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天寶五載（746），杜甫三十五歲，從洛陽到長安謀求官職。次年，唐玄宗“詔天下有一藝者皆詣京師就選”（元結(jié)《諭友》），杜甫參加考試。宰相李林甫授意尚書省都不予錄取，卻向玄宗祝賀“野無遺賢”。過了一年，河南尹韋濟遷任尚書左丞。由于韋濟器重杜甫，杜甫視為知己，因此在這年冬天，寫了這首五言古詩向韋濟傾訴心中的辛酸悲憤。丈，丈人，對長者的尊稱。韻，詩律二句一韻。二十二韻為四十四句。

紈袴不餓死^[1]，儒冠多誤身^[2]。丈人試靜聽^[3]，賤子請具陳^[4]。甫昔少年日^[5]，早充觀國賓^[6]。讀書破萬卷^[7]，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8]，詩看子建親^[9]。李邕求識面^[10]，王翰愿卜鄰^[11]。00自謂頗挺出^[12]，立登要路津^[13]。致君堯舜上^[14]，再使風(fēng)俗淳^[15]。此意竟蕭條^[16]，行歌非隱淪^[17]。騎驢十三載^[18]，旅食京華春^[19]。朝扣富兒門^[20]，暮隨肥馬塵^[21]。殘杯與冷炙^[22]，到處潛悲辛^[23]。主上頃見征^[24]，欻然欲求伸^[25]。青冥卻垂翹^[26]，蹭蹬無縱鱗^[27]。甚愧丈人厚^[28]，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寮上^[29]，猥誦佳句新^[30]。竊效貢公喜^[31]，難甘原憲貧^[32]。焉能心怏怏^[33]，只是走踆踆^[34]。今欲東入海^[35]，即將西去秦^[36]。尚憐終南山^[37]，回首清渭濱^[38]。常擬報一飯^[39]，況懷辭大臣^[40]。白鷗沒浩蕩^[41]，萬里誰能馴^[42]！

【翻譯】

紈袴子弟不會餓死，

讀書人倒大多誤了前程。

丈人您試靜聽，

請容許我這卑賤的人把事情說清。

從前我杜甫還是青年的時候，

早就充當(dāng)了有用的觀國之賓。

讀書超過一萬卷，

拿起筆寫文章好似通神。

辭賦估計可以比美揚雄，

詩歌看來與曹植接近。

李邕要求見面，

王翰愿意結(jié)鄰。

那時候我自以為才學(xué)相當(dāng)杰出，

很快會做大官登上要路之津。

要使皇帝像堯舜，

要重新使風(fēng)俗厚淳。

不料我的理想竟遭受冷落，

雖沒有隱逸卻只能漫步歌吟。

騎了十三年的毛驢，

旅居寄食在繁華如春的京城。

早晨去敲開富兒的大門，

傍晚追隨肥馬的后塵。

喝一杯剩酒，吃一塊冷肉，

到處使我深藏悲哀酸辛。

皇上不久下詔書征召，

忽地里我想到壯志能伸。

可仍像大鳥在天空垂下了翅膀，

失勢的魚沒能跳過龍門。

十分愧對您老對我的重視。

十分理解您老對我的真誠。

您常常在僚屬們的集會上，

屈尊吟誦拙句說又好又新。

我私下懷著貢禹為王吉在位般的欣喜，

實在不能甘心于原憲似的清貧。

我怎能內(nèi)心怏怏不平，

只是來回奔走而停滯不進？

如今我想往東直到大海，

就將要離開西秦。

還愛憐著終南山，

還回頭眺望渭水之濱。

常想報答那一飯之恩，

更何況情意滿懷來告別大臣。

將像白鷗那樣出沒在浩蕩大海，

翱翔萬里有誰能把我約束制馴！

[1]紈袴：素絲褲子，富貴子弟的衣服，后來用作富貴子弟的代稱。

[2]儒冠：用儒者的帽子代稱儒者，指有才學(xué)的讀書人。誤身：耽誤出身，不能獲得施展才學(xué)的機會。

[3]丈人：尊稱韋濟。

[4]賤子：杜甫自稱，表示謙敬。具陳：一一訴說。

[5]甫：用名自稱，也表示謙敬。

[6]充：充當(dāng)。觀國賓：用《易經(jīng)·觀卦》“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語意，是有用于國家皇朝的人。這句是指自己在開元二十三年曾應(yīng)進士科（已見《望岳》題解）。

[7]破：超過。一說是熟讀識透的意思。

[8]料：估計，這里是自料的語氣。揚雄：西漢大賦家。敵：匹敵，相比。

[9]子建：漢末建安時代詩人曹植，字子建，曹操的第四子。親：親近，表示愛慕。

[10]李邕（yōng擁）：唐代著名文學(xué)家、書法家，字泰和，《文選》注者李善之子，曾為北海太守，時稱“李北海”。李邕在齊州、青州都曾與杜甫相見。杜甫有《陪李北海宴歷下亭》，又有《八哀詩》中哀李邕一首，述及與李邕相見之事。

[11]王翰：唐代著名詩人，翰也作瀚，字子羽。卜鄰：選擇鄰居。

[12]自謂：自認為。挺出：特出。

[13]立：立刻。要路津：重要道路的渡口，比喻重要官位，做大官。

[14]堯舜：唐堯和虞舜，儒家奉為上古二位圣君?！皥蛩瓷稀笔钦f達到唐堯、虞舜般圣明。

[15]風(fēng)俗淳：社會風(fēng)俗樸素厚道，古以為太平盛世的氣象。

[16]意：指上二句所說的政治抱負。蕭條：冷落不景氣；一作“蕭索”。

[17]行歌：邊走邊唱歌，是古代隱士心情舒暢的表現(xiàn)。隱淪：隱士的意思。這句指自己在長安被迫陪著貴要們詩酒宴游。

[18]騎驢：杜甫有《示從孫濟》說：“平明跨驢出，不知適誰門。”可見是事實。十三載：杜甫兩次到長安，從開元二十三年算起，到此年約十三個年頭。一本作“三十載”，誤。

[19]京華：繁華的京城，即指長安。

[20]扣：敲。

[21]肥馬：指富貴的高頭大馬。

[22]殘杯：喝剩的酒。冷炙：吃剩的冷烤肉。

[23]潛：心頭藏著。

[24]主上：稱皇帝，指唐玄宗。頃：不久。見征：被征召。這句指唐玄宗召有一藝之長者應(yīng)試之事，已見題解。

[25]歘（xū需）然：忽然。求伸：用《易經(jīng)·系辭下》“尺蠖之屈，以求伸也”語，表示有出頭的希望。

[26]青冥：青云，喻天空。垂翅：垂下翅膀，形容大鳥不得高飛。

[27]蹭蹬（cèng層去聲dèng鄧）：遭遇挫折，失勢失意。縱鱗：躍起的魚，形容得意。以上二句即指李林甫破壞考試之事，亦見題解。

[28]愧：慚愧。

[29]寮：同“僚”。百僚：官僚們。

[30]猥（wěi尾）：自謙之詞，等于說“不嫌我粗下”。佳句新：杜甫新作的好詩佳句。

[31]竊：私下里。效：效法。這里是“像”、“如”之意。貢公喜：西漢貢禹與王吉為好友，王吉在位為官，貢禹彈冠而喜。事見《漢書·王吉傳》。這里自比貢禹，以韋濟比王吉。因為韋濟是長者，不是杜甫同輩，所以私下里這么想。

[32]甘：以為甘甜。原憲：孔子的學(xué)生?！肚f子·讓王》載，原憲清貧，子貢探望他，見他扶著藜杖，嘲笑地問他生了什么病，原憲回答說是貧，不是病，并嚴肅指出，“無財謂之貧，學(xué)道而不能行謂之病”，使子貢面有愧色。這里用來表示自己并不甘心于原憲那樣有道而貧困生活。

[33]焉能：怎能。怏怏（yàng樣）：不滿意。

[34]走：跑步。踆踆（cūn村）：走路進進退退。

[35]東入海：向東旅行海上，意思是斷絕做官要求，到江海隱游。

[36]去：離開。西秦：大海在東，長安京畿地區(qū)在西，所以稱“西秦”。

[37]憐：愛。終南山：在長安東南。

[38]回首：回頭顧望，表示依戀。清渭：渭水清，故稱“清渭”。

[39]擬：想要。報一飯：對別人請吃一頓飯的恩情，也一定要報答。這是古人禮俗觀念，所謂“一飯之恩必償”（《史記·范雎傳》）、“古人一飯之報”（《后漢書·李固傳》）。

[40]況：何況。辭：告別。大臣：指韋濟。

[41]“白鷗”二句：以白鷗自喻，意思是說將來隱游海上，出沒浩蕩大海，自由自在，無所約束。白鷗：海鳥名。沒：出沒，形容自在行動。萬里：指大海廣闊，飛行自由。

[42]馴：馴服，指外在約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