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與寂寞
一直不太明確自己是不是真的很愛這湖,就像對于自己生長的故土,感情的深淺也不十分明確一樣。說起來,這湖與我是差不多年齡的,作為人,已不算太年青了,而作為湖,恐怕連少年都夠不上。不知道一個湖的年齡最長有多長,只知道這些湖已養(yǎng)了幾代人,仍舊是年輕的湖。這個湖的出現(xiàn)和一道大壩的筑起有關(guān),河被攔住了,水蓄住了,水邊居住的人像螞蟻搬家一樣,從低處移向高處,然后,高處成了島,低處成了湖。私下里,我則希望這湖的出現(xiàn)是與一個凄美的故事有關(guān),就像云南石林和阿詩瑪?shù)膼矍橛嘘P(guān)一樣。
湖的顏色給人印象似乎單調(diào)的,其實不然,湖的顏色是豐富的,最可以表現(xiàn)天空微妙的情緒了,蔚藍、靛青、銀灰、翠綠、青灰、銀白、深黛……一種顏色取代另一種,只要一陣風。除了這些冷艷的色調(diào),湖也有熱艷的時候。在我的陽臺,確切的說在走廊上,每天都有著這樣的時候?!靶标柺俏曳块g一簾柔暖的窗紗”,有一次,我在給友人的信中這樣寫道。寫這句話的時候,我是坐在房間里的,被窗戶框住了視野。而當我走出房間,走到走廊,一抬眼,便會落入千古華章般的湖色里。其實,水還是那些水,山也還是那些山,天空、云朵都是平常時候的,使這一切平常呈現(xiàn)不平常的,是落日,濃艷的落日。落日像一枚飽浸了生命汁液的印章,蓋在水與天的中間。
落日渾圓,熟透了一湖黃昏。
湖面看起來總是很平靜的樣子,不以物喜不以已悲的平靜,也不知道湖里面究竟住著多少奇異的家族,總覺得,平靜的湖面下肯定是有一個美麗的童話王國的。湖的女兒、湖的王子、湖的小仙、湖的精靈……一個只有嬰兒能夢見,只有孩童能想象的王國。湖面上的家族我只熟悉一些常見的,水鴨和鸕鶿,還有白鷺。白鷺喜歡孑孑獨行,有時也與愛侶偕行,幾分憂郁幾分孤傲,像是隱居于湖畔的詩人。水鴨和鸕鶿們一只挨一只,擠在飄浮于湖面的青草灘上,有船靠近,便“嘩啦”一聲向遠島群起而飛。很像一個受了侵擾的印第安部落,從原始森林里涌出,轉(zhuǎn)而又隱沒于更深的森林。
我在湖邊住了十年,如今,依然在湖邊住著。在湖邊住著便避不開“寂寞”這個詞。其實,生命在哪兒住著都避不開寂寞,只不過,因為湖的清虛寧靜,便襯得寂寞有形有聲了,就像高天上的一朵低云,風動云飛,風靜云止,就是不散。這朵云便是天空的寂寞了。湖邊最寂寞時是黃昏,一天里最美的時候也是寂寞最濃重的時候?!靶标栒瘴壹拍拇?,就像友人遙遠又憂傷的目光,我的思念在窗口彌漫,湮沒黃昏,只是,到不了友人身旁?!蔽也昧艘唤羌拍慕o友人后,她說她真想一閉眼就能飛到我迷人的黃昏里來。
有時候,寂寞是一首藍調(diào)的優(yōu)柔的詩,有時候,寂寞也相當于一服緩慢的毒藥,從秒針的尖端注入每一個纖細的毛孔。消解寂寞有很多辦法,不過,城里通用的辦法是這里行不通的。這里沒有酒廊、沒有舞廳、沒有休閑吧、沒有咖啡座。頂多也就是幾個人聚在一個房間里,就著幾個碟子,少不了的還有一瓶加速時光流動的酒。等到小碟空了,酒瓶空了,重復(fù)的語言空了,寂寞這個讓人討厭的朋友又會悄悄回來。這時,可以拿來撲克、麻將,時間的空房間立刻就會變得擁擠起來。我不喜飲,不善言,所以不能參與這樣的眾之樂樂。在周圍的眼睛里,我是孤單而神秘的,他們弄不懂我每天下班后,一個人朝著夕陽的方向去湖灘上做什么。那片湖灘,就像是湖吐出的一條長長的舌頭,灘上有一壟一壟幾百年前的墓冢,早被升上來又落下去的湖水涮空了,一踩一個坑。這個地方因為很少有人來便有著與世隔絕的曠闊感,這個地方,滋生我古代郡主的尊貴感、豪放感、自由感。“這是我的地方”我對自己說。我來這個湖灘,也不是一味來尋覓虛幻的郡主夢的,我的手里總是拿著一本或幾本書,坐在灘邊一塊沒有字跡的青石碑上,面朝最寬的湖面,閱讀。
最初的時候,我的閱讀只在黃昏,漸漸的,閱讀的時間伸延到夜、到晨、到生活的每寸空地。閱讀最大的益趣不僅僅是消解寂寞,還在于可以體驗不能夠體驗到的生活,到達不能夠到達的地方;可以與自己最隱秘的靈魂相遇;可以一路走馬領(lǐng)略千姿百態(tài)的心靈景觀。“讀一本書便是經(jīng)歷一種人生”一位哲人說,湖邊住著的日子,我在時光的空地里靜靜閱讀,經(jīng)歷了百味人生。
如果一粒種子可以蔓生一座花園,那么日復(fù)一日的閱讀生活,也可以構(gòu)筑精神的金字塔和伊甸園。
城里來的人,聽說我有湖邊一個人住了這么久,看著我的眼神便像看古董了。他們說,他們頂多只能在湖邊住一個星期。太寂寞了,再好的風景,天天對著也會生厭啊,他們說。事實上,我也曾經(jīng)生厭過。怨過這湖,覺得這湖收留了我,也限制了我,覺得生命中很多屬于年輕時代的精彩、樂趣、契機都被她拿走了。不過,現(xiàn)在,我一點也不厭他,我想我其實已離不開她了,我已生根在她的岸邊如一棵不想再遷移的樹,只有聞著她的寧馨的氣息,才有我安恬的呼吸、安謐的夢境。
這湖確實還很年少,不過,有時候我總擔心她會一夜之間老去,渾濁或衰竭,盡管我不太明確自己是不是真的很愛這湖,但這種荒唐的、可笑的擔心,卻是由愛而生的。
香樟渡口
一年,兩年,三年,四年……七年。算一算,竟然已有七年了,有七年沒見過那個小伙子了。
時光之河真是不可回朔,一次回朔,額頭就會多出一道橫紋。
那個開渡船的小伙子……他離開這里有那么久了么?
記得這個小伙子,長相是有些不一般的,有些像拉斐兒的大理石雕像《大衛(wèi)》。小伙子喜歡看書,總是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捧書,好在湖面很寬,除了小小的漁舟,少有別的機動船。那些靠著湖邊劃行的漁舟,總被渡船撩起的水浪推得一漾一漾。
小伙子看的書也不一般,不是武俠,不是傳奇,而是有著長長人名的外國小說:《悲慘世界》《紅與黑》《白癡》《基督山伯爵》。書是托鄉(xiāng)村女教師在城里圖書館借的,鄉(xiāng)村女教師家住在城里,每個周末,都會出現(xiàn)在渡船上。
每天,小伙子在湖上有兩個來回,上午一趟下午一趟,把船上的客人送上岸,再把岸上的客人迎上船??堪逗碗x岸,中間有半個小時的空閑時間。
這半個小時,小伙子就在渡口的一棵大香樟樹下坐著。香樟樹下,冬天避風,夏天陰涼。香樟樹下有一把椅子,竹制的,像是從地上長出來的一樣。其實不是長出來的,而是人家姑娘有意擺在那兒的。這個姑娘十七八歲的樣子,在香樟樹挨著的一個亭子間前擺了兩節(jié)柜臺,賣香煙,水果罐頭,酥餅和油鹽。姑娘的容貌就不用細描了,生在山里長在水邊的女娃,“清秀”兩個字可以喚作她們的乳名。不過,這個姑娘的眼睛跟別的姑娘有些不一樣,是深棕色的,看人時也總是亮汪汪水盈盈的。姑娘倚著柜臺坐著,有時和小伙子一眨一眨的說著什么,有時,托著腮凝神聽他說著書里的事情。一只花狗蹲在他們中間,慵懶的半瞇雙眼,也似懂非懂的聽著。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香樟樹下的椅子就經(jīng)常的空著了,也沒有姑娘在柜臺里眨巴眼睛的聲音了,只有花狗還在那兒蹲著。有人要買煙,門口喊一聲,沒有應(yīng)答,便想進亭子間看看,看看姑娘在不在,那花狗就一轱轆站起來,很兇的樣子,沖人直叫。不一刻,姑娘就從里間慌慌出來,紅著臉向花狗輕斥一聲,抱歉的對客人一笑。花狗悻悻住了口,喉嚨里咕嚨兩聲,然后,從柜臺底拖出一根光凈的骨頭,狠狠啃起來。
渡船不再如以前那樣準點開出了,經(jīng)常的,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開船的時間過了,小伙子還沒有影子。那個因常年水上生涯,而練就一身健子肌的帥小伙子呢?
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船上的客人等出一身毛刺刺的急躁,大聲問來問去:船家呢?船家呢?怎么回事?
岸上,拎著花生瓜子油麻花的胖嫂,笑得詭秘,她才不告訴那些客人呢,更不去亭子間門口叫小伙子,渡船停的久,她籃子里的吃食總要多賣些。
相愛的歲月里,總以為這樣的幸福時光可以悠長,悠長得可以蓋上“恒久永遠”的印戳??墒?,過了一些時間以后,幸福時光,會因為一些根本料不到的事情,而轉(zhuǎn)彎,而變得僵硬,化成石頭。
一年以后,渡船不見了,香樟樹也不見了,都忽然的消失于這個渡口,這個已規(guī)劃成公園度假區(qū)的渡口。同時消失的還有姑娘與小伙子。
搭乘過渡船的??停俏唤?jīng)常幫小伙子借書的女教師,都以為,姑娘與小伙子一定是在別處,開始他們共同的幸福生活去了??墒?,沒有。
幾年以后的一天,已經(jīng)進城工作的女教師遇到開著早點鋪的胖嫂,胖嫂說,香樟樹下的姑娘并沒有嫁給開渡船的小伙子,而是嫁給了鋸斷那棵大香樟樹的包工頭。
香樟樹的位置,現(xiàn)在,早已是一個觀景臺了,站在臺頂,可以看到最寬的湖面。
那,小伙子呢?
小伙子去了北方的城市,打工。
一年,兩年,三年,四年……七年,確實,有七年沒見過那個喜歡看外國小說的帥小伙子了,也沒有去過那個曾經(jīng)有棵香樟樹的渡口。
當然,現(xiàn)在那兒已不叫香樟渡口了,那個地方,現(xiàn)在叫丁香花園。
金色湖灘
朋友告訴我,她昨天去白鷺洲一帶的湖灘里尋石器了。這便又勾起我對那片金色湖灘的想念。
自從搬離白鷺洲后,便一直沒再去過那里,大約已有三四年了吧。住在白鷺時,每天傍晚,我都要帶上隨身聽,足踏夕陽芳草,去湖灘游走。這湖灘原是小山丘,自攔壩蓄水成湖后,小山丘就入了湖底。幾十年不停的沖涮,山頭漸漸平坦,水位較底時,便成小島和淺灘,浮出水面。雨季一到,又沒入水中了無痕跡。
湖灘上有許多明清代的舊墓,有的還成墓形,微微凸起,有的僅剩半塊殘碑,斜立黃土,隱現(xiàn)幾行字跡。有天啟年間的,也有道光同治年間的。一不小心,就會踩進被蝕空的墓穴里,半截腿陷了進去。我倒是并不害怕,想著隔了幾百年歲月,墓中人還不都已是長須飄飄很慈祥的樣子了。
也有很年輕的墓中人,發(fā)現(xiàn)她是在一個夏日的傍晚。因為天色尚早,我走的頗遠,轉(zhuǎn)過一彎斜坡,一片豐美的花叢展現(xiàn)在眼前,大約二十幾坪米的范圍內(nèi),盛開著淺紫的牽牛花,一朵挨一朵,重重疊疊,像是有人精心伺弄過的?;▍仓?,有一方拱起的大壟,憑感覺,我知道那是墳?zāi)埂W呱锨?,撥開花一看,果然,有半截厚實的青碑。碑文很密,依稀可見“小女杜……”“殤年十八……”“道光年立”的字樣,實在辯不出那上面更多字了。而,僅這幾個字,就足已叫我心顫了。十八歲的豆蔻少女,是什么樣的原因,叫她芳華早逝?因病魔纏身,還是為情愛焚傷?就若這一片傍晚盛開的牽?;?,還未來的及展示生命的華美,只因承受不住太陽的熱情,于哀絕中驟然萎去。
湖灘上有許多碎瓷片,多為青花瓷,偶爾,也可見幾片青花釉里紅。有的粗糙古樸,有的精致細膩。運氣好,還可拾得一塊完好碗底,上面一個方方正正的大?。骸肮饩w年制”。
湖灘上還零落一些石刀石斧之類,只是少有完整的了。我將覓到的一些薄滑小巧,不知其名的石器,用紅繩穿過中間圓圓的孔,掛在脖上,倒是一件難得的飾物。
一邊神馳于隨身聽里的美國鄉(xiāng)村音樂,一邊流連在這花草菁菁的古墓灘頭,夕陽撒金一樣,湖面上播得一片閃閃粼光。昔日車馬喧囂的集鎮(zhèn),如今,都在湖底,夢一樣沉寂了。
看夕陽一點一點落下山去,怎能不嘆謂時光易逝難留。在永恒的太陽面前,無論什么“天啟年”“道光年”,或是湖灘上遐思的我——都不過,是一輪輪,一個個,相似的,來去匆匆的影子罷了。
夕陽轉(zhuǎn)眼就隱入山巔,只留下片片霞光錦帶,眷眷西天,投影在沉靜的湖面,詫紅似醉。不知從那兒游來一群野鴨,翻騰著,嘻鬧著,忽兒貼著水面疾馳向湖心,珠花飛濺,撩起之直直一道水痕。暮藹緩緩潛入湖中,天空半橙半蔚;湖面半明半暗,使我脫口吟出半江瑟瑟半江紅的句子來。
那些曾消磨我許多黃昏閑趣的日子哪兒去了?昨日已遠,如今,傍晚時分,我多是囚坐斗室,翻著一本本暗黃的書,懶得步出戶外。許是消彌了那份逸美的心境,許是因為遠離了那方可以讓靈魂放飛的湖灘。
湖濱織戶
這是外貌上極不相諧的一家人。妻子很胖,是三個人中最壯實的一個。丈夫和妻子一般高,看起來卻似乎要矮許多。女兒生的文秀,纖手纖腳,小白鷺一樣。
這一家人住在我日日進出的外院里。之所以說外院,是因為里面還有一道院子。我就住在里院的二樓。這一家人以織補漁網(wǎng)為業(yè),這是一門古樸的行業(yè),現(xiàn)在做這行業(yè)的人已不多了,沿湖十里八鄉(xiāng),只有他們一戶人家還做這行。
這對夫妻在這兒住了多少年?不得而知,甚至連他們的年齡也是不為外人所知的,猜也猜不出來。如果從他們女兒的年齡推測,應(yīng)該不會太年輕吧。不過,這對夫妻給人的感覺有點怪,好像從來沒有年輕過,也永遠不會老。
小院一側(cè)有一角菜園。絲瓜藤兒爬過了雞舍又爬過院墻,綠的葉黃的花青的瓜,互生互疊互映,辣椒和茄子擠擠挨挨親親熱熱,一畦大葉苦麻是栽來喂雞喂鴨喂鵝的?;ǚN的不多,有一株月季和幾株端午錦, 還有幾莖大理菊。倒不是主人家不愛種花,實在是小雞小鴨們太調(diào)皮了,花苗苗剛冒出泥土的時候,便用嫩黃的嘴兒啄食盡了。
妻子包攬了大部分的家務(wù)活,洗衣做飯打掃院落,親切的喚雞喚鴨,給它們洗澡喂食,完了便幫丈夫一起織網(wǎng)。一個在院西一個在院東,各扯網(wǎng)的一角,埋頭穿梭,時不是用鄉(xiāng)音慢悠悠侃著什么。女兒放學后,書包一掛,也加入了織網(wǎng)的行列。這一家人這時便熱鬧了,妻子的聲音很亮,笑的也爽朗,丈夫的聲音是和緩的,卻總是逗得女兒著惱跺腳大呼小叫,小嘴噘的老高,分明一臉憨憨的嬌俏模樣。
天黑的整齊了,這家人才算收工,點上廊燈,把長條涼床拖出走廊,放上三只矮凳。菜也端出來了,四只碟子簡單的放在涼床中間,有一碟油淋淋香噴噴的韭芽炒雞子是專給女兒吃的,不過,女兒總會先搛一筷給左邊的飯碗,再搛一筷給右邊的飯碗。
每天,拖著自己孑然的影子從院里走進走出,從這一戶人家古樸簡美的生活旁邊擦身而過,不知為什么,心里總是暗涌著感動。
雪地里的幸福時光
一個人走在雪地里,你有過嗎?
一個人走在雪地里,你踩在雪地上的咯吱聲是世界惟一的聲音。
你一個人走了三里路,三里路你一邊走一邊看,你走到了一個村莊,村莊里沒有人,不,村莊里有人,他們都呆在屋子里,他們只把炊煙從覆著白雪的屋頂放出來,還有狗,是的,還有一只黑狗,也放出來了,任它在雪地里東嗅,西嗅。
這只被放出來的黑狗在雪地撒了一陣野,留下一圈圈腳印后,轉(zhuǎn)頭,看見馬路上慢慢走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我。
我是來看雪的,我走了三里地來這兒看雪。這兒——這兒就是我的湖灣啊。這個村莊就是我的曹家莊啊。是的,我已經(jīng)不止一次的寫過曹家莊了,從去年秋天寫起。我寫了它銅紅的杉樹林,寫了它火焰一樣的柿子樹,現(xiàn)在我要寫它的雪。是的,我要把我看見的,感受的告訴你。原本,我應(yīng)該在冬天告訴你的,可是去年冬天這里沒有下大雪。去年冬天這里一直下雨。
還是從早上寫起吧。早上,拉開窗簾——你知道我看見的是什么?不錯,是雪。山與樹,路與草,都不見了,只有白的雪,雪白的雪。
我喝了一杯熱茶,穿上橘黃的羽絨大衣,穿上大紅的雪地靴,披上咖啡色的毛披肩,我把毛披肩裹住自己的頭,就像印度女人一樣的裹法,只露出眼睛和鼻子。
我出門了。
多好啊,這樣的早晨,這樣的雪,這樣的路。馬路兩邊的杉樹上,每一根纖細的樹枝都托著雪條,風吹來,雪條嘩的砸下來,散落在我的披肩上,還有一朵落在我的額前,貼著,冰冰的。我就著樣走在雪地里,走在衫樹下,走在純凈的空氣里。
現(xiàn)在,我已到了湖灣,我看到了那只雪地里的黑狗,看到菜園里雪墻一樣的竹籬笆,看到田里的稻草垛像小矮人住的雪房子,看到一群鳥兒從雪葦里飛出又飛進,一點也不怕冷,看到湖灣里那棵頂著雪帽兒的樹,然后,我就看到鉛灰色的湖了。
是的,湖是鉛灰色的,深沉,憂郁,凍住了一般。
湖有很多色彩,你知道的。湖是大地的眼睛——這句話梭羅說過,你也知道。就是說,湖看見的是什么顏色,反映出來的也就是什么顏色了。
那么,當天空與大地呈現(xiàn)相同的銀白時,湖的鉛灰,反映的是誰的顏色呢?
梭羅還說,觀看湖的人同時也可以衡量自身天性的深度。我不知道自己天性的深度有多少,但我喜歡看任何顏色的湖——藍的湖,綠的湖,銀的湖,金的湖……
既便是此時鉛灰色的湖,我也一樣喜歡。
瞧啊,這湖,他多像是在沉睡中,是的,他是一個在雪地里沉睡的孩子,他正沉浸在他的童話一樣的夢境里,只不過,他的夢境有一些黯淡,他的童話有一些憂傷。
這湖是在鉛灰色的童話里睡著了,不過,一會兒他就會醒來,醒來以后,他就不會再憂傷了,是吧?有時候,我想,為什么有那么多童話是憂傷的呢?憂傷而美麗,比如小王子,比如海的女兒,還有雪孩子。
我這么說,你可能會為我擔心,你一直覺得我也是敏感而憂傷的。請你放心,我已經(jīng)不再憂傷了。是的,我沒有理由憂傷啊,我有我的湖灣,我有我的雪地,我有我隨時來看湖的自由,我其實是很幸福的。
我是幸福的。從早上出門的剎那,我就呼吸到了清新的幸福了,我看到的雪也是我潔白的幸福,多好,終于看到雪了,在冬天沒有看到雪是一種遺憾,而在春天看到雪就是一種幸福。這又是多么奢侈的幸福啊,一個人走在這樣的雪地里,一個人站在這樣的湖灣,一個人面對這樣的清晨……此時,我擁有的幾乎就是整個完美世界了。
現(xiàn)在——我說的現(xiàn)在是寫這篇日記的此刻,此刻已是下午三點多了。而我早上看的春雪已經(jīng)全部化去,那么厚的雪,一點痕跡也沒留下。
春雪如夢。不過,這夢的美好已經(jīng)留在我生命里了,并且,永恒。
月光下
月亮照在露臺上。
月光似一個女子繾綣的目光,在心愛者熟睡不知的時候,靜靜看顧著。
好的月光是不能獨享的。古人云:獨坐莫憑欄,大概,也是不敢獨對如此過于豐潤的月光吧。
月光下,容易滋長一些具有陰柔氣息的情緒。這情緒,放在二十歲可以釀成《長相思》之類的慢曲,而在三十歲時,應(yīng)當自覺的回避,敬而遠之?;蛟S,到了四十歲,就可以灑脫面對了,萬水千山走過,云已淡風已輕,天地人和。
可是,這么好的月光,一年中最好的月光,就在醒來的露臺,若不領(lǐng)略一翻,豈不辜負?
在月光下站一會兒吧,不多想什么。不想古人和故人,不想前生與后世。這樣的月光,是為一切單純清澈的事物存在,屬于懂得她,愛慕她,珍惜她的性靈。
月光下,萬物寧謐,簡淡,有著世紀之初的融和,安定,樸實而有華。
其實,我醒來的時候已近黎明了,也是月光太亮的緣故,把黎明的微光覆蓋了。
我是在夢中突然醒來的。
夢里,我尋找著一個房間,房間在一棟結(jié)構(gòu)復(fù)雜的樓里,有許多樓梯和門,還有電梯。我一直找,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找,可就是找不到要去的那個房間。不明白我為什么要去那個房間,也不知道那個房間有些什么,只是覺得,一定要找到屬于那個房間的門——推開它。
我又似乎是被一個聲音喚醒的,那聲音就在窗外,是蟋蟀的鳴叫,聲音鏗然。
想起曾看過的一篇文章,題目叫《石質(zhì)的聲音》,說的就是這樣一種鳴聲。真是妥貼的形容,這可不是具有璞石之質(zhì)的天音么。
蟋蟀,那樣微不足道的身形,卻有著那樣清亮瓷實的聲音,夜長露重,惟有它,隱居角落,守吟月光。
去見月光的時候,我是身著睡衣的,有一刻遲疑,這種凌亂樣子,對著月光,是不是有所不恭?又想,只要內(nèi)心虔誠,就不必拘泥外形了,于是坦然。
深深呼吸,風和氣清,云在青山月在天。天已黎明。
猴島記憶
昨天接到領(lǐng)導布置的任務(wù),要我為猴島寫一份導游詞。對猴島我是再熟悉不過了,因為幾年前就曾在猴島工作過一年時間。
我在猴島上負責景點的票務(wù)工作。每天,快艇在晨風曉嵐中將我送上島去,傍晚,快艇又會在夕陽的余輝里拽一條銀燦的尾巴來接我。我從不戴表上島,時間這東西,你惦記著它的時候,它就變得漫長了,滯重了。我每天必帶的是老三樣——一本書,一個隨身聽,一袋零食。沒有客人上島時,我便坐在管理房外的林子里看書,看得眼發(fā)澀時,就合起書戴上耳機聽我喜歡的歐美音樂。島上的猴子們最愛捉弄人了,剛下過雨的樹葉上凝著水珠,猴子會冷不丁的將樹枝一陣亂搖,水滴便淋我一身。有時候,我正閉著雙眸陶醉在異國情調(diào)的旋律里,嘴里不自禁地跟著哼唱,突然后背挨著重重一拍,待我回頭看時,只見得樹枝急促地晃動,那頑皮的猴子已隱身不見了。我愛吃水果,不過,在島上可得啾著空子,趁猴子們不在時,才能拿出來享用,可往往一只蘋果還沒吃上兩口,那鬼精靈的猴子又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不等我及時轉(zhuǎn)移,便一把搶了過去,竄上樹頂,坐在枝頭上“咯吱”“咯吱”大嚼起來,還嘲弄地將蘋果核吐在我面前。
我上島的第二天就有了一次歷險。初來乍到,對島上的一切都抱著新鮮,我獨自在幽密的林子里越走越深。林子里有許多不知名的野花,淡紫的,天藍的,粉色的,我采得一大束抱在胸前。忽然,聽得頭頂?shù)娜~叢里一只幼猴大驚小怪‘吱吱’亂叫,幾乎在同時,樹林里“唰啦啦”沖過來兩只大猴子,不由分說就狠狠地將我咬住了。我嚇得背過氣去,逃跑已經(jīng)是不可能了,呼救則是無人問答,便只有閉上眼睛一動不動聽天由命了。我數(shù)著自己“咚咚”的心跳,數(shù)到兩百的時候,手腕和大腿被遲疑著松開了,數(shù)到五百的時候,終于聽到樹葉一陣亂響。響聲遠去了,我怯怯地睜開眼來,抬起手腕,上面留下了四顆青紫的牙印,好在沒有破皮,如果當時的我稍微對抗一下,這塊皮肉恐怕就不是我的了。
在島上待了一段時間后,猴子們都認得我了,便再也沒有發(fā)生被襲擊的事情。漸漸的,我也能分辨得出一些猴子:老歪,白臉,丑鬼,黑皮,把戲……飼養(yǎng)員給起的這些大號雖然不雅,倒是貼切不過,老歪生著一只歪鼻子;白臉的臉色蒼白;丑鬼一身稀落的皮毛;黑皮的面孔則象剛從炭窯里鉆過;把戲是一只訓猴,聽得懂一些口令,島上人閑來無事時,便喚過把戲,讓它將所有招數(shù)表演一番,敬禮,握手,臥倒,翻跟斗。島上來了客人,把戲也是眾人開心的明星猴。而對團團圍住的客人,把戲從不發(fā)悚,而是挺著圓圓的肚子與客人一一握手,那架勢,儼然一個猴國的外交大使。
把戲與別的猴子不合群,總愛和人呆在一起,自從我上島后,把戲便成了我的跟班,我走到哪它跟到哪,我坐著看書它就趴在我腳邊打盹。中午吃飯的時候,把戲也必然蹲在我身邊,不時牽一牽我的衣角,我故意不理會它,它便將一雙前肢搭在我腿上,眼里滿是乖巧的乞憐,嘴巴努起來,討好般一聳一聳的。把戲是老死的,那時我已離開猴島。后來聽說把戲臨死前的幾天一直臥在管理房的門邊,不吃不喝,眼里光是流淚不止。我總覺得把戲身上有著超乎猴性之上的靈性,可這種靈性又使得它始終被猴群孤立在外。把戲沒有伴侶也沒有孩子,雖然它的靈性很討人們的喜歡,可畢竟還是一只落寞的猴子。
有很久沒有再上猴島,聽說猴島現(xiàn)在已有100多只獼猴,老歪,白臉,丑鬼,黑皮都當了祖母了。在我離開的這些年里,猴子的王國也已改朝換代,當年的老猴王已經(jīng)死去,是被自己的兒子打敗后,淹死在水里的。
我決定明天再上猴島,一則為我要寫的導游詞充實內(nèi)容;二則,我要去尋找一些當年留在島上的東西。
荒島炊魚
那次吃魚,是在一個荒島上,在地上挖一個洞,支一口鍋煮食的,可算是野炊。
也是秋天,葉黃之時,我和兩個同事坐快艇去了那座荒島,其實也不算是荒島,因為島上有一個木屋,木屋里住著一位孤身男子。男子在島上已住了兩年,網(wǎng)魚為生。這島離碼頭不太遠,劃木船半小時就能靠岸。但是,男子很少上碼頭,似乎是躲避什么。男子不滿三十歲,皮膚有著飽浸日光的黝黑,身板結(jié)實,堅硬,面目孤冷,鼻子刀削般的剛挺。這是一個能叫人望而生畏的男子,但同時,又會被他身上某種黑色力量所吸,掙扎不脫。
我的同事是一對情侶,上島后就鉆進了林子,把我扔下,和這個男子一起煮魚。男子雖與我的同事熟識,與我卻是陌生的,因此并不理會我,只是沉默的洗魚,架鍋,揀柴,燒火,煎魚。我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坐著,無聊的盯著恍惚的火焰。午后的太陽里有著隱隱不安的嗶叭聲,淡淡的魚腥氣息在空中懸浮,我的呼吸忽然無端緊張起來,手和腳都僵著,松馳不下。
“你去撿點柴吧,湖邊有”男子似乎也感覺到我的不自在,開口了,眼睛并不看我。
湖邊泊著不少毛柴,細竹,樹根,大概是被水送上岸的,日常生活所需的燃料,在這里隨手可拾。這個荒島百年前可能是一座墳山,岸邊起伏著一壟壟的黃土堆,土堆前深埋著厚實的青石碑。石碑是不腐的,刀刻碑文被水浪沖得模糊了,隱約可辯的姓名已然無主。站在島上可以遙看對岸的碼頭,舟船停泊,人流來去,一湖相隔,是兩個世界的生活。
我撿了一抱柴,回到木棚外的時候,男人卻已將魚盛起在一只大陶盆里了,盆擺在矮桌樣的樹墩上,四面放了木棍削的筷子,竹碗。我的同事也聞著魚香鉆出林子,推搡著,在樹墩前蹲坐下。
男人吃的不多,話倒多起來,一碗米酒過后,臉上的孤冷漸漸化開,聲音低緩,說起他以前的事兒。
從他帶著悔意的話語里,我得知了他孤身居島的原因。
兩年前,因為沉溺賭博,他輸光了預(yù)備結(jié)婚的錢,把房子也抵了,工作也丟了。未婚妻知道后,撕了婚約,并且很快與一個陌生男人出走,去了異鄉(xiāng)打工。
他沒有去尋找未婚妻。他說,是我對不起她,傷透了她的心,就隨她走吧。
他抱著一卷鋪蓋上了島,在島上搭了木屋,過起與世相隔的生活。
“我上島的目地,并不只是為了懲罰自己,還為了磨煉耐性,讓自己耐住寂寞”他說。“這兩年的孤島生活,對我最大的改變是可以與自己相處,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初上島的時候,一到天黑就有發(fā)瘋的感覺,想離開,每到這時,我就在自己胳膊上劃一刀,以肉體的疼痛來轉(zhuǎn)移精神的崩潰感,后來有個朋友給我送來一部收音機,晚上我就聽它,心里慢慢的也就沉靜了”
“你準備什么時候回去呢?”同事問。
“過完這個秋天就回去,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承包一片農(nóng)場”
那天,吃完一盆魚已是日斜西山。離開荒島,我就再沒見過那個男人。后來聽同事說,他不久果然有了自己的農(nóng)場,養(yǎng)魚,種果木蔬菜,經(jīng)營的不錯。
只是他的未婚妻一直沒回來,也沒消息。
有時一個轉(zhuǎn)身,可能就是永遠的消失。
已經(jīng)很久不曾野炊,也淡忘了那個小木屋,如今想起這些的時候,心里竟有股子說不出的懷舊滋味。只不過是一次荒島炊魚的經(jīng)歷,什么故事也沒發(fā)生,懷的什么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