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白門柳(全3冊) 作者:劉斯奮 著


第一章

偏西的早春陽光,透過窗外竹樹叢的間隙,把斑斑駁駁的影子,鋪灑在梅花暖簾上。每當(dāng)輕風(fēng)搖動翠竹,那一簾碎影,便像溪水般來回流淌。地板上厚厚的紅氍毹,襯托著褐色的雕花窗欞和紫檀木桌椅,使這房間的基本色調(diào)顯得十分和諧;而華美的泥金描花草圍屏,映襯著大銅火盆里通紅的炭火,又增加了寢室的溫暖和寧帖;粉壁上那幀獨一無二的北宋院畫人物,頗有分量地暗示出主人的趣味和家世;在畫的下面,還擺著一張式樣素雅的古琴,兩架收拾得纖塵不染的線裝書;一只裝飾著走獸圖形的景泰藍博山爐,正裊裊地吐出沉檀的煙縷,淡薄的、若有若無的幽香在房間里浮蕩……這間小小的、整潔舒適的閨房,雖然是用綾羅錦繡和金玉器皿布置起來,顯得奢華而富麗,卻依然保持著高雅的氣息。這里看不見一樣多余的擺設(shè),也沒有一樣是可以缺少的,即便是一根雀翎、幾片綠葉,都經(jīng)過精心的挑選,反復(fù)的比較,被安插到最恰當(dāng)?shù)奈恢蒙稀?/p>

躺在懸著流蘇錦帳的月洞式門罩架子床上的柳如是,靠著白緞紅花軟枕,斜瞅著那一簾竹影,漸漸覺得目眩起來。她重新把眼睛閉上一會兒,從大紅云緞被底下,慢慢地伸出來一只雪白的胳膊,然后,又伸出另外一只,悠悠地舒展了一下身子。

十四歲的丫環(huán)紅情,聽見響動,踮著小腳兒從圍屏后面轉(zhuǎn)出來。她長著一張?zhí)O果樣的小圓臉,和一雙靈活的眼睛??匆娕魅舜蛩闫鸫?,她就走近前去,輕輕地把柳如是扶起來,又從暖籠上取下一件綠絨女衣,替女主人披在身上;然后,走到靠門內(nèi)側(cè)的一張八仙桌旁,用一只仿成化斗彩葡萄紋茶盅,細細地沏了一杯釅茶,送到柳如是手中,含笑請安道:

“夫人,您醒了,睡得可好?”

柳如是沒有回答。她遠遠地瞟著窗前的一張紫檀木書案。那上面不知什么時候放了一張詩箋。她心不在焉地揭開茶盅的蓋子,湊在嘴邊輕輕地吹著熱氣,問道:

“老爺——又作詩了?”

“啊,老爺又作了兩首七律,真好!早一陣子著人送進來的。婢子見夫人正睡著,沒敢驚動,就擱在書案上了——夫人您這就看?”

柳如是搖搖頭,啜了一口茶。這是她平日愛喝的蘭雪茶,泡沖時又加進一點松蘿茶葉,使茉莉的香味稍煞,而茶味更釅。她含著茶,就在紅情捧來的唾壺中漱了口,抱著膝蓋,又出了一會子神,終于掀開錦被,把兩條腿兒垂落在床沿上。等紅情服侍她穿好衣裳,裹好了腳,又把一雙瘦才半指的紅繡鞋兒替她套上之后,她就扶著紅情的肩膀,踩著花梨木腳踏,款款地走下地來。

她是一個二十五歲的標(biāo)致女人,因為長得嬌小玲瓏,看上去還要年輕一點——一頭又黑又亮、緞子似的豐厚柔軟的長發(fā),橢圓形的、異常白凈細嫩的臉蛋,一雙顧盼含情的細長眼睛,在遠山般彎曲的眉毛下,流動著美妙動人的波光。光潔平整的前額,使她的臉容顯得高雅;微微張開的鼻翼和緊閉的小巧的嘴唇,又使她有一種果決的、桀驁不馴的神情。她生性耐冷,雖然正是春寒料峭的天氣,也只穿了一身薄薄的暗花紫絨衣裙,越發(fā)見得輕盈俏麗。去冬以來,她一直都在鬧病,舉止之間,時時顯出嬌弱不勝的樣子。

她不慌不忙地走到窗下的紫檀木書案前,拿起了那頁詩箋,看見上面寫著:

獻歲書懷二首

香車簾閣思蔥蘢,旋喜新年樂事同。

蘭葉俏將回淑氣,柳條剛欲泛春風(fēng)。

封題酒甕拈重碧,囑累花幡護小紅。

幾樹官梅禁冷蕊,待君佳句發(fā)芳叢。


香殘漏永夢依稀,網(wǎng)戶疏窗待汝歸。

四壁圖書誰料理?滿庭蘭蕙欲芳菲。

梅花曲里催游騎,楊柳風(fēng)前試夾衣。

傳語雕籠好鸚鵡,莫隨啁哳羨群飛。

詩后有一則附注:

辛巳冬,河?xùn)|君[1]赴姑蘇療疾,越歲未歸,不勝蒹葭之思。詩以促之。越三日,謙益艤舟姑蘇,迎返常熟。眷眷此情,耿耿是心,河?xùn)|君當(dāng)能察之也。

下署:謙益,崇禎十五年壬午元旦

柳如是的目光在最后幾句附注上逗留著,終于哼了一聲,把詩箋放在一邊,隨即在書案前坐了下來。她先歪著腦袋,對鏡子端詳一下自己的影子,特別仔細地察看了眼角和嘴邊。直到證實這些地方依舊滑嫩光潔,并沒有出現(xiàn)哪怕一絲皺紋,她才放下心來,伸出兩根纖長的手指,在臉上的一小塊枕衾壓出來的嫣紅痕跡上輕輕揉搓著,一邊轉(zhuǎn)動著脖頸,使自己的面影以各種不同的角度和表情,反映在鏡子里。末了,她似乎被自己依然嬌艷動人的風(fēng)韻逗弄得快活起來,便把頭一仰,對紅情說:

“嗯,來吧!”

紅情起初聽見女主人“哼”的一聲,止不住心頭一跳,捉摸不透是吉是兇,正有點惴惴不安。這會兒她連忙答應(yīng)一聲,把幾上一只鑲嵌著螺鈿和瑪瑙的梳妝匣子移過來,開始動手替女主人把睡亂了的發(fā)髻拆散,小心翼翼地把瀑布般傾瀉下來的豐厚長發(fā)捧在懷里,然后揀起一把象牙大梳,梳理起來。她生怕把女主人扯痛了,下梳很輕,很慢,一邊梳,一邊笑著說:

“不是婢子又愛說嘴,夫人這頭頭發(fā),真是越來越漂亮好看了,又黑、又密、又勻凈。梳子下去,像到了水里似的,自自然然就順溜了,半點兒勁也不費。婢子見的人也不少,可從來沒見過夫人這樣的好頭發(fā)!”

說著,她偷眼覷了覷鏡子,發(fā)現(xiàn)女主人半瞇著眼睛,像在沉思,對她的恭維討好似乎根本沒有留意。紅情于是揣摩剛才那一聲冷笑,大約不是沖自己來的。她暗暗松了一口氣,閉嘴不說了。

然而,當(dāng)她打算移開眼睛,卻忽然發(fā)現(xiàn),女主人威嚴(yán)的目光,正從鏡子里懷疑地盯著她。

“嗯,你做什么?”柳如是問。

紅情的臉頓時漲紅了,“沒、沒做什么呀!”她驚慌地說。

“剛才,你說什么來著?”

“剛才?哦,剛才婢子是說,夫人這頭頭發(fā)……好看……”于是,她把剛才的話,連忙又重述一遍。

柳如是默默地聽著,臉色這才漸漸平和下來??墒侵灰缓鰞?,她又重新皺起眉毛。

“嗯,這也罷了?!彼f,“我問你,我叫你去打聽的事,你去了么?”

“啊,婢子已經(jīng)打聽回來了,正要向夫人稟告?!奔t情趕緊說道。

“怎么樣?”

“聽說朱姨太還在鬧,今兒吃罷午飯,她就把少爺叫到后樓上去,又哭又叫的,罵了許多難聽的話,還摔了好些家伙?!?/p>

“她都罵些什么?”

“這……婢子可就、可就不知道了。”

“哼!”柳如是眼睛一瞪,猛地回過頭,卻不提防帶動了頭發(fā),慌得紅情連忙跟著踉蹌了一步。不過,當(dāng)她重新站穩(wěn)之后,柳如是已經(jīng)把自己控制住了。她醒悟到,朱姨太罵她的話,其實不用問也可想而知是些什么內(nèi)容,難怪紅情不敢當(dāng)她的面復(fù)述出來。

“那么,還有其他的人呢?他們怎么說?”她悻悻然問道。

紅情驚魂初定,她生怕女主人責(zé)怪,不敢再隱諱,便把打聽到的消息一五一十都稟報出來。她說,由于最近柳如是同三房朱姨太的爭寵愈演愈烈,特別是前些日子,柳如是到姑蘇“治病”期間,向老爺——前禮部右侍郎、現(xiàn)罷官在家的錢謙益——提出一定要把朱姨太驅(qū)逐出府之后,錢府上下,如今已經(jīng)分成了兩派。一派支持朱姨太,一派支持柳如是,此外,誰也不幫,站在一旁瞧熱鬧的也還不少。自然,老爺是一心護著柳如是的,老爺?shù)哪前嘧娱T客,以及府里那些同朱氏有仇怨的人也一樣。不過由于朱姨太進府的日子長,人熟地熟,加上又是錢家惟一的少爺?shù)纳福钥偟膩碚f,眼下還是支持她的人居多。像大總管何思虞兩口子、侄孫少爺錢曾、大丫環(huán)月容這些人,都是朱派。大太太陳氏,表面上不偏不倚,據(jù)說也是支持朱氏的。在她的影響下,陳家的那一伙親戚,也都成了朱派。正因為有這些倚仗,朱姨太才敢扯破臉皮大吵大鬧。此外,還有消息說,常熟城里那些同錢謙益一向有矛盾,而對錢謙益與柳如是的結(jié)合尤其不以為然的鄉(xiāng)紳,如今都在盯著錢府內(nèi)的這一場爭斗,揚言倘若錢謙益敢驅(qū)逐朱氏,他們就要聯(lián)名寫狀,聲討錢謙益?zhèn)L(fēng)敗俗,不顧廉恥,把他弄個名聲掃地……

在紅情這一次述說的當(dāng)兒,柳如是始終靜靜地聽著,再也沒有打斷她。不過,她仍然不止一次豎起了眉毛,瞪大了眼睛,臉蛋也一次一次因發(fā)怒而憋得通紅。直到紅情說完了好一會兒,她仍然咬著牙,現(xiàn)出惡狠狠的神色。

看見女主人這樣子,紅情又害怕起來。她十分清楚女主人脾氣急躁,擔(dān)心會遷怒自己,正想說上幾句賠小心的話。然而,沒等她說出口,柳如是已猛地站了起來。這一次,紅情有了準(zhǔn)備,等柳如是使勁奪回頭發(fā)時,她就連忙松了手。

柳如是把頭發(fā)緊緊攥在手里,開始像一只被困在籠子里的野獸似的,急速地走來走去,嘴里忿忿地問:

“那么老爺呢?老爺他怎么樣?”

“哦,老爺,老爺……”

“算了!”紅情訥訥的樣子,愈加激起柳如是的怒火。她咬牙切齒地說,“什么‘眷眷此情,耿耿是心’。哼,說得好聽!虧他還有臉寫在紙上,巴巴地送來給我!也不打聽打聽,老娘是什么人,會信這一套!去——”她一把抓起案上那張詩箋,用力朝地下一摔,“把這破紙片兒給他退回去,就說本夫人不要!”

“是!”紅情連忙答應(yīng),但是卻遲疑著。

“去呀!”柳如是瞪大眼睛喝叫。

紅情哆嗦了一下,不敢再違拗。她趕緊撿起詩箋,急急忙忙地向外走去。

紅情穿過花木扶疏的庭院,剛走到月洞門前,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錢孫愛少爺——一個十四歲的少年,不知為什么沒有人跟隨,正獨自一人探頭探腦地朝里張望。一見紅情,他那焦急的臉上頓時現(xiàn)出獲救的神情。

“哎,柳太太——起來了么?”他急匆匆地問。

這位錢孫愛少爺,是柳如是的對頭朱姨太所生,也是錢家惟一的少爺。平日錦衣玉食,百般寶愛自不必說。按理,他應(yīng)當(dāng)長得又肥又壯;但是偏不,這位少爺自幼便羸弱多病,長大后,那張還算清秀的臉上,總是血氣不足,一雙肩膀又窄又小,身子還仿佛有點佝僂。不知為什么,每當(dāng)瞧見他那又細又長的脖子上,支著一個晃晃悠悠的小腦袋,紅情就忍不住想笑。不過,她此刻卻沒有這種心情。

“咦,少爺,你怎么還敢到這兒來?你不怕朱姨太知道?”紅情站住腳,吃驚地問。她很清楚朱姨太對于兒子到我聞室來,是多么的深惡痛絕,更何況是眼前這種時候。

“你別管!”錢孫愛搖一搖頭,“我只問你,柳太太起來沒有?”

“嗯,你要見她?”

錢孫愛點一點頭。

“干什么哩?”

“有事!”錢孫愛不耐煩地說。

要在往常,紅情就替他通報了??墒墙裉焖匆婂X孫愛身邊沒有人跟著,膽子就大起來:

“先告訴我!”

“不!”

“那我不給你報!”紅情傲然地把手中的詩箋一揚,“夫人派我去干事哩!”

“哎,別,你別……”看見紅情要走,錢孫愛慌了,連忙攔住她,隨即低下頭去,猶疑了一陣,終于低聲說:

“我、我想求她,別、別把我娘趕出去……”

紅情本來已經(jīng)擺出一副捉弄人的樣子,聽了這話,神情頓時變了。她怔怔地瞅著錢孫愛,半天,輕輕地嘆一口氣,說:“只怕、只怕她不會答應(yīng)?!?/p>

“啊,為什么?”

紅情動了動嘴巴,但臨時又改變了主意?!昂冒桑姨婺闳?”她說,轉(zhuǎn)身向里走去。

錢孫愛呆呆地目送著,漸漸又變得緊張起來。他大瞪著眼睛,臉色也更加蒼白;隨后,就開始神經(jīng)質(zhì)地來回走動……

好大一會兒,從那間垂著梅花暖簾的閨房里傳出了柳如是可怕的吼聲:

“不見,不見!誰也不見,讓他滾!”

錢孫愛渾身一抖,像一只受驚的兔子似的呆住了。他那雙圓溜溜的眼睛漸漸現(xiàn)出一種恐懼的神色。突然,他抱著腦袋,逃也似的跑了開去。

錢孫愛急急忙忙地走著,出了東偏院的門,向左一拐,走進備弄里來。直到我聞室那邊的聲響完全聽不見了,他才如釋重負,舒了一口氣,放慢腳步。

長長的備弄從后樓一直伸向前門,兩邊都是高出屋脊的黑瓦白粉墻,把宅第的正院同右邊的一爿院落分隔開來。墻上每隔幾步就有一個漏窗,漏窗外,正院的高堂華屋和左院的亭軒花樹歷歷可見。這宅子又大又深,盡管住著老幼尊卑數(shù)十口人,仍舊十分幽靜。特別是這條備弄,主要是供夜間巡邏和防火用的,白天走的人本來就不多,這會兒更是連個人影也看不見。錢孫愛聽著自己的足音在青石板上橐橐地回響著,不由得害怕起來。他趕快從最近的那個側(cè)門往里一鉆,回到正院里頭。

剛才在我聞室所受的驚嚇,一直不曾消失,而且愈來愈變得像一團破布似的堵塞在心頭。這使錢孫愛感到傷心、困惑,擺脫不開。說實在話,這一次,他雖然是為朱氏求情而來,而作為生母,朱氏對兒子也一向極其鐘愛,百般縱容,但奇怪的是,他對朱姨太卻始終缺乏親近之感。而且,朱姨太越是把他當(dāng)成心頭肉、掌上珠,她在兒子心目中的地位反而越低。特別是當(dāng)錢孫愛逐漸懂事之后,朱氏的專橫、鄙俗、愚蠢和嘮叨,都叫他感到受不了。僅僅由于綱常禮教的訓(xùn)誨和約束,才使他從理智上覺得應(yīng)當(dāng)尊敬她、維護她,站在她的一邊。

誠然,錢孫愛還有另外一位看著他長大的女人,那就是大太太陳夫人。陳氏對于錢家的這位惟一的少爺,自然也十分疼愛。按照錢氏的家規(guī),陳夫人才是錢孫愛名正言順的“母親”。不過,這位老太太是個秉性懦弱的女人。她過去受二房的王姨太欺負,王姨太被朱姨太逼回娘家之后,她又受朱姨太的欺負。無可奈何之余,陳夫人迷信上了佛法,一心一意地埋頭誦經(jīng)、吃素,還招了一個名叫解空的老尼姑來家里住著,一天到晚講經(jīng)參禪,對家里的事情不聞不問,同錢孫愛也慢慢疏遠了。今年元旦過后,陳夫人知道錢謙益到蘇州去把柳如是接回常熟來,她就領(lǐng)著解空回娘家去,說是打算在那邊多住些日子——已經(jīng)走了好幾天了。

如果說對這兩位母親,錢孫愛都缺乏強烈的親近感的話,那么,他對于住在我聞室的這一位“母親”柳如是,卻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好感。盡管柳如是蠻橫地要把朱姨太趕出府去,剛才又是那樣粗暴地對待他,但是錢孫愛仍然感到對她恨不起來,這一點使他十分苦惱。這位柳如是,聽說本是蘇州府盛澤鎮(zhèn)一位很有名的妓女,半年前,才由他的父親把她娶回家里來。錢孫愛清楚記得,當(dāng)他第一次看見這位新母親時,她的年輕,她的美麗,她笑瞇瞇地瞧著他時那種又高傲又挖苦的神情,都叫他害臊得不得了,以至趕忙低下頭去,不敢再看她。幾天之后,他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之下,到東偏院那一幢小小的、特地為柳如是新蓋的我聞室去,想再看一看這位美麗而又神秘的女人。柳如是仍舊用那種又高傲又挖苦的神氣瞅他,還不客氣地說他像個小癆病鬼??墒?,當(dāng)錢孫愛又害臊又生氣,打算立即逃出去時,柳如是卻笑瞇瞇地捉住他的手,態(tài)度又變得十分親昵,并把他留下來玩耍。在隨后的一個多月里,錢孫愛在柳如是那兒學(xué)會了許許多多有趣的玩意兒——射覆啦、投壺啦、猜枚啦、擲骰子啦、唱小曲啦、用墨把臉抹黑跳胡旋舞啦,錢孫愛又驚又喜,越玩越著迷。從此,只要父親不在家,他就跑到我聞室去,纏著柳如是玩這玩那。由于笨拙和怯懦,他常常遭到柳如是的嘲罵和捉弄,還挨過她打。但是,錢孫愛毫不怨恨,他怕的是柳如是不理睬他,把他趕出去,不準(zhǔn)他再來。事實上,很快地,錢孫愛就被禁止到我聞室去了。不過并不是柳如是這樣做,而是他的親娘朱姨太。當(dāng)朱姨太發(fā)現(xiàn)她的寶貝兒子竟然也被那騷狐貍“迷”上了,登時又驚又氣。她立即率領(lǐng)仆婢氣勢洶洶地趕到“我聞室”,把錢孫愛“搶”了出來,還同柳如是大吵大鬧了一場。不用說,自從那一次之后,錢孫愛的快活日子便宣告結(jié)束了。

錢孫愛嘆了一口氣,他弄不明白,在他看來應(yīng)當(dāng)和睦相處的這兩個女人,何以竟會變得像仇人冤家似的勢不兩立,一天到晚爭吵不休,恨不得把對方一口吞下去。如果不是這樣,該有多好!不過,他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他從朱姨太的口中知道,柳如是現(xiàn)在正千方百計要把他親娘擠出去,她已經(jīng)向父親聲言,要是朱氏不走,她寧可重回盛澤!錢孫愛為這事憂心忡忡,焦慮不已。剛才他擺脫了身邊的跟隨,私下去求見柳如是,誰知卻碰了一鼻子灰!錢孫愛覺得,憑著朱氏是自己的生母這一點,父親最終大概不會把她驅(qū)逐出府,也不會放柳如是走;但是指望這兩個女人和好起來,只怕是比登天還難了。

錢孫愛感到了一種悲哀,如同被人遺棄了似的,沒有一個人關(guān)心他、明白他。他心頭一酸,幾乎掉下淚來。他停住腳步,站在懸著“半野堂”橫匾的大廳前,瞅著屋檐上啁啾營巢的一雙燕子,怔了半天,終于沒精打采地折回來,朝西偏院走去。

通往西院的門影里,坐著幾個上了年紀(jì)的婦人,她們是些看守門戶的女仆,也有個把寄食的窮親戚。她們閑日沒事,照例坐到這地方來,一邊擺弄著手里的活計,一邊嘁嘁喳喳地起勁談?wù)撝裁???匆婂X孫愛走來,這伙人都一齊住了口,紛紛站起,向小主人親熱地問好。錢孫愛心里正煩惱,低著頭只管走過去。

錢孫愛一踏進西院,就聽見有人叫他。抬頭一看,原來錢謙益的貼身仆人李寶,還有自己的書童張卉兒正沿著復(fù)廊急急地朝他走過來。

“少爺,你上哪兒去了?找得小人好苦——老爺叫你去呢!”李寶一邊說,一邊站住行禮。

聽說父親傳喚,錢孫愛有點意外。不過他也懶得打聽,點點頭,一聲不響地跟著李寶走。


當(dāng)錢孫愛登上榮木樓的二樓,來到他父親的書房——匪齋里的時候,錢謙益正低著頭,在看一封信。他用威嚴(yán)的鼻音“唔,唔”地答應(yīng)著兒子的問安,隨手指一指靠窗的幾張花梨木椅子,讓他坐下,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手里的信件。

這是錢謙益的妻舅陳在竹從京師帶回來的一封信。信的內(nèi)容是如此重要,如此令錢謙益錯愕為難,以至他已經(jīng)反復(fù)看過四遍,仍舊拿不定主意該怎么辦。這會兒他又仔細地從頭再看一遍。

信是一位正在朝廷做官的朋友寫來的。一個多月前,錢謙益派陳在竹帶了七千兩銀子到北京活動,希望能獲得復(fù)官起用的機會。陳在竹找到這位朋友,承他幫忙,與內(nèi)閣首輔周延儒搭上了線。陳在竹把銀子花了個干干凈凈,最后就帶回來這樣一封信。

在明朝后期,人們寫信的習(xí)慣,除了一份正文之外,還有所謂“副啟”。副啟是一種不具名的信,用以請托辦事或談機密事宜。本來只通行于官場,后來就成為一種繁文縟節(jié),不管有沒有特別的話要說,一律都要有副啟,否則就會被認為不恭、不厚,副啟甚至有多至三四封的?,F(xiàn)在錢謙益手里的這封信,也有三封副啟。不過,這一次倒不是那位做官的朋友故意多禮,而是因為他要談的事情確實涉及許多機密,不可告人,也不便署名的緣故。

信的正文照例是些寒溫起居的客套話,錢謙益也懶得再看。他拿起了第一份副啟。

這上面的內(nèi)容,談的是關(guān)于明王朝當(dāng)時抵御“建虜”——山海關(guān)外清兵的進攻,以及對“流寇”——李自成、張獻忠等部的農(nóng)民起義軍作戰(zhàn)的一些最新消息。大意是說:自從山海關(guān)外的門戶重鎮(zhèn)錦州遭到清軍的大舉圍攻,朝廷派薊遼總督洪承疇率八總兵步騎十三萬出關(guān)拒敵,于松山至查山一線大敗,幾乎全軍覆沒以來,洪承疇率殘兵萬余退守松山城內(nèi),被清軍重重圍困已達三月有余,形勢日見危殆。現(xiàn)在惟一的希望是前往救援的軍隊能夠盡快突破重圍。否則松山一失,錦州亦勢難支撐,如果錦州也落入清軍之手,那么山海關(guān)的形勢就岌岌可危了。

錢謙益看到這里,不由得冷笑一聲,心里說道:“做夢!”馳援的軍隊開赴松山已有一兩個月,他們的將領(lǐng)徘徊不前、畏敵如虎的情況,錢謙益屢有所聞。如果真能突破重圍,也不會拖到今天了。他算定松山的陷落只不過是早晚的事。于是,他不由得大為感慨地想起,早在兩個月前,他曾經(jīng)上書當(dāng)?shù)?,建議從援軍當(dāng)中分出一半兵力,乘船從海路分進合擊,形勢就會不同。可惜竟不能用!

信中接下去談到南方流寇日益猖獗,朝廷自去年督師楊嗣昌畏罪自殺,總督傅宗龍戰(zhàn)死,剿寇軍事一再受挫。繼襄王、福王死難之后,唐王也于南陽殉國。李自成連陷許州、禹州等十余城,再度進圍開封。幸而最近朝廷重新起用孫傳庭為兵部侍郎,令他督京師軍馳援開封,保定總督楊文岳亦發(fā)兵會剿,闖賊大敗,死傷過半,現(xiàn)已潰散南竄,相信不日可望剿平云云。

錢謙益又不禁搖搖頭,他根本不相信李自成會很快被“剿平”。據(jù)他所得的消息,李自成主動解圍后,已南克襄陽,復(fù)攻西華,正包圍左良玉于郾城。想到這些在朝大臣,竟然如此盲目樂觀,輕信前方送去的虛假捷報,錢謙益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他丟下這份副啟,拿起下面一封。

這一封寫得比較簡略,主要是說,自從周延儒重新進入內(nèi)閣,當(dāng)上首輔之后,頗思振作有為,舉措處事,能夠順從眾意,對于東林黨舊人,也想捐棄前嫌,傾心相結(jié)?,F(xiàn)在他位高權(quán)重,很受皇上信用。

信到此便終止了,但友人的用意不難理解。他是在暗示錢謙益,現(xiàn)在確實存在著一個機會,而成敗的關(guān)鍵則操在周延儒的手中。錢謙益如果想獲得重新起用,對于這位周相公的要求是不能不認真加以考慮的。不過,錢謙益卻明白,周延儒現(xiàn)在之所以愿意捐棄前嫌,并非由于此公有什么恢宏大度,實在是由于他的這一次東山再起,全賴朝廷中東林、復(fù)社一派的人,暗中給他幫了忙、出了力的緣故。

第三封副啟,錢謙益看過的次數(shù)最多,也看得最仔細。他不必再看,信中的字句也還記得清清楚楚。

在這封副啟中,友人代周延儒向錢謙益提出一項政治交易——周延儒愿意在錢謙益復(fù)官起用的事情上幫忙;不過,作為回報,錢謙益必須設(shè)法運用自己在東林黨人和復(fù)社成員當(dāng)中的強大影響,停止對一個名叫阮大鋮的人的激烈攻擊,并且不再在政治上與之為難。信的最后幾句是這樣寫的:

阮圓海雖名在逆案,第念彼尚無大過。今聞復(fù)社諸生,日夕洶洶,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圓海惶惶不可終日,情殊可憫。語云:君子不念舊惡。足下又何惜反掌之易,不放彼一線生路耶?

信中的這個“圓海”,就是阮大鋮的別號。此人在天啟皇帝朱由校在位時,做過光祿寺丞,因為阿附大宦官魏忠賢的“閹黨”,參與迫害反對宦官專政、主張開明政治的東林黨人。所以到了崇禎皇帝朱由檢即位,嚴(yán)厲究治魏忠賢,閹黨之徒紛紛遭到斥逐,阮大鋮也名列“逆案”,被革去官職,灰溜溜地跑回家鄉(xiāng)懷寧。后來家鄉(xiāng)鬧農(nóng)民暴動,安身不住,他只好又跑到當(dāng)時稱為“留都”的南京去當(dāng)寓公??墒谴巳瞬桓始拍?,仗著有的是錢,在南京庫司坊內(nèi)建了一座雕梁畫棟的“石巢園”,天天在那里大排筵席,清歌艷舞,招攬賓客;還組織了一個名叫“中江社”的小集團。他眼見明王朝內(nèi)憂外患日益嚴(yán)重,急需懂得軍事的人才支撐危局,于是也裝模作樣地說劍談兵,吹得天花亂墜,希圖博得“知兵”的名聲,東山再起。沒料到這一來,可就激怒了聚集在南京城里的一批“復(fù)社”的士人。

復(fù)社是繼東林黨之后出現(xiàn)的又一個江南士大夫以文會友的團體,成立于崇禎五年,由太倉人張溥、張采合并江南若干文社組成。復(fù)社名義上是“興復(fù)古學(xué),將使異日者務(wù)為有用”,實際上是繼承東林黨的開放言路、改良政治的主張。復(fù)社中的不少骨干成員,就是東林黨人的子弟,他們與東林黨人士互相呼應(yīng),在江南一帶造成了極大的政治勢力。這些人氣憤不過阮大鋮的囂張放肆,曾在崇禎十一年,由顧杲、吳應(yīng)箕、陳貞慧、黃宗羲等一百四十人聯(lián)名起草了一份《留都防亂公揭》,歷數(shù)阮大鋮的罪狀,揭露其陰謀野心,滿城張貼分派,鳴鼓而攻,弄得阮大鋮在南京安身不住,只好逃到郊外的牛首山下躲起來。但他仍然不甘心,這一次,瞅準(zhǔn)周延儒再度入閣拜相,花費應(yīng)酬甚多,他一家伙就送了一萬兩銀子。周老頭兒受了這一份厚禮,當(dāng)然不能不有所報答,于是也乘著錢謙益有求于他,提出了這樣一樁政治交易。

錢謙益慢慢地把信疊整齊、折好,重新裝回封套里。以他的老于官場世故,對于這一類的弄權(quán)納賄、私相授受的勾當(dāng),早已熟悉得很,所以并不特別吃驚。不過,他仍然感到有點氣憤:周老頭兒這一次重新上臺,明明是靠的東林的力量,誰知他卻不知感恩,仍然向自己提出這樣狠辣的條件。錢謙益深知此事非同小可,雖說他現(xiàn)在是東林黨僅存的幾個領(lǐng)袖之一,在士林中享有很高的聲望,但是阮大鋮是東林公敵、逆案罪人,要復(fù)社那一班士子放棄對他的攻擊,讓他能夠東山再起,真是談何容易!弄不好,自己就有可能身敗名裂,連老本都會賠個精光。想到這里,錢謙益不禁煩躁起來。他站起身,背負著手,開始在屋里來回走動。

錢謙益是個瘦高個兒,黝黑的臉膛,高聳的鼻梁,一部威儀凜凜的花白胡子。他去年剛做過六十大壽,頭發(fā)是全白了,而且左耳背得厲害,聽人說話時,總是側(cè)起腦袋。不過,他身子骨還相當(dāng)硬朗,一雙細瞇眼睛也尖利有神。頭戴方巾,腳下珠履,大概是為著顯得年輕些,他穿了一身藕色莽絨陽明衣。

錢謙益在室中來回踱了一陣,突然站定,用洪亮的嗓門喊道:

“來人!”

仆人李寶應(yīng)聲出現(xiàn)在門口。

“你去,馬上把陳在竹、錢養(yǎng)先兩位老爺給我請來。”

“是!老爺。”因為怕主人聽不清,李寶大聲答應(yīng)著,然后將一疊拜帖呈了上來。

錢謙益翻了翻,一共有五六份之多,看名字都不認識,估計是些慕名進謁的士子,便說道:“我知道了。這會兒沒工夫見他們,帖子留下,告訴他們過些日子再來吧?!?/p>

李寶答應(yīng)了,又大聲說:“工部嚴(yán)老爺從姑蘇來,說是專程來拜望老爺,現(xiàn)住在館驛里,剛才派人來打聽老爺什么時候得空,嚴(yán)老爺要親自趨府拜候。”他不等錢謙益發(fā)問,又補充說:“嚴(yán)老爺?shù)陌萏麆偛乓渤式o老爺了?!?/p>

錢謙益倒沒留意有這樣一份拜帖。他把那疊帖子重新翻了翻,果然找到了。他輕輕搖著拜帖,沉吟了一下,說道:“你告訴來人回稟嚴(yán)老爺,就說不敢有勞嚴(yán)老爺車駕,明早我親自上館驛拜望他?!?/p>

李寶答應(yīng)了,但仍舊不走。錢謙益皺著眉頭問:“還有什么?”

李寶又稟告說:“崇明縣鹽戶孫振南前兩日派人送贐儀來,布政張老爺也派來送禮的人,現(xiàn)還在客房里住著,等老爺示下?!?/p>

錢謙益一聽,不覺生起氣來:“混賬東西,叫何總管打發(fā)他們就完了。這些小事也值得拿來稟告!”

等到李寶退出去之后,錢謙益轉(zhuǎn)過臉來,眼光這才落到了兒子的身上。

錢孫愛斜靠在椅子上,呆呆地望著窗外尚未返青吐芽的小樹林,臉上現(xiàn)出一派茫然的神氣,對于父親剛才的舉動,根本就沒有留意。

錢謙益默默地瞅著兒子。近半年來,因為籌劃起用的事情——請托、應(yīng)酬、措置款子、打聽消息,花去他不少精力和時間;待到騰出身來,又忙著去陪伴新婚的如夫人柳如是,所以,他實在有好長時間沒有仔細打量過兒子?,F(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兒子好像又消瘦了些,臉色更蒼白了,身子還有點兒佝僂……一陣莫名的悲戚之感,忽然涌上了錢謙益的心頭。他想到,自己今年已經(jīng)六十一歲了,早年也生過三個兒子,但都沒能養(yǎng)下來,好容易到了四十八歲那一年,才由朱氏替他生下這么一個兒子。常熟錢姓他們這一房,幾代都是一子單傳,看來輪到自己,也仍然改變不了這種命運。本來,只要有一個兒子,就可以不必再擔(dān)憂將來祖宗祠墓無人祭掃,自己也不至于成為“若敖之餒鬼”。但是,還得想到,錢家眼下這偌大產(chǎn)業(yè),將來就要全部壓在兒子這一副又軟又嫩的肩膀上,他,能承受得起么?這孩子自幼單弱多病,性情又怯懦,完全不像個“克紹箕裘”的人物……

錢謙益不禁暗暗嘆了一口氣,覺得“命運”這個東西真是難以捉摸。自己一生營營役役,機心用盡,總算弄到今天這樣一個“東林領(lǐng)袖”、“文壇祭酒”的顯赫地位;而且,把父祖輩傳下來的一份家業(yè),又?jǐn)U大了好幾倍,滿以為上可無愧錢氏列宗之靈,下可振興子孫于后世了。但是,命運給自己安排的繼承人,卻偏偏是這樣一個角色。自己一生枉自逞強,到頭來又安知不是為他人做嫁衣裳!一剎那間,他心灰意冷,感到從未有過的疲倦和衰弱。他搖搖頭,竭力想擺脫這種不愉快的思緒,于是勉強打起精神,提高聲音問道:

“你——來了么?很好。嗯,這會子你覺得身子好些了么?可吃的什么藥?”

仿佛從遙遠的思路上被呼喚回來似的,錢孫愛轉(zhuǎn)過臉來,呆呆地望著父親,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他站起身,重新向錢謙益行禮、請安。

“嗯,問你覺著身子可好,吃的什么藥哩!”錢謙益發(fā)覺兒子顯然沒有聽清他剛才說的話,于是又重復(fù)了一遍。

“孩兒覺……覺著好些了。不敢有勞爹爹掛心。孩兒這會子吃的是三清一氣丸。”錢孫愛恭恭敬敬地回答。他一向很畏懼他的父親。雖然父親對兒子并不特別嚴(yán)厲,可是錢謙益那種旺盛的精力,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卻使錢孫愛同他相對時,總受到莫名的威脅,有一種被壓倒的感覺。

“什么丸?”錢謙益沒有聽清。

錢孫愛又重復(fù)一遍藥丸的名字。

錢謙益皺著眉毛說:“怎么取這么個刁鉆古怪的名字!唔,你可要仔細著,有些個庸醫(yī)沒本事,??颗@些名堂騙人。銀子花得不少,其實呢,全是白費!”

“這是俞先生開的方子。要是爹爹覺著不妥,回頭孩兒就對他們說不吃了?!?/p>

“嗯,吃著吧,先吃著吧!真的不好,再換不遲?!蓖A送#盅a充說,“若是俞嘉言開的方子,怕倒是有效的。”

“是。”錢孫愛恭敬地應(yīng)諾著。

這樣說過之后,有好一陣,父子二人誰也沒有再開口。錢孫愛低頭站著,錢謙益又開始在屋子里走來走去。他瞥見家人李寶在窗外的走廊里朝這邊張望,可是沒有理他。

“你——今天見過你三娘么?”終于,錢謙益打破沉默,換了一個話題。

“孩兒每天都向娘請安的。”

“唔,很好,很好?!卞X謙益心不在焉地點著頭,管自考慮著?!翱墒恰彼蝗徽f,“你三娘不好,很不好!”他的語氣有一點急促,同時迅速地看了兒子一眼。

錢孫愛低著頭,沒有吱聲。

也許因為看不出兒子的表情反應(yīng),錢謙益有一點著急。他咳嗽一聲,加重了語氣:“聽說她這幾天盡在鬧,鬧!鬧得很不成話,還罵出許多極其難聽的話。我真不明白她怎么會變成這種樣子!我們這樣的人家,豈能讓她一個勁地胡鬧,這成何體統(tǒng)!”

錢謙益一邊說,一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兒子,希望能看出他對這件事的態(tài)度。可是錢孫愛還是低著頭,閉著嘴,身子又開始神經(jīng)質(zhì)地顫抖起來。

看見兒子這個樣子,錢謙益有一點失望,也有點生氣。但他仍舊隱忍著,又說道:“我乃念你三娘服侍我許多年,又有撫育你長大成人這份功勞,本不想與她多計較,更不想為難她。只要她能安分克己,和衷御下,虛心敬誠,不惹是生非,讓我這把老骨頭安安穩(wěn)穩(wěn)再活上幾年,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可是她卻不識大體,不知通變——嗯,我聽說這些年來,她背著我弄權(quán)攬財,徇私納賄,跋扈兇悍,做了許多不好的事,大大辜負了我對她的信賴和厚望!今天又放肆到連我都敢罵,這還了得!”錢謙益把桌子一拍,生氣地瞪著錢孫愛,“而你——你是她的兒子,年紀(jì)也不小了,怎么就不規(guī)勸于她!你平日讀的圣賢訓(xùn)誨,都讀到哪里去了?嗯?”

沒想到父親突然把怒火傾瀉到自己的頭上,錢孫愛嚇得一抖,“撲通”跪在地上。

“爹、爹爹息怒,孩兒知、知罪了?!彼@惶地一瞥,不敢接觸錢謙益嚴(yán)厲的目光。

“我膝下就只你這么一個孩兒,錢氏的家業(yè)將來就全靠你來承擔(dān)??墒悄闳绱瞬婚L進,教為父怎樣放心得下!又何以告慰列祖列宗于九泉?”錢謙益怒氣不息。

“啟、啟稟爹爹,孩兒其、其實也勸過三娘……”

“勸過她,你?那么——你是怎么說的?”

“孩兒請三娘不要再生氣,不要罵……”

“唔,她呢?她可聽從?”錢謙益的語氣中不無期待。

錢孫愛苦惱地搖搖頭。

錢謙益露出失望的神色。他又開始急速地走來走去,喃喃地說:“這個悍婦,這個悍婦!”他忽然停下來,望著錢孫愛,“所以,為父現(xiàn)在決定:把你三娘搬出半野堂,到城東舊宅去住些時候,讓她閉門思過。什么時候改過了,什么時候再搬回來。你——可聽明白了?”

錢孫愛大吃一驚,頓時覺得心里像鉆進了一群耗子似的亂得很。好半天,他才囁嚅地問:“那、那么孩兒?”

“你當(dāng)然不必跟著你三娘!”

“可,可孩兒寧愿跟著三娘去的!”錢孫愛忽然傴下身去,哭起來。

“胡說!”錢謙益厲聲呵斥道,“你年紀(jì)也不小了,該明白事理。你要跟她去,那么,我問你,你打算置為父和你母親于何地?再者,”他停了停,稍稍緩和了口氣,“你是錢家的惟一傳人,也該跟在我身邊經(jīng)些歷練才是?!?/p>

錢孫愛眼淚汪汪地瞧了父親一眼,不敢再堅持了。其實,真的讓他遷出半野堂,去終日陪伴他的那位恣睢暴戾的三娘,錢孫愛也是不愿意的。他只是覺得三娘很可憐,父親也忒狠心。他張了張嘴,還想說幾句什么,但一觸到父親冰冷的目光,所有的勇氣便都消失了。他像泄了氣的皮球似的伏在地上,哽咽著說:“但憑爹爹做主……”

“嗯,這就很好!”錢謙益滿意地點點頭,“這樣才像我的兒子。識大體,知通變,不因私愛而惑其心志,很好。起來吧!”說著,他走前兩步,把錢孫愛扶起來。

由于終于說出了幾天來一直困擾著他的這個艱難的決定,錢謙益覺得有一種解脫般的輕松。特別是得到了兒子的理解,使他很高興。由于某種說不清的、然而又是強有力的原因,他認為,在這種事情上,兒子的理解和支持,對于他來說是重要的。盡管錢孫愛站起來時,臉上分明地表露出痛苦的神情,眼睛還含著淚,可是錢謙益卻裝做沒看見?,F(xiàn)在,他覺得應(yīng)當(dāng)用什么方式撫慰一下兒子,兼以表示父親的慈愛。他做了個手勢,讓兒子等著,然后,轉(zhuǎn)過身向隔壁的一個房間走去。

這是一間很大的藏書室,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圖書典籍,有裝在書套中的,也有保存在木匣子里的。錢謙益曾經(jīng)花了大半輩子光陰,不遺余力地搜求各種珍本和善本書籍。在這些藏書中,有不少屬于宋版和元版的稀世珍品。對于這批財富,錢謙益一向十分自豪,極為寶愛,輕易不讓人參觀借閱?,F(xiàn)在,他一邊在排列得過于擁擠的書櫥之間困難地轉(zhuǎn)動著身子,一邊想著:這房子太小,該建一座新的藏書樓了。他彎下身子,從專門收藏珍本和善本典籍的那幾口書柜里,小心翼翼地搬出一套用楠木匣子裝著的宋版《倚松老人集》,才走出幾步,又折回去。他躊躇了一下,終于把這套宋版的放回原處,改換了一套元刻大字本的《韓詩外傳》捧到外面來,又從紫檀木書案上拿起一只古玉簪瓶,一并放在兒子面前,說:“這是為父心愛的兩件寶物,現(xiàn)在傳授與你。今后,你須刻苦自勵,潛心學(xué)問,虛懷敏求,慎終如始,將來‘采芹’、‘入泮’,克紹箕裘,方不負為父的一番訓(xùn)育深心——聽明白了么?”

看見兒子垂手聆誨,眉宇之間似乎有悚然之色,錢謙益暗暗感到滿意。他相信,經(jīng)過自己這一番恩威并施,錢孫愛內(nèi)心縱有不滿,也必然消解,而且會感奮努力,自強上進。他停了一下,終于說道:

“去吧!”

然而,當(dāng)錢孫愛叩謝了父親,費力地捧著那一部《韓詩外傳》和那只古玉簪瓶,轉(zhuǎn)過身慢慢走出去的時候,錢謙益目送著兒子那瘦削、佝僂的背影,心里不由得又一次涌起了先前那種憂心忡忡的感覺:將來,他當(dāng)真能夠“克紹箕裘”,光宗耀祖么?

…………

“啟稟老爺,錢、陳兩位老爺已經(jīng)來到,在外間等候多時了?!奔胰死顚毜穆曇粼谒亩呿懫饋怼?/p>

錢謙益定了定神,立即想起眼前還有更為要緊得多、也棘手得多的事情,正亟待作出決斷。于是,他把思緒從兒子身上收回來,雖然已經(jīng)有點疲倦,但仍舊振作起精神,略為整理一下衣冠,說道:

“請!”

客人們很快就出現(xiàn)了。

走在前面的是陳在竹。他身材矮胖,方臉,大嘴,小小的眼睛,淡淡的眉毛,無論什么時候都擺出一副樂呵呵的樣子。在一般人眼里,他性情爽直,胸?zé)o城府,只有錢謙益等少數(shù)幾個人才知道,此人其實計智深沉,精明強干,含而不露。他是錢謙益正室夫人陳氏的同胞兄弟,曾經(jīng)替錢謙益辦過幾件極其棘手的大事,所以錢謙益對這位妻舅一向十分倚重。

走在后面的,是錢謙益的同族兄弟錢養(yǎng)先。他有著與錢謙益同樣的黑臉膛和高鼻梁,只是更高更瘦,一雙眸子滴溜溜地轉(zhuǎn)個不停。早些年,他也常替錢謙益跑碼頭,近年因為犯了很重的風(fēng)濕癥,少出去走動了?,F(xiàn)在,他扶著一根藜杖,一邊走,一邊習(xí)慣地用手背捶打著腰眼。

因為是至親常客,錢謙益也不多禮,彼此揖了一揖,就分賓主坐下。老仆錢升奉上茶來,錢謙益知道陳在竹在品茶上十分講究挑剔,問明是“毛尖”,便擺擺手,吩咐換過三兩銀子一斤的“岕片”。陳在竹點著頭,一邊從錢升手里接過茶,一邊笑嘻嘻地問:

“錢升,你孩兒入了學(xué),你如今便是秀才的老爹了。你不回家去享清福,還在這兒窮忙做甚?”

錢升正把一杯茶送到錢謙益手里,聽了這話,就偏過平扁多皺的臉,不高興地說:“舅老爺,旁人想趕我走還罷了,連你老也趕我?若早知到頭來會這樣子,當(dāng)初我一準(zhǔn)不叫他去讀什么書!”

“咦,這可奇了!”錢養(yǎng)先插進來,“這可是你前世修得的福氣,多少人都巴望不來哩,你倒不高興!”

“是嘛,沒準(zhǔn)兒你那孩兒今年便考上個舉人,明年再中個進士。到其時,你可就是老太爺了。只怕我們巴結(jié)都巴結(jié)不上哩!”陳在竹依舊笑嘻嘻的,也不知他是挖苦還是真心。

“由他舉也罷,不舉也罷,反正我老錢升還是老錢升,還是在這兒服侍老爺太太!”錢升漲紅了臉,固執(zhí)地說,隨即轉(zhuǎn)過身,噔噔噔地走出去了。

“嗬,好家伙!”陳在竹倒驚奇起來,“瞧樣子他還真是王八吞秤砣——鐵了心哩!”

錢謙益靠在椅子上,本來一直沒吱聲,這會兒抬了抬眼皮,發(fā)現(xiàn)陳在竹在瞅著他,便含糊地說:“自從去年,我替他孩兒落了籍之后,就沒再拿他當(dāng)奴仆看待。可他自小伺候我慣了,所以……”

“哎,似他這等忠心不貳的,如今世上是越來越少了?!卞X養(yǎng)先顯得頗有感慨,“倒是到處聽說奴婢得勢,便翻臉不認主子的,哪怕你于他恩義再重,也全不中用,甚至有恣意毆詈、操戈入室的。所以嘛,這老錢升,你別說,還真算是難得嘍!”

這樣說過之后,兩位客人便一齊沉默下來。因為他們知道,錢謙益急急忙忙地把他們呼喚來,決不會無緣無故,必定有什么要緊的事情。所以,現(xiàn)在他們都望著主人,等待他開口。

可是錢謙益盡自沉默著。因為一來,錢升和李寶還在進進出出地張羅茶點;二來,錢謙益覺得要談的這件事,實在非同一般。盡管眼前這兩個人都是追隨自己多年的心腹,他也不打算立即和盤托出,但是該怎么向他們談,談到什么程度,他都未曾考慮清楚,所以始終還在遲疑。

看見主人的這副神氣,陳在竹和錢養(yǎng)先知道他還需要時間考慮,也就不去催促他。錢養(yǎng)先拿起杯子,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忽然笑著說:“方才,有個客人從姑蘇來,說起一件時聞,倒是有些意思。”

陳在竹樂呵呵地瞅著他,蠻有興趣地問:“噢?愿聞其詳?!?/p>

錢養(yǎng)先又呷了一口茶,看看錢謙益,又看看陳在竹:“嗯,不知二位——可聽說過陳圓圓?”

“怎么不知道!”陳在竹快活地眨巴著小眼睛,“陳圓圓么,姑蘇城里燒得紅半邊天的小娘!色、藝、才,堪稱三絕!前年在虎丘山塘,我還見過她一面。嘿,一出弋陽腔《紅梅記》,演得是‘如云出岫,如珠在盤,令人欲仙欲死’!……嗯,對了,這幾句還是如皋冒辟疆的品評。聽說,辟疆同圓圓已經(jīng)有約,早晚要把她娶回去——冒辟疆,憑心而論,也算得翩翩濁世佳公子,配圓圓嘛,倒是還配得起——可是,怎么了,她?”

錢養(yǎng)先把茶杯往幾上一放,嘆息說:“鬧出大亂子了!”

在一旁拈著胡子,似聽非聽的錢謙益,眼皮兒跳動了一下,轉(zhuǎn)過臉來。

錢養(yǎng)先接著說:“這——說來只怕也是一場冤孽。正因那陳圓圓自恃容華絕代,歌舞無雙,架子拿得挺大,名頭也愈來愈響,不料就犯上了煞星。這煞星不是別人,乃系當(dāng)今國丈爺田弘遇。前些日子,田皇親派人到姑蘇采買女孩子,聞得圓圓之名,就指定要買她。嚇得圓圓東躲西藏,多虧有幾個相好的孤老,甘愿為她效力,鼓噪起好幾百個閑漢潑皮,日日守護著圓圓,還揎拳捋袖,舞槍弄棒,要同田府的人廝拼。如今這事鬧到蘇州府里,那田府的門客天天上衙門逼著要人,把知府大人急得斗昏雞似的,團團亂轉(zhuǎn)。這事還不知如何了局哩!”

陳在竹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哎,哎!那田皇親可是好斗的?他的女兒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子。圓圓這一回,只怕是劫數(shù)難逃了。”

“這倒也難說。”錢養(yǎng)先眨眨眼睛,“想那陳圓圓既以色、藝、才自恃,只怕一入田府,便立蒙眷愛,寵奪專房,從此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此番小劫,又安知非福?”

“可是那田弘遇是個粗蠢不過的俗物?!卞X謙益忽然開口說,“縱然權(quán)傾朝野,富可敵國,其奈不解情趣何!只怕圓圓到底還是明珠暗投?!?/p>

他的口氣透著煩惱,沒有瞧客人,神情越來越陰暗。末了,他站起來,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意興蕭索地負手低吟道:

“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陳在竹眨巴著眼睛,忽然哈哈地笑起來:“罷罷罷,這可真是‘多情卻被無情惱’了,其實,‘圓圓’也罷,‘方方’也罷,蕭郎也罷,冒辟疆也罷,我們又怎管得著人家被窩里的事情?來,還是喝茶正經(jīng)。待會兒,我也有一件時聞,只怕姐夫更有興趣哩!”

錢養(yǎng)先眼珠子一轉(zhuǎn),也說:“正是正是,還是喝茶,喝茶?!?/p>

在他們說話的當(dāng)兒,錢升和李寶已經(jīng)在八仙桌上擺出來一席茶點:兩把宜興砂壺,分別泡著重新?lián)Q過的毛尖、岕片,三只極細的成窯杯子,在桌上擺成了品字形;當(dāng)中是七八個小碟子——水餃、燒賣、餡兒餅、扁豆糕、蜜橙糕、韭盒、春卷擺了一桌。這時,錢謙益也回過神來,于是請兩位客人入席,又對錢升和李寶說:“你們到外間侍候著吧,有事我會叫你們?!?/p>

錢升、李寶退了出去。席上這三個人喝著茶,各自吃了一兩件點心。錢養(yǎng)先催促說:“竹翁,你到底又有什么好時聞?”

陳在竹嘴巴里正塞滿了蜜橙糕兒。他啊啊嗚嗚地點著頭,眨著眼,好容易把糕兒咽下去,又呷了一口茶,這才說道:“不是大得不得了的事,不過,卻也可駭可嘆——我去歲在京里時聽說,前年孟冬祭太廟,群臣先至殿門外候駕,其時殿門未開,忽聞內(nèi)有異響,眾人正驚疑間,只見殿門大開,十余位龍袍帝冕的偉丈夫,從內(nèi)徐徐走出,轉(zhuǎn)眼不見;再看殿門,又復(fù)緊閉如故。當(dāng)時見者,俱驚駭不敢言。及至皇上駕到,行禮之時,忽然殿內(nèi)怪風(fēng)卷起,燈燭全滅。陪祭群臣,無不失色俯伏;皇上亦因此驚悸成疾,下體軟麻,不能行立,治理百余日方始痊愈。及至去歲周閣老再相,祭廟之日,卻是天氣晴和,亦無異象,聞得龍顏甚喜,對左右嘆道:‘周閣老畢竟是有福之人!’”

陳在竹說完,啜了一口茶,又夾了半塊蜜糕放進嘴里嚼著,臉上仍舊樂呵呵的。他故意不加注解,知道錢謙益必定領(lǐng)會他的意思。

果然,錢謙益變得沉思起來。他轉(zhuǎn)著手里的成窯杯子,仿佛在研究上面的紋理,好一會兒,終于慢慢地說:“在竹說得不錯,這一次,只怕非得打通周老頭兒的關(guān)節(jié),不過……”他沉吟起來,又頓住不說了。

“不過什么?”陳在竹含笑盯著他,“是不是周老頭兒出下了難題兒?而這道難題兒,又與那個‘褲子襠里’的老兄有點關(guān)系?”——因為阮大鋮住在南京的庫司坊內(nèi),當(dāng)時痛恨他的人便取了個諧音,把他叫做“褲子襠里阮”。

聽陳在竹一語點破底細,錢謙益不禁有點愕然。他遲疑地說:“……嗯,在竹,你竟是都知道了?”

陳在竹哈哈一笑:“我也是瞎猜!臨離京時,貴友再三叮囑我說:‘周相公的意思是,希望東林方面不念舊怨,請牧翁千萬玉成此事?!?dāng)時,我就猜到幾分?,F(xiàn)在阿兄這樣一問,我竟是猜對了哩!”

錢謙益眨眨眼睛,嘆了一口氣:“在竹真是奇才!有你們二位相助,我復(fù)何憂?不過,此事成功之望甚微,我看不提也罷?!?/p>

他頓了一下,看看陳在竹和錢養(yǎng)先,又緩緩說道:“我知道老周一向?qū)ξ乙杉缮跎?,現(xiàn)在他說愿意捐棄前嫌,汲引于我,只怕其實并無誠意。只是礙于他的這次復(fù)出,是靠了東林之力,不得不敷衍情面,卻又故意提出這么一道難題,使我知難而退罷了!”他捋著垂到胸前的花白胡子,臉上現(xiàn)出嘲諷的神色,“我同這位周大相公打交道,也不自今日始,可以說是知己知彼嘍!總而言之,只要他周延儒在朝廷一日,我錢某便安分守己管領(lǐng)山林一日就是。”

陳在竹和錢養(yǎng)先對望了一眼,不明白錢謙益何以忽然說起喪氣話來,誠然,錢周之間,素來存在私怨。這種私怨,一直可以追溯到崇禎二年,當(dāng)時東林黨的一些重要人物如顧憲成、高攀龍、李三才、楊漣、左光斗、鄒元標(biāo)、黃尊素等人,已經(jīng)在激烈的黨爭中相繼死去,錢謙益作為幸存下來的有聲望成員,便被推出來爭奪內(nèi)閣的職位。誰知遭到心懷嫉妒的禮部尚書溫體仁和禮部右侍郎周延儒的敵視,他們二人聯(lián)起手來,翻出天啟元年錢謙益在浙江主持鄉(xiāng)試時,被人指控與舉子內(nèi)外串通,納賄舞弊的糊涂舊賬,在皇帝面前參了一本。結(jié)果,錢謙益不但入閣拜相的好夢成空,連禮部右侍郎的烏紗帽也被革掉,一個跟頭跌回老家常熟來。到如今,已經(jīng)整整一十三年了。相反,在此期間,溫體仁和周延儒卻相繼入閣,高居首輔。這些年來,他們對錢謙益一直非常注意,壓制打擊不遺余力,深恐他有復(fù)出的機會……這些情況,陳在竹和錢養(yǎng)先是知道的。不過,官場當(dāng)中的關(guān)系本極復(fù)雜,敵我恩怨之間,原沒有永久不變的格局。譬如周延儒過去同東林作對,這一次,卻因東林的推薦而重新入閣。何況,錢謙益的克星溫體仁,已于崇禎九年引疾辭職。如今朝廷上,起用錢謙益的呼聲日益高漲。為什么事到臨頭,錢謙益反而變得如此消極猶疑,畏葸不前呢?這確實使兩位心腹族人迷惑不解。特別是陳在竹,他滿心以為自己這一次進京,雖然多花了些銀子,但總算不辱使命,應(yīng)當(dāng)大大記上一功,現(xiàn)在被錢謙益兜頭澆了一瓢冷水,心中頗不服氣。他于是干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說:

“姐夫所慮,莫非是復(fù)社那一班士子不易對付?那么,小弟已籌之熟矣。依小弟愚見,復(fù)社的那班書生真正恨阮圓海的,其實也就是那十個八個愛鬧事的角兒。其余的人,有一多半是隨大流、瞎起哄罷了。何況,據(jù)我所知,便是復(fù)社當(dāng)中,不贊成將阮圓海逼得太甚的,也大有人在……”

“誰?”錢謙益問。

“廣陵的鄭超宗是一個,還有云間的李舒章、夏彝仲那一班人,為數(shù)并不少?!?/p>

錢謙益搖搖頭:“嗯——說下去?!?/p>

“此外,我們常熟,復(fù)社中人也不少。只要姐夫一句話,誰敢不遵?”陳在竹急急補充一句,然后,把身子更傾向錢謙益,壓低聲音接著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三月二十八那天,復(fù)社要在虎丘重開大會。這一次大會的主盟,剛好就是鄭超宗和李舒章兩個。我們何不借此機會,聯(lián)絡(luò)鄭、李和上面那些人,嗯,自然還可以再多——只要我們派人去游說。到時,就在大會上,揭出值此國家多難之秋,亟宜消除朋黨門戶之見,和衷共濟的大義,連帶把阮圓海的事情提出來。只要多數(shù)人贊成,做出公議,上聞朝廷,那幾個愛鬧事的刺頭兒再要強項,也無濟于事了!”

陳在竹一口氣說完,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錢謙益。他由于心情緊張,連經(jīng)常掛在臉上的樂呵呵表情也不見了。

有好一陣,錢謙益拈須不語,似乎在考慮,然而,終于還是搖搖頭。他抬起眼睛,正要說話,忽然看見李寶站在窗外探頭探腦,就頓住了。他生氣地把桌子一拍,呵斥說:“混賬東西,你在那兒干什么?”

李寶連忙走進來,呈上一個拜帖。

錢謙益沒好氣地接過,瞥了瞥,正想朝李寶直摜過去,仿佛想起了什么,又朝帖子看了一眼,忽然微微變了臉色。他目光朝陳、錢二人一閃,慢慢把拜帖袖在手里,站起來,用漫不經(jīng)心的口氣說:“二位請稍待,我出去片刻便來?!?/p>

陳在竹和錢養(yǎng)先目送著錢謙益匆匆走出的背影,有點莫名其妙,只好慢慢地喝著茶,一邊談些沒關(guān)緊要的事情,一邊等候。

誰知足足等了一個時辰,天都快要暗下來了,錢謙益還不回來。兩人等得心煩意亂,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才看見李寶匆匆走進來,說:“啟稟二位老爺,我家老爺說,他眼下有件要緊的事情絆住了,回不來送二位老爺。請二位老爺先回府去,我家老爺改日當(dāng)面謝罪。”

陳在竹和錢養(yǎng)先聽了,不禁面面相覷,雖然覺得頗為掃興,但也無可奈何,只好怏怏地一齊起身,出門下樓而去。

不知是由于錢孫愛的意外求見,還是別的緣故,柳如是終于在最后一刻里改變了主意,沒再讓紅情把詩箋退給錢謙益。雖然她的怒氣仍未平息,但是已經(jīng)不再像先前那樣大發(fā)雷霆。她站在大銅火盆前,目不轉(zhuǎn)睛地朝嗶剝作響的通紅炭火瞅了很久。當(dāng)她重新轉(zhuǎn)過臉來的時候,那表情又變得安閑而自信了。

她在梳妝臺前坐下來,讓紅情繼續(xù)替她梳妝?,F(xiàn)在,她似乎完全忘記了剛才發(fā)生的事,顯得特別的愉快,她不停地同紅情說著笑話兒,還教她念了兩首詩。末了,她隨手撿起剛才那張詩箋,把玩了一下,又微微一笑:“光顧著教你念詩,倒差點忘了老爺這兩首詩。這是我在姑蘇治病那陣子,他寫了寄給我的。如今改了幾個字,又巴巴地送來給我看。不過,這第一首,結(jié)句改做‘待君佳句發(fā)芳叢’,是點著要我酬他。我本來要動筆,這些日子正病著,想了幾句,又?jǐn)R下了。趁著如今有點興頭,不免要還了這筆債。嗯,這里不用你了,給我張羅紙墨去吧?!?/p>

說著,柳如是就從紅情手中接過梳子,對著鏡子自己妝扮起來。她依著當(dāng)時流行的“雅裝”式樣,把頭發(fā)像男子那樣,直梳上去,挽成一個墮馬髻,垂在后邊,兩旁插上一對金玉梅花,前面則用金絞絲、燈籠簪,再用兩對西番蓮花簪,分插兩邊。由于頭發(fā)豐厚,又拿了兩枝犀玉大簪,橫貫在發(fā)股上,后面則用點翠卷荷一朵。妝戴好之后,她對著鏡子想了想,又在鬢邊再加插一朵巴掌大小的珠翠,最后,挑一串珠嵌金玉丁香耳墜戴上。對著鏡子又端詳了兩三遍,她終于覺得滿意了,才盈盈地站起來。

紅情趁這會子,已經(jīng)在長幾上安排好了宣紙、湖筆,又用那一方有著七顆瑱鵒眼的端州老坑古硯,濃濃地磨了一硯香墨。柳如是徑直走過去,拈起一支雞狼小楷毛筆,在硯臺上調(diào)弄了一會兒,又仔細拂去落在錦箋上的一點灰塵,略一沉吟,先寫出詩的題目——

牧齋夫子見示獻歲書懷之作,次韻奉答

她歪著頭,端詳一下自己瘦長遒勁的書法,覺得還滿意,正打算把已經(jīng)擬好腹稿的一篇七言律詩寫上去。忽然,她感到起句中有一個字還欠工穩(wěn),于是停了筆,又沉吟起來。

她本以為要換一個字并不難,誰知一連想了七八個字,仍然覺得不妥,便有點焦躁。正思索間,聽見有人“嗤——”地一笑,她氣惱地回頭瞪了一眼,驀地發(fā)現(xiàn),原來是錢謙益老爺站在身后,正偷偷地瞧她寫詩哩!

錢謙益撫摸著花白胡子,呵呵地笑著,催促說:“咦,寫呀,寫呀,我這兒正等著拜讀哩!”

“你偷看人家,你壞,我不嘛!”柳如是扔下筆,像個小姑娘似的噘著唇兒,扭著身子。

“啊啊,啊啊,夫人生氣了,這可不得了啦!”錢謙益故作驚慌地說,“哎,我這廂給夫人賠個禮,好不好?”他笑嘻嘻地說,果真作下揖去。

“不行!”柳如是鼓著腮幫子。

“那——就再添一個禮?!卞X謙益說著,又作了一個揖。

“不行!”

“哈哈,莫非夫人要為夫三下其禮?那也未嘗不可——”

“不,我要——罰你!”柳如是故意繃著臉兒。

“罰我?嘻嘻,好,好,我打斷夫人的詩思,原該受罰!只不知夫人如何罰法?”錢謙益涎著臉,挨了過來。

“哼,我要,我要——對了,我要拔你一根胡子!”

錢謙益驀地一驚,忙不迭地后退。他用袖子護著胡子,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這,這可使不得!請夫人另出題目,另出題目!”

可是柳如是不由分說,她伶俐地趕上去,按住錢謙益,飛快伸出手,待到錢謙益再想躲閃時,一根長長的白胡子,已經(jīng)拔了下來。

柳如是用兩根纖美的手指,高高舉著她的戰(zhàn)利品,跳開去,興高采烈地舞弄著,哈哈大笑。

錢謙益尷尬地眨著眼睛,無可奈何地退到靠墻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這時,紅情早已知趣地退了出去。錢謙益等柳如是鬧夠了,笑乏了,才招呼說:“如是,你且坐,我有話要跟你說。”

柳如是閉著眼睛,“噯”的一聲,倒在旁邊的一張椅子里。經(jīng)過剛才這一鬧,她已經(jīng)有點氣喘吁吁,胸脯起伏著,略覺蒼白的臉頰上,升起了兩朵嬌艷的紅暈,微閉的眼瞼上粉光流動,越發(fā)顯得俏麗迷人。錢謙益呆呆地瞅著她,一時忘記了說話。

“哎,你倒是快說呀!”柳如是催促說。

“啊,”錢謙益定了定神,又瞧了柳如是一眼,不知為什么,輕輕嘆了一口氣,說,“如是,你又該高興了。我剛才已經(jīng)對孫愛說,要把老三遷出半野堂,讓她到城東舊宅子去住。往后,這兒再也沒有人跟你搗亂了?!?/p>

柳如是的眉毛跳動了一下,張開眼睛說:“啊,這么說相公到底拿定主意了?”

錢謙益的臉色變得有點陰沉。他默默地點點頭。

“嗯,你告訴了孫愛,他怎么樣?”

錢謙益冷冷地說:“他還能怎樣?莫說他還是個孩子,就是再長幾歲,難道還敢違抗父命不成!”他停了停,又補充說:“起初嘛,自然是不愿意的,老三畢竟是他的生母。不過,后來經(jīng)我一番開導(dǎo),他倒也能體察為父的苦衷?!?/p>

柳如是輕輕地搖著頭,仿佛在考慮什么。她忽然回過頭來:“要是——要是我改變主意了呢?”

“嗯,你說什么?”錢謙益似乎沒有聽清,他把右邊那只耳朵側(cè)了過來。

“我說,我要是改變了主意!”柳如是提高聲音。

錢謙益盯著柳如是,目光閃動。他忽然放聲大笑起來,搖著頭說:“罷了,夫人又來作弄我了!剛才,我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你的雅罰,這會兒,腮幫子還疼得慌哩!”

“不,”柳如是認真地說,“剛才我反復(fù)思量過了,決意暫且饒過那悍婦,讓她留在府里再得意幾天?!彼酒饋恚谑覂?nèi)走了幾步,“相公這一陣子正在籌劃起用的事,妾身不想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招來外間的物議,耽誤了相公的前程?!?/p>

錢謙益不再笑了。柳如是的這幾句話,正說中了他心中的隱憂。他本是個功名事業(yè)心極重的人,早年也曾滿懷匡濟澄清的雄心大志,只是由于宦途坎坷,迭遭大挫,才變得消沉頹廢起來,終日在秦樓楚館中廝混,結(jié)果得了個“東林浪子”的外號。近幾年,他因為年紀(jì)大了,再像當(dāng)年那樣,到風(fēng)月場去打滾征逐,已經(jīng)沒有那份精力。對于他來說,最理想的,是有一位既年輕貌美,又多少有點學(xué)識才情的女人,整天在身邊陪伴他,侍候他,讓他可以愜意地消受晚年的“無雙艷?!?。所以,一年前,當(dāng)柳如是女扮男裝,方巾儒服,親訪半野堂,表示有意委身相嫁的時候,錢謙益的驚異和狂喜,是難以形容的。何況,柳如是的那一份儀容、那一份才智、那一份風(fēng)情,又絕非尋常風(fēng)塵女子所能企及。為著報答柳如是的情意,錢謙益決定置原配夫人陳氏于不顧,公然同柳如是舉行正式的婚娶大禮;他還吩咐家人稱呼柳如是為“夫人”,而不是按常禮稱為“姨太”;至于他自己,則稱柳如是做“河?xùn)|君”。這種越軌的行為,引起了盛澤、常熟兩地士紳們的大嘩。結(jié)果去年六月,當(dāng)錢謙益親乘彩舟,大吹大擂,把柳如是接回半野堂時,便受到兩地衛(wèi)道之士們的圍攻嘲罵,甚至趕著彩船擲磚頭,飛瓦片,弄得狼狽不堪。雖說錢謙益毫不在乎,照舊喜滋滋作他的《催妝詞》,不過近半年來,外界輿論卻于他頗為不利,說他“褻瀆朝廷之名器,傷敗士大夫之體統(tǒng)”。倘若這一次因為驅(qū)逐朱氏,在縉紳中再度引起公憤,鬧將起來,傳到皇帝耳朵里去,那么,他辛辛苦苦地等待、鉆營了十三年的東山再起的機會,就很可能化為泡影。此后,也許就未必再有此機緣了。這種情況,錢謙益事前并非沒有考慮過。但是,眼前的這個美麗的女人,在他生活中已經(jīng)變得如此重要,如此不可缺少,他不忍、也不敢拂逆她的意愿。何況,對于周延儒所提出的那個條件,他又疑懼重重,毫無把握。所以,猶豫再三,錢謙益還是橫一橫心,決定把朱姨太逐出府去。不過,當(dāng)他這樣做的時候,內(nèi)心仍舊未能坦然無愧,因為朱姨太畢竟是他惟一的兒子的生母。剛才,他就是懷著這么一種苦惱的心情,把消息告知柳如是的?,F(xiàn)在,忽然聽見柳如是說出如此知心體貼、顧識大體的一句話,錢謙益不禁深為感動。他沉默了一會兒,點著頭說:“你——過來?!?/p>

柳如是莫名其妙地走到他的跟前。錢謙益伸出一雙多皺的、長著老人斑的大手,把柳如是纖弱溫馨的小手握住,用深沉的聲調(diào)說:“我很高興!錢謙益得到你這樣的閨中知己,不虛此生了!”

柳如是心中一動,這才恍然領(lǐng)悟錢謙益的心思。她勉強地笑著,眼圈兒卻不由得紅了,半晌,才慢悠悠地說:“只要相公永遠記著今日這句話,我就是明兒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錢謙益點著頭,嘆息道:“你快別這么說。我知道,我已經(jīng)是垂暮之年,可你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不過,你放心,我自會安排得妥妥帖帖,決不會讓你這一輩子受委屈的!”

柳如是瞪大眼睛,呆呆地望著錢謙益,忽然“哇”的一聲,撲在他的懷里,哭了起來。錢謙益也頗覺惻然。他喃喃地勸慰著,可是柳如是反而哭得更傷心了。她其實是個極不幸的女子,多年的風(fēng)塵淪落、青樓賣笑的生涯,使她早已看透了人世的丑惡、兇殘、冷酷和欺詐。她十二歲那年,被賣到吳江縣一個退職內(nèi)閣大學(xué)士家去當(dāng)婢女,不久就遭到男主人的蹂躪,成為那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兒的玩物。兩年后,因為受到其他姬妾的嫉妒,她幾乎被讒害致死。主人把她賣到盛澤的歸家院,給一個叫徐拂的名妓做養(yǎng)女,從此正式操起了賣笑生涯。她聰明美貌,很快就走紅起來。為了保護自己,也為了報復(fù),她開始變得又刁蠻又放肆,經(jīng)常把那些色迷迷的狎客捉弄得團團亂轉(zhuǎn),哭笑不得。因了這股狂勁兒,她的名聲反而更響了,所到之處,引得那些自命風(fēng)流的公子名士趨之若鶩,為了獲得她的一詩一畫,不惜一擲多金。至于為著博取她的青睞而展開的角逐爭奪,就更加激烈了。不過柳如是也知道,這種狀況是不可能維持太久的,于是,便開始在那些慕名而來的客人當(dāng)中,物色自己可以托付終身的人。幾經(jīng)挫折和痛苦之后,她選中了錢謙益。錢謙益有的是名望、金錢,而且盛傳他很快就會被重新起用,入閣拜相。這對于飽嘗卑賤的滋味,因而強烈渴望往上爬的柳如是來說,確是一個理想的從良對象。錢謙益是老了一點,但老年人聽話,心眼兒不是那么活,而且懂得疼惜人……事實上,自從嫁到常熟來之后,這大半年,錢謙益對她百依百順,寶貝得不得了,為著討她的歡心,老頭兒甚至一再犧牲自己的社會名譽而在所不惜。對此,柳如是是十分感激的。正為著不使老頭兒過于為難,也為著自己的更高目標(biāo)——當(dāng)一個縱無其名也有其實的“宰相夫人”——不致成為泡影,她才斷然決定暫時放棄把朱姨娘趕出府去的要求?,F(xiàn)在,終于從老頭兒口中,得到了這樣一個鄭重其事的許諾,她怎能不私心大慰。只是想到過去十幾年中,自己所付出的種種辛酸的代價,她才又不禁百感交集,悲從中來……

柳如是的這種復(fù)雜心情,錢謙益自然是不會理解的。他只把柳如是的眼淚,當(dāng)作是感激自己的表示。于是他不勝愛憐地撫著柳如是的肩背。等她哭夠了,才輕輕地把她扶起來,讓她到紫檀木長幾前坐下,又替她打開梳妝匣子。他一邊看著柳如是重新化妝,一邊用了快活的聲調(diào)說:“哈,我倒忘了告訴你一件稀奇事兒,還要借重你這位‘女元龍’替我出出主意——”他正想說下去,忽然看見紅情擎著一盞斗色晶燈走進來,就住了口。

紅情把燈放在案上,襝衽說:“老爺、夫人,夜飯已經(jīng)開上來了。請老爺、夫人過去用膳?!?/p>

柳如是望望窗外,天色果然不早了。她沉吟了一下,說:“這會子,我覺得身子怪乏的,也沒有胃口,懶得再走過去了。你侍候老爺去用膳吧,回頭盛一碗粥,再把小菜也給我送來,就完了?!?/p>

錢謙益一聽,連忙說:“這么著,我也不過去了,你們索性全搬了過來,我就在這屋里同夫人一塊兒吃?!?/p>

紅情答應(yīng)著,退了出去。

柳如是微微一笑,表示領(lǐng)會到錢謙益的體貼之意。她眼睛一轉(zhuǎn),提醒說:“噢,相公剛才有什么稀奇的事兒要說?”

“哦,是這么回事——剛才,我在西院,正同在竹、養(yǎng)先商議周閣老那封信的事,忽然來了個求見的,我一瞧帖子,倒吃了一驚。你猜那人是誰?竟是阮圓海家的一個清客,叫臧亦嘉,余姚人,是個戲曲班子的教習(xí),不知你可認識?幾年前,我在南京見過他一面,差點兒忘記了。這一次,他奉了阮圓海之命,專程到常熟來,喏,給我?guī)磉@一封信?!卞X謙益說著,從袖子里掏出來一封信,放在桌上,笑著說,“阮圓海在信里說什么他也是進士出身,素知忠君愛國的大義,他過去依附魏閹是不得已,也不曾反對東林,全是一篇鬼話!不過,最后那幾句說得倒真切,竟是信誓旦旦,說是‘所不改心以相事者,有如此水!’哈哈,這胡子急著重新出頭,只怕快急瘋了哩!”

柳如是看了一眼那封信,問:“相公同陳家老爺他們商議得怎樣了?”

像忽然咬著一只苦果子似的,錢謙益的表情變得懊喪起來。他緊緊皺著眉毛說:“還沒個頭緒。在竹出了個主意,說是可以利用三月二十八復(fù)社在虎丘舉行大會之機,聯(lián)絡(luò)一幫子人,在會上提出消除門戶朋黨之見,共扶社稷,并作出公議,上達朝廷。本來么,也不失為一策。只是這一次虎丘大會,兩浙的士子估計會來得不少。浙西倒還罷了,浙東的慈溪、甬上那一幫書呆子,卻是難軋得很。何況,你也知道,自從天啟元年,我主試浙江,鬧了那一場公案之后,浙人之于我,已勢成水火,又怎能指望這一次他們肯同我聯(lián)手呢?”錢謙益說完,又連連嘆氣。

柳如是已經(jīng)梳妝完畢。她拿著一根玉簪,在案上輕輕地敲著,說:“阮圓海既然急急地派人送信來,此事看來不像是周相公有心推搪,只怕有幾分真!陳家老爺?shù)墨I策,也是可用的。至于浙人作對,嗯,確實是一道難題。不過……只要他們并非全都主張對阮圓海趕盡殺絕,事情就有可為……”

錢謙益心中一喜,連忙問:“呵,莫非夫人已有良策?”

柳如是搖搖頭。她笑起來:“瞧相公的著急勁兒,只怕并不在阮圓海之下哩!我一個婦道人家,哪能有什么良策?不過閑著無事,我倒是可以替你想想?!?/p>

錢謙益被她打趣,毫不著惱。他喜滋滋地說:“我知道夫人不只是個‘女元龍’,還是個‘女諸葛’,必有奇計妙策,為我分憂!”

這時,紅情和另外一個長得又瘦又小的十二歲丫環(huán)綠意,已經(jīng)把晚膳搬進寢室里來。于是,他們中止了談話,站起來,一齊朝飯桌走去。


[1] 河?xùn)|君是柳如是的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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