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風

黍離^[1]

彼黍離離^[2]，彼稷之苗^[3]。行邁靡靡^[4]，中心搖搖^[5]。知我者^[6]，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7]。悠悠蒼天^[8]，此何人哉^[9]？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10]。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11]。行邁靡靡，中心如噎^[12]。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君子于役^[13]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14]。曷至哉^[15]？雞棲于塒^[16]，日之夕矣，羊牛下來^[17]。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18]。曷其有佸^[19]？雞棲于桀^[20]，日之夕矣，羊牛下括^[21]。君子于役，茍無饑渴^[22]！

君子陽陽^[23]

君子陽陽，左執(zhí)簧^[24]，右招我由房^[25]。其樂只且^[26]！

君子陶陶^[27]，左執(zhí)^[28]，右招我由敖。其樂只且！

揚之水^[29]

揚之水，不流束薪^[30]。彼其之子^[31]，不與我戍申^[32]。懷哉懷哉^[33]，曷月予還歸哉^[34]？

揚之水，不流束楚。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甫^[35]。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揚之水，不流束蒲。彼其之子，不與我戍許^[36]。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中谷有蓷^[37]

中谷有蓷，暵其干矣^[38]。有女仳離^[39]，嘅其嘆矣^[40]。嘅其嘆矣，遇人之艱難矣^[41]。

中谷有蓷，暵其脩矣^[42]。有女仳離，條其矣^[43]。條其矣，遇人之不淑矣^[44]。

中谷有蓷，暵其濕矣^[45]。有女仳離，啜其泣矣^[46]。啜其泣矣，何嗟及矣^[47]。

兔爰^[48]

有兔爰爰^[49]，雉離于羅^[50]。我生之初^[51]，尚無為^[52]。我生之后，逢此百罹^[53]。尚寐無吪^[54]！

有兔爰爰，雉離于罦^[55]。我生之初，尚無造^[56]。我生之后，逢此百憂。尚寐無覺！

有兔爰爰，雉離于罿^[57]。我生之初，尚無庸^[58]。我生之后，逢此百兇^[59]。尚寐無聰^[60]！

葛藟^[61]

綿綿葛藟，在河之滸^[62]。終遠兄弟^[63]，謂他人父^[64]。謂他人父，亦莫我顧^[65]。

綿綿葛藟，在河之涘^[66]。終遠兄弟，謂他人母。謂他人母，亦莫我有^[67]。

綿綿葛藟，在河之漘^[68]。終遠兄弟，謂他人昆。謂他人昆^[69]，亦莫我聞^[70]。

采葛^[71]

彼采葛兮^[72]，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彼采蕭兮^[73]，一日不見，如三秋兮^[74]！

彼采艾兮^[75]，一日不見，如三歲兮^[76]！

大車^[77]

大車檻檻^[78]，毳衣如菼^[79]。豈不爾思^[80]？畏子不敢^[81]。

大車啍啍^[82]，毳衣如^[83]。豈不爾思？畏子不奔^[84]。

穀則異室^[85]，死則同穴^[86]。謂予不信^[87]，有如皦日^[88]。

丘中有麻^[89]

丘中有麻，彼留子嗟^[90]。彼留子嗟，將其來施施^[91]。

丘中有麥，彼留子國^[92]。彼留子國，將其來食^[93]。

丘中有李^[94]，彼留之子^[95]。彼留之子，貽我佩玖^[96]。

[1] 這是一曲流浪者陳述憂思的歌。他久羈行旅，流落他鄉(xiāng)，心中憂苦，卻又處處受人冷遇，得不到理解，在無奈中只好叩問蒼天。一說是西周大夫憫傷周室衰亡的詩。黍（shǔ蜀）：黃米。

[2] 彼：指示詞，猶言看那。離離：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樣子。

[3] 稷（jì記）：高粱。說黍、稷，表示經(jīng)常在野外行走奔波。

[4] 行邁：遠行。靡靡：慢騰騰，無精打采的樣子。

[5] 中心：心中。搖搖：無所適從的樣子。

[6] 知：了解，理解。

[7] 求：指奢求，非分之求。

[8] 悠悠：高遠的樣子。蒼天：猶言上蒼，老天爺。

[9] 此何人哉：猶言這是誰造成的??！此，指悲痛的處境。一說，“此”指蒼天，“人”讀為“仁”，問蒼天何仁，猶言蒼天不惠，沒有仁愛。

[10] 如醉：指憂思襲擾，如喝醉酒一般精神恍惚、煩亂。

[11] 實：指莊稼結籽成熟。苗、穗、實遞進，表示時間的推移，終年在外流浪。

[12] 如噎（yē椰）：指憂思沉重，如咽喉塞物，令人喘不上氣來。搖搖、如醉、如噎遞進，表示憂愁與日俱增，愈發(fā)沉重難釋。

[13] 這是一首思婦詩。一位山村婦女，在禽畜歸巢回圈時，暮色蒼茫，想念起久役不歸的丈夫，不禁唱出這首深情傷別的歌。君子：古時對男子的美稱，這里指女子的丈夫。于役：從事兵役或勞役，即被征去當差。

[14] 期：指歸期。

[15] 曷：何，何時。至：到家。

[16] 塒（shí時）：墻壁上挖洞做成的雞窩。

[17] “日之”二句：指傍晚羊牛從山上放牧歸來。

[18] “不日”句：不能以日月計算，是說在外時間長久。朱氏《集傳》：“不可計以日月?！?/p>

[19] 佸（huó活）：相聚，相會。

[20] 桀（jié杰）：指為棲雞做的木架。一說同“橛”。

[21] 括（kuò擴）：至。陳氏《傳疏》：“下括，即下來。”

[22] 茍：且，或許，希望之詞。

[23] 這是一首詠歌舞歡樂的詩。男子喜樂陶陶，神采飛揚；女子應約共舞，盡情盡興，唱出了這支歡樂之歌。君子：古時對男子的尊稱，美稱。陽陽：通“揚揚”，快樂得意的樣子。

[24] 左：指左手?；桑╤uánɡ黃）：指簧管樂器，如笙、竽之類。

[25] 右：指右手。招：招呼，招引。由房：歧解頗多，《詩經(jīng)·小雅》中有由庚、由儀等名稱，均為笙樂曲名，此處由房、由敖，可能亦屬笙樂樂曲名。

[26] 只且（jū居）：語氣詞連用，猶言“也哉”。

[27] 陶陶：歡樂的樣子。

[28] （dào到）：古代一種舞具，用鳥羽編成，形似扇子或遮傘。

[29] 這是一首戍卒思念故鄉(xiāng)，懷想妻室的詩。戍卒被王室派往姜姓之國駐守，久滯不歸，心有不滿，唱出這支充滿怨情的歌。揚之水：激揚的水流。

[30] 束薪：一捆柴草。“束薪”與下文“束楚”、“束蒲”，均喻妻室（用聞一多說，見《詩經(jīng)新義》）。這句是說，水流雖急，不能漂著束薪一起流走，意謂遠征而不能同往。

[31] 彼、其、之：都是第三人稱代詞，即那人兒，多為表男女情愛的昵稱。子：指妻子。

[32] 戍（shù樹）：駐防，守邊境。申：國名，在今河南唐河南。姜姓國，與周王有聯(lián)姻關系。

[33] 懷：懷念。

[34] 曷：同“何”。予：我。還歸：回到故鄉(xiāng)。

[35] 甫：國名，即呂國，在今河南南陽西，亦姜姓國。

[36] 許：國名，在今河南許昌境。亦姜姓之國。

[37] 這是一首棄婦詩。一個女子，所遇非人，不幸被棄，追悔莫及而悲苦無告，唱出了這支自傷自悼的歌。詩以憔悴枯萎的蓷草，喻自己的悲苦困境。中谷：谷中。蓷（tuī推）：野生藥草，今名益母草，可醫(yī)婦女病。

[38] 暵（hàn漢）：干燥。干：枯萎。

[39] 仳（pǐ匹）離：別離。這里指被遺棄離別夫家。毛《傳》：“仳，別也。”

[40] 嘅（kǎi凱）：嘆息聲。

[41] “遇人”句：是說要嫁一個好人是多么艱難啊！

[42] 脩：本指肉干，這里指草旱而枯縮。

[43] 條：長。：同“嘯”，指蹙口發(fā)聲。條嘯，即長嘯，長長的噓氣出聲。

[44] 不淑：不好，不善。

[45] 濕：通“（qì泣）”，曝曬將干。

[46] 啜（chuò綽）：哭泣時抽噎的樣子。

[47] 嗟：嘆息聲。何嗟及，即“嗟何及”，悲嘆也來不及。表示后悔不及。

[48] 這是在亂世暴政壓迫之下，慨嘆生不逢時的詩。當時勞役繁重，法網(wǎng)密布，百姓們走投無路，在極端痛苦中，覺得逃脫的辦法只有一死。詩中用出生前與出生后對比，聲情沉痛，令人不忍卒讀。

[49] 有：名詞詞頭，放在單音名詞前，補足音節(jié)。爰爰（yuán援）：行走緩慢的樣子。兔子本善跑，這里說慢走，是小心翼翼的樣子，比喻在暴政下的人，害怕觸犯法網(wǎng)，不得不小心謹慎行事。

[50] 雉：山雞。離：同“罹”，遭逢，陷于。羅：羅網(wǎng)。

[51] 生之初：出生之前。

[52] 尚：尚且。無為：無事，指天下太平。

[53] 罹（lí離）：憂。百罹，多種憂患。

[54] 尚：希冀的意思。寐：睡眠。這里指長眠不醒。吪（é俄）：動。無吪，死去不動。

[55] 罦（fú扶）：捕鳥的網(wǎng)，裝有機關，鳥撞入后能自動掩捕，又稱覆車網(wǎng)。

[56] 造：事端。

[57] 罿（tónɡ童）：捕鳥網(wǎng)。

[58] 庸：勞，指勞苦庸役之事?！稜栄拧め屧b》：“庸，勞也。”

[59] 百兇：指多種災禍。

[60] 聰：耳明稱聰。無聰，什么也聽不到。

[61] 這是一首遠離親人，寄人籬下者的悲歌。歌者可能是贅子或贅婿，他雖呼人家父母兄長，但得不到一點親情、照顧，只是在屈辱冷遇中生活。詩以綿綿葛藟起興，表示綿長不絕的憂思。葛藟（lěi累）：一種蔓生植物，藤蔓綿長。

[62] 滸（hǔ虎）：水邊。

[63] 終：既。遠：遠離。兄弟：泛指親族之人。

[64] 謂：稱呼。這句是說，稱呼別人為父親。

[65] 莫我顧：“莫顧我”的倒文。顧，照顧。

[66] 涘（sì四）：水邊。

[67] 有：存在。莫我有：“莫有我”的倒文，這里指不承認我為家里人。一說“有”通“友”，親近、親愛。

[68] 漘（chún純）：河岸，指深水邊。

[69] 昆：兄長，哥哥。古時稱兄弟為昆仲。

[70] 聞：聽。莫我聞，“莫聞我”的倒文，對其不聞不問，即蔑視其存在。

[71] 這是一首懷念情人的相思曲。詩以夸張的手法，寫情人不得相見時，度日如年的痛苦。三章以月、季、歲遞進，表現(xiàn)出愈久愈烈的感情，詞淺情深，誠摯感人。古時采集勞動多為女子事，此詩當為男子所歌。葛：一種藤本植物，纖維可以織布。

[72] 彼：指示代詞，那，那個。這句是說，那個采葛的姑娘啊。

[73] 蕭：一種蒿草，有香氣，古時供祭禮用。

[74] 秋：指季。

[75] 艾：菊科植物，又叫艾蒿，有香氣，可入藥。

[76] 歲：年。

[77] 這是男女相約私奔的詩。一個女子愛上了一個小伙兒，但受到了阻撓，于是女子要求男子一起逃走，并立下生死不渝的誓言。大車：古時乘人載物的牛車。

[78] 檻檻（kǎn坎）：車輪滾滾的響聲。

[79] 毳（cuì脆）衣：細毛布制作的車衣，即車上蔽風雨的車篷帷帳。這里指備車而逃。菼（tǎn坦）：初生的蘆葦，形容青綠色。

[80] 豈：豈是，難道是。不爾思：“不思爾”的倒文。爾，你，指那相愛的男子。

[81] 畏：怕，擔心。子：與“爾”同指那男子。不敢：指沒勇氣做出決定。

[82] 啍啍（tūn吞）：車行時發(fā)出的沉重聲音。

[83] （mén門）：赤玉，形容紅色。

[84] 奔：私奔，男女相約出逃。

[85] 穀（ɡǔ谷）：生，活著。異室：居住在不同的家里。

[86] 穴：墓穴。同穴，合葬。

[87] 謂：說。不信：不講信義。

[88] 皦（jiǎo狡）：白。這句是說，有這天上的太陽可以作證。指日為證，是古時立誓時常說的話。

[89] 這是一首盼望情人前來幽會的詩。一個女子等候在田野林間，設想她的情人將會來合歡，并贈給她美麗的玉石表示情意。丘：山丘野嶺。麻：麻類植物，古時一般指大麻，紡織用。

[90] 彼：那，那個。留：留住，留下。子：指來相會的男子。嗟：句末語氣詞。與《小雅·節(jié)南山》“憯莫懲嗟”之“嗟”的作用相同。一說留通“劉”，姓。子嗟，人名。

[91] 將：盼望。朱氏《集傳》：“將，愿也。”施施（yì義）：悄悄而來，徐緩的樣子。

[92] 國：表示語氣的助詞。姚氏《通論》：“子嗟、子國，‘子’字即下‘之子’之‘子’，之子既非人名，則子嗟、子國亦必非人名。嗟、國字只是助詞。蓋詩人意中必先有麻、麥字而后以此協(xié)其韻也?！逼湟庖娍蓞⒖?。一說子國為人名。

[93] 食：飲食。古時男女間常用“食”表示性愛。聞一多《風詩類鈔》：“食，即《有杕之杜》篇‘曷飲食之’的食。飲食是性交的象征廋語。”

[94] 李：李子樹。

[95] 之子：那人，指來幽會的男子。

[96] 貽：送。玖：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