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里讀英語的孩子
記憶中,一段密集、牢固、難以忘懷的歲月。一晃,居然近三十年了。
那時,我還是個懵懂的少年。一個懵懂的少年,哪里有明確的理想和目標(biāo)。全靠一股力推動著,一步一步,走上了讀書和高考的道路。這股力,無形,又具體,主要源自時代風(fēng)氣,源自社會大環(huán)境。
而此前,我?guī)缀蹙蜎]好好上過學(xué)。尤其在初中。好像總在盼著放學(xué)。一放學(xué),就在心里歡呼。就去白相。到田野。到河邊。到夜晚的林子里。跟著大人釣魚,狩獵,打甲魚。到了暑假就游水。整天都游水。就覺得,除了讀書,什么都好玩。
只要不讀書,哪怕去做小工都心甘情愿。小算盤早已打好:要是能找份小工做做,就不讀高中了。我真的去做了,還是通過父親的關(guān)系,否則誰會接受一個毛孩子。正是夏天。炎炎烈日下,我跌跌撞撞,抓手抓腳,勉強遞著磚頭,挑著水泥,搬運著鋼筋和木板。絕沒料到,磚頭、水泥、鋼筋和木板竟那么的沉重。無比的沉重。一旁,有位老師傅一個勁地咕噥:“小把戲,還來做小工,真是開玩笑。”我終于堅持不住,不到半天,就慌忙逃離了建筑工地。
看來,還得讀書,還得繼續(xù)上高中。上高中時,國家已進入另一個時代?;謴?fù)高考,學(xué)習(xí)陳景潤,哥德巴赫猜想,少年班,勇攀科學(xué)高峰,各種各樣激動人心的口號和榜樣,上世紀(jì)70年代末那種催人上進的氛圍……所有這一切,讓讀書和上大學(xué)成為一種光榮。記得有位高年級同學(xué)考上了清華大學(xué),名字迅速響徹整個縣城。當(dāng)他走在街上時,所有人都向他投去了敬佩的目光。
隱約中,想讀書,也想考大學(xué)了,但還缺乏自信。甚至都有心理障礙。遇到外語,更是心慌。上初中時,有一回,期末考外語,看到試卷上的題目大都不會做,索性交了白卷。難怪。
這時,班主任馬應(yīng)瑞老師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是外語老師,恰恰要從外語著手。他說:“別人都能學(xué)好,你為什么不能?”我稍稍取得一點成績,他便大加鼓勵。適時的鼓勵,對于一個孩子的成長,多么重要。后來,在我的外語成績穩(wěn)步提高后,他又將我樹為學(xué)習(xí)典型。交過白卷,又得了滿分,是有說服力的典型。這下,走在校園里和街上時,輪到我接受別人敬佩的目光了。到同學(xué)家里去,也頗受同學(xué)家長的歡迎。還有女同學(xué)的微笑。仿佛是對我刻苦學(xué)習(xí)的獎賞。在相當(dāng)意義上,馬老師影響并改變了我的人生。我感激他。
報考外語,也就自然而然。真正的準(zhǔn)備和沖刺從高二開始。也就一年的時間。如此的緊迫,一刻都不能耽擱。上課,上夜自習(xí),隨后走路回家,喝口水,便從書包里取出書本,接著看書,做練習(xí)題。起先,就在飯桌上看書寫字。心里其實一直藏著一個愿望:想擁有一張屬于自己的書桌。我終于向父親說出了自己的心愿。父親聽后沒有說一句話。沒過幾天,一張書桌擺在了家里。父親就以這樣的方式支持著我。那些日子,我每晚都要熬到子夜時分。子夜時分,母親準(zhǔn)會將一碗水煮蛋放到我的書桌上。母親心疼我,總在陪伴著我,總是對我說:“別這么苦。考不上也不要緊的。”
清晨,五點不到,又自覺起床。搬一把椅子,坐到弄堂里,一遍遍地讀英語,背單詞。特別冷的時候,就穿著厚衣裳,站著讀。好在南方,即便冬季也不太冷。逢上雨天,我就站在屋檐下,讓讀書聲融進悅耳的雨聲。弄堂里,很清靜。沒有車水馬龍,只有幾個早起的鄰居。只有我的讀書聲,在輕輕回蕩。一般要讀上兩個鐘頭。人們紛紛上班的時刻,我也該背起書包上學(xué)了。不少人因此曉得了我:弄堂里那個讀英語的孩子。
拉開時間距離,我感到了某種少年晨讀的詩意。當(dāng)時,一點都不覺得苦和累??嗪屠壑皇呛髞淼幕叵?。這是實情。整天埋頭用功,一切都不知不覺。連時間也不知不覺。轉(zhuǎn)眼就要高考了??紙鼍驮谖覀冎袑W(xué)。7月上旬,考試的三天,反倒沒有給我留下任何印記。很奇怪。
考完,就是期盼。時刻都在期盼。心驚膽戰(zhàn)地期盼。期盼得夜不能寐。有時,勉強成眠后也會驚醒。一夜,忽然大叫,說床上有蛇樣的東西。父母連忙到我床邊,尋找了半天,然后不住地安慰我:“這一年,你實在太緊張了。這一年,你實在太緊張了?!?/p>
第二天,父親決定讓姐姐帶我出去散散心。我們到常州姨媽家住了幾天。從常州歸來,便看到了成績單??梢蕴钪驹噶?。第一志愿,我全部填寫了軍校。我從小就有制服情結(jié)。這興許和成長環(huán)境有關(guān)。哥哥當(dāng)兵回來探親時,我就愿意他成天穿著軍裝。穿著軍裝,那么精神,讓我也感到驕傲。部隊到我們中學(xué)招小兵,那個幸運的同學(xué)讓我羨慕得要命。那些日子,我一邊等著錄取通知,一邊想象著自己身著軍裝的種種情形。姐姐也贊同我上軍校。“你將來還要帶個穿軍裝的女朋友回家?!彼龢O其認(rèn)真地囑咐我。我也極其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制服情結(jié)究竟意味著什么呢?是一種莊嚴(yán)感?是一種神圣感?我不知道。哪天,我一定好好想想。
最終,我沒有走進軍校,沒有穿上夢寐以求的軍裝。
1979年夏天,我考上了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那一年,我十六歲。接到通知的剎那,我一愣,但很快為另一種前景所激動。我奔跑著去告訴家人,告訴老師和同學(xué),告訴鄰居,告訴所有我認(rèn)識的人:我要到北京去看天安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