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靈魂貼近蘇東坡
蘇東坡死于公元1101年,離現(xiàn)在相去900多年。在這近千年的時光流轉(zhuǎn)中,蘇東坡以中國文化、文學和藝術(shù)的集大成者滋潤和哺育著一代代中國人,其流光溢彩也波及了世界其他各地;而另一方面,對蘇東坡的研究探討也一直沒有間斷過。只是這些研究或偏于尋章摘句,或重視意義闡釋,或多為學理義理分析,與一個真實而鮮活的蘇東坡相去甚遠。其中林語堂等少數(shù)幾個人對蘇東坡的研究可能是個例外。
林語堂曾在《讀書的藝術(shù)》中說過這樣的話:“世上常有古今異代相距千百年的學者,因思想和感覺的相同,竟會在書頁上會面時完全融洽和諧,如面對著自己的肖像一般。”林語堂稱這種現(xiàn)象為“靈魂的轉(zhuǎn)世”。以此為前提,林語堂推演說:“蘇東坡乃是莊周或陶淵明轉(zhuǎn)世,袁中郎乃是蘇東坡轉(zhuǎn)世?!绷终Z堂的這一概括非常精妙,它將人們尤其是文人心靈世界的共感、共知、共鳴這些只能意會不可言傳的微妙之處非常準確地傳達了出來。只是不知道林語堂想沒想到他自己與蘇東坡的關(guān)系,那是否也是一種“靈魂的轉(zhuǎn)世”?
在林語堂的一生中,蘇東坡是個關(guān)鍵人物,因為我們常??梢詮牧终Z堂的文章中看到“蘇東坡”這個名字,也可以看到關(guān)于蘇東坡文字的引述。甚而至于,除了心有余暇寫出《閑話說東坡》之妙文外,林語堂還有興趣考證蘇東坡與其堂妹小二娘間的愛情關(guān)系,尤其細究蘇東坡對堂妹的無限傾慕和難以告人的幽恨;也有興趣考證蘇東坡并沒有什么才女式的妹妹蘇小妹存在。因為在林語堂心目中,蘇東坡已不只是一個歷史人物,而是一個可以傾心交談的知己了。到1936年,林語堂舉家遠涉重洋去美國時不惜淘汰許多珍本好書,但關(guān)于蘇東坡的100多種研究資料他卻全部帶在身邊,這占去了他行裝的很多地方。對于這一點,林語堂表示說,一方面是因為準備到國外翻譯或?qū)懽饕槐娟P(guān)于蘇東坡的書;另一方面是由于在孤獨的海外客居中時時可有蘇東坡做伴。林語堂曾這樣深情地說:“像蘇東坡這樣富有創(chuàng)造力,這樣守正不阿,這樣放任不羈,這樣令人萬分傾倒而又望塵莫及的高士,有他的作品擺在書架上,就令人覺得有了豐富的精神食糧。”(《蘇東坡傳·序》)
1945年,林語堂開始著手寫作《蘇東坡傳》,這是他一生中最為快樂的時光之一。在這兩年多的寫作生活中,林語堂可與蘇東坡朝夕相處,共話心語,一起探討關(guān)于政治、社會、人生、意義和理想等問題。一些難解之謎林語堂都在此時向蘇東坡“請教”,而在林語堂的理解中蘇東坡的光芒更為四射開去。只要看看他為這本書寫的序言,我們就可以理解這一點。在被林語堂列為比《生活的藝術(shù)》和《京華煙云》更得意、更珍貴的這本《蘇東坡傳》里,我們可以體味到兩顆靈魂在廣大無垠的時空中進行的親密無間之對話,這是一次靈魂的貼近,也是一次意味深長的靈魂之轉(zhuǎn)世。
這可不是一篇一般化的序言,更不是那種哼哼唧唧、味同嚼蠟的八股介紹文字,而是一首詩,是從心靈最深處流淌出來的甘洌清泉,它會使那些含混焦渴者滿足,緊張者放松,低迷者振奮,憂愁者歡樂……一句話,它會給讀者插上翅膀,在天地間自由地飛翔。林語堂按自己的理解概括說:“蘇東坡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是釀酒的實驗者,是工程師,是假道學的反對派,是瑜伽術(shù)的修煉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書,是飲酒成癖者,是心腸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是月下的散步者,是詩人,是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痹谶@里,林語堂對蘇東坡之評價既是非常個人化的,又是比較隨意的,但其中卻蘊含了林語堂自己的經(jīng)驗感受和靈魂滲透,表現(xiàn)出驚人的悟性和深刻的透力。最重要的是,在林語堂眼里蘇東坡的形象十分高大。他不惜用“光風霽月”、“迷人的魔力”、“望塵莫及”、“偉大”和“天才”這樣的詞來贊美蘇東坡,由此也可看出蘇東坡在林語堂心目中的地位。林語堂飽蘸濃郁的詩情這樣寫蘇東坡:“他的肉體雖然會死,他的精神在下一輩子則可成為天空的星、地上的河,可以閃亮照明,可以滋潤營養(yǎng),因而維持眾生萬物。這一生,他只是永恒在剎那顯現(xiàn)間的一個微粒,他究竟是哪一個微粒,又何關(guān)乎重要?所以生命畢竟是不朽的、美好的,所以他盡情享受人生。這就是這位曠古奇才樂天派的奧秘的一面。”
何以蘇東坡能讓林語堂如此佩服、推崇備至甚至有些崇拜呢?我認為一方面是因為蘇東坡確實不得了,是個天才,是個人格高尚的人,是個性情可愛的人,用林語堂的話說就是具有蟒蛇的智慧兼有鴿子的溫柔敦厚;另一方面是由于在蘇東坡身上林語堂發(fā)現(xiàn)了自己,就是說在許多方面兩人具有相似甚至相同之點。
蘇東坡是個全才,又是個奇才。他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醫(yī)理釀酒、烹飪美食、蓋房搭屋、煉丹養(yǎng)生、為政治水等都無所不通,而且每一學科都有精深之研究,都是專家。直至今日,他的東坡肘子、詩詞、書畫還廣為人們喜愛。更重要的是,蘇東坡的每一項成就都不是刻意而為,不是殫精竭慮,他往往有點石成金之妙,只要有感而發(fā),順乎天性,自然流露,隨意揮灑,就有至理名言,就有不凡的成就。就如同天上的暴雨、山間的飛瀑、海中的浪花,那是一種生命的張揚和閃現(xiàn),是天意而非人為。這種多才多藝、博大精深的才氣是百年甚至千年不遇的,從中也可看出人類偉大智慧之極致。林語堂也是一個多才多藝者,他除了小說、散文、戲劇和詩歌創(chuàng)作,還是語言學、文學、藝術(shù)和《紅樓夢》的研究專家,而且他又是一個成功研制簡明中文打字機的發(fā)明家。另外,在書法、繪畫、音樂、演講上面,林語堂也都有較高的造詣。難怪林語堂的三女兒林相如在《憶父親》中說:“父親是個天才,母親和我們姊妹們都不是?!鼻也徽撨@一評價是否確切,也不說林語堂在才智上與蘇東坡相去多遠,但我們不得不承認林語堂的聰明和才氣。連林語堂自己都認為,他們林家人個個都是聰明的。
林語堂非常佩服“蘇東坡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他的一生載歌載舞,深得其樂,憂患來臨,一笑置之”,“蘇東坡過得快樂,無所畏懼,像一陣清風度過了一生”(《蘇東坡傳·序》)。所以,在林語堂筆下,蘇東坡性格開朗,心胸坦蕩,高興時常常哈哈大笑,即使不高興甚至遇到挫折,他也不改其志,依然苦中作樂,自得其美。最著名的是被流放至荒無人煙的海南之后,盡管彼地潮濕、霧重、氣悶、糧食不繼,但蘇東坡并不以之為苦,反而達觀快樂。在這期間,蘇東坡除了造房釀酒、造紙制墨、烹飪采藥外,還注釋了《尚書》,編輯了《東坡志林》,和陶詩15首。他還獨出心裁發(fā)明了“食陽光止饑”的方法。另外,詼諧幽默也是蘇東坡的特長。有一次蘇東坡應試,用了一個自己編的“堯和皋陶對話”的典故,結(jié)果主考官梅圣俞不知典出何處,又不敢提問,擔心別人說他孤陋寡聞,于是讓蘇東坡蒙混過關(guān)。后來,梅氏私下里問蘇東坡才知道了事情真相。另一次,蘇東坡與和尚佛印斗智,他聰明機智地問難佛印:中國古代詩人何以將“僧”與不雅的“鳥”字相對?佛印和尚回答得也妙,他說:“這就是我為什么以‘僧’的身份與‘你’蘇東坡對坐的理由?!甭爜聿簧跹胖拢嗲f亦諧卻能和盤托出。蘇東坡似乎不是凡人而是神仙,他珍惜生活中的每一時刻,并從中得到快樂,如同陽光一般的詩意令蘇東坡成為一個生活的快樂者,沒有什么東西能將他打敗。林語堂也是這樣,他稱他的父親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樂天派”,他自己也是達觀幽默,在家中、在講演時、在與朋友相聚里,他常常妙語連珠,一派機智風趣。
蘇東坡是一個沒有心機,不精于自謀,完全聽任自然的人,林語堂稱他有“赤子之心”。所以,蘇東坡對父母、對兄弟、對妻子兒女、對朋友、對仆人、對妓女,甚至對敵人都不懷惡意,而是心揣一片善意。他與弟弟蘇轍多少年都是同甘共苦、相幫相扶,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知己。他對愛妾朝云、舊愛堂妹更是情深意長。對害過他的學生、政敵,他也光明磊落,心地坦蕩。蘇東坡在給弟弟的一封信中說:“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边@里顯然有著濃郁的赤子之心和宗教情懷,也與那些嫉賢妒能的戚戚小人相去霄壤。這也讓我想起黎巴嫩作家紀伯倫對罪人和惡人的“憐憫”態(tài)度,認為他們往往比好人更可憐,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是一無所有的人。既然蘇東坡是赤心一片,那么在感情的表達上就自然而然了。比如,蘇東坡晚年帶病到常州堂妹小二娘墓前痛哭不已,傷痛時以至于泣不成聲,委地如泥,不能起身。這也是一副真性情的表現(xiàn)。在這一點上,林語堂頗近蘇東坡,他不僅充分肯定老子、莊子和蘇東坡的“赤子之德”,而且也身體力行,敢作敢為,自由任性,絕不做轅下受束縛的小馬駒子,而是執(zhí)著地保持自己的一顆“童心”。他曾在《四十自敘》中以這樣的詩句自許:“喜則狂跳怒則嗔,不懂吠犬與鳴驢。”“十歲離鄉(xiāng)入新學,別母時哭返狂呼?!薄耙稽c童心猶未滅,半絲白鬂尚且無?!?/p>
林語堂與蘇東坡的共通處還有很多,不能一一盡述。比如,在努力工作時追求盡情享受的人生觀,自我欣賞、狂態(tài)怪癖、不修邊幅的刁皮性格,以及為文的行云流水和自由放逸都是這樣。如對蘇東坡的刁皮,林語堂贊之曰:“別的不說,單說東坡這人實在不大規(guī)矩。其大處為國為民,忠貞不移,至大至剛之氣,足為天下師,而其可愛處,偏在他的刁皮?!薄耙嗍撬艢膺^人處?!保ā堕e話說東坡》)其實,林語堂自己何嘗不是這樣?他少時常常刁皮得很,對此事,家里人可是人人皆知,即使在《語絲》和《論語》甚至以后的各個時期,林語堂何嘗不是刁皮得可以?
當然,林語堂與蘇東坡又有許多不同處,這也是時代、家庭、性情、學識和趣味之不同使然。舉例來說,蘇東坡比林語堂的政治意識強,在這一點上他不似陶淵明,而林語堂倒與陶淵明比較接近。還有蘇東坡比林語堂更聰明更富天才,而且也更容易和愿意顯露自己。換言之,林語堂說他不敢為天下先,去巧用拙處頗多,更是深受老莊道家思想之熏染;而蘇東坡則過于顯露自己,有李白式的恃才傲物。對此,蘇東坡晚年已有所悟。他在1083年為兒子取名為“遁兒”,還借此寫了一首自嘲詩,表達了自己的悔恨,也寄托了自己的理想。詩是這樣寫的:“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保ā断磧涸姟罚┻@里,既有經(jīng)歷了人生坎坷后的頓悟,也有對老莊道家思想的深入理解,但在對兒子成為“公卿”的厚望中,又令人吃驚地顯示出他強烈的儒家“入世”思想。以此觀之,我們看到了在蘇東坡與林語堂身上,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的側(cè)重點有著很大的不同。
不少中外文化名人都成為林語堂著力表現(xiàn)的對象,但我認為蘇東坡是他最喜愛的一個,也是用力、用心、用神最多的一個。在蘇東坡的靈魂中,林語堂試圖尋找與自己相似的靈魂,一個可以交心交肺的知己。一本《蘇東坡傳》只是寫作就用去了林語堂將近三年的時光,而本書的孕育則長達十數(shù)年之久,其中肯定流下了林語堂無數(shù)的汗水、淚水和元氣。雖然林語堂自己說,像蘇東坡這樣一個“元氣淋漓富有生機的人”最難以表達,但這部20世紀名人傳記的經(jīng)典之作畢竟以其獨具一格的視點、方法、觀念、靈性和優(yōu)雅,感動了一代又一代中國人。余秋雨曾在《蘇東坡突圍》一文里說過:“我非常喜歡讀林語堂先生的《蘇東坡傳》,前后讀過多少遍都記不清了?!睆闹幸部煽闯隽终Z堂《蘇東坡傳》影響之大、之深和之久!
如今,林語堂(1895—1976)離開這人世也已經(jīng)40年了,他以及他所評說的蘇東坡又被我們來重新評說。生命的流逝往往就是如此:它像一個鏈條一環(huán)一環(huán)地相結(jié)相扣,從歷史的云深之處而來,又一直延伸到我們難以看見的未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靈魂與靈魂的滲透與聯(lián)系是最為重要的,它將比其他的東西更具有永恒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