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錢謙益與柳如是談話一個月后的一天下午,在遠離常熟數(shù)百里之外的南京城里,一乘兩人抬的轎子,從秦淮河房轉(zhuǎn)出來,匆匆過了貢院,順著熱鬧繁華的街道,一直向西行去。
天氣晴朗。溫暖的陽光從藍澄澄的天空中斜照下來,把左邊一排房屋的陰影,投在寬敞的、青石板鋪成的路面上,投在行人的頭上、肩上;右邊一排店鋪的鋪面,則沐浴在耀眼的陽光里。這些密密麻麻的店鋪,房檐不高,門面挺寬;寫著“綢絨老店”、“京式小刀”、“網(wǎng)巾發(fā)客”、“畫脂杭粉名香官皂”、“川廣雜貨”、“西北兩口皮貨發(fā)售”、“東西兩洋貨物俱全”、“內(nèi)廊樂賢堂名書發(fā)兌”、“萬源號通商銀鋪”等類字樣的招牌,琳瑯滿目。街道上,乘轎子的、跨驢的、步行的人,熙來攘往;來自四面八方的客商,麇集在官廊內(nèi),高聲叫賣,討價還價;門前掛著燈籠、供著時鮮花朵的茶社里,座無虛席,生意興??;酒樓上人聲鼎沸,笙歌盈耳,隨風飄散著哧哧的艷笑和酒肴誘人的濃香……雖然北有“建虜”,南有“流寇”,國家的局面一天亂似一天;江南各府又連年遭災(zāi),“哀鴻遍野”、“餓殍載道”一類的消息不斷風聞;而且南京城里的米價,也漲到了三兩六錢銀子一石,為大明開國以來所僅見。但是,這一切似乎都未曾給這個江南最大的都會,投下一絲一毫的陰影。它依舊是那般容光煥發(fā),巧笑迎人,金迷紙醉……
其實,令人不安的影子也不是沒有——街上的流民乞丐明顯增多了,而且有越來越多的趨勢;米鋪里,因為無人食用,過去很少出售的大麥、蕎麥,現(xiàn)在忽然成了熱門貨,五千錢一石,仍然供不應(yīng)求;酒筵歌席之上,那些嘩笑哄飲的豪客,會因突如其來的一聲悲嘆,而舉座為之失歡;甚至那些并無事實根據(jù)的謠言,也不止一次地使城中的居民們驚慌失措起來……不過,這些看來都無傷大體。正如向巨大的生活漩渦投下了幾片枯葉,雖然多少使人感到慘淡和蕭瑟,但是隨即就被吞沒、被包容,成了這個都市光怪陸離的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一種很自然的色彩,不再引起人們的注目和驚詫了。是啊,天空這么晴朗,春光如此明媚,滿城的柳樹都開始吐芽了——這些被騷人墨客艷稱為“白門[1]秀色”的柳樹,有的已經(jīng)十分古老,其中幾株,也許還是太祖皇帝營建應(yīng)天府城的時候種下的。經(jīng)歷了二百七十余年的漫長歲月,它們依然青青如昔。如果竟然說大明的一統(tǒng)江山不遲不早,偏偏注定就在他們這一輩人的面前徹底坍塌,眼前這無限的繁華將連同這滿城柳色一道灰飛煙滅,這是多么荒唐、愚蠢和不可思議!
是的,這也許就是崇禎十五年早春,南京城里大多數(shù)居民的心理。雖然有關(guān)“建虜”蹂躪京畿和“流寇”暴虐豫楚的消息不斷傳來,但在他們的感覺中,那畢竟是遙遠的、隔膜的。而且,“建虜”一次一次地來,結(jié)果不是一次一次地又退走了嗎?至于“流寇”,更是時起時仆,只怕也成不了大氣候。尤其重要的是,“建虜”也好,“流寇”也好,哪怕僅僅是他們的影子,都從未在南京城下出現(xiàn)過。這說明南京是可靠的、安全的,縱然真有危險,也還遠得很……
然而,也并非一切的人都這樣想。譬如說,正沿著繁華熱鬧的大街匆匆北行的轎子當中,這位默然端坐的青年公子,就完全是另外一種心情。
他名叫冒襄,表字辟疆,是復(fù)社的一位重要成員。他出生于如皋縣一個數(shù)代做官的人家,自幼飽讀詩書,才情早發(fā),加上祖輩、父輩在政界、文壇多年積累下來的基礎(chǔ)以及各種聯(lián)系,當他還很年輕的時候,就受到有影響的父執(zhí)們的稱譽和汲引,在同輩中嶄露頭角;加入復(fù)社之后,名氣就更大了。他今年才三十一歲。如同那個時代絕大多數(shù)的讀書人一樣,冒襄也把科舉入仕,看做人生的根本出路。這些年來,他一直在應(yīng)考鄉(xiāng)試,但都沒有取中,到如今,仍然是一名秀才。不過,無論是同輩還是長輩都毫不懷疑,他之平步青云,飛黃騰達,只是早晚的事。目前,他與桐城方以智、宜興陳貞慧、商丘侯方域并稱為“復(fù)社四公子”。
冒襄受著這些推崇贊譽,事實上他自己也頗為自信,不過,他絕不是那種頭腦容易糊涂的人。憑著這些年來他周游各地的所見所聞,以及與高官顯宦們周旋交往所了解到的情況,他不僅十分清楚國家的局勢已壞到什么樣的程度,而且,他拿這些情況同歷代王朝興亡的歷史對比印證,已經(jīng)不懷疑,大明的江山正處于風雨飄搖的極險境地,隨時都有覆沒的可能。他根本不相信,在這場端倪已露的亡國大禍中,南京城會是一爿能逃過劫難的“樂土”。別看它目前似乎還很安寧、可靠,一旦風暴來臨,那將是一場席卷一切的慘變——“蔽日旌旗,連云檣櫓,白骨紛如雪!”這已經(jīng)是重復(fù)了多少次的歷史圖景。所以,當轎子走在從三山街到內(nèi)橋這一段店鋪更集中、氣象更繁華的街市時,冒襄隔著簾子默默注視著摩肩接踵、嬉笑自若的來往行人,他的眉頭不由得皺得更緊了。
不過,最近冒襄心情陰郁的原因,還不僅僅在于此。發(fā)生在半年前的父親調(diào)職襄陽的那件事,一直在深深困擾著他,使他感到屈辱、痛苦,卻不知道怎樣才能擺脫。冒襄的父親冒起宗,本來在湖南擔任衡永兵備使者,是個不大不小的三品官。去年秋天,冒起宗忽然接到命令,調(diào)他到湖北的軍事重鎮(zhèn)襄陽,擔任總兵官左良玉部的監(jiān)軍。左良玉是臨清人,出身行伍,早年在遼東對清軍作戰(zhàn),以驍勇受東林黨人侯恂提拔。后來在鎮(zhèn)壓農(nóng)民軍的戰(zhàn)爭中,以兇悍殘暴著名,勢力亦日漸增強。他自恃重兵在握,十分驕橫跋扈,連朝廷的命令也不大服從。就在冒起宗接到調(diào)令之前幾個月,襄陽城被張獻忠的農(nóng)民起義軍攻破,督師楊嗣昌十萬火急調(diào)左良玉馳援,可是左良玉為著保存實力,九調(diào)九不至,楊嗣昌絕望之余,畏罪自殺身死?,F(xiàn)在朝廷竟派冒起宗去監(jiān)督他。冒起宗明知左良玉決不會輕易就范,弄不好,自己隨時隨地都有性命之虞,但是格于上命,不敢違抗,只好匆匆赴任。消息傳來,急壞了冒襄一家。尤其是冒襄的母親,日夜哀哭,逼著兒子一定要設(shè)法營救。為了這件事,近半年來,冒襄到處奔走投訴,托人疏通說情,請求朝廷把冒起宗調(diào)離襄陽。到如今,凡是可能利用的關(guān)系,他幾乎都跑遍了,銀子也花了萬把兩萬,可是事情卻有如石沉大海,毫無下文……現(xiàn)在,冒襄又到南京來了。但是他實在不知道,這種請托求告,到底還有沒有作用……
轎子輕微地震動一下,停下了。冒襄驀地驚覺過來。他隔著簾子往外看去,映入眼中的是一道長長的幽靜的街巷,一扇黑漆獸頭銜環(huán)大門,門前踞著一對石獅子。一個年老的門公正坐在臺階前曬太陽??匆妬砹宿I子,他就瞇縫著昏花的老眼,偏過臉來。
在長班拿著拜帖上前通報的當兒,冒襄坐著沒有動彈。這座年深日久,外觀已經(jīng)略微顯得破舊的府第,近半年,他已經(jīng)來過三次了。主人是個溫厚長者,每一次都給予接待,而且答應(yīng)幫忙。冒襄并不懷疑他的善意和許諾,不過,由于種種緣故,事情尚未辦成。自己再三再四地上門催問,會不會使主人感到為難和不快?會不會出現(xiàn)在類似情況下常常會遇到的那種難堪的場面?這種顧慮,冒襄上轎之前就有過,此刻又重新變得濃重起來。他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多年來生活上的順境,使他習慣于別人的禮遇和褒揚,哪怕是一個輕視的眼色,一句暗示的諷辭,都會令他氣惱、難受,心里老半天不舒坦……
“啟稟少爺,主人有請!”長班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
冒襄怔了一下,才聽清這句話。他松了一口氣,點點頭,等轎夫打起簾兒,就微微弓起腰,走下轎來。
他是一位異常俊美的儒生,中等身材,衣飾雅致,風度瀟灑。他先站在轎旁,轉(zhuǎn)動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矜持而又冷淡地向周圍打量了一下,這才不慌不忙地朝大門右側(cè)那扇便門走去。
“我家老爺請相公書房相見?!币呀?jīng)在門前迎候的門丁行著禮說,隨即引著冒襄,經(jīng)過門廳,從天井里向右一拐,進了一道小門,沿著回廊曲曲折折地走了一陣,來到一處幽靜的庭院。庭院里,是一明兩暗的三開間書房;沿著墻根蒔著些花木,西邊角上還有一方水池,圍著碧瓦欄桿,池中立著兩片姿態(tài)奇古的石山,綠竹森然。冒襄無心細看,他匆忙地整理一下衣巾,等院子通報之后,就低著頭,拱著手,放輕腳步,從院子揭起簾子的那扇門走了進去。
南京兵部尚書熊明遇,已經(jīng)在屋里等著他了。
熊明遇是個須眉皓白的矮胖老頭兒,圓圓的、常帶微笑的臉上,有一種樂天知命的神氣。他是萬歷二十九年的進士,做過幾任京官,也不止一次遭到貶謫和罷免。大半生的宦海沉浮,已經(jīng)磨掉了他的一切棱角。他最得意時曾做到北京的兵部尚書。十年前,崇禎帝嫌他辦事糊涂,革了他的職,直到最近才重新起用,但也無非是讓他到南京來坐冷板凳。南京在明代,曾經(jīng)是開國初年的首都。直到永樂十九年,明成祖朱棣為了抵御北方蒙古族的進攻,才把首都遷到了北京。遷都后,南京原有的一套中央機構(gòu)形式上仍然保留,稱為“留都”。除了沒有皇帝外,也同北京一樣有皇宮,有吏、戶、禮、兵、刑、工等六部,還有國子監(jiān)等其他部門。不過,北京的六部有實權(quán),所有的事情都集中在北京辦;南京的這些官只是閑職,雖然地位很高,但是國家大事輪不到他們拿主意。他們多是一些政治失意,或者被認為年老無用的人。熊明遇也屬于這一類。不過,這老頭兒倒是個好好先生,同復(fù)社一班年輕士子也很談得來。在冒襄請托的人當中,他是屬于真心愿意幫忙的一個,所以冒襄這次到南京,首先就來拜訪他。
冒襄撩起直裰的下擺,雙膝跪倒,叩下頭去:
“老伯在上,小侄給老伯請安!”
“啊啊,賢侄,何必多禮!”熊明遇滿臉堆笑,趨前一步,把冒襄扶起來。兩人重新作揖之后,熊明遇做了一個讓坐的手勢,便移動著肥胖的身體,向朝南的一張鋪著錦褥的紫檀木炕床走去。
冒襄有禮貌地挨延著。等熊明遇坐定之后,他先告了坐,這才在對面的一張硬木如意椅上坐下來。
以往,熊明遇這當兒就會立即開始寒暄??墒墙裉?,不知什么緣故,直到家人送上茶來之后好一會兒,熊明遇仍然只管默默地、小口地呷著茶,甚至沒有看客人一眼。冒襄心里又不安起來:莫非主人對自己的不斷來訪已經(jīng)感到膩煩,甚至討厭,只是格于情面,才不得不勉強接待,所以故意擺出這樣的臉色,好讓客人自覺難堪,知趣而退?頓時,屈辱羞慚的感覺涌上心頭,冒襄的臉又紅了。他暗暗打定主意:稍坐片刻,就起身告辭,并且絕口不提請托的事。他覺得,惟有這樣,才能多少保持自己的尊嚴,也等于告訴主人,這只是一次純粹出于禮貌的例行拜謁,客人本無他求,擺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其實沒有必要……
“哎,賢侄,這一向,你是怎么回事啊?”熊明遇開口了,語氣是隨便的、愉快的,“怎么許久都不來啦?還有定生、朝宗他們也不來,莫非討厭我糟老頭兒啰唆不成?”
“啊,不敢!只因小侄不來留都已有兩月,以致久疏趨候,更兼百事纏身,音書亦稀,不知竟辱老伯掛望,不勝悚愧,尚祈恕罪!”冒襄拱著手回答。
熊明遇點點頭:“這就是了。我說呢,我這老朽可沒得罪你們復(fù)社,怎么一個一個都不見影兒了?拋撇得我老頭兒好不冷清!”他繼續(xù)用開玩笑的口吻說著,同時熱切地瞅著冒襄,仿佛在撫慰他:別喪氣,小老弟,我很喜歡你,你來了我真高興!
“定生、朝宗他們也是前幾日才回到南京來。還有,太沖也來了?!?/p>
“太沖?”熊明遇捋著白胡子,微微仰起腦袋,“莫非就是故世了的余姚黃公尊素的令郎,名叫宗羲的?嗯,知道,知道!”
“太沖兄雖身在江湖,卻心憂國事,近日頗思將數(shù)年潛研默討之所得,著為一論,上書朝廷。又欲于秉筆之前,與海內(nèi)賢達,廣為奉商。老先生泰山北斗,望重群倫,且久贊中樞,倘能于報最之余,賜以教言,尤為太沖所深望呢!”
“噢,不敢。倒是我學生甚欲一聆太沖兄之匡濟宏謀。他既來了,就煩賢侄務(wù)必請來一見?!?/p>
“老伯傳喚,小侄想太沖必定是欣喜趨謁的?!泵跋逵止爸只卮稹?/p>
現(xiàn)在,他的心情漸漸松弛下來?!班?,主人看來不像是討厭我。”他想,于是對這位身為高官顯宦、脾氣卻好得出奇的老世伯,忽然變得感激和親近起來。
二
熊明遇瞇縫著眼睛笑著,也在打量冒襄。這位年輕士子雖然來訪的次數(shù)不多,給他的印象卻很好。冒襄的俊美溫文、謙恭儒雅,他有求于人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羞赧和不安,都令熊明遇感到滿意,對他另眼相看。熊明遇同復(fù)社的士子們雖然時有接觸,外間甚至把他說成是復(fù)社的后臺之一,不過,老頭兒對于這班年輕人那種鋒芒畢露、激烈好名的行為舉止和處事態(tài)度,卻頗不以為然。特別是他們肆無忌憚地議論朝政,譏評人物,得罪的人越來越多。熊明遇擔心這樣鬧下去,總難免有一天要闖出禍來。他知道無法勸說他們,所以近一兩年,已經(jīng)采取了逐漸疏遠的態(tài)度。他覺得在這一點上,冒襄與他的社友們不同,這個年輕人端莊穩(wěn)重,沉得住氣,也比較聽話,正合于自己此時此地的心境。
熊明遇今年六十六歲了。十年前,當他從官宦生涯的高峰跌落下來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明白,這一生的好運氣,算是到此為止。他早就看出來,年輕的皇帝是一位獨斷多疑、刻薄寡恩的人。自己這種一團和氣,事事想當老好人的性格,絕不會得到皇上的歡心。崇禎五年,他僅僅因為說錯了幾句話,觸怒了皇帝,就被勒令“解任候勘”,最后落得個削職還鄉(xiāng)。事隔多年,如今又被重新起用,熊明遇心里明白,無非是朝廷臨時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才讓他出來頂替一下,別說想重新回到昔日的位置上去根本不可能,就是現(xiàn)在這張南京兵部尚書的冷板凳,也說不上能坐多久。好在他樂天知命,抱定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宗旨,日子過得倒也蠻愜意。不過,他卻沒有失掉保護自己的本能,同大多數(shù)正在地位和權(quán)勢的斜坡上向下滑落的老官僚一樣,他對于官場上的同僚們往往懷有一種隔閡和戒備的心理,就像一只行動遲緩但感覺仍然清醒的老貓,時刻都在提防著同類的鬼臉和算計。盡管有時候他的應(yīng)酬也很忙,可是內(nèi)心是孤獨而寂寞的。在這種情況下,他喜歡同一些尚未涉足官場的年輕士子們交往,找他們談?wù)?,聽聽他們對時局的看法,接受他們對自己的趨奉的敬意,這往往能使他獲得一種快樂和滿足。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卻不想因此惹來橫禍,以致把身家性命都賠上去。他記住了十年前的教訓:更謹慎一點做人沒有壞處。所以,最近他對復(fù)社成員的接待,已經(jīng)變得更有選擇,說話也更加小心。復(fù)社的年輕頭兒如陳貞慧、侯方域等人覺察到了這一點,漸漸便不來了。
剛才,冒襄跨進屋子的時候,熊明遇正苦苦思考著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是前幾天去牛首山春游的路上,才在他的腦子里突然清晰、尖銳起來的。這個念頭一經(jīng)揭示,竟變得如此狂暴、可怕、無情,以至他幾乎再也無法平靜下來。他很想找一個人來商討一下,但是問題的性質(zhì)非比尋常,必須十分慎重。他打算找一個飽學卓識,具有政治頭腦,而且是可靠的、與自己并無利害沖突的人。冒襄的突然來訪,正合他的心意,這便是他特別高興接待冒襄的原因。
“嗯,賢侄來往各地,最近,可聽說什么新聞?”熊明遇換了一個話題,問。
“這……也并無特別新聞。老伯想亦知道,各地的災(zāi)情愈加重了。山東、河南不必說,此二地已成鬼蜮世界,到處以人肉為糧。聽說雖至親好友,亦不敢輕入人室。安分守己之家,老少男女,相讓而食;強梁者,搏人而食;甚至有父殺其子而食……臨清米價漲至二十四兩銀子一石;即如江南各府縣,號稱富庶之蘇杭二州,去歲以來,亦餓死居民無數(shù)。每日移葬郊外者,絡(luò)繹于道。杭州太守劉公是汴梁人,于是便有好事之徒,改古詩以為諷刺……”
“噢?怎么說?”
“這——也無非是些輕薄無根之語,徒逞口舌之快,安知不是有誣長上。”
“但說來聽聽不妨?!?/p>
“是!聞得是改的南宋林升‘山外青山樓外樓’一詩,道是:‘山不青山樓不樓,西湖歌舞一時休,暖風熏得死人臭,還把杭州送汴州!’”
熊明遇聽了,點著頭沒有做聲。這兩年,江南各府災(zāi)情嚴重是事實。但他認為,主要原因還是天時不正造成的,況且各衙門正在設(shè)法賑濟,然而,立即就出現(xiàn)這種意圖煽惑的歌謠,把矛頭指向了府尊,足見民心之可慮。這樣一想,熊明遇的憂慮心情又增加了幾分。
“還有,聽說松山已經(jīng)失陷了?!泵跋逡娦苊饔霾槐硎緫B(tài)度,猜想是他對那首詩感到不悅,便換了話題。
“松山尚未失守。”熊明遇搖搖頭,口氣很肯定。他的消息自然是準確的。不過,雖則如此,熊明遇也并不認為松山能守得住。甚至毋寧說,近日來困擾著他的那個可怕的問題,多少正與松山的戰(zhàn)局有關(guān)。他看了看冒襄,解釋似地說:“洪經(jīng)略尚在死守孤城,建虜以傾國之師,圍攻數(shù)月,至今未能得逞。不過,”他皺起眉頭,“倘使諸鎮(zhèn)的援兵繼續(xù)徘徊不進,松山的陷落,只怕也是遲早而已?!?/p>
冒襄對主人已經(jīng)不再存有猜懼之心。聽說松山并未陷落,他精神不禁為之一振。但主人接下去的話,又使他頗為泄氣。有片刻,他很想說:“對于此等貪生畏死、誤國誤民之輩,朝廷就當嚴加懲處,以儆效尤!”可是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不錯,要是在一年以前,他或許可以問心無愧地這樣大聲疾呼??墒侨缃?,他替父親奔走求告,請求調(diào)離剿“賊”的前線襄陽,在別人眼中,又何嘗不是貪生怕死的行為呢!
“以往建虜數(shù)度入寇,蹂躪京師,而終于不敢久留,全仗山海關(guān)遏制其后。而松山、錦州乃是山海關(guān)之屏障,二城一旦不守,虜騎便可直逼關(guān)前,倘有不測,京師岌岌可危了!”熊明遇繼續(xù)說。
“難道馳援諸鎮(zhèn)當中,竟無一忠義敢死之人,肯奮然而前,直攖犬羊之鋒,以解松山之危乎?”冒襄終于還是忍不住,憂形于色地問了一句。
熊明遇望了冒襄一眼,又沒有做聲。因為目前的事實就是如此,令他無從解說。此外,他還不完全同意冒襄的說法,似乎松山陷落之最終不可挽回,責任就在馳援諸鎮(zhèn)。熊明遇明白,造成這場慘敗的原因和背景要復(fù)雜得多。譬如說,當初如果不是皇上密詔洪承疇速戰(zhàn)前進,以解錦州之圍,兵部也不一再催戰(zhàn),而是堅持洪承疇最初采取的步步為營、以守為戰(zhàn)的方略,形勢可能就會大不相同?,F(xiàn)在到了主力精兵全軍覆沒以后,再讓馳援諸鎮(zhèn)以羸弱之師,去進擊建虜乘勝之眾,正不啻驅(qū)群羊入于虎口,除了徒然送死之外,其實無濟于事。不過,這已經(jīng)關(guān)涉軍事機密,而且直接觸及皇上的個人威信,熊明遇覺得不便、也不敢同這位年輕士子深談下去。所以,他只是含糊地搖搖頭,就把話題從松山的戰(zhàn)事移開了。
“建虜固然可慮,但本朝心腹之患,只怕實在流寇?!彼掏痰卣f,胖圓的臉上現(xiàn)出深深的憂慮神色。像當時相當一部分官僚士紳的看法那樣,在熊明遇的心底里,其實覺得關(guān)外的清兵雖然可怕,至少還可以通過議和輸款,求得一個時期的茍安。但是,面對變得越來越強大的農(nóng)民起義軍,他們卻感到束手無策。不管是用“剿”還是用“撫”的辦法,都已經(jīng)越來越不奏效。農(nóng)民軍就像一股剛猛無情、飄忽不定的旋風,沖決一切,掃蕩一切,正在從王朝大廈賴以矗立的最底一層、也是最根本的一層的基礎(chǔ)上,不折不撓地破壞著、轟擊著,使他們這些高高在上的老爺們也已經(jīng)很分明地感到大地的劇烈震動,聽到殿基塌陷、梁柱摧折的可怕聲響,以致心驚肉跳,再也無法安枕。事實上,自上一年以來,位于河南的重鎮(zhèn)開封,就一直受到以李自成為首的農(nóng)民軍的猛烈進攻,幾乎失陷。現(xiàn)在李自成雖然暫時解圍而去,但隨時隨地都可能卷土重來。至于以張獻忠為首的另一支農(nóng)民軍,則同革里眼、左金王等部聯(lián)合起來,正在鳳陽府境內(nèi)橫沖直撞,摧州陷縣,殺死守官。最近一次,竟攻下了離南京不遠的盱眙。他們的圖謀已經(jīng)很清楚,就是準備打過江南來?,F(xiàn)在熊明遇雖然一面全力防備,但另一面卻不知道明早一覺醒來,周圍的世界是否還會是今天這個樣子。正是這樣一種焦慮,近日來把熊明遇弄得不寒而栗,苦惱不堪。他猶疑了一下,終于壓低聲音問:
“賢侄,依你之見,大明中興,尚有希望否?”
“哦,老伯是說——”
“嗯,嗯!”熊明遇不等冒襄說完,就急急忙忙地點著頭,還做了一個手勢,仿佛害怕他說出那個可怕的字眼似的。
冒襄沉吟了一下,謹慎地說:“老伯所慮,小侄亦曾想來。只是淺陋之見,恐怕……”
“哎,賢侄只管直抒所見?!?/p>
“是!”冒襄應(yīng)諾著。他低下頭去,沉默了片刻,這才開口:“小侄冒昧胡言,請老伯指教。時至今日,此事只怕已在兩可之數(shù)!”他頓了頓,似乎要增加這句判斷的分量,“其間大患,自然在于建虜與流寇。建虜自天啟元年以來,以沈陽為巢穴,內(nèi)修制度,外行侵伐,十余年間,已骎骎然雄有遼東以北廣袤之地;且東降朝鮮,西收蒙古,羽翼之勢已成。彼對我朝佯示就撫之意,實則鷹揚虎視,無日不圖南進。天啟七年至于今,已三度入寇,京畿以及燕、趙、齊、魯之地,悉遭蹂躪,殺掠極慘。如今更舉傾國之師,專攻松、錦,其意在奪取山海關(guān)甚明。山海關(guān)為京師門戶,虎狼之心,意欲何為,實已昭然若揭!至于流寇,崇禎元年,賊眾不過萬數(shù),地不出陜西一境,而且各股不相隸屬;七年之后,已經(jīng)居然擁眾二三十萬,擾地遍及秦、晉、川、楚,然官軍尚能制之。爾后兇歲連年,饑民大起,兼之朝廷剿撫之策不定,遂致賊勢蹶而復(fù)振,日漸坐大,竟成今日難以制御之局面。且闖、獻二賊,尤為悍猾而強,狂悖之志,曾不下于建虜,令人可驚可慮。況且——”冒襄說到這里,微微嘆了一口氣,“自古以來,未有國亂于內(nèi)而能攘夷狄于外者。時至今日,國勢之危殆,實為歷代所罕見。朝廷倘不急圖良策,中興之業(yè),只恐終難有望!”
冒襄說完了。他謙恭地垂下頭,等待主人的指教。但是熊明遇卻呆呆地坐著,老半天不做聲。不錯,這一番話的內(nèi)容,他也曾經(jīng)零零碎碎地想到過,可是此刻從這位年輕士子的口中,用如此清晰尖銳的語言說出來,仍然使他的內(nèi)心受到很大震動。有片刻工夫,他的眼前仿佛出現(xiàn)一幅國破家亡的可怖圖景:京師的城門紛紛失守,紫禁城里外燃起沖天大火,禁衛(wèi)軍和內(nèi)侍作鳥獸散?;噬蠙M刀殉國,百官或死或走或降。而他,熊明遇,自然也要一死以報國恩,這似乎是無可選擇的??墒撬€有一大群妻妾兒女,到時他也許不忍心讓他們?nèi)几约喝ニ?,那么就會有人活下來,結(jié)果命運卻極為悲慘……啊,他們將會怎樣呢?被殺戮、拘系、蹂躪、凌辱,最后淪落街頭,成了賤民、妓女、乞丐!這種可怕的懸想把熊明遇壓得透不過氣來,他動彈了一下,想擺脫這種重壓,結(jié)果只是把身子縮做一團,瞪著驚恐的眼睛,喃喃地問:“那么,那么賢侄有何救時良策?”
“啊,只怕說出來更不足污老伯清聽了!”冒襄抬起頭,看著主人,謙遜著說。他早已等著有此一問,以便把自己的政見向這位德高望重的前輩陳說出來。冒襄同熊明遇畢竟不一樣,雖然他清楚地看到國勢的危殆,敏銳地嗅到了亡國氣息的臨近。但是在他的年輕、強健的心里,卻未始不覺得這也是一種機會,正好借以試一試自己的本領(lǐng)和力量,畢竟他還從未加以試驗過!何況許久以來,冒襄就認為,國事之所以弄到這個糜爛的局面,主要還是由于主持朝廷大計的,大多是一些庸懦之材的緣故。所以,雖然多少覺察到主人的神氣不對,但當他開始回答詢問時,仍然情不自禁地用了一種幾乎是興奮的、而且多少有點賣弄的語氣:
“以小侄愚見,當今之世,風俗陵夷,廉恥道喪,積弊之多,多于牛毛。若就其中一枝一節(jié)而改革,徒然虛費時日,而難見效用。實不若以天雄、大黃之猛劑,治其根本。根本一清,枝節(jié)便不難改治。所謂根本,無非是正風俗,嚴紀綱。風俗正,則積弊消;紀綱嚴,則君信立。積弊消,君信立,則民不易為亂。雖有少數(shù)不逞之徒,亦無所施其煽惑之技。如此,則國內(nèi)可定。國內(nèi)定,朝廷便可專力而東向,建虜雖強,不足慮也!雖然,此理說來極尋常容易,惟真正施行,又極不容易。其中用人一事,實為一切之關(guān)鍵。用不得其人,雖有良法美意,亦終因重重捍格,寸步難行。故朝廷倘欲求治圖強,須得痛下決心,進君子,斥小人。知其為小人者,雖處廟堂之高,亦必斥而去之;知其為君子者,雖居江湖之遠,亦必求而進之。務(wù)使舉國上下,正氣伸張,人才得用。如此,中興可指日而待矣!”
冒襄越說越興奮。他的聲音高起來,雙頰現(xiàn)出激動的紅暈,眼睛也在炯炯發(fā)光,同剛才進來的時候相比,仿佛換了一個人。
熊明遇仍舊蜷曲著身子,一動不動地坐著,神情顯得愁苦而呆滯,先前臉上那種樂天知命的神態(tài),已經(jīng)看不見了。他默默地聽著冒襄的熱烈陳說,高談闊論,并未能夠排除他心頭的重壓。誠然,這位年輕士子的見解不失為堂堂正理,但國家的局面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要加以實行簡直是不可能的。就拿用人一事來說,長期沿襲、繼承下來的習慣,以及各種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恰似一棵百年老樹,盤根錯節(jié),早已形成了異常頑固死硬的格局。要改變它,真是談何容易!弄不好,改革者就會反招其禍。倘若用強力加以改變,只會加速這株老樹的傾倒死亡。為今之計,惟有盡量不要觸動它,至多也是剪除一些實在無法保留的枝椏,對于其余則盡可能維持、包容,以求得在狂風暴雨中能同命共濟。這樣,或許還能茍延殘喘……不過,熊明遇最近越來越覺得自己是正在過去的人,思想、精力和記性都在一天天衰退。他對于自己的看法也沒有那種自信了?!耙苍S,我確實老邁無能了,這些年輕人才氣縱橫,說不定真有辦法把國家從絕路中解救出來?瞧,他們一個個都很有一套,而且信心十足……”這樣一想,他似乎產(chǎn)生了一線希望,于是打起精神,專注地側(cè)著耳朵,期待冒襄說出更加具體的、切實可行的辦法來。
可是,冒襄已經(jīng)說完了。
“嗯,就是這些?”
“是的,小侄冒昧胡言,敬請老伯指教!”
“哦……賢侄所言,自是堂堂正理。不過——”熊明遇沉吟了一下,“老夫尚欲更有請教。譬如,目前饑民盈野,軍餉不繼,富室囤積居奇,奸人乘機煽惑,這些都適足資亂,未知計將安出?”
這幾點,正是目前江南地區(qū)的突出問題,也是日夜困擾著熊明遇、使他大感頭痛的問題。所以,他特意點出來,滿懷期望地盯著冒襄,等待他回答。
“這……也并非沒有辦法,”這一次冒襄顯然沒有準備,他變得有點猶疑,臉也開始微微漲紅起來。不過,只一瞬間他就恢復(fù)了自信,依然用堅定的口吻說:“不過,當今積弊,又何止此數(shù)端!小侄愚見,仍以為與其一枝一節(jié)求治,實不若治其根本。本正源清之后,旁枝末流之積淤污濁,便可一并蕩滌而去。否則今日除之,明日復(fù)生,終難有效!”
熊明遇不做聲了。他垂著眼睛,感到失望,“到底只是個書生,徒有空論!”他想。室中寂然半晌,熊明遇終于苦笑了一下,開口說道:“賢侄所言,不無道理,只是知易行難,古今如此,賢侄想亦深知。我是老朽無用了,今后祖宗二百七十年的基業(yè),就寄托在爾等一輩的肩上。望爾等少年英俊,各展高才,同心戮力,匡扶社稷,克成中興大業(yè),上報君父之恩,下安黎民之望。如此,則天下幸甚,老夫幸甚了!”
冒襄連忙站起來,拱手當胸,恭恭敬敬地說:“老伯訓誨,小侄謹志不忘!”
“嗯,坐、坐。”熊明遇隨便做了一個手勢。冒襄重新坐下之后,熊明遇沉默了片刻,才又開口說:“有一件事,差點兒忘記告訴賢侄——數(shù)日前,京里周閣老有信來,說是賢侄上呈朝廷的救父萬言書,他已經(jīng)知道了。令尊調(diào)離襄陽一事,已無干礙,邸報不日可下?!?/p>
冒襄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這消息來得太突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以至一剎那間,他疑心自己聽錯了。他的呼吸急促起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老伯是說,是說……”
“我給賢侄道喜吶!令尊調(diào)離襄陽,只是日內(nèi)之事了?!?/p>
冒襄“啊”的一聲站起來,激動地向前跨了兩步,忽然又自覺失態(tài)似地站住了。他慚愧地微笑著,不勝感激地望著熊明遇,臉上現(xiàn)出興奮、狂喜的神情。忽然,他跪倒地上,向主人叩下頭去。
“哎,賢侄,不必如此,不必如此?!?/p>
可是冒襄仍舊叩了一個頭,又一個頭,直到自己認為叩夠了,這才躬身站起。
熊明遇無可奈何地搖著腦袋,等到冒襄爬起來的時候,他也就跟著站了起來。
“有了消息,賢侄便該早點回家報個信,免得令堂倚閭掛望。”他信口提示著,接連打了兩個呵欠,神情頓時變得委頓下來。雖然冒襄還在不斷說著感激的話,可是熊明遇仿佛聽見,又仿佛沒有聽見。他“嗯,嗯”地答應(yīng)著,竭力地睜大眼睛。直到冒襄終于告辭出門,沿著花樹掩映的回廊,走得看不見了,熊明遇還怔怔地站在階前?!啊?,應(yīng)當叮囑他,絕不能把這次談話張揚出去,否則只怕彼此都不便……”他模模糊糊地想。
驀地,熊明遇清醒過來。他定了定神,有片刻工夫,拿不準主意:該不該派人把冒襄追回來?可是隨后就拋開了這個念頭。因為先前壓迫著他的心頭的感覺,又重新出現(xiàn)了。在這種越來越巨大而且沉重的壓力面前,其余的顧慮似乎都微不足道,無關(guān)緊要,甚至是沒有意義的了。
“唉,怎么好,怎么好?”他喃喃自語,絕望地仰起臉,久久注視著不遠的屋脊上,那一只突出在夕陽之中的、變得血一般鮮紅的鴟吻。一會兒,太陽落下去了,鴟吻也恢復(fù)了原來灰暗的顏色。熊明遇頹然垂下白發(fā)稀疏的腦袋,慢騰騰步下臺階,開始繞著庭院漫無目的地徘徊起來。
三
蜿蜒貫穿于東水關(guān)和西水關(guān)之間的十里秦淮,是南京城里最熱鬧繁華的一條河道,也是江南首屈一指的綺靡浮華、酒色征逐的銷金窟。這里有著最繁華奢費的妓院,最舒適優(yōu)雅的住宅,最富麗堂皇的酒樓和最出色的戲班子。雖然緊靠著秦淮河北岸,就是莊嚴肅穆的應(yīng)天府學宮和科舉的考場——貢院,可是,這絲毫也不影響秦淮河那花天酒地、紙醉金迷的氣氛,而且不如說,正是虧了那一班飽讀詩書而又自命風流的圣人之徒的熱心參與,才使得這醉生夢死的十里秦淮,平添了許多特殊魅力和奇異的色彩。
的確,秦淮河也自有它的非凡之處,別的不說,光是那一彎碧瀅瀅的、閃爍著柔膩波光的流水,以及沿河兩岸,那一幢挨著一幢的精致河房,就足以令人著迷了。這些河房,大都是有著短短的圍墻的獨家院落。里面的房舍,不論規(guī)模大小,全都裝飾著雕欄畫檻、珠簾瑣窗。講究一點的,還在院子里鑿池植樹,壘石栽花。每一所河房,都有一個帶欄捍的露臺,伸出水面,供人納涼消夏,賞景觀燈。河房的主人,有安享清福的名公巨卿,有不愁衣食的高人雅士,有艷名遠播的當紅妓女;但大多數(shù)河房,卻是用來出租的。河房的主人經(jīng)常變換,從在職官員、宮中太監(jiān)到一般富戶商人都有,他們看中秦淮河的優(yōu)越環(huán)境,購置河房,出租牟利。雖然租金十分昂貴,但過往的公子王孫、富商豪客,仍然趨之若鶩。他們在這里會友、接客、談生意、論詩文,自然,也還要縱酒、豪賭、狎妓、看戲,想出種種方法享樂,把著名的六朝金粉地最浮艷奢華的這一角,舞弄得更加花團錦簇,五光十色。
當冒襄在他下榻的桃葉河房前下了轎,興沖沖地走進院子的時候,家人冒成——一個干凈伶俐、體格健壯的中年漢子從屋子里匆匆迎出來,后面還跟著兩個年輕的長班。
“大爺,你回來啦!”冒成和兩個長班側(cè)身站過一旁,拱著手問。
冒襄點點頭:“嗯——拿二兩銀子打發(fā)轎班。趕快進來,我有事吩咐你。”他一邊說,一邊腳步不停往屋里走去。
一直走進起居室,冒襄才停住腳。他習慣地在花梨木炕床上坐下,立即又站了起來,漫無目的地轉(zhuǎn)了一圈,瞅了瞅門外,焦躁地皺起眉頭。當冒成輕快、有力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時,他就迅速地轉(zhuǎn)過身去。
“嗯,可曾有客來訪?”他照例地問。
“吳次尾、陳定生兩位相公方才來過,等不及少爺,他們就說先去了,請大爺隨后過去?!泵俺纱怪终f。
冒襄漫不經(jīng)心地點點頭——今天晚上,吳應(yīng)箕、陳貞慧、侯方域、黃宗羲、梅朗中、張自烈等幾位要好的社友事先約定,要在舊院名妓李十娘家的寒秀齋擺酒,替冒襄接風洗塵。剛才吳、陳二人來訪,大約是想同他會齊了,一道前去。
“你記著,”他興沖沖地說,“明兒一早——今晚怕來不及了——你到船行定一條船,趕在明天晚上,最遲后天一早,我們就回如皋去!”
“啊,回如皋?”
“對,事情有眉目了!”
“哦?”
“蠢材!”冒襄的眼睛閃著興奮的光芒,“老爺調(diào)出襄陽的事,快要辦成啦!”
“啊,朝廷開恩啦?”冒成驚喜地問。
“嗯……”
“哎呀,謝天謝地!”冒成把腦門一拍,由衷地歡呼起來。這個冒成,本是冒襄父親跟前的一名仆童,姓張,由于為人乖覺,辦事忠心,頗得主人鐘愛,被收作心腹,并改姓冒。以往冒起宗到外地做官,總要帶上他。三年前冒起宗看見兒子名氣大了,經(jīng)常要外出應(yīng)酬交際,身邊缺個得力的使喚,才讓冒成跟了冒襄。這半年來,冒成為著老主人的事跟隨冒襄四處奔走,著實出力不少。現(xiàn)在忽然聽說事情真的辦成了,他高興得簡直手足無措。
“哎,那——我們什么時候去接老爺?”他急不可待地問。
“這倒不用忙。不過,也快了!如今,我們要趕快回如皋去,向老夫人報信,免得她日夜盼望——啊,辦成了,總算辦成了,哈哈!”冒襄開懷地笑著,大步走向窗前,把臨河的一扇窗子推開。微冷的、新鮮的氣流立即傾瀉進來。冒襄愉快地舒展了一下胳膊,用力做了幾個深呼吸。“多奇怪!”他想,“這一次,我本沒打算來南京,結(jié)果不知為什么,還是來了。若留在常州,就什么消息也得不到了!冥冥中像是有神靈指點似的!”
冒成正在拭著發(fā)潮的眼角,他低頭想了一下,認真地說:“必定是大爺一片孝心,感動神明了!便是小人向常也叨念:像老爺這般忠心為國,老太太這般樂善好施,加上大爺這般敬上惜下,真是一門忠孝。老天爺怎能不保佑?到底是今日應(yīng)了!可知天道報應(yīng),原是分毫不爽的!”
冒襄慢慢地點著頭,現(xiàn)出深思的神情。隨即,他又笑起來:“哎,你還呆著干什么?快,拿酒來啊!”
“酒?”
“嗯,就把那瓶‘太禧白’拿來,我要喝一杯,你也喝!”
冒成很快就把酒拿來了。他替冒襄滿滿地斟了一杯,恭謹?shù)卣f:“大爺是該喝一杯慶賀這喜事。不過這等名貴的東西,小人福薄,卻不敢生受?!?/p>
“怕什么!”冒襄一揮手,“讓你喝你就喝!這大半年,你跟我東奔西走,也著實辛苦。如今事情辦成了,也有你一份功勞!來,快喝!”
冒成被催逼不過,只好又斟了一杯——卻只得七分滿,先謝了賞,雙手捧著,誠惶誠恐地喝干了。冒襄這才哈哈大笑,放他去了。
冒襄自己一連干了兩杯,隨后又把酒杯斟滿。他端起酒,向著窗外,一手叉著腰,瞇縫起眼睛,興致勃勃地眺望起秦淮河上的燈火來……
冒成說得不錯,冒襄確有一個為人所稱羨的家庭。他的家有著高門甲第的豪華,卻沒有許多富貴之家的那種復(fù)雜齷齪的糾紛瓜葛。家中雖說仆婦成群,但真正的骨肉之親,卻只有六口:一位慈和溫厚的母親,一位安分守己的年輕庶母,加上賢淑淳良的妻子和一個才滿三歲的兒子;此外,就是冒襄和父親。父親長年在外面做官,父子兩人難得見面,即使見了面,彼此也情意相投,不存在隔閡。尤其難得的是,無論父親還是母親,對于冒襄的行動都很少干涉;對于他的花費揮霍也從不過問。與其說這是溺愛獨生的兒子,毋寧說是完全信任他,尊重他。為了這個緣故,冒襄很愛重自己的家庭,特別是對雙親懷著深深的感激之情。他由衷地覺得,自己只有恭謹敬誠,恪盡孝道,才能報答父母的深恩于萬一。所以,去年秋天,他接到父親調(diào)職襄陽的消息后,雖然也為難和猶豫過,覺得自己作為復(fù)社的一位年輕領(lǐng)袖,平日與社友們悲歌慷慨,以天下為己任,如果為著將父親調(diào)離“剿賊”的前線,自己公開出面奔走,會不會招致別人的譏笑和非議?對自己在社里的威信,會不會有什么影響?可是,當他一想到父母對自己恩義深重,就立即覺得責無旁貸了?!鞍ィ瑹o論如何,我不能眼看著父親去送死!眼下旁人愛怎么想怎么說,一概隨他去吧,反正,我總有辦法向他們證明,冒襄絕非欺世盜名、貪生畏死的懦夫!”半年前,他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提起筆來,寫了一封情辭哀切的萬言書,書中力陳父親秉性耿介剛直,不會與同僚合作,擔任監(jiān)軍,不但于戰(zhàn)局無益,反而可能把事情弄糟。他懇請朝廷哀憐自己作為獨生兒子的悲苦心情,將冒起宗調(diào)任他職。這封書上呈朝廷之后,接下來冒襄就開始了緊張的活動——變賣家產(chǎn)、送禮打點、求人疏通……“哎,如今總算有了結(jié)果,母親知道這個消息,不知該有多高興呵!”冒襄望著暮色之中漸次閃現(xiàn)的越來越繁密的燈火,又感嘆又喜歡,并且再一次微笑起來。他開始想象家里的人聽到這個消息之后興高采烈的情景……
這當兒,冒成已經(jīng)把洗臉水端來了,一套出門赴會用的干凈衣巾,也整整齊齊地擺在椅子上。他輕聲呼喚:
“大爺……”
冒襄回過頭來,隨即想起今晚李十娘家的聚會,便點點頭,爽快地放下酒杯,走過去。他先除去方巾,又把直裰脫下,都交給了冒成,然后雙手捧起一掬水,俯下臉去,讓散發(fā)著薇露清香的潔凈的水同皮膚接觸。頓時,一股說不出的舒爽愉快的感覺直透心脾,他不由得呻吟起來。冒成在旁邊聽見,倒吃了一驚,只當是水太熱了。后來,看見小主人并無表示,才放下心來。
這樣反復(fù)掬洗了幾次之后,冒襄才絞干臉帕,不慌不忙地擦起臉來。他仔細地、使勁地擦著,這半年多來洗不凈的仆仆風塵,以及臉上所蒙受的恥辱和羞慚之色,仿佛都要在這一番拭擦當中統(tǒng)統(tǒng)清除掉……
“嗯,吳次尾相公他們剛才來,還說些什么?”當臉洗得差不多的時候,冒襄忽然問。
“哦,也沒說什么,就是請大爺早點過去,說有事商量?!泵俺稍缬袦蕚涞鼗卮?。
冒襄明白朋友們所說的“事”是什么。他不再追問,開始在心里盤算起今晚同社友們的聚會來。今天是三月初七,還有大半個月,也就是三月二十八,復(fù)社要在蘇州虎丘舉行建社以來第四次大會。吳應(yīng)箕已經(jīng)事先通知他,今晚的聚會,就是要最后再商量一下這件事。冒襄本來是打算參加虎丘大會的,現(xiàn)在他得趕回如皋去,向母親報告父親的事情。一來一往,時間就來不及了。不過,冒襄覺得這也沒有什么。因為雖說這是復(fù)社領(lǐng)袖張溥逝世之后的第一次全社大會,很可能要討論推舉繼承人的問題,頗為重要,但是,前些時候社內(nèi)各派展開激烈的角逐較量時,自己一直無暇參與,置身事外;而爭奪的結(jié)果,這次大會的主盟一席,又被揚州地區(qū)的社長鄭元勛和松江地區(qū)的社長李雯奪去,自己這一派人被完全排除在外,看來大勢已去,再參加,也實在沒有多大意思……他打算等一會兒見到吳應(yīng)箕他們,把自己改變主意的事告訴一聲就完了。
冒襄終于洗完了臉,丟下臉帕,容光煥發(fā)地直起身來。冒成已經(jīng)捧著新衣巾在旁邊伺候著。冒襄翻了翻,是一件百幅流云滿繡金的淺藍直裰,一頂藍色繡紅花萬字頭巾。他覺得還過得去,便點點頭,正想讓冒成幫他穿上,忽然瞥見那伶俐漢子正瞇縫著眼兒在笑。
“嗯,你笑什么?”冒襄一邊戴著頭巾,一邊問,“莫非你瞧我剛才,有什么可笑之處不成?”
“啊啊,小人不敢!”冒成趕忙說,“小人剛才想起了一件事?!?/p>
“哦?”
“小人想,老爺這件事有了著落,大爺就能到姑蘇去看陳姑娘了!”
冒襄正把一只胳膊伸進袖筒里,聽了這話,不由得怔了一下,隨即莞爾一笑,說:“該打的奴才,偏你有這許多閑嚼蛆!”
冒成說的這個陳姑娘,就是蘇州紅極一時的名妓陳圓圓,色、藝、才號稱三絕。去年春天,冒襄到湖南去探望當時還在衡州做官的父親,途經(jīng)蘇州時認識了她。兩人一見鐘情,并且有了密約。到秋天,冒襄從湖南護送母親回來的時候,兩人又在蘇州再一次見面。當時陳圓圓剛剛躲過一次外戚豪家的逼搶,急于從良嫁人;冒襄對于陳圓圓的娟秀慧黠也頗為滿意,終于答允娶她。但是恰好這時傳來了冒起宗調(diào)職襄陽的消息,事情便拖了下來。這半年,冒襄忙著替父親奔走,一直騰不出手來料理陳圓圓的事,而且也再沒有工夫到蘇州去過。雖然陳圓圓三番幾次來信詢問催促,但冒襄感到不能太過著急。根據(jù)這些年來同女人們打交道的經(jīng)驗,他對于自己有著十足的自信。他很了解自己高貴的家世、超群的才華,以及出眾的儀容風度,每一樣對于女人們都有著巨大的吸引力。在情場角逐之中,他從來都是一位穩(wěn)操勝券的將軍,只有他經(jīng)常冷淡地拒絕那些為他如癡如狂的女子,而從來沒有被任何一個女子拒絕過。即便是同陳圓圓互相玩弄感情游戲的過程中,他的這種信心也從來沒有動搖。他不相信陳圓圓還會有什么變卦,以及發(fā)生投向別人懷抱那種事。不,他根本不相信!而且,他倒是有意把迎娶的事拖一拖,以免辦得過于急迫匆忙,讓陳圓圓順當容易地達到目的,到頭來,倒讓她把自己看輕了。因此,當冒成提起這件事時,雖然有片刻工夫,他猶疑不決:是否真該先到蘇州去看望一下陳圓圓?但最后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胺凑呀?jīng)拖到了今日,再遲十天半月,也是一樣的。”他想。
冒襄一聲不響,穿戴停當,然后以堅定、清晰的口吻叮囑冒成:別忘了明天一早雇船回如皋!說完,便從桌子上拿起那柄李昭制竹骨、王孟仁畫面的名貴折扇,用了一個瀟灑優(yōu)美的動作,輕輕一揮,邁著輕快的腳步,向外走去。
四
李十娘是秦淮河的一位名妓。她家的房子坐落在鈔庫街南,離冒襄下榻的河房,也就一里之遙。那一帶,南京人叫做“舊院”,是秦樓楚館萃集之所。南京城里最有身價的一群妓女,如李十娘、顧眉、李大娘、尹春、范鈺、沙才、馬嬌、顧喜、崔科、葛嫩、李香等等,都在那兒比屋而居,以她們的芳名麗色,招引著四面八方的風流豪客。這會兒華燈初上,正進入了一天當中最熱鬧快活的時刻。柔靡妙曼的歌聲、琴笛聲隨著溫馨駘蕩的春風遠遠近近地飄送過來,把來往行人的心頭撩得癢酥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