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年冬天,羅伯特·科恩帶著他的小說回了趟美國,一家相當(dāng)不錯的出版社接受了他的小說。聽說他離開時造成了極不愉快的爭吵,我認為弗朗西絲就是這樣失去了他,因為在紐約有好幾個女人對他不錯,他回來時,變了很多。他比以前更加熱衷于美國,也不再那么單純和氣。有幾位出版商高度贊揚他的小說,這沖昏了他的頭腦。又有幾個女人費盡心機地對他好,這樣一來他的眼界變了。四年來,他的眼界完全局限在他妻子身上。有三年,或者說差不多三年,他的眼里只有弗朗西絲。我確信他有生以來還沒有戀愛過。
在大學(xué)時,他度過了一段糟糕的時光,心灰意懶之下就結(jié)婚了。當(dāng)發(fā)現(xiàn)對他的第一任妻子來說,他并不是全部時,弗朗西絲又吃定了他。他還沒有戀愛過,但他意識到他對女人有吸引力,一個女人關(guān)心他,并想跟他生活在一起并不僅僅是一種天賜的奇跡。這改變了他,因而跟他在一起就不那么愉快了。此外,與他的紐約熟人玩賭注很高的橋牌時,下的賭注超過了他的承受能力,他應(yīng)付自如,贏了幾百美金。這讓他對自己的橋牌技藝自視甚高,他說過好幾次,如果迫不得已,一個男人總可以靠橋牌為生。
還有另一件事情。他一直在讀威廉·亨利·哈德遜[1]的書。聽起來像是無害的消遣,但科恩反復(fù)讀《紫色大地》。如果人生中很晚才讀《紫色大地》,這本書就是有害的。它描述了一個完美的英國紳士在一片充滿浪漫的土地上經(jīng)歷的富有想象力的風(fēng)流歷險,其景色描繪非常出色。對于一個三十四歲才拿起它的人來說,把它當(dāng)作生活的指南,就很不安全了,好比同樣年紀的人拿著一整套更實用的阿爾杰[2]的書,從法國修道院直接進入華爾街。科恩,我相信,他把《紫色大地》的每一個字,就像是羅伯特·格雷厄姆·鄧恩[3]的報告那樣當(dāng)了真。你理解我的意思,他有所保留,但整體來說,這本書對他來說很有啟發(fā),促成了他想要出發(fā)的心思。我一開始不明白它對他的影響程度,直到有一天他走進我的辦公室。
“你好,羅伯特,”我說,“你是來取悅我的嗎?”
“你想去南美嗎,杰克?”他問道。
“不想。”
“為什么不?”
“我不知道。我從沒想過去那里。太貴了。反正在巴黎你也可以看到所有的南美人?!?/p>
“他們不是真正的南美人?!?/p>
“對我來說,他們看上去特別真實?!?/p>
我一周的通訊稿必須趕港口聯(lián)運列車發(fā)出,我才寫了一半。
“你聽到什么丑聞了嗎?”我問。
“沒有。”
“你那些顯貴親戚沒人離婚嗎?”
“沒有。聽著,杰克,如果我負擔(dān)我們兩人的開銷,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南美嗎?”
“為什么要拉上我?”
“你會講西班牙語。并且兩個人在一起會更有趣。”
“不,”我說,“我喜歡巴黎,夏天的時候我會去西班牙?!?/p>
“我這輩子一直想要一次這樣的旅行,”科恩說,他坐了下來,“我怕還沒去成,我就老了?!?/p>
“別傻了,”我說,“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你有足夠多的錢?!?/p>
“我知道,但我總是沒法動身。”
“高興點,”我說,“所有的國家看上去都像電影里那樣。”
然而我為他感到惋惜。他感覺很糟糕。
“想到我的人生轉(zhuǎn)瞬即逝,而我還沒有真正活過,我就沒法忍受?!?/p>
“除了斗牛士,沒人能一直高歌猛進?!?/p>
“我對斗牛士不感興趣。那種生活不正常。我想要去南美的鄉(xiāng)間。我們會經(jīng)歷非常有意思的旅途?!?/p>
“你想過去英屬東非打獵嗎?”
“沒有,我不喜歡?!?/p>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那里?!?/p>
“不,我對這個不感興趣?!?/p>
“那是因為你沒讀過相關(guān)的書。去讀一本跟黑得發(fā)亮的美麗公主談戀愛的書吧?!?/p>
“我想去南美?!?/p>
他有一種猶太人的不妥協(xié)的固執(zhí)個性。
“下樓去喝一杯吧?!?/p>
“你不工作了嗎?”
“不?!蔽艺f。我們到樓下底層的咖啡館。我發(fā)現(xiàn)這是打發(fā)掉朋友的最好方式。一旦你喝了一杯,你只消說,“呃,我得回去發(fā)幾份電訊”,事情就大功告成。在新聞行業(yè),一個重要的行為準(zhǔn)則是你應(yīng)該顯得從來沒有在工作,找到這樣得體的脫身方法非常重要,總之,我們下樓來到酒吧,喝了杯威士忌加蘇打??贫骺戳丝磯叺囊幌湎渚??!斑@是個好地方?!彼f。
“有很多酒?!蔽屹澩f。
“聽著,杰克,”他往前靠在吧臺上,“你難道沒有這種感覺,你的人生匆匆而過,而你還沒有享受過人生的樂趣嗎?你沒有意識到你已經(jīng)度過了一半的生命嗎?”
“是的,有時也想過?!?/p>
“你知道再過大約三十五年,我們就死了嗎?”
“別瞎說,羅伯特,”我說,“瞎說什么!”
“我是認真的。”
“我從不為這件事操心。”我說。
“你應(yīng)該操操心?!?/p>
“我現(xiàn)在有很多要操心的事情。我不想再操心了?!?/p>
“嗯,我想去南美。”
“聽著,羅伯特,去另一個國家不會有任何區(qū)別。我試過。你不可能借由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地方逃避自己。于事無補。”
“可你從沒去過南美。”
“讓南美見鬼去吧!如果你去那里,你的感受與你在這里是完全一樣的。巴黎是個不錯的城市。為什么你不能在巴黎開始過你的生活?”
“我討厭巴黎,我討厭這個區(qū)?!?/p>
“那就離開這個區(qū),自己四處轉(zhuǎn)一轉(zhuǎn),看看會遇上什么事。”
“什么事也不會發(fā)生在我身上。有天我一個人走了一整晚,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除了一個騎自行車的警察攔住我,要看我的證件?!?/p>
“巴黎的夜晚不是很好嗎?”
“我不喜歡巴黎?!?/p>
問題就在這里。我為他感到惋惜,但這件事讓你無能為力,因為馬上你就會遇到兩個根深蒂固的想法:南美可以解決他的問題,他不喜歡巴黎。他的第一個想法來自一本書,我猜第二個也來自一本書。
“好啦,”我說,“我得上樓去發(fā)幾份電訊?!?/p>
“你真的要走嗎?”
“是的,我得把這些電訊發(fā)了?!?/p>
“你介意我上樓,在你辦公室坐一會兒嗎?”
“不,上來吧。”
他坐在外面的房間看報紙和《編輯與出版人》,我緊張工作了兩個小時。接著我把打字稿的正副本分開,在作者署名行蓋上印章,把稿件放進幾個大的馬尼拉信封,叫來一個男孩,讓他拿到圣拉扎爾車站。我走到外間,發(fā)現(xiàn)羅伯特·科恩在大椅子上睡著了,他的頭放在胳膊上。我不想叫醒他,但我要鎖住辦公室關(guān)門走人。我把手放在他的肩頭。他搖了搖頭?!拔易霾坏?,”他說著,把頭更深地埋進胳膊里,“我做不到,無論如何也辦不到?!?/p>
“羅伯特?!蔽艺f著,搖晃他的肩膀。他抬起頭,笑著眨了眨眼。
“我剛剛說話了嗎?”
“說了些,不過聽不清楚。”
“老天,多么讓人討厭的夢!”
“打字機的聲音讓你睡著的吧?”
“我猜是的。我昨晚一夜沒睡。”
“怎么了?”
“在說話。”他說。
我能想象出來。我有一個不好的習(xí)慣,喜歡想象朋友們在臥室里的情景。我們出門去那不勒斯咖啡館喝了杯開胃酒,注視著晚上在林蔭大道上散步的人群。
[1]威廉·亨利·哈德遜(1841—1922),英國作家、博物學(xué)家。
[2]阿爾杰(1832—1899),美國兒童文學(xué)作家,代表作為《衣衫襤褸的狄克》。
[3]羅伯特·格雷厄姆·鄧恩(1826—1900),美國商貸問題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