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母親的身影
廚房,總是讓我想起母親。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如此描述母親:“母親屬于那樣一種類型的女人:總在不停地勞作,總得做點什么,一旦手中沒活了,反而會感到別扭,會感到難受。忙碌成了她的一種天職,一種習慣,一種生存方式,甚至忙碌本身于她就是休息。這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勞碌命吧。”
記憶中,母親似乎一天到晚都在廚房待著,忙忙碌碌,沒完沒了。那是她的崗位,是她的空間。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有這樣的感覺:有母親的身影,那片空間才能叫廚房。否則,它就不完整,就名不副實,就空蕩蕩的。
那片空間獨立,但不大,也簡陋,在天井的那一頭,帶屋檐的瓦房。磚砌灶臺,水缸,煤爐,一張小桌子和兩三個小凳子,就是它的全部了。那時還沒有冰箱、微波爐之類的現(xiàn)代電器。灶臺有兩個灶眼,放著兩個大鐵鍋。一個專門用來煮飯。另一個用來燉湯、做菜和炒菜。灶臺里側(cè)堆著高高的柴火,相對隱蔽。我們幾個小把戲玩捉迷藏的時候,常常會不由自主地躲進廚房,躲到柴火的后面。做飯時,架柴火極講究,架得好,就能控制火候,并延長燃燒時間。母親先要到里側(cè),蹲下身子,架柴火,點柴火,等火勢穩(wěn)定,鍋熱得差不多時,再站到灶臺旁,做飯,炒菜,或熱飯,熱菜。然后,過幾分鐘,再到里側(cè)侍弄柴火,如此反反復(fù)復(fù)好多回,真是里里外外忙個不停。
夏天悶熱,待在廚房里,實在不是滋味,尤其在七八月份,簡直可以說是煎熬。冬天,廚房卻是個溫暖的地方。我們都爭搶著要為母親侍弄柴火。望著爐膛里燃燒的火焰,聞著漸漸冒出的香味,冬天,于我們,甚至有了童話的色彩。捷克詩人霍朗在其詩作《雪》中這樣寫道:
子夜,下起了雪。此刻
廚房無疑是最好的去處,
哪怕是無眠者的廚房。
那里溫暖,你可以做點吃的,喝點葡萄酒,
還可以透過窗口凝望你的朋友:永恒。
前幾年,當我讀到此詩時,心中涌起了一陣親切和溫暖。廚房記憶,讓我一下子貼近了霍朗的內(nèi)心,也讓我再次回到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那是個物質(zhì)貧乏的年代,家里有好幾個孩子。好幾個孩子,就是好幾張嘴。吃飯,成了父母的頭等大事和最高目標。那時,能吃飽就不錯了,我們壓根兒不敢奢望吃好。
可母親還是發(fā)揮出了她的全部才能,不但要讓我們吃飽,還要讓我們吃好。這不是件容易的事。物質(zhì)有限,就得運用智慧和想象力了。母親只要走進廚房,待上一兩個鐘頭,就能魔術(shù)般變出幾道像模像樣的菜來。真是神了。這讓我對母親佩服極了。每每聞到飯菜的香味,我都會坐不住,立馬停止寫作業(yè),或玩游戲,悄悄溜進廚房,站到母親身邊,看母親做飯,很乖很專注的樣子,帶著小小的私心。母親明白我的心事,不多一會兒,便會夾上一口菜塞進我的嘴里。有時,看到母親在廚房拾掇帶魚或鵝腸,我還會小聲地建議:能紅燒嗎?母親望望我,笑笑說:那好吧。不知怎的,兒時,我喜歡所有紅燒的飯菜:紅燒雞塊,紅燒帶魚,紅燒蘿卜……只要紅燒,就一準好吃,一準下飯。
都說,對于孩子,鄰居家的飯菜總是更香。我從來沒有這樣覺得。我從小就喜歡母親做的飯菜。堅定不移地喜歡。其實,母親做的都是些地地道道的家常菜,用料都極普通的,可經(jīng)過她的搭配和調(diào)制,味道就不一般了,就是好吃,用朋友荔紅富有韻味的江南普通話說,“好吃得不得了。”
母親注重實踐,又善于琢磨,久而久之,在廚房研究出了自己的菜譜,飯店絕對沒有的。比如,菠菜炒大腸,誰會想到用菠菜炒大腸呢。看似簡單的菜,卻要費上好幾天的工夫。菠菜,用新鮮的。而大腸則要反復(fù)清洗,再放上各種作料,加以煨制,然后還得風干一段時間。烹炒時,必須巧妙掌握油、鹽、醬、醋和糖的比例。每回,母親端上這道菜時,我們幾個孩子總要歡呼的。
還有韭菜炒螺螄肉。同樣費工夫。這是家鄉(xiāng)的特色菜,飯店里一般都有。可飯店里做的絕對比不上母親做的。母親先要搬上一只小凳子,坐在弄堂里,用針一顆一顆地挑出螺螄肉。韭菜也要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幾個小時就這么過去了。炒時特別講究火候。末了,一定要放點胡椒粉。也許這就是訣竅。我想不出還有什么比這更下飯的菜了。
由于家境并不富裕,我們往往要等到過年,才能集中領(lǐng)略母親的最高廚藝。紅燒獅子頭。蛋餃。慈姑燒鵝。油豆腐塞肉。百葉結(jié)燒肉。豬頭糕。還有醬肉和醬魚。那時,過年前,家家戶戶廚房的屋檐下都掛著無數(shù)的醬肉和醬魚,真正鼓舞人心的旗幟。這些永遠的家常菜?。∥覀兤谂沃^年,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在期盼母親的飯菜。然而,過年也是母親最最辛苦的時刻。一連五六天,母親基本上都在灶臺旁度過。別人在吃在喝在聊在玩,母親卻在忙碌。過年對于孩子是歡樂,對于母親實在是重軛。但年還得過,而且還得快快樂樂地過。這是母親樸素的念頭。現(xiàn)在想想,真是內(nèi)疚。我們當時怎么就不懂得心疼母親呢?
也忘不了母親做的野菜餛飩。用野菜、雞蛋、豆腐干丁和鮮肉作餡,包得滿滿的,大大的,那么實實在在的餛飩,只有母親才做得出來的。吃的時候,不能不放點白醬油和豬油。在南方,吃菜飯時,也得放豬油的。豬油,有一種說不出的香。記得我考上大學(xué)時,母親把我的小朋友們都請到了家里,吃餛飩。邱悅,慧良,志剛,姜勇,益民,都來了。那天,母親特別開心,一大早就進廚房,包了那么多餛飩,保證我們放開肚子吃。吃得我的小朋友們個個贊不絕口。母親看著我們吃,禁不住笑。
常常,想到廚房,想到母親做的飯菜,童年的所有美好感覺便溢滿心頭了。
如今,父親不在了。母親也不在了。家鄉(xiāng)的老房子還在,空著。只要回到家鄉(xiāng),我都要到老房子里,對著父母的遺像,磕上幾個頭,然后四處看看,摸摸,仿佛在尋覓著什么。那里有我的童年和少年。站在廚房里,總會恍惚看到母親的身影,怎么也抹不去。母親在望著我呢。我知道,那只是幻覺。廚房里再也沒有母親的身影了。那片空間,永遠地空了。誰也無法將它填充。什么也無法將它填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