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魂牽夢繞
小時候,我們心心念念要去遠(yuǎn)方,為著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夢想?,F(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最好的風(fēng)景還是在那個最初我們出發(fā)的地方。
有人問我,為什么曾拼命想離開的地方,又會成為最向往的樂土?
其實,不只是家鄉(xiāng),時空會讓很多或人或事或地方或事情產(chǎn)生距離的美感。對于家鄉(xiāng),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原因,就是那里有我們的愛和牽絆。
我們不是沒有來路的人
我們不是沒有來路的人。
我們都是有來路的人,我們之所以走到今天,是因為有我們的祖先一步一個腳印從遠(yuǎn)古而來。我們也都是有根的人,我們的基因以我們不明就里的方式記錄了我們一脈相承的全部過程。我們更是有家鄉(xiāng)的人,不管是守著故土終老還是背井離鄉(xiāng),家鄉(xiāng)是我們每個人魂牽夢繞的羈絆和宿命。
心有家鄉(xiāng),我們就是有來處的孩子,就不是浮萍,就算漂泊天涯,心永遠(yuǎn)都會有一個隨時??康母蹫常恍臒o家鄉(xiāng),人生,或許真的就只剩下最后的去處了。
在我的家鄉(xiāng),一抔黃土,一碗漿水,都是我們看得見、摸得著、拿得起卻放不下的惦記和牽掛。
猶記抵家那天,下了火車,天還沒有大亮,坐在開往市區(qū)的公交車上,看見車窗外鉛云低垂,低得好似要跌落在緩緩流淌的河水中,似乎凝結(jié)了無限濃情;河邊的翠柳,在晨風(fēng)中微漾,以輕盈典雅的姿態(tài),迎接遠(yuǎn)方歸來的游子。熟悉的氣息,熟悉的街景,熟悉的鄉(xiāng)音,隨著晃動的車體,從嗅覺、視覺到聽覺,澆灌和沖擊我的心扉,浸滿我的心靈。置身其中,回想起每次歸家的不易,剎那間,淚水泉涌般淹沒了心田,彼時彼刻的自己,整個人變得空前的渺小和卑微。
迄今,大大小小的城市和鄉(xiāng)鎮(zhèn)我也去過不少,發(fā)現(xiàn)無論是古老還是新穎,每座城市或鄉(xiāng)鎮(zhèn)都有太多的千篇一律,我的家鄉(xiāng)也不例外:一樣的水泥建筑,一樣的植被,一樣的道路,一樣的現(xiàn)代化的腳步在人類文明中匍匐前進(jìn)。縱然如此,我的家鄉(xiāng)還是與眾不同的,尤其是蜿蜒的川道兩邊端然的墚峁以及連綿的大山,那是鐫刻在生于斯、長于斯的每個人骨子里的鄉(xiāng)愁呵,無論我們歸來或離開,它們都一往情深地守候在那里,等待著我們。
以前,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一座山竟會是一種人生,一條路竟會是一種情懷。山與路,或迎來,或送往,都深深眷戀,難舍難分。漸漸地,離家越來越遠(yuǎn),黃土地上大山的含義也隨之越來越清晰明了。突然間發(fā)現(xiàn),家鄉(xiāng)的每一座山都是一種人生呵:其形其勢雖迥異,唯其情懷漸次分明,且不會慢慢褪色。
有朋友說,黃土大山是我們西北人骨子里的胎記,是我們精神的脊梁,滄桑中包含淳樸與厚道。
誠哉斯言!
家鄉(xiāng),最美之一當(dāng)屬清晨。
鄉(xiāng)村的清晨,如畫似卷,恬靜稚幽,沒有城市的嘈雜,只聽得聲聲鳥啼。睡夢中,庭院外父親養(yǎng)的鴿子咕咕鳴叫;啄木鳥在屋后的大洋槐樹上發(fā)瘋似的啄著樹干;還有一群又一群的麻雀,啁啾不已,和著我家羊群的咩咩聲和狗吠聲,依稀感覺移身林間山野,嵐靄氤氳,一時不知夢里夢外。
半睡半醒中,我被二侄女王霄楚的囈語徹底帶回清晰的現(xiàn)實。于是,一個人輕輕起身披衣下炕。推開門,庭院巋然安穩(wěn);院外高大的喬木已是郁郁蔥蔥,端然入眼;低矮的云層悠然自在當(dāng)空,天似陰非陰。忍不住長吸幾口清冽的空氣,頓感生活如此嬌媚,心氣也隨之豁然通亮,有如回到那段最放肆縱奢的韶華之年。于是,不覺動了去屲上看看晨曦中田野的念頭。且,說走就走。
農(nóng)歷三月末的田野,像一幅油彩畫。
記得回家途中,坐在從天水市開往秦安縣城的依維柯上,看著車窗外燦黃的油菜花和碧翠的麥田交相輝映,一片又一片,綿延無限,直把整個阡陌勾勒得好似不食人間煙火一樣明凈。那樣的美景,美到心醉,歡喜得我在車?yán)锶杠S不已。于是,迅即拿起手機告訴一位故友,說老家的田野,像一件二十五歲姑娘的衣裳。朋友問我何出此言,我說:“濃而不艷,媚而不惑,靚麗卻不失穩(wěn)當(dāng)?!?/p>
而此時此刻的鄉(xiāng)鎮(zhèn),遍布人間村落。用隴城老鄉(xiāng)馮晚耕的話來說,便是:“山高藏新境,芳華滌我心。天長野人遠(yuǎn),美麗中國村?!?/p>
然而,在城市生活久了,就連生于鄉(xiāng)野的人竟也會淡忘大山大川的真實面目,變得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不曾腳踏實地,做人就容易忘乎所以——只有回到家鄉(xiāng),再次站在大山大川面前,方覺一個人是多么渺小,竟比不過鄉(xiāng)間的一株小草。
一天傍晚,一個人去北山看新栽的樹。
北山是我最熟悉不過的地方了。十幾年前,我還生活在這里。那時,我趕著羊群或扛著?頭,用腳步丈量著清水河北岸的每一塊土地,至今,我都清晰地記得哪里有個洞,哪里又有個坑?,F(xiàn)在,我雖生活、工作在北京,但每次回家,都會抽空去北山的邊邊角角轉(zhuǎn)。
此次,也不例外。
行至半山腰,突然間一群碩大無比的野雞驚飛,鳴叫中帶動四方空氣振動不已,嚇得我渾身發(fā)抖,以致以為田埂底下的洞里必然有狼或野獸竄出來。還好,驚嚇中想起一個人,想起有他在不遠(yuǎn)的遠(yuǎn)方守望著我,心里一暖,就忘記了恐慌。這時,抬頭望去,孤獨屹立的大樹、迎風(fēng)招展的旗幟、欣欣向榮的大山、嬌小怒放的野花、倩影銜山的夕陽,勾畫出一幅和諧靜美的圖案,忽而想起一句詩:日暮蒼山遠(yuǎn)。
眺望“日暮”下的清水河畔,亦是美不勝收:山巒圍成的湖水宛如明鏡,湖心被夕陽的倒影點燃,一盞盞虔誠的橘紅的燈照亮靈魂深處的暗淡;湖水周邊的草木飄搖猶如拂塵,滌蕩周身的浮塵。
而立之年的人,走過更多的路,看過更多的景,漸漸地明白,人生的道路總是不確定的,不是越走越窄,便是越走越寬。也漸漸地明白,就像老鄉(xiāng)嶺上人的詩中所言,“人間多少路,惟在故鄉(xiāng)寬”。更漸漸地明白:隨著年紀(jì)見長,自己的世界越來越大,大到足以縱橫江湖,俯仰生命;可同時,自己的世界卻也越來越小,小到在縱橫俯仰之間,心中除了家鄉(xiāng),再也容不下其他更多的地方。
以前在外求學(xué),也算得上是背井離鄉(xiāng),但并不理解家鄉(xiāng)之于我的意義,直到在京成家立業(yè)后,始知天水老家何以成為我的牽絆和不舍,以致讓我為了這份牽絆和不舍而學(xué)會了于循規(guī)蹈矩中不斷地去背叛。
是的,我們都是生活的奴仆,一天一天按部就班,唯因愛,才會偶然努力去背叛。背叛工作,背叛生活,背叛一切中規(guī)中矩的穩(wěn)妥,但唯獨不會背叛愛和被愛,以及生命的初衷。
我們像風(fēng)箏一樣去遠(yuǎn)翔,當(dāng)有一天,漂泊得累了,倦了,至少還有一根線系著我們,讓我們不曾忘記來時的道路。
那條我們來時的道路,便是我們的歸途。

時代,以個人無法阻擋的腳步用力向前;生活在這個時代中的每一個人,都是歷史三峽中的一滴水滴,情愿或不情愿都要面對瞬息萬變,甚至滄海桑田。盡管如此,故土山河總有她永恒不變的面貌和情懷,其中,最根深蒂固的便是駐留其上的一縷鄉(xiāng)愁。帶著這份感情,無論時代以怎樣的速度變幻,亦不管我們漂泊何處,靈魂的歸處都在這一方水土之上。
因為,任何時候只要心底一隅有家鄉(xiāng)存在,我們就不是沒有來路的人,就像黃土地上的大山,它雖在遠(yuǎn)方,但一直在守候和召喚我們的歸來。
家永遠(yuǎn)在心中
我是個戀家的人。
我對家鄉(xiāng)的情結(jié),在很多人看來幾乎是不可思議的。
比如,自2005年離家求學(xué)至京,七年后畢業(yè)又留京工作,如今已有整整十一年的時間;這期間的每一個節(jié)假日我都回了家,以致從未有過一次除回家以外的其他旅行。
比如,來京學(xué)習(xí)、工作、生活十年多,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和父老鄉(xiāng)親的顏容非但在我心中沒有遠(yuǎn)去,反而越來越明澈清晰:明晰到為了嗅一嗅黃土地的氣息,在歸家的日子里,我常徘徊匍匐在清水河畔的田隴地頭一整天;明晰到為了吃一碗最接近老家滋味的漿水面而踏遍京城,為了現(xiàn)場聽一出秦腔,子夜時分才拖著疲憊的身子抵家;明晰到行走在大北京洪荒的人群聽到熟悉的鄉(xiāng)音便熱淚盈眶、激動不已;甚至,明晰到連在夢里出現(xiàn)的每一條黃土地上的溝壑都是斑斑可考的……抑或因為裝在我內(nèi)心深處的除了家鄉(xiāng)外沒有太多的東西,所以,從靈魂深處流淌且凝聚而成的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回不去的故鄉(xiāng)》,在書稿剛整理出來時,連自己都被震驚到:“都是家,怎么會!”
其實,自從有了出書的念頭到所有書稿完成,整個過程我都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很私人的事——我從未打算要將出書這一事告訴除家人以外更多的人,故所有稿子的選取我只做到忠于自己的內(nèi)心,從沒考慮過其他。可當(dāng)六十多篇文稿匯聚在同一文檔上時,我卻發(fā)現(xiàn)其中幾乎每一篇文章最后都指向了一個地方:家!包括我的親人、我的家鄉(xiāng)以及和他們有關(guān)的一切。
這的的確確是無意識的流露,沒有一點刻意為之的痕跡,只因我的心一直都留在那個地方,所以才落筆若此。
那一刻,我竟有了將自己的隱私公之于眾的沖動:我要告訴我的家人、我的家鄉(xiāng),以及那片黃土地,原來我是那么愛你們,連我自己也從未發(fā)現(xiàn)!
可是,無論我如何愛著我的家人、我的家鄉(xiāng),以及那片黃土地,卻遠(yuǎn)不及他們對我的愛。
記得每次有人問我為何不趁年輕多出去走走時,我總說:“回家,是我目前唯一的宿命!”
是的,如今一年僅有的幾天假期,我怎么舍得不回家!我的父母和姐弟天天盼我能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那片黃土地時刻都在招呼著、希冀我能歸來,我怎忍心辜負(fù)!
記得去年端午前夕,我告訴媽媽這個假期我不回家了,我要去江南霏霏細(xì)雨中看看,要去海邊云蒸霞蔚里走走。媽媽聽后,在電話那邊“唉”了一聲便淚如雨下,而電話這邊的我更是揪心的疼痛。每次,都是這樣的場面,所以,除了回家,我如何能有其他的想法?何況,他們想我,我更想他們!
所以說,回家,是我目前唯一的宿命。
以前是這樣想的,新書預(yù)售一周以后,更是這樣想的了:從預(yù)售的第一天開始,就得到很多老鄉(xiāng)——家人更不必說——的支持,他們的一句話、一個行動,讓我感動到涕零。
他們的支持讓我常想,我一個在京城璀璨的蒼穹下混得不怎么樣的世俗女子,至今無車無房無存款,卻還揣著一顆不切實際的文學(xué)夢想不放,恓惶又無趣地生活在別人繁華的京華煙云里,如此無德無能,如何承受他們?nèi)缭S的偏愛?更何況,寫作對我來說本是“不務(wù)正業(yè)”,他們?nèi)粽鎼畚遥瑸槭裁床灰蛭摇安粍?wù)正業(yè)”的混混行徑而給我兩記耳光,反而要來支持呢?
后來,我終于明白了答案,那就是不管我生活在什么樣的地方,過著什么樣的生活,也無論我從事著什么樣的工作,如何茍且著眼前的茍且,對于老鄉(xiāng)來說,這一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一樣,以前都生長于同一方水土,那里黃土遍地,溝壑縱橫,墚峁捭闔,山脈蜿蜒連綿;現(xiàn)在都有一個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就算她并沒有想象的那么美,卻永遠(yuǎn)是最可愛的人間樂土,因為那里有我們的親人,有根植在我們骨髓中的太多愛恨情仇。它們,才是我們?nèi)松牡咨牵?/p>
常言道:回不去了的是故鄉(xiāng),回得去了的是家鄉(xiāng)。
對于我們,回不去,是身境;一直在,是心境。不管回得去與回不去,家都在我們的骨髓里,在我們生命中。所以,無論天涯海角,終有一個地方給我們一個歸處,讓我們在流浪中得以相守,讓我們的生命多一份溫暖,少一份孤獨。
那些年,老家的國慶節(jié)
來京整整十一個年頭了。
上學(xué)時,每逢寒、暑假就回家。因國慶節(jié)距離暑假結(jié)束后返京時間太短,故七年求學(xué)生涯中,這個節(jié)日從未回去過。
當(dāng)一個人一門心思地只想高飛時,怎么可能覺得原來歸巢也是幸福呢?那時的我,一心盯著遠(yuǎn)方,除了寒、暑假例行公事般地回家外,遇到國慶這樣的假期,只想爭分奪秒地去更廣闊的天際翱翔,且離家越遠(yuǎn)越好,最好可以漂洋過海到世界的那一頭。所以,不回去,一點也不覺得遺憾。
自2012年畢業(yè)至今,工作才四度春秋,卻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沒有了那時高飛的澎湃,相反,更加喜歡起了靜好、安穩(wěn)的歲月,最好是像回到老家秦安那種飽含充盈、明媚且清嘉的時光。
之于一個陷身格子間的上班族,春節(jié)和國慶是一年中僅有的兩段可以恣意安排的時光,所以,異常珍貴。對我,甚至珍貴到了四年來除今年,其他三個國慶節(jié)都選擇回老家秦安度過的程度,因為只有在那里,所有的時光才是充盈、明媚和清嘉的。
我自認(rèn)是個非常沒出息的人,當(dāng)別人工作了,拿著掙來的錢去滿世界開闊眼界時,我卻越來越心甘情愿地將幾乎所有的長短假都消耗在秦安——那個看上去有點灰頭土臉的地方——且無怨無悔。
邇來給媽媽打電話,還是一如既往、不厭其煩地聊一些瑣事。抑或是國慶長假將至而我卻回不了家的緣故,每次掛完電話,就異常地想念親人和那里的黃土大山。
媽媽更是越老越惜(“惜”是老家方言,此處有“黏”之意)我們姐弟了。
以前每當(dāng)節(jié)假日到來時,提前幾個月她就開始倒計時。今年她知道我回不去,故只說一句“明年,明年我的娃就可以回來了”后,便不再絮叨。相比過去盼我回家的碎碎念,今年她的不悲不喜,更讓人覺得人生的荒涼。
翻看以往國慶回家期間拍的照片,那些飄忽其上的時光,像一溜看不到頭的膠片,似乎近在咫尺卻又遠(yuǎn)在天涯,令人懷念不已。
每天清晨,在鳥語中睡到自然醒,發(fā)現(xiàn)媽媽已在廚房準(zhǔn)備早餐。在我的要求下,早餐幾乎每天都要燒一大盆漿水拌湯,吃的時候擱很多很多油潑辣子進(jìn)去,卻一點也不辣,只覺得唇齒留香。沒有漿水拌湯的時候,我就拿一塊媽媽剛烙好的餅子,旋即跑到地里揪幾根蔥葉下著吃。屈膝蹲在田壟地頭,看著遠(yuǎn)處綿延起伏的黃土山川,手中蔥的清香就著露水的微涼下肚,讓久居喧鬧城市的人兒頓感原來大自然的靜謐才是人生最后的福祉。
吃完早餐,沒事干我就去庭院外轉(zhuǎn)悠。
每次我始一打算出去,侄女王霄楚就似乎對我的計劃已經(jīng)了然于心,她“噔噔”地三兩步?jīng)_在我前面給我把大門打開,然后就伸出手示意我拉著她。
先去花園中看看花花草草。深秋時節(jié)的月季更加厚重,幾株蜀葵散發(fā)著頂天立地的豪邁;尤其發(fā)現(xiàn)大大心愛的翠竹又抽出了新葉,在碧翠繁茂的牡丹旁顧盼橫生,我就高興得不得了,仿佛發(fā)生了人生快事一般。
走出花園,就去羊圈的柵欄前晃蕩。
我家有四五十只綿羊,羊圈就在大門前。秋季天氣涼爽了很多,羊開始不進(jìn)圈,而是或臥或站在露天的柵欄內(nèi)。我站在柵欄外,一邊聽著小羊羔“咩咩”的叫喚聲,一邊看著它們來回蹦跶,其聲其態(tài),像極了一刻不閑的王霄楚。于是,我叫來王霄楚,教她數(shù)羊。“一只羊,兩只羊,三只羊……”數(shù)完一遍接著再數(shù)一遍,可王霄楚實在太小了,她根本學(xué)不會——她甚至都不明白數(shù)字的意義。所以,我就自顧自地數(shù),一直數(shù)到聽見媽媽叫喚的聲音,才拉著王霄楚一蹦一跳地回去。
姐姐很好奇為何我總喜歡數(shù)羊,原因我也不知道,只覺秋光無限,數(shù)羊的過程中我的內(nèi)心充滿祥和與歡喜;那種感覺,對于久居鬧市的我來說,有著夢幻般的不真實和魔力。
下午大大吆喝著羊群出圈時,我就跟在他后面。大大說出去風(fēng)大,會把我吹黑的,讓我在家待著別亂跑。他說:“回北京后,你同事看見會笑話的?!蔽业共慌峦滦υ捨依霞业娘L(fēng)水不養(yǎng)人,回一趟家就把我曬黑了,但出于臭美的本能,折身回屋帶上帽子就跟著他出門了。
牧羊犬大力像個久經(jīng)沙場的大將軍,嫻熟地把羊群管理得妥妥帖帖。我和大大在后面一邊趕著羊群,一邊聊天。大大說:“狗娃,大大對不起你,一輩子啥都不會,只會放羊?!边@本是謙卑的話,但他的語氣間卻充滿自豪,讓我除了說:“放羊好啊,放羊好啊”,都不好說出其他的話來。
我從小就放羊。雖說現(xiàn)在回家放羊充其量只是體驗生活,但以前放羊卻是真真切切的生活呵??刹还苓^去還是現(xiàn)在,我都喜歡這份職業(yè):眼前的羊群、大山大川和蒼穹,讓我懂得了大自然的慈悲和人的卑微,所以,今天才如此珍惜眼前的一切美好光陰。
國慶期間隴城鎮(zhèn)是沒有戲可看的,但若有心,一定會打聽到某一個地方正在演秦腔。于是,花幾個小時瘋也似的跑到劇場一看,咦,原來還是那些耳熟能詳?shù)膭∧俊2贿^,父老鄉(xiāng)親似乎就喜歡那傳統(tǒng)的雅致和練達(dá);而我,更是喜歡得不得了,譬如,《竇娥冤》的一招一式都爛熟于心了,但依然會看得不亦樂乎??粗矍芭_上臺下癡迷的人們,想起自己在北京每天聽秦腔,唱秦腔的光陰,感覺自己和秦腔之間的糾葛一直以來都像個夢,只是去哪里,都沒有放棄對它的追逐。
和秦腔一樣,書畫也是秦安人的生活方式之一,經(jīng)常有規(guī)模大小不一的畫展舉辦。
多去幾次畫展,就會發(fā)現(xiàn)那些平時不起眼的面孔,會讓你大吃一驚:“原來是大師呀!”很多素日粗陋到讓你以為連莊稼都務(wù)不好的人,竟然對字畫的喜愛到了如癡如醉的程度。在字畫面前,除了共有的癡愛,沒有性別、年齡和身份,如果一定要說有區(qū)別,那就是行內(nèi)的懂得和行外的仰慕。但無論是行內(nèi)人還是行外漢,都懷揣一份真誠,沒有半點虛情假意。
秦安這個地方有很多古廟,隨便去一座,一草一木的歷史都要用數(shù)百年、上千年來計算。似乎每座古廟前,都應(yīng)該有一座大鐘,用手輕輕一敲,福音四起。在那些古廟前,你會由衷想起:人活著,還是單純點好。
逛完古廟,順便再去明清街看看。
不像北京的胡同,尋常日子都行人熙攘,國慶節(jié)更是人山人海,但其文化底蘊跟秦安的明清街相比就遜色多了:在北京的胡同里,你切身感覺到的不是有關(guān)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而是刻意的修飾和撲面而來的商業(yè)氣息。
明清街上,文房四寶的店主,很儒雅,那種氣質(zhì),是歲月饋贈,更是知識的沉淀。絲綢店則像個活到現(xiàn)在的古人,走進(jìn)去,整個人都是穿越的。純手工的布鞋,訴說著一段段關(guān)于親情和童年的故事。壽衣店則告訴我們,人不但活著時要活出姿態(tài),而且死的時候也要死出個體面。就連裝裱字畫的師傅一個個看上去都博學(xué)高深,那些亂麻一樣飛舞的墨跡,他們掃一眼就知道寫的是什么字!
除了吃喝玩樂,莊稼人總有農(nóng)活要干。不過,現(xiàn)在家里除玉米外沒有其他農(nóng)作物了。
掰玉米,幾乎是每年國慶回家的例行公事。大大每年種一畝多的玉米,五一回家和三姐放苗,國慶回家再和三姐一個一個地掰下來,然后拉回家。當(dāng)玉米裝進(jìn)編織袋后,大大就說:“把我的兩個狗娃掙完了?!彼脑捳Z間充滿慈悲,但他請我和三姐大吃一頓的承諾,卻一次也沒兌現(xiàn)過。
在玉米地看見不遠(yuǎn)處五爸家的洋芋長得喜人,我就說想吃煮的新洋芋了,五爸聽了告訴我:“你到地里刨幾個去?!庇谑?,踩著高跟鞋,拎著手提包,像蝴蝶一樣翩躚下田。
在家的很多時間是在摩托車上度過的,比如趕集,或去親戚家。沒有具體目標(biāo)時,我就和三姐兩人騎上車在清水河的川道或大北山上亂飆。那種感覺,倏忽間像一股風(fēng)。
其實,最愜意的時候莫過于拿條凳子坐在庭院中,聽頭頂麻雀的鳴叫,或者看大大養(yǎng)的鴿子從眼前飛過:沒有比這更加歲月靜好、現(xiàn)實安穩(wěn)的了。我敢打賭,按照目前的房價,自己這輩子在北京是買不起什么房了,老了估計還得打道回府??墒悄怯秩绾危丶易〉目墒莿e墅呵。
太陽一落山,夜幕“嘩”地一下子就拉開了。
媽媽和王霄楚坐在熱炕上暖著,大大在地上坐著喝他的罐罐茶,我和三姐每人一條凳子,一家三代人東一句西一句地瞎聊。聊著聊著,大大(或媽媽)就不無憐愛地來一句:“我的娃,都心疼滴很么。”
不是很冷的時候,約幾個朋友去北山頂看月亮,數(shù)星星。銀河像一條絲帶,飄然于天際;而繁星則一閃一閃地,似乎在告訴我:“假期已到尾聲,飄零的孩子將再次踏上旅程?!?/p>
有人說:“戀家是一種從骨子里滲透出來的情愫:回歸時情真意切,離別時萬千愁緒。這種情愫從小滋養(yǎng),長大后肆意瘋長。平常日子忙碌,情有所托,可逢年過節(jié),戀家的情思撩你每一根神經(jīng)。急切,恍惚,愁思滿襟。戀故園的山河歲月,戀兒時熟悉的味道。而戀的終點站,便是家?!?/p>
我一直以來都是個戀家的人,老家的歲月和過去的味道,都是我心的歸落處;而家人對我的愛,則像瘋長的蒿草,蔓延到了我心的每一個角落,讓我無時無刻都忽略不了它的存在。也許是此生欠了家人太多的愛,且必須當(dāng)面償還,所以,我才這么見縫插針地往家里跑吧。
在老家歡度國慶節(jié)的時光,現(xiàn)在想起來如斑駁的碎片,零零碎碎雖不成體系,卻又有著巨大的引力。可是,不管在回憶里徜徉多久,回過神來卻再次確信:今年這個國慶真真是回不去了。
秦安風(fēng)味
人的味蕾真是奇怪。
比如,來京之前,我很不喜歡吃漿水面;每次家里做漿水面,唯獨我要用醋來調(diào)。到京之后,卻一年更比一年發(fā)現(xiàn)漿水面的好了?,F(xiàn)在,為了吃一口地道的漿水面,會瘋了似的滿京城跑,甚至一大早從亦莊出發(fā),直奔清河只為吃三碗秦安人做的漿水面。
不啻對漿水面,短短幾年之內(nèi),好似以往和家鄉(xiāng)風(fēng)味有關(guān)的一切混混沌沌、蒙蔽不清的意識一下子就驚醒了,就清澈起來了,都成了好的,都是人間美味,以致現(xiàn)在每次回家,只吃漿水面、馓飯、攪團(tuán)、面魚、玉米面片子、蕎面涼粉、酒醅子……總之,只要天水獨有的風(fēng)味,統(tǒng)統(tǒng)都是精美肴饌,勝過一切山珍海味。
尋常日子里,對家鄉(xiāng)風(fēng)味的渴望尚能克制,前段時間因為身體緣故,竟到了無法抑制的地步,做夢都在念叨。
一天,媽媽在電話中說:“現(xiàn)在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否則,會記掛一輩子的?!?/p>
我回道:“我只想吃你做的‘地軟軟’攪團(tuán),還有漿水面魚,還有玉米面片子……反正,在你看來都是些稀松平常不過的東西了?!?/p>
媽媽聽后“哎”了一聲,說我這個時候想吃什么都可以理解,就是她連我這么簡單的要求都滿足不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作為一個母親,無論她有多偉大,多有能耐,依然注定她無法滿足兒女的一切要求,所以,無可奈何之下,心里多少是坦然的。
對于媽媽來說,沒能在北京給我買一套房子或一輛車,她覺得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可唯獨滿足不了我想吃一碗漿水玉米面片子的要求時,她便感覺是一件天大的事,便會傷心,會難過,甚至對自己心生恨意。可是,遠(yuǎn)隔萬水千山,她注定是無法滿足我這些奇眉怪眼的欲望的!
很多時候,每當(dāng)想吃地道的家鄉(xiāng)風(fēng)味又在北京找不到時,我就去老家人開的微店買。比如買漿水,買胡麻油,買牛筋面,買地軟軟等。或者,買一把面魚漏勺,買幾斤蕎面,自己做面魚、涼粉吃。還有,時令水果下來了,也要買來嘗鮮的……我不知自己對家鄉(xiāng)風(fēng)味的胃口究竟有多大,只覺從未被滿足。遺憾的是,我的廚藝很不爭氣,偶然間露一手,做出來的飯菜汪某人每次都嫌棄??删退阃裟橙艘豢诓怀?,我每次都吃得不亦樂乎,無他,只因碗里的食材源自秦安那片土地。
前段時間,清水河畔的“老玉皇”(學(xué)名“李子”)熟了,看到朋友圈老鄉(xiāng)曬出的照片,我的口水就嘩嘩直流。
有人耳聞目睹了我的模樣,說:“北京城什么沒有?你咋就饞得那么桑眼(秦安方言,貪婪的意思)呢!”
是的,京城應(yīng)有盡有,但之于一個在清水河畔長大的人,她的味覺就鐘愛清水河畔開花結(jié)果的老玉皇:玲瓏剔透的果身上輕落了一層白凈、細(xì)膩的粉妝,濃郁的酸爽中帶有淡淡的酒香,那可是家鄉(xiāng)的味道呵,是其他地方的土壤無法生長出來的。
是的,那就是家鄉(xiāng)的味道,就是我想要的味道。
兩天后,收到五營鎮(zhèn)閆自輝帥哥發(fā)來的順豐快遞,打開一看,滿滿一箱子的“老玉皇”,飽滿圓潤、酸中帶甜,不似京城的李子只有碩大的身軀,終于圓了我一個簡單到不值一提卻又重大到如氣壯山河的夢。
在收到玉皇的前幾天,一位秦安朋友告訴我說老家的蜜桃“北京七號”上市了,執(zhí)意要給我郵寄。因早在大半個月前我自己在網(wǎng)上買了一箱子秦安桃子——雖不是“北京七號”,但對我已經(jīng)足夠——所以,我是執(zhí)意不要的。
朋友聽我如此見外,顯得很不高興,幾乎用命令的口吻告訴我: “地址給我,其他的別管!”
三天后,我收到好幾箱發(fā)自秦安的蜜桃。
那天正好是周五,下班后,我必須先去東直門臨時住所收拾東西,然后馬不停蹄地趕回亦莊;因我上班地點遠(yuǎn)在望京,兼之桃子太重,故快件是由一位在東直門附近上班的朋友代我簽收的。下班后,已是饑腸轆轆,但我決意不吃晚飯。到東直門時已是下午六點多,我直奔朋友單位。
剛進(jìn)得門,未見桃容,先聞桃香。打開箱子取出三兩個,顧不上清洗,拿起來用手擦了一下就咬,皮脆肉軟,一口下去,肉汁嘩地流了下來。口感細(xì)膩,回味無窮。
朋友第一次見我吃未經(jīng)清洗的水果,嚇得手腳都亂了,一邊奪過我手中的半顆桃子拿去清洗,一邊嗔怪我這個時期還如此不顧及自己的身體。
我怎么顧得上呢?
看到桃子的那一刻,想起了太多和秦安蜜桃有關(guān)的故事。那些溫暖過我人生的人和事,無論發(fā)生在過去還是現(xiàn)在,都銘刻于內(nèi)心深處,與我同行,一時間讓我不勝悲喜。
想起2003年的初秋時分,我從隴城鎮(zhèn)到秦安縣一中讀高中,從此開始了寄宿生活。三年的時光,在葫蘆河畔萬畝桃園的芬芳下,我的青春爛漫且璀璨。一天,在一大片桃園前,他對我說:“在我眼中,你不但不難看,反而令我很心疼?!彼脑?,真誠中滿是溫柔,瞬間驚艷了我的整個天空。那天,他輕輕地從桃枝上掐下一朵桃花,聞了聞,放在我的手心。猶記當(dāng)時,藍(lán)天白云對著我們輕顰淺笑,桃花開得正盛,似緋云似火焰,而我,因皮膚過敏正嚴(yán)重,滿臉爛瘡,自卑得以為世界都是黯淡悲涼的。就是那樣一個自卑的女孩,竟有一個英俊的男孩對她說出類似愛情的美麗華章!
青春萌動,歲月如歌,可如今的他在哪里?
想起2010年的仲夏,我和她來回漫步在縣城文廟附近的明清街,就著古色古香的光影流年,我對她說:“無論以后我們各自過著什么樣的生活,也無論我們相隔幾多,都要像現(xiàn)在一樣好下去。答應(yīng)我,好不好?”說這話的時候,我知道,我跟她相好的時光已經(jīng)開始接受時空的沖刷,唯有相見相望時才濃密如舊。她說了一句“好”,轉(zhuǎn)身看見一位老伯挑著滿滿一擔(dān)桃子走過來,跑上去買了一食品袋塞到我的懷中:“有我在,以后保證你不饞咱們秦安的桃子!”她的話雖有一股盛氣凌人的傲然,但依然掩蓋不住漸行漸遠(yuǎn)的無奈,那么強烈。
如今,我在京城爬滾,她在縣城郊區(qū)的一座小學(xué)當(dāng)老師,各自忙碌,舊日的友情只剩下偶然間在朋友圈互相點個贊。而我,一年比一年饞秦安的桃子了。
想起前幾天,他告訴我:“老家的‘北京七號’上市了,發(fā)個地址,我給你快遞些。新業(yè)務(wù),上飛機,兩天就到?!蔽也灰?,他就說吃了蜜桃生的娃娃白:“為了下一代!地址給我,其他的別管!”當(dāng)時,我正在埋頭擬定一份法律文件,恓惶的身軀中一顆幾欲溶碎了的心臟久久不能平靜。在生命面前,我們努力追逐一切,抓住一切,但在生活面前,我們只能努力追逐可以追逐的,抓住可以抓住的,只有不忘初心的人,在生活面前才不會忘記還有生命存在。有些人,雖然不是生活的,卻是生命的。
那天,在東直門朋友那里,我抱著蜜桃一口咬下去,眼淚就暗自涌動起來——往事猶如一部部電影片段閃過,里面的故事只剩下底色依稀可見。如今,只有他,對我還執(zhí)著。
一顆半桃子下肚,剩下的半顆實在沒地方吃了。我就起身指著放在地面上的一排箱子,驕傲地告訴朋友:“這箱子,你拿去!”然后,又提了兩箱子直奔亦莊。途中,給好友小雪打電話:“晚上來我家取桃。我老家秦安產(chǎn)的蜜桃,天下第一!”我的自豪,好像六月的驕陽,只“天下第一”四個字就暈染了整座京城。
回到家,汪某人一邊舔著滴在手上的桃汁,一邊不停地說“好吃,好吃,太好吃”。好友小雪夫婦邊吃邊說終于明白以前的桃子算是白吃了。
在京城,我吃過無數(shù)的家鄉(xiāng)風(fēng)味,唯有這次,如此與眾不同,因為,有太多的人分享了我那份因家鄉(xiāng)風(fēng)味而來的喜悅。
突然間明白,我一直鐘愛家鄉(xiāng)風(fēng)味,原來吃的并非東西本身,而是傾注在東西中的情愫和喜悅,是那種心里訴求劇烈沖撞后、無奈落幕前的華麗回轉(zhuǎn)。以前,因是我一個人享受那一份份情愫和喜悅,所以,靜謐落幕而不自知;此次,因有好朋摯友和心愛的人與我一起分享,所以,喧鬧中,潛藏于內(nèi)心的情愫和喜悅便突顯得分明了,回轉(zhuǎn)也更加悲壯。
最近,老爸和老媽親手種的玉米可以煮著吃了,我讓他們給我寄七八個上來,媽媽一口就答應(yīng)下來了,一點也不為高昂的郵費而心疼。記得去年,她聽說我買了六斤大腳杏花了六十塊錢,大喊大叫道:“家里一斤不到五毛,到北京就是十塊!這哪里是吃杏子,簡直是喝血么!”
我聽了笑得不行:“那又如何,我愿意么!”
現(xiàn)在,媽媽不但理解了我何以鐘愛家鄉(xiāng)風(fēng)味,而且,還說了一句堪稱她這輩子最經(jīng)典的話:“看來,一個人不管怎么變,也不管多會裝,‘舌頭’是不會編謊的。”
是的,不是人的味蕾太奇怪,而是它從來都忠于我們潛意識中最真實的印記,也許有時表達(dá)得不夠強烈,甚至讓你一度以為都不復(fù)存在了,但其實,它一直都在,甚至日久彌新。
比如,關(guān)于家鄉(xiāng),關(guān)于親人,關(guān)于過去種種的情愫和喜悅:這令人撕心裂肺的情愫和讓人憂傷的喜悅呵,謂之“鄉(xiāng)愁”。
與桃花的美麗邂逅
春天,給每個生靈涂染上恰到好處的色彩,渲染出一派春和景明的景象,而桃花,無疑是春天舞臺的主角之一。
然而,抑或在家鄉(xiāng)秦安司空見慣了,以致很長時間里,我都不覺得桃花竟然可以以相當(dāng)優(yōu)美的姿態(tài)入世入畫入心。
直到看過北京的桃花。
北京平谷號稱有世界上最大的人工桃樹種植基地,22萬畝桃花園一度登上了吉尼斯紀(jì)錄榜。當(dāng)然,平谷的桃花也很好看,尤其是具有“桃花林?!敝Q的峪口桃花海,桃花盛開之時,一望無際,分外妖嬈??墒?,平谷的桃花總讓人覺得缺少一點野味。每年正值桃花盛開之時,幾大景點游人如織,人比花濃:再好的景一旦被都市蕪雜的氣息醬染,也就沒什么美感了。

從平谷回來后,頓覺最美的桃花原在秦安呵。
春到媧宮越粉墻,香飄高鐵繞金梁。
詩仙邂逅蟠桃會,驚嘆此間賽宇堂。
看到秦安女子趙潔寫的這首《桃花盛會》,猛省又到一年春風(fēng)過處,秦安大地開始披紅掛彩了。陌上再見桃花開,十里紅妝指日可待。
秦安人種桃的歷史悠然漫長,至少有兩千年,近三十年來更是大面積種植,形成了大片大片的桃園。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占盡春光第一枝。
每年四月份,秦安桃花盛開之際,登高瞭望秦安城區(qū),葫蘆河蜿蜒穿城而過,從北向南沒入群山之中。葫蘆河兩岸,高樓大廈鱗次櫛比,成帶狀分布??h城周邊,山坡陡地連綿環(huán)繞,漫山遍野紅艷艷的桃花,似緋云似火焰,裝扮著秦安春天的大地。
這個時候,縣城遠(yuǎn)近隨處都是繁生著的桃園。
桃樹,亭亭玉立。桃花,花枝招展,輕薄淡粉,笑吟春風(fēng),好似一張張粲然的笑臉,雖然到處都是它們的芳蹤麗影,卻極盡艷而不嬌、媚而不俗的雅態(tài)。盛開的桃花,遠(yuǎn)望宛若浮云,近觀卻是枝上萬芳競放,歡天喜地,開懷笑談。
桃花最是有靈氣的花兒。
粉紅的花朵迎著春風(fēng),向藍(lán)天白云和游人輕顰淺笑。花開正盛,像極了粉紅色的海洋。在桃花叢中暢游,悠閑樂哉地舉杯痛飲,醉生夢死一回又何妨?然后,再來一段秦腔,掃盡人生旅途的鞍馬勞頓,滌蕩交瘁的黯然心緒。若此,想必神仙也不過如此了。
觀賞桃花,最該去有“中國最美田園”之譽的何灣萬畝桃基地。那里桃花最是壯觀,一眼望去,云霧繚繞,云蒸霞蔚,如夢如幻,恍若仙境,好似王母娘娘的蟠桃園落至人間。
何灣萬畝桃基地位于秦安縣劉坪鄉(xiāng),距縣城才3公里。
四月的何灣,只消一株詩意的紅嶄露頭角,便能立馬點燃整個縣城的艷麗春光。每年四月中下旬,正值桃花爛漫的時節(jié),秦安縣就在何灣舉行最負(fù)盛名的桃花會。
桃花會期間,漫山遍野的桃花開作緋云,競相怒放。置身其間,仿佛進(jìn)入一個粉妝世界。桃花朵朵,不必刻意涂脂抹粉,便能芳香馥郁,嬌艷嫵媚。清風(fēng)吹來,飄香四溢,令人如癡似醉,心庭蕩漾。置身于這樣的妖艷妙曼中,讓人感覺走到哪里,都像足踏緋紅云朵,以致令人懷疑是否已然渡過南天門,踏入天堂境地,可是,卻實實在在是人間啊。
其時,游人來到何灣,或踏青賞花,或聚焦拍照,或賦詩吟花,或潑墨畫花,或歌舞贊花,總之,無不與桃花相關(guān)。
如果趕上桃花會當(dāng)天,在何灣桃花景區(qū),美女如云,人面桃花相映紅;無論散步,還是坐于地埂田間閑談,都是一幅雅俗共賞的人間盛景。
芳草鮮美,花開四野,春風(fēng)徐徐,桃香陣陣。如此這般的人間仙境,讓一顆顆心兒活躍起來,心潮激越不斷,浮想聯(lián)翩,看不夠的桃花和美人。置身桃花叢中,直令人魂消魄蕩。放眼望去,郁郁蔥蔥的麥田,在桃花的感染和映襯下,沐浴著春風(fēng),好似也綠意氤氳,似水鈴交響,潤濕新泥。此刻,黃土地不會再有它的灰暗、貧瘠和晦澀,希望和熱烈呈現(xiàn)出濃郁和盎然,一覽無余地寫在參加桃花會的游人的臉上。
如果看完桃花,累了,發(fā)餓了,就到縣城找間餐館,吃一碗清涼爽口的漿水面,或酸辣適中的肚絲湯,或燕麥做的甜醅子,或油潑辣子面,如此,倘若還要說這一天過得不轟轟烈烈,就簡直很沒道理了。
多么渴望,多么渴望能在這里,在這里與桃花相擁跳一曲圓舞曲,來一場美麗的邂逅,來而不逝,永駐生命。
每個秦安人都和桃花有著一段難解難分的緣分。我和桃花的緣分可謂源遠(yuǎn)流長,此生彼此相應(yīng),一經(jīng)相遇便從未分離,所以,每年桃花盛開的時候,心里就有按捺不住的歡喜和期待。
想起在秦安一中讀高中的時光。
那時,當(dāng)桃花開了,周末我就帶著書去葫蘆河畔。我一個剛剛換上輕薄衣裳的學(xué)生,手捧書卷,呆頭呆腦地置身在桃花的汪洋大海中,粲如錦繡,艷如紅霞,真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紅呵……那時,置身桃林,一待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在四周皆是艷麗酣香的環(huán)境中,頗足悅目爽快,看起書來幾乎能過目不忘。
那三年,是我人生中鮮有的三年,因為葫蘆河畔盛開的桃花,因為青春年少的懵懂多夢,也因為青春的膽大妄為,雖說沒有談過真正的戀愛,但留下的美好回憶依然令人久久難忘,每每想起那一片桃花園,便有曾經(jīng)一場轟轟烈烈愛情絕唱的感觸。
多么純潔的桃花,多么純真的夢想,在這個薄情的世界里,讓人動容。
2005年來京求學(xué)后,每年也回家?guī)状?,但因時令皆不在桃花花期,所以,盡管年年歲歲夢想著能與秦安的桃花相會,但是,到頭來卻是歲歲年年的錯失。
2016年,家人說老家王灣村北山寺農(nóng)歷三月十五的廟會將請來很多秦腔名家獻(xiàn)唱,聽后我便蠢蠢欲動,計劃回家一趟。又聽說秦安桃花會將于4月20日左右舉行,得知這一消息后,內(nèi)心跟秦安桃花期待相約的欲望再次萌動起來,好像不回家一趟簡直不行了。于是,厚著臉皮在領(lǐng)導(dǎo)那里請得幾天假期,又頂著被老公休掉的壓力,終于定下了西行的車票。
遺憾的是,當(dāng)我買下車票后,官方才公布了桃花會的具體舉辦日子,陰差陽錯之間與今年的桃花會又失之交臂。還好,盡管錯過了桃花會,但依然能趕上桃花花期。
我曾有個夢,一定要在秦安桃花嫣然的時節(jié)拍套寫真。無奈年年桃花妖嬈,歲歲人顏漸老,始終未能如愿以償。今年雖能回家,但拍寫真的夢恐因時間緊張,也只能作罷了。
無論如何,時隔十年有余,今年總算能看上秦安的桃花了,縱有遺憾,但足以寬慰我心。
到秦安,來一場與桃花有關(guān)的美麗邂逅,人生良辰,想一想亦不過如此。
逝去的手藝人
對于手藝人,我一向是心懷敬畏的,好像任何東西一經(jīng)他們的手,就讓人頓生訇然中開般的詫然。
現(xiàn)在社會分工越來越細(xì)了,細(xì)到負(fù)責(zé)消費的人看不到生產(chǎn),所以,就算用著手藝人做出來的產(chǎn)品,卻再也看不到織錦成繡的過程了。不似曾經(jīng),東西還沒做好,就有了已然用過幾百回的喜悅了。正是因為對以前的手藝人有一份敬畏卻不凝重的見證,所以,總覺得他們不似現(xiàn)在的手藝人,身上沒什么匠氣,更多的是看得見的行走光陰。
記憶最深的手藝人是搟氈人。
那時還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末,我還很小,故很少有見到外地人進(jìn)村的機會,突然間自己家里來了五六個男人,給他們騰出一間屋子,幾天之后他們就把我們家草房里堆放的幾袋羊毛變成了幾張長方形的羊毛氈——到現(xiàn)在,家里的每一個土炕上都還鋪著一張他們搟的氈。
搟氈人來我家的時候,我正是什么也看不懂的年紀(jì),自然是幾乎什么也記不住,但很清晰地記得那些人中間有個很帥的大哥哥,他跟我姐姐年紀(jì)相仿。我很喜歡那個大哥哥,可每次找到要跟他說話的機會,他就低首摸摸我的頭,笑呵呵地告訴我一邊去玩,然后就和姐姐說很多話。
那時,我不到五歲,但有了平生第一個夢想:以后要做個搟氈人。不過,一定要跟著那個長得很帥的大哥哥去搟氈才行。
搟氈人在我家吃住了七八天的樣子,搟完氈就走了。走的時候我很失落,姐姐好像更難過,但除了那個很帥的大哥哥外,其他人拿上錢就走了。走了就走了,走了就再也沒見過。沒兩天,我也不失落了,姐姐也不難過了,生活又變得平靜如水。
遇上搟氈人雖是件很偶然的事,但從那之后,我就喜歡上了手藝人。他們走街串巷,他們游走江湖,他們有著不一樣的廣闊世界!我甚至迷戀上了這個群體,以致在往后的歲月里幾乎無意識地記下了所有見過的手藝人。每次見到手藝人,就會想起那個來我家搟氈的很帥的大哥哥:他,現(xiàn)在會在哪里呢?
在我記下來的所有手藝人中,有補鍋的。
我們“80后”還沒長大的時候,還是個鍋碗瓢盆破了也不會輕易扔掉的年代,雖沒見過瓷碗可以補好,但鐵質(zhì)灶具碎掉了,一定會放很長時間,一直等到補鍋的人來了把它補好了接著用才行。所以,那時會經(jīng)常見到這一行的手藝人,不像現(xiàn)在,幾乎看不到補鍋人的身影了。
那時,只要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補鍋了,補鍋了”的吆喝聲,一句接著一句,空闊且悠長地回蕩在整座村子的上空,村里的大人小孩就會沸騰起來了。尤其是孩子,像過年要穿新衣服了,像鎮(zhèn)里的戲上臺了要去看戲了,也像要結(jié)伴看鄰居家引來的新媳婦去了,一個個火急火燎。
那些來村里補過鍋碗瓢盆的人的長相也不大記得,反正都是黑黑的、瘦瘦的,背總是有點駝。雖然補一個鍋掙不了幾個錢,但他們總是很認(rèn)真地埋首把手中的破鍋爛碗補得妥妥帖帖。一邊補,一邊跟旁邊的女人說說笑笑,把女人逗得前仰后合。我們小孩也很想跟他們說話,但總是插不上嘴。
那時很崇拜補鍋這一行的手藝人,感覺他們簡直有鬼斧神工之力,敲敲打打幾下子便產(chǎn)生了破鏡重圓的功效,補過的鍋除了很少一部分有明顯的痕跡外,更多的則完好如新:簡直神奇得不得了。
十幾年、二十幾年后,鍋碗破了再也沒有人放著等人來補了。破了就破了吧,破了就扔了吧,沒什么可惜的了。而補鍋的手藝人,好像先于村民的意識改變之前就已經(jīng)消失了。于是,村里那個八十多歲的小腳老太太家的鍋破了,她隔三差五就念叨:“咋還不來么?”一天天過去了,老太太還在念叨著,但補鍋的手藝人卻始終未曾出現(xiàn)。
還有街頭理發(fā)師。
以前小鎮(zhèn)街頭有好幾個理發(fā)師。攤位是露天的,去理發(fā)的人幾乎都是男人,他們或在臉盆里隨便洗幾下,或洗都不洗,干脆讓理發(fā)師傅噴點水就剪。
現(xiàn)在,在隴城鎮(zhèn)街泉附近還有一位這樣的理發(fā)人,無論春夏秋冬,每個逢集日都守候在那里,來一個顧客就給一個人理,來兩個就給兩個人理,一整天也沒等來一個人,那就坐在攤位上看來來往往的人,遇見熟人或打個招呼,或招呼坐下一起聊天。
以前理發(fā),理發(fā)師大多只用一把剪刀、一個梳子和剃頭刀就行。后來有了手動“推子”,理發(fā)比以前快了很多,也好看了很多。再后來又有了電動“推子”,找個可以插電的地方,理起發(fā)來比手動推子不知快了多少倍呢。
畢竟,街頭理發(fā)太粗糙了,粗糙到成了南來北往行人眼中一道公然的風(fēng)景線,所以,在街頭露天理發(fā)的人越來越少了,就連我那毫不講究的大大都去店里理發(fā)了,遑論人家更有錢、更愛美的男人。
還有裁縫這一手藝人。
市場經(jīng)濟還沒發(fā)展起來的時候,一個村莊定是自成一體的。比如,無論大小一定會有至少一座磨坊、一個裁縫、一個醫(yī)生、幾個木匠,沒面了有地方磨面,買了布有人做成衣服,病了有人看,修房子時能找到匠人。自己村里實在找不到這些人,就到其他村里去叫。這是生活必需的,怎么也繞不過去的。
當(dāng)然,除了磨面和看病外,像做衣服和蓋房子,那時的村民自己幾乎全能干!一個女人,架起縫紉機就可以做簡單的衣服——沒縫紉機,純手工也行的;幾個男人,分工合作就能蓋成一院房子。
我們家到現(xiàn)在還保留著一臺牡丹牌的縫紉機,是用媽媽和我們姐妹掐麥稈掙來的300塊錢買回來的,已經(jīng)用了二十多年,卻怎么用也壞不了。以前媽媽眼睛好的時候,她經(jīng)常給我們改做衣服;現(xiàn)在,媽媽的眼睛不太好,看東西總模糊,姐姐回娘家需要時就架起縫紉機改做被面和衣物。
用家里的縫紉機做出的衣服,熨得平平展展、有棱有角,穿在身上,雖沒有買回來的美觀合身,但因有著愛的溫度,故穿在身上總是冬暖夏涼:人在光陰里,被愛浸染得歡天喜地。
最偉大的手藝人當(dāng)屬媽媽,最美的手工品當(dāng)屬媽媽做的布鞋。這個世上,如果說有哪樣?xùn)|西最接近童年、最能讓我們感知到媽媽的愛,那一定是一雙布鞋。之于一個黃土高原的女人,尤其是天水女人,做鞋就像窩漿水、搟面條一樣,一個不會做鞋的女人不但讓自己的男人抬不起頭來,就連自己的孩子也會覺得很沒面子。
兒時每逢過年,大年三十下午對聯(lián)一貼,鞭炮一放,就表示春節(jié)正式拉開了序幕。女人終于可以放下手頭所有的活計,只想著給家人做好吃的。男人只要沒忘記去祖墳和廟里燒香磕頭,哪怕打牌、劃拳喝醉,也不會被女人說。娃娃們只負(fù)責(zé)吃喝玩樂,當(dāng)然,一定要穿上新衣服才行;新衣服中,媽媽做的布鞋一定不能少,最好穿出去人見人夸才好。
現(xiàn)在做布鞋的人越來越少了。一來是買來的鞋既方便又美觀,二是女人們大多常年在外,沒工夫或心思做雙布鞋;就算做了,穿著也土里土氣地,夾雜在繚亂的長短靴中好像第一次進(jìn)大觀園的劉姥姥。
連媽媽做的布鞋都消失了,還能剩下什么呢?當(dāng)然有剩下來的,那就是:母愛,永存。
可是,在某個人生特定的階段,最美的手工品也許不是媽媽做的布鞋,而是一件手織毛衣。
織毛衣時,“簽子”在年輕女子或婦女手上像進(jìn)行著一場輕快的圓舞曲,看得人眼花繚亂。
織件毛衣,或者織條圍巾或手套吧,實在不行就只織個護(hù)腕也行,反正,讓他拿在手里懂得自己的一份情意就好。他愛不愛?當(dāng)然愛!織的毛衣或圍巾或手套好不好?不一定,也許很難看呢。可是,只要是她親手織的,他就會愛到心坎里去,就會穿戴在身上招搖過市。
戀愛中的有情人終成眷屬了,但衣物還是要女人一絲一毫地織就。穿上心愛的女人織就的衣物去外面打工,再苦再累,只要想起家里有一個女人在為自己和孩子穿針引線,臉上就會笑出花兒來,于是,哪怕風(fēng)餐露宿,哪怕省吃儉用,都值得了。
除了搟氈、補鍋、裁縫、做布鞋、織毛衣等,還有很多其他的手藝人,可沒等我們記住,他們就消失不見了。
是啊,就連村莊都在消失,村莊里的手藝人怎么可能還會留著!不過,至今還能想起那些在我人生中出現(xiàn)過的所有手藝人,每每夢回童年,就會想起那個很帥的搟氈的大哥哥,仿佛回到五歲之前不懂人事的年紀(jì),很失落地聽他說“一邊去玩哈”;搟氈房里灰塵狂舞,他的面孔依舊明晰。還有那些補鍋的男人,他們好像和婦女有說不完的笑話。還有坐在縫紉機旁給我們做新衣服的親人,以及冬天的熱炕上給心愛的人織毛衣的青春時光……而我到底沒有做成什么手藝人?,F(xiàn)在,家里也有針線盒,老公的襪子破了個小洞或褲子開縫了,他就要我縫起來,雖然針腳很不美觀。盡管如此,我認(rèn)為自己是懂手藝的人,至少,從有手藝人的歲月中走來,或多或少能看懂一件手工品背后的光陰:是享受,是成全,更是對生活和人生難以割舍的摯愛。
帶著類似手藝人的這份摯愛,在京城的洪荒歲月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十幾年,我還是原來那個我——至少,還是那個懂手藝的我——從未改變。
貨郎進(jìn)村
小時候,常有貨郎進(jìn)村,尤其在農(nóng)閑時節(jié)。
那時,我們王灣村有五個大隊約二百戶人家,就是這么大的一個村莊卻只有一個小小的商店。
商店在一隊,離我們二隊很近,只隔著一個不到兩丈高的土崖。有時買東西,站在二隊的社場(二隊麥場之一,也是隊中心)邊上,把綁在土塊或粗壯的木棍上的錢扔到一隊賣貨的人家門前,賣貨的則站在自家庭院的大門前把商品和零錢綁在土塊或粗壯的木棍上扔到二隊的社場里,買賣就算完成了。不過,我們小孩才不會這么做呢。只要有買貨的機會,就瘋跑到商店前,扯著嗓子漫天價地大喊“買貨來——買貨來——”,高亢悠長的聲音帶著十足的神氣響徹方圓幾公里,直聽到賣貨的回道“來了”才肯住聲。
“買貨來——”,是兒時記憶中最優(yōu)美的聲音之一,每次喊叫起來,就說明我們的手中正攥著實實在在的錢——這樣的機會,十天半個月也不見得有一次。
每次到商店里面,站在幽暗的光線中,氣喘吁吁的我們都會習(xí)慣性地把整個屋子的東西打量一番,一邊打量一邊問這個多少錢、那個多少錢,直問得賣貨的不耐煩地說“到底買啥哩嗎”,才猛醒原來自己手中的錢根本買不了什么東西。
其實,商店很小,總共不到十平方米,兩個貨架上稀稀拉拉地放著一點從鎮(zhèn)里的商店批發(fā)來的日用品和學(xué)習(xí)用品。雖然東西不多,但對于兒時的我們來說,還是琳瑯滿目的,多少有點錢也能買來很多很多,比如洋糖、葵花、麻子、泡泡糖或跳皮筋的松緊繩,等等。可是,商店的東西只能用錢買,酒瓶和塑料爛鞋不行;而且,商店里也沒有我最喜歡吃的長長的糖桿。我是這么想的,跟我差不多一樣大的孩子幾乎沒人不是這么想的。所以,那時的我們就特別期待貨郎進(jìn)村。
只要有貨郎進(jìn)村,我們拿著平時收集起來的酒瓶子、塑料鞋底和盆子、頭發(fā)、紙板、破銅爛鐵等,就可以換回長長的糖桿吃或者五顏六色的氣球吹!然而,那個時候太小了,什么事都要聽大人的。媽媽說這次要換個盆子或換些繡花線,我的糖桿或氣球就泡湯了。
記憶中的九十年代初,是個物質(zhì)生活極度貧乏的時代,父母雖起早貪黑地干活,但依然為一家人的溫飽問題而發(fā)愁。所以,我們姐弟五個活著實屬不易,還哪能有太多的要求呢。于是,每次媽媽說不換糖桿了,換盆子或繡花線吧,站在一旁的我就只能干看著那些五顏六色的糖桿咽口水。
分家三年后,父母終于不再擔(dān)心會餓到我們了。后來,但凡有貨郎來,幾乎都會給我們換幾根糖桿。那個時候,貨郎“頭發(fā)換針換線來”的吆喝聲,就像我們站在商店前喊出的“買貨來”一樣,都是村里相當(dāng)美妙的音符,簡直具有石破天驚的功效,只要吆喝聲響起來,似乎連盤旋在空中的塵埃都會興奮得扶搖直上。當(dāng)時,我們村還流行著一段關(guān)于貨郎的順口溜:
撥浪鼓噢快來看,不換針了來換線。
閨女換個小花環(huán),小子換來刀槍玩。
撥浪鼓噢快來買,不買后悔也不來。
老頭買來新氈帽,老婆買來花棉襖。
記憶最深的是寒冬臘月,我們正坐在熱炕上掐麥稈,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喊“頭發(fā)換針換線來——”,扔下手中的麥稈就跑出大門尋聲找貨郎了。果然,在社場里站著一個男人,要么一根擔(dān)子挑著兩個箱子,箱子的頂蓋往往鑲嵌著一塊玻璃,透過玻璃,里面花花綠綠的東西一覽無余;要么推著一輛帶有兩個竹筐的自行車,里面同樣儲滿了花花綠綠的玩意兒??傊还苁窍渥舆€是竹筐,里面裝的可都是寶貝啊。
貨郎“頭發(fā)換針換線來——頭發(fā)換針換線來——”地喊幾聲,再搖幾下?lián)芾斯模闹芩查g就魔術(shù)般變幻出一大群女人娃娃。
女人在想什么,我們孩子可不管;我們只看到貨郎的箱子中有玩具,有頭飾,有各種學(xué)習(xí)用品……最重要的是尼龍袋子里裝滿了長長的糖桿啊,至于那些針頭線腦和襪子秋褲啥的,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迅速瀏覽完那些寶貝,我們的心就開始沸騰了,揣著滿胸的欲望朝家的方向一路狂奔,后面,貨郎一邊不停地吆喝“塑料臉盆換糖桿來——”,一邊不停地?fù)u著他的撥浪鼓,似乎為我們吶喊助威。那一刻,多希望家里所有塑料盆鐵鍋都碎了,腳上穿的鞋趕緊破出幾個大洞來,后院的雞窩前變出一堆啤酒瓶子,再不濟,頭發(fā)瞬間長長也行……總之,老天保佑,保佑我一定要找到可以拿到貨郎那里換根糖桿的東西來吧!
心,火燒火燎;眼,更是巴巴地欲穿。彼時彼刻,好像找不出一件可供拿去換的東西來,眼淚隨時就能流出來,人也要隨之崩潰??墒牵榍昂笤?,卻找不到任何一件可以換糖桿的東西來。無論如何,我們姐弟都不會像鄰居家的東東娃那樣,把他家的鐵盆子砸個大洞拿去換水槍,更不會像他姐姐霞霞一樣,把新買來的一雙涼鞋扯壞了換發(fā)夾,被父母打一頓不說,我們也舍不得。
實在沒有可以拿去換的東西,有錢也行啊。所以,三兩步跑到父母面前各種撒嬌耍渾,看他們能不能給我們幾毛錢。
無論貧富,天底下哪有不疼自己孩子的父母??;但凡家里有,哪個當(dāng)父母的在乎給自己的孩子花幾毛錢呢。所以,除了剛分家的三年赤貧時期,其他年月里,父母都會給我們錢,最少也能買回三兩根糖桿。
當(dāng)然,也有不給一分錢的時候。他們不給,我們女孩子家可就神氣了,理直氣壯地告訴父母:“你把我掐麥稈賣的錢給我!”父母聽了這句話,還吝嗇便很沒道理了——麥稈,讓那時的女人女娃們在清貧的歲月里,一個個轉(zhuǎn)身成為像黃世仁一樣的財主。
最后,我們或拿著搜羅來的東西,或拿著人民幣,像蝴蝶一樣喜滋滋地飛舞到貨郎的寶貝面前。
當(dāng)我們手里拿著糖桿吃、拿著氣球吹或拿著水槍玩的時候,大點的女孩手里也換(或買)了很多繡花線,女人們或針頭線腦、盆子勺子或梳子,幾乎每個人都從貨郎那里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少有空手的。
當(dāng)然,也有兩手空空的孩子,有的認(rèn)命般地站在一旁,有的還在拽他媽的衣角撒潑打滾,可他媽依然一動不動:任何年代,糖桿雖便宜,也有買不起的人家呵??墒?,孩子們哭鬧得越兇,貨郎就把手里的撥浪鼓搖得越歡,添油加醋地不停挑撥,氣得孩子他媽罵道:
“爺爺媽,你藏死掐,看把娃娃惹地。”然后,抱起她的娃就回家了。進(jìn)村數(shù)小時,包括貨郎在內(nèi),很多人都有大賺一筆的感覺。最后,順著夕陽的余暉,貨郎再次挑起擔(dān)子或推動自行車,朝著家的方向遠(yuǎn)去。其實,很多貨郎一年四季很多時候都在家里務(wù)莊稼,只在農(nóng)閑時節(jié)才為養(yǎng)家糊口穿街走巷。
可在我小時的記憶中,從未想過貨郎從事的是一個很艱苦、很微利的行業(yè),只覺得他們很拉風(fēng),儼然魔法師:游走在村與村之間,接觸著不同的人群,能說會道、風(fēng)趣超然;不但村里的女人娃娃喜歡,就連男人也會走上來問他們:“有打火機不?”
遺憾的是,村里貨郎盛行的年代,人們根本顧不上什么詩情畫意,只關(guān)心自己需要的物品和討價還價。所以,雖說來我們村的貨郎很多,但大家基本都不記得。但有一個來自中山鄉(xiāng)的貨郎——莊里人都叫他“中山貨郎”——因常來我們村,故至今還記憶猶新。
“中山貨郎”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臉頰紅彤彤的,頭發(fā)是自來天生的鬈發(fā),身材修長;說起話來總是笑嘻嘻的,溫言細(xì)語地講出很多讓大家忍俊不禁的話來,所以,深得女人娃娃們喜歡。
每次進(jìn)村,“中山貨郎”都推一輛自行車,自行車后座兩旁的竹筐里應(yīng)有盡有,竹筐邊綁著兩大尼龍袋子的糖桿。他一進(jìn)我們村,好像就不打算走了,一待就是一整天。他也很少搖他的撥浪鼓,只高聲一喊,身邊就圍來很多女人娃娃,然后,在和女人家說笑、和孩子們逗樂中,貨一件不剩地全出了。
“中山貨郎”給所有人的感覺就是個長情的人,所以,不但他的貨很走俏,人也吃香。杯子里沒水了,孩子們就搶著拿到自己家里給他倒?jié)M;到飯點,就有女人家給他端來一大碗漿水面片或洋芋菜加饅頭,直到他吃飽為止。
不過,好幾年前“中山貨郎”就不走街進(jìn)村了,他在我們鎮(zhèn)里開了一家規(guī)模不小的碗碟廚具店,生意非常好——長情的人生意做起來也是長情的。
2016年三月份回家前,我大大告訴我說那家瓷貨店門口擺放著一對一米五高的青花瓷花瓶,“喜人很么”。到家還沒坐穩(wěn),我大大就迫不及待地用摩托車把我載到那家店里去看。
見面閑聊時才知道,我叫了二十多年的“中山貨郎”有個很喜慶的名字:李祿祥。二十多年過去了,曾經(jīng)的年輕貨郎如今也是兩鬢斑白,歲月的滄桑在時光深處,留在他臉上的是比幾年前更加厚重的豁達(dá)和質(zhì)感。做了老板的“中山貨郎”,大家卻都不叫他“李老板”,而叫他“撥浪鼓”。他說,他喜歡“撥浪鼓”這個外號,“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大半輩子過去了,大家叫我‘撥浪鼓’,說明在大家心中我永遠(yuǎn)是那個勤奮的貨郎么” 。
那天,李老板給我大大一一介紹著那些體積龐大的花瓶,我大大聽得兩眼放光,最后不出意料地買了店里最貴的一對。猶記當(dāng)時,我大大看著店里的花瓶正盤算、猶豫、徘徊呢,李老板不無羨慕地一再對我大大說:“你閨女真爭氣么,一個月掙不少錢吧?你真有福氣么!你看我,一天忙來忙去也掙不了幾個錢……”我大大聽后瞬時嘴都合不攏了,價也不講就定了下來。彼時,我心里暗自叫了一聲“大大”,轉(zhuǎn)眼看見店外小鎮(zhèn)的水泥路上車水馬龍,來來往往幾乎都不是曾經(jīng)的面孔。
是啊,如今的時光再也不是二十年前的光景了:那時,吃一根長長的糖桿是非常奢侈的一件事,如今,我可是別人眼中在京城背個背簍攬錢的“富婆”了。
二十年的時光,不僅對我如此迥異,對整個王灣村、隴城鎮(zhèn),甚至對秦安以至整個中國都是迥異的。如今,村莊凋零了,也安靜了,安靜到再也聽不到“頭發(fā)換針換線來”這樣的聲音了;偶然間,從賣貨的人家庭院前聽到“買貨來”的童聲,感覺是這么近卻又那么遠(yuǎn)。
貨郎,那個曾經(jīng)一聲“頭發(fā)換針換線來”便能讓整個村莊沸騰起來的場景再也不見了;他們走了很多年,走著走著,終于消失不見了,以致我們這些“80后”,也開始覺得自己像個有歷史的人了:有些東西只有我們才能深切體會到,每每想起來,便是一道無法訴說與后生聽的靚麗風(fēng)景。
當(dāng)然,日子,肯定是今天好??墒呛檬呛?,只是無論何種山珍海味、玉盤珍饈,卻永遠(yuǎn)吃不出兒時的一根糖桿的美味了。
二月二的儀式感
似乎有些節(jié)日只和家鄉(xiāng)有關(guān)。比如上九,再比如二月二。
雖然這些節(jié)日不及春節(jié)、正月十五、五月五、八月十五那般盛大,但在我的心中它們依然非常隆重。每次都覺得有大事要發(fā)生,于是提前好幾天就開始做準(zhǔn)備,像要參加一個盛大的儀式。
當(dāng)離開家鄉(xiāng)后,這些只和家鄉(xiāng)有關(guān)的節(jié)日就像農(nóng)歷這一傳統(tǒng)歷法一樣,被我遺忘在了那個西北小鎮(zhèn),除非有人向我提及或自己閑來無事翻看日歷,尋常日子很少能想起它們來。
可是,對于離家的我,想起來又能如何?是啊,想起來確實沒用,還不如別想起來。
像二月二這樣的日子,想不起來更好,否則,置身這孤寞的城市,想起曾經(jīng)的歡鬧場景,除了增加一些沒用的憂思外,一點好處也沒有。
可是,如今的時代要真正遺忘一件事是很難的,尤其像我這樣的人。我的微信里老家人好幾千,翻看朋友圈不到十條消息就有明天是二月二的圖文;打開自己的群,好幾個老鄉(xiāng)把常營村戲場的照片都發(fā)出來了:照片中,我的老家王灣村赫然闖入眼中!這個時候,再怎么假裝,都知道明天是二月二了。
二月二,龍?zhí)ь^。
在我度過的所有二月二里,龍?zhí)Р惶ь^,我是一點興趣也沒有:和對其他所有節(jié)日的期待一樣,我只關(guān)心這天有啥好吃的、好玩的;沒有,我可要大哭一場。不止二十多年前的我是這樣的,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三歲多的侄女聽她奶奶揚言“二月二不給你買豆豆了”,也像過去的我那樣急得大哭??梢?,任憑時代如何變遷,那些還沒消失的節(jié)日,在每個孩子心中都是同樣神圣!
在我老家,每逢二月二家家都要炒豆豆,有些地方還有打灰簸箕的習(xí)俗,在常營村還有秦腔演出;當(dāng)然,男人小孩最好理一下頭發(fā)。
炒豆豆,據(jù)說非常具有儀式感——我喜歡一切有儀式感的人和事。
豆豆必須在黎明前就要炒好。待豆豆炒熟了,乘麻雀兒還沒飛出窩巢,用簸箕端出來,向院子的四周撒。一邊撒一邊念:“豆花開,豆花香,大人吃了家興旺,娃娃吃了快成長,雀兒吃了眼無光,蛆蛆蟲蟲吃了全死光。”可能是以前人們的物質(zhì)生活太貧乏了,生怕有麻雀或蛆蛆蟲蟲從人的嘴里搶食,現(xiàn)在聽來,這些念詞簡直太惡毒了——造化要人活,也要麻雀和蛆兒蟲兒的活著嘛。所以,相對于這句,我更加喜歡另一句念詞:“金豆豆,銀豆豆,豆豆花開有豐收?!?/p>
除了念詞,還有很多民謠,也是可愛極了。比如:“二月二,炒豆豆,家里來了個大舅舅;要豆豆,沒豆豆,一屁打到門背后。”無論如何,那些念詞和民謠中的寄寓都是溫厚的,那種期盼五谷豐登、人丁興旺的美好愿景,赤裸裸地甚至不加修飾地彰顯在這個不同尋常的日子里。
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幾遍念完,一粒粒炸開的豆豆像金黃的碎花點綴在院子的每一塊地方。大人撒豆豆的儀式一結(jié)束,就有孩子蹲下去在地上撿豆花吃,豆渣子和黃土粘滿了嘴角,依然不亦樂乎。
過去我媽每年都會炒豆豆,每次炒的時候都往鍋里倒半鍋黃土,用黃土炒出來的豆豆有股濃烈的土腥味,吃起來有種說不出來的焦糊和渾厚。聽我媽說,之所以用黃土炒豆豆,是因為豆子埋在土里容易憋出花兒來??蛇z憾的是,我家從來沒有撒過一次豆豆,讓我一直覺得自己的生命中少了一次美好的際遇。
雖然我媽炒的豆豆很香,可我從小都不怎么吃:不管是大豆還是黃豆、豌豆、玉米,我很少嚼得動。每年看著別人咬得嘎嘣響,我就把豆豆用水泡軟了拿出針線串豆鎖,然后戴在脖子上、手腕上和同伴玩。
牙齒不好的我,二月二前夕或當(dāng)天,就眼巴巴地盼望有爆玉米花的人進(jìn)村,最好是許墩村的那個趙叔叔,他爆的玉米花花型特別大,我輕輕一咬就能碎。而那個趙叔叔,他好像也懂得我的期盼,幾乎每年二月二快到時他就來我們王灣村,生意非常好,有時候三天都爆不完呢。我媽媽看我們姐弟都特別喜歡吃爆玉米花,每次都爆七八鍋,急得排在后面的人家催促得不行。
據(jù)說打灰簸箕比撒豆豆還具有儀式感,可我沒有親眼見過。
聽我大大說,跟炒豆豆由家庭主婦進(jìn)行不同,打灰簸箕必須由一家的男主人操作;仍然在黎明之前,但要在撒豆豆之后。這天,一家男主人早早地就把灶膛里的草木灰鉤出來,待晾冷后用簸箕裝上,端到院子里先向老天爺磕頭,再從本年大吉大利的方位開始撒,繞院子一圈,最后一直撒到牲口棚和廁所才結(jié)束。撒灰時也有念詞:
“二月二,龍?zhí)ь^,蛆蛆蟲蟲別抬頭;要抬頭,一簸箕打在灰里頭?!币贿吥?,一邊用手掌敲打簸箕沿。
和撒豆豆寓意五谷豐登、人丁興旺不同,打灰簸箕則寓意殺蟲滅菌,期盼家里清潔、家人身心健康。
雖然撒豆豆和打灰簸箕我沒有親眼見過,但常營村的秦腔我卻看過好幾次。
常營村是我們隴城鎮(zhèn)的一個大村。村里有個堡子,叫常平堡。常平堡有一個因保家衛(wèi)園而英勇犧牲的英雄,人們尊其為“亂世爺”——每個有堡子的村子,都有一段跟亂世和英雄有關(guān)的故事。每年二月二,以常營村為中心,連同周圍七八個莊頭的村民就在常平堡辦廟會、做道場、請劇團(tuán)唱秦腔,晚上還要放自家研制發(fā)明的煙花爆竹。常營村二月二的自制煙花實在太有名了,有飛機攻城、錘打鑼、猴尿尿、葡萄、梨花和杏花等等,種類非常多,且非常耐看,曾轟動過整個清水河,是多少“正品”的高空禮花都無法媲美的。


和隴城鎮(zhèn)正月十五、三月十九、八月十五舉辦的廟會相比,常平堡的廟會實在太小了,但依然有很多從清水河流域甚至秦安縣其他地方遠(yuǎn)道而來的人來朝會。
說起理發(fā),簡直太日常了,日常到很難將它和某個節(jié)日聯(lián)系起來。不過,在有講究的人那里,二月二這天理個發(fā)可是大有來頭的:這天理發(fā)不叫理發(fā),而叫“剃龍頭”!所以,不管有無必要都要修剪幾下;尤其要給孩子理發(fā),剪個“喜頭”好成長,長大后還能出人頭地呢。
我原以為不止在我老家——而是整個中國甚至全世界——二月二這天都要炒豆豆、打灰簸箕、舉辦廟會、理頭發(fā),都要有一個盛大的儀式。后來才知道,這天每個地方的習(xí)俗完全不同;而且,離開家鄉(xiāng)到北京學(xué)習(xí)生活將近十二年,從未發(fā)現(xiàn)這天是盛大的、有什么儀式感。
其實,二月二這天,北京也是有習(xí)俗的,就是吃春餅??墒?,在一個不相信眼淚的城市,人們除了相信努力和奮斗,真的很難相信其他的,比如相信在二月二這天要過得跟其他日子不一樣。其實,不只是二月二,除法定節(jié)假日對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們來說是一場可供狂歡的盛宴外,連春節(jié)也是在孤寞中落幕的,二月二則更不用說。
雖然我從小都過二月二,但在這個習(xí)慣于陽歷歷法的城市,漸漸地, “二月二”也就成了漂浮在我記憶海洋上的一葉孤舟,偶有想起,但基本處于被遺忘的狀態(tài)。
抑或是國人還是不太富裕吧,所以,一門心思盯著那些可以實倉廩與足衣食的茍活之事,似乎除此以外的所有追求都顯得太過矯情。漸漸地,那些傳統(tǒng)節(jié)日所蘊含的略顯繁縟的儀式感,成了人們輕裝上陣去奮斗的累贅,因此,免不了被摒棄的命運。就像二月二這種傳統(tǒng)節(jié)日。從城市到農(nóng)村,從一代一代傳統(tǒng)守舊的老人到新型社會遭受信息轟炸和淹沒的年輕一代身上、心里和腦海中逐漸退縮,枯萎,直至消亡。
在一個傳統(tǒng)不受重視甚至被唾棄的國度,任何源遠(yuǎn)流長的東西被輕視都很正常。漸漸地,很多東西或是沒有了曾經(jīng)的光環(huán)或是干脆消失不見。所以,那些傳承傳統(tǒng)文化的人,反而顯得很另類,就像一個人穿著唐裝走進(jìn)滿是西裝革履的寫字樓去上班一樣。
相信,總有一天我們會富裕,并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墒牵?dāng)我們豐衣足食的時候,萬一將二月二的習(xí)俗忘得想記卻再也記不起來,到那時,我們該如何重建這個內(nèi)涵深厚的節(jié)日呢?也許,“雙十一”和“光棍節(jié)”比“二月二”等這些傳統(tǒng)節(jié)日更能讓人瘋狂,可是,這個世上總要有一些儀式感的東西來提醒我們:生活除了茍且,還有詩與遠(yuǎn)方;文化除了創(chuàng)新,還有傳承。
話題跑遠(yuǎn)了,拉回來。
二月二這天,吃了豆豆,打了灰簸箕,趕完廟會,春節(jié)的余韻在清水河算是徹底消失了。從此,人們開始了新的一年的勞作,埋頭刨光陰。
村莊寂寂
車行至隴城鎮(zhèn)街泉旁停了下來。
以往回家,都要順便在街泉附近買些菜帶回去,此次因為抱著孩子,兼之媽媽從北京一路暈車,到鎮(zhèn)里已有點支撐不住,我們又想趕在我大大外出放羊前到家,故什么菜也顧不上買,換乘上車便馬不停蹄地沿北山一路向上。
路,從昔日的蜿蜒小道變成如今寬闊的水泥大道了,盡管在其上來來回回幾十年,但每次都能走出新意。
想起在這條路上所有和自己有關(guān)的光陰,上學(xué)時的風(fēng)雨無阻,趕集時的興高采烈,拾野味時的歡喜雀躍,放羊時的喜憂參半……那些過往總以為還在昨天,掐指一算卻是很遙遠(yuǎn)的事了。
不知為何,雖然知道以后還會經(jīng)?;丶?,但感覺回來一次就少一次般,悲欣交集。眼前的大山大川,近在咫尺,又遠(yuǎn)在天涯。
山上的草木更加蔥蘢,墨綠中已然滲透出明顯的斑駁:枯黃顯而易見。山上的耕地荒蕪得更多,以祖輩們無法想象的速度荒蕪了。小時候目睹過的那些因為一個地界畔打架、罵仗,甚至連人命都鬧得出來的場景,現(xiàn)在感覺非常不可思議。怎么能發(fā)生那樣的事呢!看著一望無際的荒地,的確很難相信那些事會是真的,而且就在十幾年前。
盡管明白一個人習(xí)慣性地悲憫,總是不好的,但骨子里的稟賦又很難改變,所以,此生注定心不會安穩(wěn)。對于家鄉(xiāng),感覺尤甚。
車到家門口,下來碰見幾個正在閑游的村里人。很多人明顯都老了,真的不再年輕了。
大聲問了好幾遍,萬家爺也沒有聽見我說了什么,除了依然干凈整潔的衣著,凌厲的歲月將這位干部昔日的倜儻一掃而光。年近八十的蔡太太起身想抱抱小威威,不料孩子認(rèn)生,嘴一撇“哇”的一聲就哭起來,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說北京娃娃嬌氣得很。
李家姨問我一個月能掙多少錢,我說混日子呢,她說我太謙虛,并鐵證如山似的說:“你看娃身上這套衣服,一看就要幾百塊錢呢,看質(zhì)量好滴么?!蔽抑?,我無法告訴李家姨孩子的衣服是在北京一家露天市場里買的,比隴城鎮(zhèn)商場里賣的還便宜,可想了想,最后什么也沒說,只朝她笑了笑。其實,生活在哪里都一樣,酸甜苦辣五味雜陳,置身其間的人甘苦自知。
說話期間,跑來三兩個小孩子,我一個也不認(rèn)識,打聽后得知他們就是我們隊的娃娃。我不禁“哎呀”了一聲:我們一個隊的我尚不認(rèn)識,村里其他四個隊十歲以下的孩子和新來的媳婦,我更是不認(rèn)識了呀。以前對這里的每個人多熟悉啊,現(xiàn)在竟然真有陌生起來的一天!
我家在王灣村二隊,屬于村中心。以前村小學(xué)就在家門口,小學(xué)搬遷后又做了大隊院子;雖歷經(jīng)滄海又桑田,但一直都是最繁華最熱鬧的地方。就是這樣的熱鬧場所,如今空曠得也很難看見幾個人。
庭院更是深深。
年輕人大多外出務(wù)工,婦女或老人大多陪孩子讀書;很多人家的大門都落鎖緊閉,院中蒿草灌木叢生,長到齊腰也沒有人拔掉。整座村莊都很難聽到雞鳴犬吠,唯有陽光下房頂?shù)牧鹆咦灶欁缘仂陟谏x,一陣陣小鳥的啁啾劃過村落上空,更加襯托得這里沒有多少因為人而來的俗世溫度了。
蔡太太家門口的大麗花開得如火如荼,在周邊西紅柿、青蔥、辣椒、茄子等各種蔬菜的映襯下顯得更加喜人。人總是對過去的美好心存過分的慈悲,想起兒時我家花園中盛開的大麗花,粉色的、黃色的、大紅色的,繁花似錦,終于忍不住把蔡太太家的大麗花偷摘了一朵。
常年深居鬧市,以為門前栽花、屋后養(yǎng)鴨的生活真是太誘人了,可現(xiàn)在這樣的生活就在眼前,卻又是另一種感受:不管什么生活方式,只有煙火升騰起來,那才叫日子啊。
沒有多少煙火的村莊,瘦了炊煙,肥了野草。
記得從秦安縣城坐車回隴城的路上,司機說的一段話:“現(xiàn)在除了城市哪里都一樣,什么都好,就是沒幾個人。以前有個紅白喜事一個隊的人都顯得多,現(xiàn)在,把整個莊的人叫遍了,也把個人抬不出去?!甭勚乃帷O肫疬@兩年國家政策性地引導(dǎo)部分進(jìn)城務(wù)工的人返鄉(xiāng),想一想是該如此了,可我自己回不來,為這樣的政策叫好要挨罵哩,因為我是不喜歡大都市,但還有很多人喜歡,所以,我回不來,怎么能說讓其他人回去呢?
只能感嘆一下我的村莊,過去是多么熱鬧。
過去,這里的人很多,而且每個人都拼命挖光陰,挖啊挖,連地頭的冰草都挖得干干凈凈,可那種干凈有光景的暖意呵。后來,時代洪水開始橫沖直闖,洗禮了我們每個人的同時,也讓村莊改頭換面,再也不是過去的模樣了。
當(dāng)然,過去和現(xiàn)在,都是它該有的模樣,該回歸的終已回歸,該前進(jìn)的正在前進(jìn)。這是時代的必然。在這種必然下,村莊會老,庭院會老,一切都會老,只有站在老了的事物前的人,生出一年比一年嶄新鮮明的眷戀。
雖然可以這么想,但回想起那些喧鬧到嘩然的場景,還是有些許的憂傷,雖然我知道,那些喧鬧和嘩然只和自己有關(guān)罷了。
想起一個朋友說過的話:“風(fēng)吹無涯,我的村莊就在一場曠古的風(fēng)中,瘦比黃花……”呵,我這個飄落異鄉(xiāng)的幽靈,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了,看到的竟然是瘦比黃花!
進(jìn)門才發(fā)現(xiàn)大大還是去放羊了,而我們又沒有買上菜,饑腸轆轆卻又不知道吃什么??匆姴鑾咨戏胖话亚嗍[葉子,心中豁然,起身從冰箱拾來一盤子饅頭蒸熱就卷著吃。不過癮,跑到門前花園中,蹲在大大栽的兩行蔥前摘下幾根嫩葉繼續(xù)吃。
吃完,回到屋里,聽見媽媽一面說墻角的灰塵太多了,一面又感嘆:“你大大真格心疼么,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打掃衛(wèi)生洗衣做飯,你看,把地上擦得亮的。哎,人啊,走到哪里說哪里的話……”我聽得出媽媽口吻中對我大大無奈的惜可,又明顯感覺出“他這輩子到底不能沒有我”的嬌嗔。
媽媽說的“你大大真格心疼么”的話,讓我忍俊不禁,繼而一句“人啊,走到哪里說哪里的話”又令我憂傷起來。是啊,人不得不走到哪里說哪里的話,我大大如此,我和媽媽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以前一到家就有媽媽做好的飯菜,這次沒有了,面和菜都沒有。我問媽媽晚上我大大回來吃什么,媽媽嘆了口氣:“泡面!”聽后,我心頭一沉。
無論如何,我們回來了——畢竟,有那么多人游離在外,做夢都無法回到自己的村莊呢,無論是熱鬧還是冷清。只要人回來,很快,一切都會有的。中秋節(jié)馬上要到,媽媽生日也近在眼前,得趕緊備月餅和蛋糕,得趕緊讓這座庭院里的光陰活泛起來,得讓它到處都彌漫著煙火的暖意。
黃土地的女兒
從出生那天起,就注定我一生都是黃土地的女兒,無論奔跑在墚峁縱橫的西部高原,還是穿梭在光怪陸離的京華大都市。
迄今走出黃土地已十二年有余,混跡在來自天南地北的人中間,有著和他們一樣精致的妝容、大方的舉止和中規(guī)中矩的喜怒哀樂,除了那幾個熟稔要好的鄉(xiāng)友外,誰也看不出鐫刻在我骨子里真正的顏色。
這種顏色是我的底色,是我真實的模樣,是我的來路和胎記,也是我一生回味和體驗的財富。這個顏色,不會是別的,只能是厚重的黃土地的色彩。
十九歲來北京上大學(xué)前,我所有的時光都灑落在黃土地上。上學(xué)之余,跟著父母忙碌在田間地頭,披星戴月,爬溝溜渠,不懼嚴(yán)寒酷暑,不畏風(fēng)吹雨打,身后留下一串串深沉堅實的腳印,前方是等待我提步丈量的遠(yuǎn)方。那時我還很小,小到一陣凜冽的西北風(fēng)都能將我吹翻,可我是黃土地的女兒啊,可以勇敢地面對艱難險阻,就像生長在埂子邊上的一株冰草,根,深深地扎在黃土地里,哪怕遇上干旱年月,很多草木都挺不過去,只有冰草依然頑強挺拔。
那可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啊,身體和靈魂一同成長,一切都是蓬勃向上的模樣。黃土大地給了我活潑健康身軀的同時,也將她的樸素、敦厚和堅強一并澆筑在我的靈魂中。
猶記放羊的那些歲月。
麥黃六月,大人起早貪黑搶割麥子、碾場,等糧食歸倉后,秋種又開始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都忙得不可開交。于是,家里的三四十只羊就由我們姐弟放了。天還沒亮,就得爬起來趕著羊群出圈——有時才凌晨四五點多,滿天繁星。四個多小時后,再把羊群趕回來。當(dāng)時正是長身體的年紀(jì),需要充足的睡眠,可有時迷迷糊糊將羊趕到田間地頭,人還沒有從睡夢中清醒過來。下午,太陽快落山時,熱氣漸消,再次趕著羊群出門,晚上,回到家就快十一點了。

那時北山上的每一塊土地都很金貴,都承載著養(yǎng)活人的巨大使命,幾乎見不到什么荒地,到處都種著莊稼,連地埂邊上的冰草都被刨挖干凈種上了小麥,因而放羊的地方很少。于是,我們不得不將羊群趕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山溝里或陡峭的山坡上。
的確,很辛苦。
盡管辛苦,但我喜歡放羊。
白天,站在山頂上放眼望去,黃土高原綿延起伏的墚峁山川一直延伸到天的盡頭,蒼穹上的白云如絮般輕柔;到夜晚,銀河宛若一條玉帶橫亙在廣袤的天空。祖國的錦繡河山是一幅幅不加修飾的曼妙畫卷,連同生長其上的萬物生靈都是黃土地的壯闊景致。天地之間的我,經(jīng)常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以及生命不可思議的巨大,感慨處,就大聲吼秦腔。
最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當(dāng)屬上屲干農(nóng)活。
春天,全家出動,將幾畝小麥地里的野草拔干凈,就開始種玉米,接著種土豆。天氣再暖和時,還要栽一些果瓜蔬菜。黃土高原的春天是料峭的,捂了一個冬天的人們莫不盼望著草長鶯飛,可直到夏天來臨,蝶飛蜂舞的繁華景象才姍姍而來。
夏天,除了早晚要放羊,有空還要到屲上幫大人收小麥。
太陽明晃晃地炙烤著大地,手一摸,從土地散發(fā)出來的熱氣有些灼熱。大人們說那才是割麥的好天氣,他們一個個揮舞著鐮刀,像所向披靡的勇士,身后一捆捆小麥就是他們勝利的果實。那時,我的力氣還不飽滿,能做的就是把大人割倒捆好的麥子抱起來放在一塊,然后,跑到這邊的地頭看看,又跑到那邊的埂底看看,看有沒有莓子那樣鮮美的野味吃上兩口。
麥子黃起來很快,不到二十天就
割完了。然后,扛起?頭、鐵锨開始翻地。太陽依舊火辣,略顯稚嫩的手上滿是血泡,汗水一滴又一滴地打落下來,滲進(jìn)黃土地中。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啊,可抬頭看看旁邊揮汗如雨的父母,咬咬牙,便一?頭又一?頭地接著挖下去……翻完地,還一?頭一?頭地挖,直到把幾畝小麥全部種上才行。
老家方言中有個詞叫“挖光陰”。小時候常聽大人們說,只有挖到光陰了,一家人才有糧食吃,過年才
有新衣服穿,尋常日子才有錢到集市買東西,所以,必須要不辭辛勞地干活。那時尚不明白“挖光陰”這個詞!“光陰”怎么能叫“挖”呢!有一首民謠道:“光陰好比打墻的板,打墻的板兒上下翻;翻老了英雄的少年,滲進(jìn)了多少血和汗?!贝驂ξ沂且娺^的,就是養(yǎng)家糊口過日子,可“挖光陰”真的很難理解。明白這個詞的含義是在十幾年后,當(dāng)時我已有好幾年沒有挖地了。
方言中像“挖光陰”這樣有生命的詞匯,令我癡迷。如今,每每坐在高大宏偉的寫字樓中琢磨它們的含義,琢磨和它們有關(guān)的歲月,突然就頓悟了:所謂的“挖光陰”可不就是過日子么!
原來,這個世上的每個人都在挖光陰啊,不管是鄉(xiāng)下人還是城里人,也無論從事什么行業(yè)。
干完農(nóng)活,夜晚躺在土炕上,望著窗外的月光如水般傾灑下來,整個庭院都披上了一層乳白色的輕紗,疏影搖曳,在靜謐中不動聲色地跳著曼妙的舞姿。那一晚的月亮突然間和以往不一樣了,更圓了,也更大了,且深沉有力。
直到很多年后的一天,我才發(fā)現(xiàn)那晚的月亮好似刀劍,深深地刻在了身上、心上。
那晚,躺在炕上看了一夜的明月,舍不得閉眼,看著看著,心里漸漸生出一種叫鄉(xiāng)愁的情愫——還沒有離開就已經(jīng)開始的不舍。
第二天,當(dāng)?shù)谝豢|晨曦不知不覺照進(jìn)屋里時,我不得不爬起來,背起行囊開始遠(yuǎn)走他鄉(xiāng)。在一個大雁南飛的季節(jié),我開啟了人生的第一次旅程。懷揣模糊不清的夢想,身上是黃土有些渾濁的芬芳。從此,與家鄉(xiāng)之間除了短暫的相逢,剩下的便是漫長的離別。
七年的求學(xué)生涯結(jié)束后,割舍不下一段已然肇始的戀情,忤逆了家人多年的期盼,最后決定與心愛的人留京共度余生。從那天開始,我徹徹底底地成了家鄉(xiāng)的過客,注定要常年漂泊在外了。
如今,穿行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中間,心怎么也豁亮不起來,但凡有點假期,哪怕只有三四天,我哪兒都不想去,只想回到那片黃土地?;貋砹耍驹诟呱街畮p,望著廣闊的天地,阡陌縱橫,山川起伏,縱然有時塵土飛揚,也覺得明快。很多次,坐在露天場所就著飛塵吃涼粉、涼皮、手搟面,不但不覺得臟,反而感覺香極了,土吹在碗里像放了下飯菜一樣。
可見,我永遠(yuǎn)是昔日那個奔跑在黃土地的孩子,一個從黃土地走出來的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的女兒,靈魂永遠(yuǎn)根植在黃土里,從未改變。
見過一些人,出了門不愿說自己是農(nóng)民的孩子。我覺得,農(nóng)民家的孩子沒有什么不好,我們身上有鄉(xiāng)村生活獨有的敦厚、樸實和勤奮;我們見過壯闊的大自然,一輩子心中都有大格局、大氣象;我們經(jīng)受過磨難,故而更懂得生活的本色,也更能經(jīng)得起生活的鍛造和磨煉……鄉(xiāng)村生活,成為我們漫長人生最豐沛的滋養(yǎng)。更重要的是,農(nóng)民家的孩子通過努力可以過上城里人的生活,但城里人的孩子卻很難有農(nóng)民家孩子的經(jīng)歷,誰說不是人生的遺憾呢?
現(xiàn)在,定居在城里的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一落地就在繁華的京華大地上。當(dāng)他長大了,當(dāng)他看見我寫的文字,也許很難理解我在黃土地上的經(jīng)歷,如果真是那樣,我還是要篤定地告訴他我的過往,至少,我會告訴他:“你幾個月大時,有幾次出現(xiàn)了紅屁股,各種膏藥都治不好,還是我從天水老家拿的黃土給你徹底治好的呢……”這么說,我想他會懂得,至少會懂得他的血脈里有著黃土地的基因。
越來越覺得自己宛若一片癡情的落葉了,盡管已離開了樹枝,但無時無刻都眷戀著生養(yǎng)我的那片土地,渴望歸根。雖然家鄉(xiāng)已成“回不去的故鄉(xiāng)”,但我隨時都做好踏上歸途的準(zhǔn)備,只要有機會,就飛奔回去。還要帶上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