜做性別鑒定。這呼嚕,該是男子漢沉雄的呼嚕吧!所以說,別信中醫(yī)那一套,說什么西瓜性涼,冷底子的身子禁不住多吃。要知道,西瓜大補。據(jù)印度科學(xué)家研究發(fā)現(xiàn),吃西瓜可以增加精子的數(shù)量,這從另外一個角度證明了上面的觀點。當(dāng)然我也有點納悶:莫非西瓜多籽,才有此一說吧。那么誰要是吃了無籽西瓜,豈不要絕后?可轉(zhuǎn)念一想,那無籽西瓜也算得西瓜乎?真正的西瓜怎么會這樣沒種!
大丈夫容不得小算盤,此所以引車賣瓜者,必粗豪,必梢長大漢,必絡(luò)腮胡?!巴跗刨u瓜,自賣自夸”,那是賣的香瓜,不是西瓜;賣西瓜的是阮小五和阮小七,“這腔熱血,只要賣與識貨的!”因此,買瓜者切忌挑三揀四,拍了又拍,驗了又驗,只怕賣瓜人臉上不好看!更可惡有一等小人,死乞白賴,硬要用小刀子在瓜身上剜個小小三角,看看熟不熟,嘗嘗甜不甜?!昂?,現(xiàn)在你看,你們把我當(dāng)成什么一個不值錢的東西!”哈姆雷特王子,一條北方的漢子,冷冷地說,“你們要玩弄我,你們要自充摸到了我的心竅,你們要探出我心里的秘密……可你們只能撩撥我,不能玩弄我!”
聒噪聲息,熱燥氣消,我的夢正到酣處:紅瓤燦爛而黑籽深沉,圓圓的呼嚕滾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