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濱短簡
你好!
昨天收到你的信,捧著看了又看。娟秀的文字落在暗花粉箋上,有一脈古典的溫婉幽香。
我喜歡文字的交流。對于語言的交流方式一直犯怯,實在是對自己的口才沒有信心。不過,也有一些時候,我的語言功能表現(xiàn)得出奇的好,簡直是妙語如珠,自己都被自己驚呆了,暗暗得意回味無窮。
你說你很孤獨,你的每夜都像一張滿是空洞的網(wǎng),被漁夫遺忘了,在灘上空張著。是的,孤獨。有時候覺得孤獨就像是人與生俱來的一個硬核,看不到觸不到,但它存在著,在胸口很深的地方。
人是不能夠徹底孤獨的。遺世獨立,用這種姿態(tài)生活的人,除非是在自己心靈里擁有一個足夠豐富的世界,否則,會像是生活在一個沒有護(hù)欄的逼仄的露臺上,雖不至于墜落,但擺脫不掉搖搖欲墜的恐慌與虛弱。
當(dāng)墜落的距離就在半步之遙的時候,人會本能地向身邊求助,尋求能擺脫孤獨絕境的纜繩。你說你渴望與人溝通,這便是一種友情連線的求助方式了。
我求助的方式是對文字的閱讀。有一段時間,我常做一個相似的夢:到處是火花,然后又是漫淹的洪流,所有的東西都被燒毀,與親友們也都失散了,我倉皇如鼠狠命逃竄,終于逃到一片梯田似的山坡,坡上晾滿了書,我藏身進(jìn)去,煎急飄零的心霎時安寧下來。這夢演示了我流離失所的精神狀態(tài),也指示了安頓精神的惟一去處。
默讀、靜思,這種生存姿態(tài),看起來似乎也是孤獨的,但這種孤獨不再是空寂虛弱的孤獨了,這種孤獨很充實,有一種與靈魂共舞的歡愉。
你說你想要那種物質(zhì)與精神都不能少的生活。這大概也是所有人都想要的生活吧。只是“不能少”是多少呢?以自己的滿足感為標(biāo)準(zhǔn)嗎?不過,總覺得滿足感是一個越撐越大的胃一樣。我也很向往優(yōu)裕的物質(zhì)生活。一直都愛看富有情調(diào)的歐美電影,不止是喜歡里面的浪漫情節(jié),更喜歡里面的生活場景:別墅、花房、草坪、搖椅,陽光在那里似乎永不消逝。不過,我知道那些華美也只存在于電影,是夢工廠精心打造出來的樣板生活,我呢,也就是坐在電視機(jī)前,讓眼睛過足一把癮便完了。在物質(zhì)上,我弄不清自己最大的欲求是什么,但我知道自己最實際的需求——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這個房間可以是在居民區(qū),但更好是在離城不遠(yuǎn)離田園很近的地方。離城不遠(yuǎn)是便于我買書買水果買衣服或什么都不買地看看。離田園很近是想給眼睛一片曠闊的綠野,給精神一方深遠(yuǎn)的蔚藍(lán)。而且,每天早晚,我就可以像山羊一樣悠閑地散步在田埂上了。
等我有了這樣一間房間的時候,請你來做客好嗎?你不必帶禮物,順路采一束蒲公英來就行了。我會泡一杯家產(chǎn)的茶招待你,你是喜歡濃茶還是淡茶?你來的時候最好是我妙語如珠的時候,因為你也是不善言的,總不能兩人對著光喝茶吧。我還會放上好聽的音樂招待你。如果你是早上來,就請你聽施特勞斯,那能帶人飛翔的旋律,閉上眼就能看見一片森林一片海的旋律。如果你中午來,就請你聽克萊德曼的鋼琴曲:《命運》《藍(lán)色的愛》《秋日的私語》。如果你晚上來,就請你聽凱麗金的薩克斯,有點低沉、喑啞、懷舊,像是前世愛人今生的傾訴。用這樣的音樂做背景,我們的談話一定會是高山流水云卷云舒。即便兩人都不說話的時候,空氣也不會因為無聲而凝固。
好了,其實剛才已經(jīng)邀你做了一回客了,在我的心房里。什么時候也請我到你優(yōu)雅素潔的房間,給我聽聽你的音樂看看你的書。
輕坐于藤椅上的舊時光
翻開這本日記,就是另外一天。雖然這一天和前一天毫無區(qū)別,重疊,重復(fù),但它畢竟是生命中的另一天,是逝去一天延伸的下一個日子,也是無聲無形中又悄然而逝的一天。
有時候,生命之所以節(jié)外生枝,便是對這種長久重復(fù)日子的打破,讓另一些事情走進(jìn)來,或者,是走到另外一種生活里去,讓日子有所不同。寧靜是人所追求的安穩(wěn)狀態(tài),可是,長久的寧靜也會讓人寂寞,心里會生出一些莫明的希望,莫明的期待。
沒有一種生活會讓人永遠(yuǎn)的滿足,不倦。
蟬聲響得熱烈起來了,高亢起來了?,F(xiàn)在是正午十二點半。
我在看一本舊的《散文海外版》,讀到一篇和家有關(guān)的文章。文章中,作者坐在竹躺椅上,翹著腳,背景是仿唐式建筑,灰頂,白色的推拉門,榻榻米,四周的籬笆,瀟瀟的春雨,慵懶的氛圍……作者是想象一種優(yōu)美的優(yōu)雅的家居生活。而這種樣子的想象,手里必得是有一本書的,一本《源氏物語》或《枕草子》那樣的古籍。線裝,緞面,內(nèi)有工筆人物插圖。還有一脈紙頁的靜香。如果把竹躺椅換成藤躺椅更好些。春天,又是蕭蕭春雨的天氣,竹躺椅是有些涼的,不宜久靠。
我曾經(jīng)有過一把藤編的圈椅。在我少年的時候,擁有過。這把藤椅有只腳些微的歪,不過,放在地上還是很平穩(wěn)的,坐上去也沒有搖搖晃晃的感覺,就是這樣,這把藤椅還是被劃作次品,并且,到了我家。這把藤椅后來就一直擺放在我的小房間里?,F(xiàn)在想起來,其實,跟村里同齡的女孩相比,我的物質(zhì)生活是較好的。不僅有屬于自己的藤椅,還有專屬于自己的床,桌子,一個裝滿了書和古怪小玩意的櫥。更優(yōu)越的是,還有一個收錄機(jī)。當(dāng)然,擁有這一切的時候,我已走過了少年,已是所謂的黃金時代的年齡了。少年的時光是一晃而過的,青年的時光就要長得多了,就算到了現(xiàn)在,三十多歲了,我仍不承認(rèn)自己已步入中年。是的,無論是心理或身體上都不肯接受,就當(dāng)我還是青年吧,我喜歡做青年,喜歡“永遠(yuǎn)年輕”這樣的祝福。雖然,我知道,自然的力量不可違逆。
還是說藤椅吧。那把藤椅在那些夏日午后和冬日夜晚,安置著我。安置著青春的憂郁,酸澀的暗戀,對未來的無所知和無可依從,當(dāng)然,還有對藝術(shù)天性上的喜愛和欣賞。輕坐于藤椅之中,整夜整夜的聽收錄機(jī),聽港臺流行樂,聽吳大為和謝得沙的脫口秀,也聽美國之音,聽一些聽不懂的傳教節(jié)目。那時侯最迷的歌星是費翔,張清芳。大陸的歌星那時侯還沒有走紅。因為這臺熊貓牌的收錄機(jī),我的整個青春時代孤獨卻不寂寞。
坐在藤椅里看書是最愜意的。事實上,我很少坐在藤垮里看書,我更喜歡的是搬一大堆書,躺在床上看,通宵的看。那時還沒有看名著,看不到,看的書大多是瓊瑤,三毛,岑凱倫。那個時代十八歲的女孩都在看這種書,看瘋了。我記得我把瓊瑤的五十多部小說全看完了。那根本不叫看,那是暴飲暴食。以至于后來對愛情的理解,完全是滿腦子瓊瑤史純情。這沒什么不好,當(dāng)然,也沒什么好。畢竟,瓊瑤的小說讓我這一代人對愛情有過美的期待,憧憬。而現(xiàn)在的年輕人,也許是另一種樣子了。是什么樣子,我當(dāng)然不了解,不過,總覺得可能沒有八十年代那樣唯美了。
看著言情小說的整個青春時代,卻意外的沒有被一場真正的愛情撞上,這也算是紙上談兵的例證吧。當(dāng)然,癡癡迷迷的暗戀還是有的,一個接著一個,愛到心痛心碎,愛到神魂顛倒,愛到眼發(fā)直腳發(fā)軟,愛到發(fā)誓為他死為他狂,可又不敢迎面上去,用眼睛完整的看上他一眼,親口跟他說一句隨便什么話。
也許,所有的暗戀都是這樣的,這暗戀來自于自己隱秘的情感之洋,和被暗戀的人其實并沒有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當(dāng)然,他偶爾穿山越嶺的一個眼神,還是具有拯救自己和殺死自己的力量。
在這把藤椅上,我為自己的暗戀寫下了一行又一行隱晦的句子,并稱之為詩,寫在一本上了鎖的日記上。我曾經(jīng)把這本日記給我的閨中密友看過。在我聽了她們一個又一個奇妙的愛情故事以后,我羞慚于拿不出我的故事交換,便只有拿出這本本子,給她們,坐在我的藤椅里去猜想了。
坐在這把藤椅上的青春歲月,我還做過另一件非常癡迷的事情——編織。買來各種顏色的開司米,繞成團(tuán),用兩根竹針起頭。機(jī)織頭,辮子頭,我都會起。然后,用四根針繞著圈圈織,也有兩根針來回織的。在編織技藝上,我無師自通,并且,每件織品都堪稱絕活。這門手藝練到二十五歲以后,基本就荒廢了。忽然的,再也不想織衣服了,覺得浪費生命,把成天成天的時光,花在這織織拆拆之中,更何況是這樣無比珍貴的青春時光,真是形同自封自禁自閉自殺。
看名著是從二十歲開始的,不過,不是在這把歪了一只腳的藤椅上,而是在上海干部療養(yǎng)院的圖書室。那時,我上班掙錢了,開始有錢花有書看了。在那個圖書室的寂靜光影中,我?guī)缀蹩赐炅死锩嫠械臅?,有一半是世界名著。值得自傲的是,很多的世界名著只有我一個人借來看過,也許,至今,那殘存的借書卡上,還留著我字體難看的簽名。已經(jīng)過去十多年了,不知字體模糊了沒有。
對了,最后應(yīng)該再說說那把藤椅。二十五歲后,我?guī)缀踉僖矝]見過它。我的小房間也不在了,還有我一個人獨睡的木床,我的桌子,我的收錄機(jī),都相繼離散。有的擱進(jìn)閣樓,有的可能已經(jīng)賣給收舊貨的了。距離那時,已經(jīng)過去很年。這些年里,有我最動蕩的人生歲月,誰還管它們,誰還記得它們呢?
如果不是看了這本書中提到竹躺椅,我似乎也遺忘了那把藤椅,和藤椅上我所輕坐的暗戀筆記本的日子,以及春雨之夜,慵懶靠床讀書的光陰。
恍恍三十多年,人生過半,一直在等待愛,想象愛,付出愛,也得到了愛,其實想想,無論是暗戀還是相戀,與我心中的愛都相去甚遠(yuǎn)。并且,永遠(yuǎn)抵達(dá)不到。
獨自生活,在湖邊
你好!
今天是星期一,我在上班,一個人端著一杯茶坐著,桌上有一本《個人的體驗》,大江鍵三郎的書,看了半頁就不想看了。他的書不適合早上讀,早晨應(yīng)該看泰戈爾,或隨便哪一期的《散文天地》。一天的開始,接觸的東西,最好是能給感官帶來愉悅的。
寫到這里,我想到你的生活,現(xiàn)在一定是你一天中最忙的時候——孩子要拉起床,給他穿衣,哄他吃飯,嘴里說著“快一點,快一點”之類的話,然后送他到托兒所,這中間你也得喂自己幾口食物,茶肯定是來不及喝的了,因為你還得騎車趕去上班。
你的早晨是這樣的吧?也許比這更忙碌。
我們是過著兩種生活的女人。
我的生活看起來似乎是輕閑的,也確實輕閑,輕閑到不知拿什么東西來壓住這一紙薄薄的生活。你看過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吧?我的輕就接近于薩賓娜的那種輕。
昨天和前天,再往前數(shù),我都過著同樣的生活,一個人在單位宿舍。不能說我不喜歡這樣的生活,當(dāng)然,也談不上很喜歡,只是習(xí)慣了,適應(yīng)了,并且不想改變了。
你在信中說,我的文字里,有一抹憂郁的藍(lán)色火焰,很為我擔(dān)心。這讓我感動。
我一直不愿承認(rèn)自己是憂郁的,只是在我的眼睛和我的文字里,憂郁,或者說孤獨,還是從縫隙中滲了出來。
在我所寫的那些短章里,我已經(jīng)很小心的回避沉重黑暗的東西了,回避情感的是非,回避人世的冷面。也是怕自己會痛的太厲害,怕把最虛弱的地方展示出來后,自己便成了一個沒有抵抗力的人。這個世界已經(jīng)很少有通透明亮的東西了,除了嬰兒的眼睛、晴和的春日。靈魂絕對純凈的人才敢透明,我不是,盡管我一直在自己的文字里力求真誠和坦率,但仍有一些靈魂的銹跡是我沒有勇氣面對的。不能面對,也就無法清除了。無法清除就只有關(guān)閉。也許有一天,等我有了足夠的力量,再來慢慢把這閂暗門打開。
你說很喜歡我筆下的湖,說我是有福的,生活在一個自然寧靜的地方。是的,我也喜歡我的湖。我說“我的湖”,是因為除了每日在湖上捕魚的漁夫,可能沒有人比我更親近和理解這湖了。我對它的親近是無求的,就像一份隱秘?zé)o求的愛一樣,只在自己的內(nèi)心,靜靜感受這種不可言說的恬美。漁夫們對湖的親近,有著現(xiàn)實的索取,每天必需打到幾網(wǎng)魚,也是沒辦法,也是為了維持一份生活——清淡簡素的生活。
有時候靜得久了,也想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換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就像生命又重新開始一樣。不過也只是想想,不敢真的離開,因為不知道該去哪里,不知道哪里有更適合我的水土和空氣。
就這樣吧,不能改變的時候,就只有這樣了。好在我還有許多由自己支配的時間,可以翻看喜歡的文字,可以在寧靜的只有鳥鳴的早晨給朋友寫信,可以在鄰家女人忙家務(wù)時,聽班得瑞的《神秘園》,看《情感劇場》或《百家講壇》。當(dāng)然,每天還得留些時間給一頁日記,不為記事,簡單的獨居生活無事可記,所記的不過是一些心情,與自己的私語,也是情緒的自我疏導(dǎo)與平衡。
請你放心,雖然憂郁已附上我的身體,不過不會壓垮我的,頂多也就是把我變成湖邊的一塊石頭,一塊長了青苔的石頭。
你說希望我能隨意隨心的生活著,順其自然,給平淡的生活創(chuàng)造小小的快樂,給身邊人一種明朗。做到這些需要智慧和豁達(dá),需要把手放開,把腳步放輕,把心放平。我會努力的。
我房間里的風(fēng)景
前天與一位舊識邂逅,她問我,這么多年從沒見過你,你在哪呆著?
我說,我在我的房間里。
是的,我在我的房間里。我的房間在離城二十里外的湖邊。我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城里是一個秋天,在那個秋天舉辦的歌手大賽上,我得到了小城最肯定的掌聲,在《哭沙》憂傷漸緩的尾音里,我黑緞一樣的學(xué)生式發(fā)型,定格在小城對我青春完美的記憶中。
也就是在那年的秋天,我開始工作了,在湖邊,并且,有了一個臨湖的房間。
房間有兩扇窗,一扇對著湖心,可以看見近處光裸裸的金紅土灘,看見遠(yuǎn)處淡青若無的山嵐。梅雨季節(jié),湖水會漲到窗根下,窗邊的三株楊樹半浮水面,似異鄉(xiāng)飄來的綠傘。
這扇窗還能看到熟艷的落日,橘紅的西霞。
另一扇窗對著一個月牙的湖灣,灣里泊著竹木畫舫,泊著漁船。我曾在一篇《月夜》的散文里細(xì)訴過這片湖灣的夜景,在這扇窗里,我看到過紅月亮,藍(lán)月亮,黃月亮,和紫月亮。
房間的一半被單人床占據(jù)了,另一半放著書桌和一只方凳。書桌的一半被書和音響占據(jù)了,另一半堆著凌亂的稿紙。音響是那次歌手大賽的獎品,書是我在圖書館處理舊書時,淘的寶貝。書里有許多繁體字,讀來有些費眼,也別有一味久遠(yuǎn)的親熟。
書的家族一直有新成員加入,桌上擺不下就裝進(jìn)紙盒,移往床下。
因為有那兩扇窗,房間里不用再裝飾什么了,只有一張黑白的畫兒掛在床側(cè)。畫上一個清秀素裝的女子,低眉含目,坐在蘆葦叢中,吹蕭。拂額云絲,輕飄衣裳,淡淡蘆花,隱約月影……對著畫兒看的入定時,心中便有被夜涼浸透的清凈。
我在房間里接待過很多客人。最早時是《紅樓夢》的姑娘們。
我喜歡靜靜坐在一邊,聽著她們的鶯聲燕語。我曾有幸跟隨姑娘們,悄悄,從大觀園后門進(jìn)去,秉燈游園。在怡紅夜宴和海棠詩會上,我大膽混形于丫環(huán)中間,穿梭來往。
我羨慕金陵裙釵們的華貴服飾,向往寧榮兩府花擁鳳簇的歡愉。正當(dāng)我暗暗盤算著,該托何人將我引薦入園,當(dāng)個燒火丫頭時,誰知一夜間,紅樓群芳全都風(fēng)流云散了。
我灰灰的從荒草后園逃回自己的小房間。
安娜.卡列尼娜曾經(jīng)從十九世紀(jì)來到我的房間。
她夢一樣迷醉的眼睛和花一樣幸福的櫻唇告訴我,她與伏倫斯基在車站的一見傾心,在舞會上的共沐春情。她說的那樣急促又熱烈,全沒有貴族夫人的矜持,似乎不趕緊傾瀉出來,幸福的洪流就要將她窒息。我知道,安娜雖有夫有子,但那完全是俄國教會制度安排的婚姻。我了解,在安娜的內(nèi)心深處,仍有一個被壓抑著的,自由的,率真的,豐潤的,詩意的情感世界。只是,這是虛偽浮華的貴族生活根本不容的啊。我望著墮入情網(wǎng)的安娜,我被她因愛情而復(fù)舒的單純,快樂,自然,雅致感染。同時又深深憂懼,為她危險的幸福擔(dān)心著。
日本的紫姬姑娘也曾從《源氏物語》的門里來過。我很早就仰慕她水晶的明澈,她絕世的風(fēng)流才情,她令所有邪惡立地身亡的美艷。我只敢低著眼睛盯看她垂地的秀發(fā)。我沒有勇氣靠近她的身旁半步。不敢正視她,不敢與她交談。
總覺得在她身后的一千多年里,日本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如此完美的女人了。
我為她命斷在二十九歲的臺階上心碎欲絕。過后又想,也許這就是她早已命定的結(jié)局吧。紫姬分明是愛與美的化身,她紅顏和愛情的末路,便是她生命的末路了。
英國農(nóng)夫的女兒苔絲也曾在我的床邊坐過一夜。她戴著粉紅蕾絲的軟布帽兒,穿著純白的連身長裙,裙擺寬大,裙邊也綴著粉紅的蕾絲。一條藍(lán)地碎花的圍裙系在腰間,恰好的收住了她窈窕的身段。
她坐著,手里擺弄著柳枝和玫瑰,那是戀人在鄉(xiāng)間舞會上遺下的。她用詩歌一樣的語言,向我說著英國鄉(xiāng)村的風(fēng)景,說著她父母苦難而無知的生活,說著嚴(yán)酷世界給予她的種種摧殘,說著愛情給予她的致命傷害。她像說著別人故事般說著自己的遭遇,神態(tài)平靜,溫婉。而我傾聽的靈魂,卻一直“咯咯”的哆嗦著,呻吟著,打著冷顫。
我在湖邊的房間里接待過多少客人?自己也模糊了。有些過眼便忘其姓名,有些分別后仍戀戀難忘。回想起來,我所眷戀的,竟然大多是女客,按照同性相斥的理論,似乎有些不合理。
我的房間雖然只住著我一個人,因客人不斷,倒也不覺寂寞。況且多年來,我曾跟隨我的客人去過很多地方,去她們很富情味的故鄉(xiāng),去她們更富情味的內(nèi)心。
守著月升日落的兩扇薄窗,守著沉靜千年的湖水,我在我的房間的風(fēng)景里,坐著,看著,聽著,想著,一恍,又過去百年。
時間是一片海
現(xiàn)在是下午。我喜歡用這樣的方式開頭,告訴你此刻的時間。
時間對我是沒有意義的,這一分鐘和下一分鐘,這一天和下一天,沒有區(qū)別。日子連成一片海,我就這樣飄著,無悲無喜,無牽無掛。
我在自己的房間里,一整天不出門。門后的垃圾袋有一周沒扔了,待會把它扔了吧。不出門就不用說話,出了門也不想說話。并不覺得難受。很好,這樣真的很好。昨天上午去碼頭買了一袋水果,面粉,還有一棵大白菜。昨天晚上吃的是蘋果。今天早上吃的是面疙瘩,放了四片大白菜葉子,一匙麻油。中午還沒有吃。不餓,覺得餓時再吃吧。餓了什么都吃得下,絕不會挑食。
說起我的生活,有人羨慕,有人感嘆。羨慕的是我的自由自在,感嘆的是我的孤獨自守。是的,這樣的生活不是每一個人都過得來的,不是努力就能做到的,而是經(jīng)過了一座又一座火焰山后,抵達(dá)的清靜之地。雖然也有忽然的烏云壓來,也有突來的風(fēng)沙,但在滿世界的喧囂爭斗絕望里,這兒和這樣的生活,也就算是人世中的一片靜土了。
梅·薩藤在她的日己中說,一個年輕的女人如果想過獨居生活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我知道她的意思是什么。因為,你是正常的人,你有身體本能的欲望,又因為你是女人,你渴望溫情,渴望來自愛人的擁抱,渴望他雙手給你的愛撫。如果這一切注定是你擁有不了的也就罷了,就像一個盲人,注定了一生將見不到光明也就算了,而你不是盲人,事實上你有一雙生來便招惹事非的眼睛。于是,你就得習(xí)慣把眼睛向下看,無論走在哪條道上,你的目光必需順著自己的鼻尖貼著路面。你面無表情,你絕世孤清。
為什么要這樣過呢?為什么就不能正常的過呢?就像別的女人一樣過呢?
這就像問一個出家人,你為什么出家呢?為什么削了發(fā),穿上了水桶一樣的布裳。
去年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我特別想出家。我將很多東西一一送出,我割斷與家人朋友的聯(lián)系,我要讓他們漸漸淡忘我忽略我,這樣,我的離去就不會讓他們太難受了。不過,再想想,覺得不行。我并未完全的六根清凈,我喜歡我的滿頭烏發(fā),我喜歡漂亮衣服,我甚至還暗暗希望有別樣的生活等著我。我的想出家只是對自己罪孽的逃遁,對現(xiàn)狀的無能為力和厭倦后的消失。再說,出了家也就是加入了一個集體,必需接受清規(guī)戒律。我不喜歡集體,不喜歡被管束。我喜歡一個人,獨自。就算和另一個人在一起,我仍是“獨自”,在這個人的遠(yuǎn)方。
我沒有出家,而且,也絕對不會出家。沒有什么地方比這個湖更遠(yuǎn)離人世,遠(yuǎn)離塵囂。
命運給于我那些周折和尷尬,最后又將我孤獨的擺在這里,自有它的深意。我服從它。是的,我服從或者說順從我的天命,我聽從內(nèi)心與自然的聲音,不再自責(zé)自罪,也不做徒勞的掙扎。
時間是一片海,我只是飄在海面上的一片葉子,停到哪里,哪里就是岸。也許就這樣,面對著流光碎影,一天,一月,一年,一生。
寫給你
你好!
你是誰呢?不管你是誰,此刻你是我的朋友。你是離我最近的人。因為你在聽我說話。外面正在下雨,從昨晚開始就在下了。白天停了,到了晚上又下。不過,在房間是聽不到雨的,聽到的是音樂,安靜的音樂,安靜而不憂傷。哦,現(xiàn)在放完了,我得去換一首,再接著寫。
好了,音樂換好了,《水中百合》,大提琴。這樣的夜晚,最應(yīng)該和相愛的人廝守,一起躺在床上聽歌,或依靠在一起看一部電影……你看,我是不是依然的貪戀紅塵。戀就戀吧,只在心里存一份想像的戀著,不去招惹紅塵就是了。在我的斜對面,也就是放電腦音箱的地方,放著一面鏡子,可以看見自己的臉。我打幾個字就看一下鏡子,就像看身邊沉默的愛人,只要他在就行了,他不必和我說話,不必關(guān)注我所做的事。我是自戀的,喜歡鏡子的人都是自戀的,我這個年齡的人不應(yīng)該還自戀,可是不行,改不了這毛病了。我的年齡有多大了呢?有時候覺得自己很老了,很老很老了,灰一樣的老。有時候又覺得自己很年輕,很輕很輕,孩子一樣輕。
鏡子里的臉是熟悉的,只是這樣熟悉的臉卻一次也沒夢到過。是的,我總是夢不到自己的臉。說這話有些奇怪是不是?就當(dāng)我在說糊話吧。說糊話不用當(dāng)真,不用當(dāng)真最好。其實我要說的是——自己總想不起自己的臉。不信你試試看,閉上眼睛,想一下,你能想出十年沒碰過面的臉,卻想不出天天照鏡子的這張臉。這話聽起來也許不通順,不過我的意思你會懂。
也許你能想得出自己的面孔。反正我不行。
好了,再說說右邊電腦音箱的位置放著什么吧,一杯花,一杯臘梅花。臘梅花已經(jīng)摘了十天了,摘來時是花苞,現(xiàn)在全張開了,深嗅一下,仍然有香,臘梅花就是不俗,不過,形容它的種種詞匯卻是比較俗的,比如玉潔冰清,比如暗香浮動。你覺得玉玲瓏怎樣?還是俗,更俗。也許美到極處就是大俗吧。
我說一杯花,是因為,花是用杯子養(yǎng)的,大咖啡杯,黑地描金葉,楓葉。杯子是去年買的,一直都用來養(yǎng)花,養(yǎng)過菊花,養(yǎng)過桂花。我不喝咖啡,我喝茶,家鄉(xiāng)的茶,綠茶,好喝又不花錢的茶。
電腦的音箱放在花和鏡子下面,有點委曲,不過它們并不把情緒表現(xiàn)出來,音樂還是清如月光的流淌。哦,今天沒有月光,外面的雨還在下著呢。
音樂停了,再去選一首。今天就說到這兒了吧,說多了惹你煩。
你是誰呢?你是我,是鏡子里的我,是我想不起面孔的我,夢也夢不著的我。
生在秋天
我出生在秋天,一個傍晚。
我年輕的媽媽連吃三碗山芋稀飯后,覺的肚子往下墜,往下墜,隱隱的疼。媽媽起先以為是自己吃多了山芋,肚子脹氣,忍著,沒有做聲。過了一會,媽媽忽然覺得有一股水流順著大腿內(nèi)側(cè)滑了下來,熱呼呼,淌到膝蓋,這才想到是要生孩子了。媽媽還是沒有做聲,把碗洗凈,一只一只仔細(xì)的擦干,放進(jìn)了碗櫥,疊好。然后進(jìn)了房間,從掛著花布簾的床后拎出一只紅漆馬桶,又從房門后拿出長長的竹絲刷把,一步一步,搖到小河里,撐開腿,半蹲著,刷洗馬桶。
“你的褲襠怎么濕了?”在一邊洗衣服的姑姆警覺的問。
“我可能要生了?!眿寢屨f。
“那還不趕緊請接生婆去,還刷什么馬桶啊?”
姑姆扔下手里的衣服,幫媽媽刷好了馬桶,拎著就走。媽媽跟在后面,捧著幾乎要墜落的大肚子,一進(jìn)門就再也忍不住了,哎喲哎喲大聲的叫喚起來。
爸爸此時正攙扶著我一歲多的哥哥。哥哥剛剛學(xué)會走路,踮著小腳尖,雙手張著,那姿態(tài)像是在跳芭蕾舞。而在堂前的壁門上,正貼著《紅色娘子軍》的畫兒——一個穿著鮮紅衣服的大辮子姐姐,伸著修長手臂,踮著俊俏的腳尖兒,張望遠(yuǎn)方。
“蓮花(我媽媽的名字)要生了,快去請接生婆?!惫媚贩畔碌嗡募t漆馬桶,沖我爸爸大嚷。爸爸一聽,趕緊把哥哥往姑姆手里一塞,圍著媽媽轉(zhuǎn)了一個圈,說你快進(jìn)房躺著罷,就沖出了門。
接生婆很快來了。接生婆是村里年紀(jì)最大的女人,又瘦又黑,一雙手像麻桿似的,細(xì)長,銳利。村里的孩子都是她這雙手托出來的。也有一些孩子,是被她這雙手拽出來的,拽出來后就沒了氣兒?!岸堂恚∠螺呑釉偻秱€好胎,順順當(dāng)當(dāng)做人吧。”碰到這種時候,接生婆總要這么唾一句,念咒語一樣。
接生婆到我家的時候,嘴角還粘著一顆難看的飯粒,她剛扒下最后一口飯,還沒來得及喝口茶水,就被我爸給拖來了。
我其實沒有讓媽媽疼多久。接生婆來的時候,我的頭已經(jīng)快出來了。后來,媽媽對我說,前一年生我哥哥,疼了一天一夜,靠床的墻皮都給抓碎了,枕頭也給咬爛了。我哥哥落地時,腦袋給擠得不像樣子,又尖又扁,一年以后才長圓實。
媽媽說生我就只是一頓飯的功夫,雞生蛋一樣。我想,我之所以這么順暢的見到世面,可能是哥哥之前已為我闖出了一條通暢的道路。大我一歲的哥哥,注定是我命運里打前鋒的人。我一出生見到的東西,就是接生婆嘴角的那顆飯粒。因此,在我的嘴角,天生有一顆痣。媽媽說,這是一顆好吃痣,這顆痣表示我將來會是個貪吃的家伙。但我并不貪吃。我覺得。
“為什么要刷馬桶呢?”有一次,媽媽又念叨起這件事時,我問。
“我都是在晚飯后刷馬桶的,村子里只有一條河,早上刷馬桶會給村子下面洗米洗菜的人罵死?!?/p>
“你可以讓爸爸去刷啊。”
“男人刷馬桶會被村里人看笑話的。”
但我還是覺得,媽媽不該在快要生我的時候去河里刷馬桶。在我出生前做這件事,怎么著都教人不舒服。
春日傍晚
現(xiàn)在是傍晚。
其實我并沒有特別想說的話——沒有思念,沒有痛苦,也沒有不安。但我還是得說幾句,因為現(xiàn)在天色尚早,而我又沒有事情可做,無所事事。我需要說點什么來打發(fā)時間。
在說話之前,我要先假設(shè)一個說話的對象。這樣想的時候,頭腦里出現(xiàn)了幾個人,這幾個人于我都只是文字上的熟悉,對他們的面貌我是陌生的——也不是完全陌生,因為我看過他們的照片,在他們的博客里。他們的照片和他們的文字一樣端莊,優(yōu)雅,超過了我的想像。
我想到他們,不是沒有原因。他們在我心里的份量很重,他們的網(wǎng)名不時跳出我的腦屏,在我睡醒的時候,或在我刷牙吃飯的時候。從文字里面,我覺得我們是一類人。語言的交談只能是與自己同類的人之間進(jìn)行,和自己差異太大的人,通常不想多說什么。
好吧,就這樣想像——就好像我身邊圍坐著我喜歡的人,我們一起喝著茶,我們說著話。確切的說,是他們在聽我說話。
剛剛看完“正大綜藝”播放的電影,《呼嘯山莊》的下集。上集在上個周末看過,看到情緒激昂之處,卻出來了字幕,然后是下集的預(yù)告。接下來的幾天我都掂記著,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這個周末續(xù)看下集?!罢缶C藝”的欄目我看了總有十多年了吧?最早的時候,我還沒有自己的電視,每個周末,我就搭車去另一個地方,三個小時的往返車程,不是為了看某個人,而是為了看“正大綜藝”和“綜藝劇場”。有一年,綜藝劇場播放韓國的電視劇《愛情是什么》,一周兩集,總共有兩百多集,我就像一個中了愛情之毒,不能自已的女人一樣,奔波于這條公路,一集不拉的看了下來。那時還沒有“韓劇”的概念,也沒有韓迷一詞,而我,不知不覺中就做了第一代的狂熱韓迷。后來韓劇洪水猛獸般襲卷而來時,我又不看了,那里面溫馨優(yōu)越的家居生活和童話式純美的愛情,無法再如章魚一樣緊緊的吸住我了。
今天的太陽很好,午后微有熱意,便取浴巾進(jìn)了浴室。浴室的窗子對著后山,一草一木看得真切,不時有鳥兒在葦叢中弄出細(xì)碎的聲響,還有野貓們興奮的逐竄。對著這樣一扇窗洗浴,心里有隱約的不安,總疑心有一雙眼睛在某處窺視。但我并不想關(guān)嚴(yán)這扇窗,我喜歡看著窗外生機(jī)勃勃的自然,任太陽蜜色的光線穿過樹梢,斜斜投射在我濕潤的皮膚上。洗完澡后,我打開電視,盤腿坐在床上,膝上蓋一條薄毯。床邊有一只切開的柚子,八瓣,金紅的果肉散發(fā)著靜靜的甜香。我像一個等待約會的女人,心無旁騖,專等這部電影的下集,三點鐘的時候,《呼嘯山莊》準(zhǔn)時來了。
關(guān)于這部由名著改編的電影,我不想多說什么。我說不出來什么。對于太好的東西,我總是失語。
我所能說出的,就是在看這部電影的過程中,胸口曾多次感受到類似于被愛欲之焰舔傷的灼痛。
——“這個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毀滅燃燒的激情,死亡也不能”——“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大的悲痛就是他的悲痛,而且我從一開始就注意并且感受到了,在我的生活中,他是我思想的中心。如果別的一切都?xì)缌?,而他還留下來,我就能繼續(xù)活下去,如果別的一切都留下來,而他給消滅了,這個世界對于我將成為一個極陌生的地方”
電影中有很多精彩的臺詞,而我記住的就是女主人公的這兩句。
我昨天回城了,昨天是我嫂子的生日,我回城是給她過生日。
我嫂子屬于長相粗糙,但內(nèi)心很細(xì)致的人。一個人的內(nèi)心從外表是看不出來的,一個人的內(nèi)心只有關(guān)注和了解的人才能夠感受,而我,就是那個了解我嫂子的人,反過來說,嫂子也是了解我的人。
如果要細(xì)述我和嫂子情誼的種種,那就太羅嗦了,簡單的說,在我人生的低谷時期,是嫂子陪伴我度過,后來,在嫂子遇到艱難時,我同樣也和她緊緊靠在一起。生活在這個世上,我們需要有人結(jié)伴同行,彼此理解,相互支撐。我的嫂子,就是上天派給我的伴,可以交談,可以信賴,友愛超越親情。
嫂子現(xiàn)在是全職的家庭主婦,照顧著哥哥和小侄兒的日常生活。嫂子也越來越像是我的母親,她分擔(dān)了我的俗世生活里的種種煩瑣。有了嫂子在生活上的關(guān)照和內(nèi)心的親近,我對未來的老年生活也不那么擔(dān)憂了。
我昨天給嫂子買的禮物是一盒德芙巧克力。我哥哥買的是一雙皮鞋,紫紅色的,半高跟。嫂子很高興,對于目前雖不富裕但很安寧的生活,她是滿意的。
三月又快過去了,現(xiàn)在是春之聲色逐漸張揚(yáng)的時候。是的,張揚(yáng)。春天就像一位新嫁娘,頭幾天是害羞的,安靜的,眉眼間似乎還有淡淡的愁緒。過了兩天,她就活潑起來了,她把新嫁衣一件件拿出來對鏡比試,今天桃紅,明天柳翠。她抑制不住的笑聲清脆酣暢,她踩過的泥土都有胭脂的濃香,此時,她的幸福如新床上的喜被,花團(tuán)錦簇,厚實與棉暖足以覆蓋她辛苦勞累的一生。
好了,天已經(jīng)黑了,今天就說到這里吧。
對了,還有一件事我得說出來——昨晚夢到我的書出來了,湖藍(lán)色的封面,微微凸出一叢細(xì)碎的白花,簡素,幽寂??墒?,當(dāng)我捧在手上看時,卻發(fā)現(xiàn),作者的名字不是我,作者是完全陌生的別人。我很著急,我說,這本書明明是我寫的呀,作者怎么就不是我呢?怎么回事呢?
這個夢揭示了我的潛意識,雖然我一直說,寫字只是一種日常習(xí)慣,是滿足內(nèi)心的需要,出不出書是無所謂的。但,其實并不是這樣,其實,對于自己的文字能不能成書,我還是在乎的。
我只不過壓抑了這種愿望,壓得很低,低到只在暗夜的夢里呈現(xiàn)原形。
我當(dāng)然希望能出一本書,這樣,我就可以把這本書像孩子一樣捧給我的父母,給他們的晚年一些慰籍。這么多年,我?guī)Ыo他們的失望太多,多到他們不敢再寄我以期望。如今,我的父母年事已高,日漸衰老,有時看著他們蹣跚的背影,我會突生恐懼,心中縈滿愧疚與憂傷。
家兄酷似老父親
報紙放在餐桌上。我喝茶的時候,眼睛落在上面,心里一動,拿起,翻開,果然,是登有我文字的晨刊。
坐下,喝著杯子里的茶,把那篇《蘆葦開花》又看了一遍,茶不涼,也不燙,我一口氣喝完。
茶是哥泡的,開水也是哥燒的,原本這些事都由父親做,從我十歲開始,一直都由父親做。年初,父親回了鄉(xiāng)下,和母親兩個人守在鄉(xiāng)下的老屋里,父親回鄉(xiāng)后,早上燒水泡茶的事,就由哥來做了。
喝完茶,哥進(jìn)門了,手里拿著一個食盒,放在我面前,說,給你買的早點,吃吧。
打開盒蓋,是鍋貼餃,冒著熱氣。我用兩個指頭拎起一只,對著焦黃的一面,咬下去。哥轉(zhuǎn)身從碗櫥里拿出一雙竹筷,遞給我,又端走我的茶杯,續(xù)上水,擺在餐盒邊。
“哥,這報紙是你拿回來的嗎?”
“呵,在廠里的閱覽室拿的?!?/p>
“還有一些在樓上。”哥又說。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燙得吐舌。心里極快樂,牛奶一樣甜滋滋的快樂。
我不知道哥在收集我的文字,他是不看書的,更不寫字。哥倒是給我寫過信,那是我讀高中的時候,他寄了一封信到我學(xué)校,一張信紙,一行字,至今我依然記得內(nèi)容,“麗敏,家里挖山芋了,快回來吃吧?!蔽业耐瑢W(xué)搶過信,看得笑出淚花,不僅因為這信只有一行字,也不僅因為信中所寫內(nèi)容,還因為,哥把“芋”字寫成“芊”字了。除了那封信,哥還給我寫過一次紙條,也很簡單,四個字——“給你買糖”,紙條里包著二十元錢,是他第一次所拿工資的一半。紙條和錢是托人帶到我學(xué)校的,當(dāng)時,我驕傲得像擁有一座王國的公主,我買了很多糖果,最貴的大白兔奶糖,堆了一桌,邀我的同學(xué)們分享,這次,她們再不笑得流淚了。
哥與嫂子是經(jīng)人介紹,通過兩封信后再見面的。嫂子后來對我說,“我是先看中了你哥的字,后看中你哥的人,可沒想到那字竟不是你哥寫的,上當(dāng)啊。”嫂子結(jié)婚后才知道,那兩封信都是我母親的手筆,我母親當(dāng)時急瘋了,因為哥說什么也不愿寫信,所幸母親的一筆字極大氣,成全了哥的婚姻。
“你怎么知道報上有我的東西?”我嚼著鍋貼餃,問。
“我把你名字告訴了閱覽室的收發(fā)員,看到有你文章的報紙就給我?!?/p>
“你喜歡我寫的文章嗎?”
“我只喜歡看你的名字,”哥說,“我們辦公室的人常對我夸你。”
突然覺得自己變得很小,穿著娃娃裙,剪著娃娃頭,手指透明,一條細(xì)紋也沒有……站在我身邊的男人,這個身高一米七八,皮膚黝黑,腰板挺直的男人,這個身上流著和我相同血液的男人,就是我三十年前的父親——年輕的,慈愛的,把我托在手心,以我為驕傲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