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死

不過是在燃燒自己
主持人:寧遠(yuǎn)
時間:2015年2月5日
地點:成都 崇德里客棧
五年前的這個晚上,第一次對談。
冬天,外面很冷。在崇德里酒店的房間,下沉式浴缸里灌滿熱水,我們就坐在浴缸邊沿上,脫了靴子把腳伸進(jìn)浴缸。熱水在冬夜暖化了我們,三個女人都處在一種特別純真的狀態(tài)。我打開語音備忘錄,說,可以開始了嗎?她們倆同時點頭,就這么開始了。我們第一次對談就談到了死亡。也許是因為“一起把腳伸進(jìn)熱水里”這小小的儀式感,也許是因為剛剛落幕的話劇。在話劇里,我飾演的角色“白莎莎”最后死了。這是一個關(guān)于“坍塌”的故事。我們看到一個有音樂天賦的女性,如何在現(xiàn)實世界里碰撞,被生活磨掉創(chuàng)造力,最后毀滅。
整個晚上我們都在談?wù)撍劳?,這是我第一次這么坦然而直接地在他人面前談到死。但是很奇妙的是,談話結(jié)束的時候,我感覺到一種生的氣息,我看見了她們眼里的光。
菲朵 白莎莎(由寧遠(yuǎn)主演的話劇《情書》中的女主角)最終選擇了死去。她看到了生活的荒謬與徒勞,拒絕再與它為伍。我們這些留在世間的人,無論生活是否精彩,還是要繼續(xù)活下去。事實上,無論選擇死還是活,都很不容易,都需要極大的勇氣。
寧遠(yuǎn) 嗯,剛才我妹妹貝殼看完話劇用微信發(fā)來一段話,其中有一句話:白莎莎死了,幸而姐姐還活著。其實每次話劇謝幕時,我都會這么想:白莎莎死了,而我還活著。我這么想的時候并不是覺得自己幸運(yùn)。你們應(yīng)該懂我的感受,一切都結(jié)束了,而生活還在繼續(xù)。一場演出,我把自己完全掏空了,我在劇里結(jié)束了生命,有一種擺脫了什么的痛快。但是啊,話劇不過是一場夢。
Yoli 每個人心里都有個白莎莎,但每個人都活成了李建國(劇中男主角)。每一次白莎莎走向更破碎的時候,我都忍不住鼻酸。這個夜晚,跟隨一個虛無的人痛快地流了一場真實的淚。對破碎、失控、死亡的恐懼,使得我們生存的每一天也失去了生命力和光亮。
寧遠(yuǎn) 你們會經(jīng)常想到死亡這個話題嗎?
菲朵 回想起來,我從大概三四歲的時候,就經(jīng)常想到“死”這件事。那時候我很怕媽媽會死,一想到就要偷偷流眼淚。一直到我三十三歲生孩子的那年,感覺生命中忽然就生長出一些力量。也許是因為看到了“生”,尤其那“生”還是經(jīng)由自己創(chuàng)造的。此后,死也不再是虛幻的想象了。它們在一個人的生命中,成了如影隨形的關(guān)系。
Yoli 我倒不會經(jīng)常想,但小時候總會問人一個問題:全世界的人都沒有了,只有你一個人,你還會選擇活下去嗎?我的回答是:我還會繼續(xù)活下去。
寧遠(yuǎn) 為什么?其他人都沒有了。
Yoli 不知道,我不知道如何解釋這件事,為什么這個奇怪的問題會一直盤旋在我的心里。很多人回答他們不會繼續(xù)活下去,但我似乎在通過確認(rèn)我自己的回答,為我的生命找到一個支點。馬丁·路德·金說,假使明天世界即將毀滅,今日我仍要種我的蘋果樹。我想,活著本身就是一種命運(yùn),我會接受命運(yùn),并承擔(dān)下去。
寧遠(yuǎn) 菲朵,什么東西會令你想到死亡?那是一些什么樣的細(xì)節(jié)?
菲朵 應(yīng)該是兩種極端吧。人的一生總會有非常痛苦的時候,你不想再繼續(xù)承受壓力,會產(chǎn)生想要將一切都卸下的那種沖動。但也有十分留戀的時候,因為我們生命中還有很多美好的感受,心中為此升起敬畏,這種敬畏又轉(zhuǎn)化成對生命的留戀。每當(dāng)有這種感覺,我總是會在心里自言自語:如果時間能停止……你們明白這種感受嗎?對生命的珍貴感到留戀,同時又覺得非常非常徒勞。
在我的攝影作品里,也能看到很多關(guān)于死亡、分別和隔離的暗示。比如一片殘葉、鐵絲網(wǎng)、枯萎的花朵、陰暗的房間、大大天地之下小小的背影、哭泣、延伸向天際的公路……我也很愛拍攝光線,陰暗房間里的一點點微光、給萬物鑲上金邊的逆光、孩子眼睛里的高光,等等。生命力一直是我關(guān)注的重點,這其中包括了生與死、希望與孤獨,這些都是困擾人們一生的課題。
寧遠(yuǎn) 嗯,我前段時間看到一句話:“熱愛生活,不是說要去養(yǎng)生,而是要盡力燃燒,盡力折騰?!蔽乙舶选叭紵边@兩個字,用在了話劇《情書》的結(jié)尾,我通過白莎莎說:“我不勇敢,我只是在燃燒自己?!薄叭紵边@兩個字挺打動我的。其實生命就是一次燃燒,每個人總有燃盡的一天。
菲朵 對,“燃燒自己”。我在臺下聽到遠(yuǎn)遠(yuǎn)念出這句臺詞的時候落淚了。人們相遇的此刻,就是唯一確定擁有的。至于此后會流淌到哪里,是命運(yùn)的事,不是我們的事。比起安全妥善,熱烈地活著,倒更為盡興一些。
我平時睡得比較晚,深夜時間都用來讀書或?qū)懽?,很多朋友都看不下去,勸我珍惜身體。說老實話,我真不在意這個問題。夜晚這段時間對我來說太重要了,它在雜亂紛擾的日常生活中,就是我的烏托邦。生命不是你小心翼翼保護(hù)它,就可以安然無恙地活下去,疾病和死亡隨時都可能發(fā)生。也正是因為這樣,才需要珍惜生命中每一個瞬間。如果可以自信地說“我的生命沒有一天是被荒廢的”,我覺得就夠了。
Yoli 我了解菲朵說的,有時看到房間里升起的一縷光,看到花朵在春天撐開,都會覺得活著是一件特別珍貴、不容辜負(fù)的事。這個時候,我無法容許自己去權(quán)衡、求全,去計算得失,去留有退路,只想去做、去愛。就像海的女兒,生命到最后只是夢幻泡影,卻依然會去付出所有。知道一切都很短暫,知道一切都很虛無,反而更要盡力而為。也許生命本來也是如此——知死而后生。
寧遠(yuǎn) 我甚至也不覺得我們活著就是有意義的。我是一個對“人生”這樣的大問題比較悲觀的人。生命本身是虛無的,但正是有了這種悲觀,我反而會更珍惜那種小的、具體的東西。比如,空曠的草地,黃昏,晨光透過樹林照在晾曬的白床單上……這些東西帶給我細(xì)節(jié)上的樂觀。因為當(dāng)你知道生命會逝去,當(dāng)你知道一朵花必然會凋謝的時候,你的熱愛里會生長出一種力量。話劇里其實還有一段被導(dǎo)演拿掉的臺詞,我自己很喜歡:
我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只學(xué)會了一件事:擁有就是失去的開始。擁有青春,其實已經(jīng)開始在失去青春;擁有財富,其實財富也會失去。健康也一樣,婚姻也一樣,就算養(yǎng)一只狗也一樣。擁有愛呢?天哪,失去愛更讓人無法接受。如果不曾擁有,那也就沒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我不知道導(dǎo)演為什么一定要拿掉,我自己很喜歡這段臺詞。當(dāng)你知道今天太陽升起、落下,今天就過去了,你會對今天的太陽也格外珍惜。當(dāng)你知道擁有就是失去的開始,你能做的最積極的事,就是在悲觀主義的陰影里樂觀地活著。那些具體細(xì)微的事物幫助我面對虛無。比如,我們現(xiàn)在泡著腳,水很溫暖,它能打動我。其實有一個前提——我覺得時間是會流走的,你珍惜了這樣一個瞬間,熱愛了這樣的此刻,那么你就會留在這里。沒有什么東西能夠永恒,但會有很多個永恒的瞬間。
Yoli 因為人是非常需要自欺欺人的,人們對自己不可抵抗卻又必將到來的恐懼諱莫如深。就像死亡,只要不說,仿佛就可以不面對。所以我們很需要在生命里建立真正支撐我們的內(nèi)核??赐干奶摕o與人間的荒謬,卻依然熱愛它。
我曾經(jīng)有個同學(xué)在考上大學(xué)后,忽然喪失了人生的目標(biāo),覺得生命沒有意義。我們很少說話,在這個倍感虛無的時刻,他突然想到了我。他說,在那么多同學(xué)里,你活得最較真、最累,我很想問你,你這么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那一刻,我不知道說什么。我想,他需要的并不是安慰。于是我給他講了一個故事:
懸崖上的一朵花開了,在很高的地方,一輩子也不會被人看見,蝴蝶也飛不上去,連花粉都不會被傳播。但它還是開,還是謝,完成它的整個生命。每個人都想追尋生命的意義,也許生命本身沒有意義。但沒有意義,并不代表我們就要幻滅。就像這朵花一樣,誠實地去面對自己的一生并完成它。人間其實不好不壞。接受生,接受死,因為生命的兩頭我們都無法選擇,而這中間的過程,不必悲觀也不必樂觀。
寧遠(yuǎn) 你們第一次真正地面對死亡,第一次感覺到死亡,是在什么時候?
菲朵 童年時見過死去的太祖母。我出生時,她已經(jīng)很老了。我三歲之前的記憶有很多這樣的場景:她坐在床上,我趴在她的脊背上,她一邊哼唱著歌謠,一邊搖晃我。她病危的那天早上,媽媽接到電話,急急忙忙帶著全家去看她。等我們到了,她卻已經(jīng)走了,但仍像平常一樣躺在床上,面容溫和,嘴角甚至微微上揚(yáng),就像睡著了。我還偷偷摸了她的腳,太祖母是中國最后一代“三寸金蓮”,我一直都對她的腳很好奇,但她活著的時候從來不讓我看,洗腳也總是趁我睡著以后。不過那一次,我沒有感受到死亡,反而覺得離她很近,也很溫柔。
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恐懼,是2008年5月的汶川大地震。我接到雜志社的任命從北京趕去四川組稿,親眼看見了那場災(zāi)難帶來的家園毀盡、骨肉分離。死亡的氣息像一個巨大的蓋子籠罩整個區(qū)域,山河破碎,大地像一道撕裂的傷口。災(zāi)難波及成都、都江堰、汶川、北川、平武、青川、映秀……那是唐山大地震之后,傷亡最慘痛的一次大地震。同年年底,當(dāng)時的好朋友遭遇嚴(yán)重車禍。同車的司機(jī)和另一位乘客死去,而他全身多處骨骼斷裂,生命垂危,在重癥監(jiān)護(hù)病房搶救了七天七夜,好在最終重返人間。
在經(jīng)歷過這些事情以后,有大概兩年的時間,我常常在夢中感受到自己的恐懼。夢見地震、火山爆發(fā)、墜入黑洞或海洋;夢見自己被擠壓、被搖晃、被追殺;在夢中打電話求救,卻總是想不起來任何一個電話號碼。那段時間,每天深夜我都要喝幾杯黑咖啡,只想警覺地醒著……也是從那年開始,我學(xué)習(xí)把每一天當(dāng)成最后一天過。只做喜歡的事情,哪怕沒什么回報,也愿意為它付出大量的時間和精力。
Yoli 我小時候住在大河邊,那里每年都有人死,生意失敗、高考失利、失戀,或者得了不可醫(yī)治的病,好像河水承載了世間所有的失意和悲傷。這讓我對死并不陌生,但十分觸動我的,還是爺爺?shù)娜ナ?。那時我四五歲,家中一位長輩把我喊到角落,讓我說一句詛咒爺爺去死的話,他相信孩子說出來的話更容易成真。雖然我心里很不愿意,但我還是說了。不出一年,爺爺去世,那天我整個身軀里都是一片空白。我想起了我說出的那句話,不管是不是因為我,我希望我的生命里再也不要發(fā)生這樣的事,我再也不想因為無法抵抗什么,而違背自己的心。
寧遠(yuǎn) 我第一次很確切地看見死亡,是在2006年的時候搭車去花湖。汽車在紅原大草原的邊緣行進(jìn)時,前面出車禍了,我們就堵在那兒,堵了很久。路疏通了,車子緩緩地開過去的時候,我看到一輛車停在路邊,還有一輛車翻在旁邊的溝里。有兩個人坐在車旁,一男一女,沒有任何表情,就坐在那兒。地上有一具尸體,是大概一兩歲的小孩,一張手帕蓋著孩子的臉。當(dāng)時那個感覺,現(xiàn)在想起來都會起雞皮疙瘩,那對男女,他們已經(jīng)……
菲朵 沒有悲傷。
寧遠(yuǎn) 是的,沒有悲傷。你能想象得到,沒有眼淚。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不是面前已經(jīng)死去的孩子(看上去就像是睡著了),你不會察覺這里剛剛經(jīng)歷了什么。兩個人就坐在那兒,完全出神的狀態(tài)坐在那里。一個人在這邊坐著,一個人在那邊坐著。孩子在他們中間,而兩人沒有任何交流,沒有抱頭痛哭,只是坐在那里,被死亡的陰影籠罩。我突然感覺到,每個人經(jīng)歷的死亡都是一件和任何人沒有關(guān)系的事情。我們這一車的人,從那兒經(jīng)過之后,大概有三個小時的樣子,沒有一個人說話。是死寂,死亡的死,寂寞的寂。是死亡讓一切顯得荒謬。
這讓我不敢想象,同樣身為母親,面對孩子的死亡該是怎樣一種絕望。你們也都有自己的孩子,會和這些充滿希望、活力的小生命說起死亡的話題嗎?
菲朵 我的孩子,在他四歲的時候,常常會在睡覺之前和我討論死亡:
“媽媽,你老了嗎?”
“我還沒老。”
“那你老了,是不是就會死了?”
“是的?!?/p>
“那個時候,姥姥還在不在?”
“到了那時,姥姥也許已經(jīng)死了。”
“那我也會死嗎?”
“是的,你也會,每個人都會?!?/p>
“那,人死了會去哪里?”
“我不知道,但每個人心里的愛永遠(yuǎn)都在?!?/p>
我不知道這樣的回答對于一個四歲的孩子來說是否過于冷酷。他讓我想起自己的童年,那個一想到媽媽會死就會掉眼淚的小女孩。我能做的只有抱著他、陪著他,但是不想給他編織童話。
寧遠(yuǎn) 我大女兒也會問我。她問:“人死后會去哪里?”我告訴她:“死去的人都在天上?!彼謫枺骸叭チ颂焐线€能回來嗎?”我說:“回不來?!彼f:“那我們一起去?!?/p>
Yoli 我跟我的兒子聊到死亡是讀那本《活了一百萬次的貓》,他問我:“貓最后這一次為什么沒有活過來?”我跟他說:“因為它愛過了?!彼謫枺骸盀槭裁磹圻^了就會死呢?”我告訴他:“沒有愛過的會一直活著,愛過的才會死去。因為死,是生命給我們的禮物?!?/p>

菲朵 其實,因為活著,我們才能談死。每個人終有一死,死是衰敗,是終結(jié),所以說起死,人總是心有忌諱,回避得多。這讓我想到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在一些地方習(xí)俗中,人們是用一種平靜、自然的姿態(tài)面對死亡的。2008年,我去貴州東南地區(qū)一個叫地捫的侗寨采訪,主題就是當(dāng)?shù)氐纳牢幕?。侗族村寨一般都建在平壩之上,寨前有小溪流淌,寨后有森林護(hù)村。寨門附近有供路人休息的風(fēng)雨橋,風(fēng)雨橋的不遠(yuǎn)處有大片谷倉。為了防火,谷倉都高高地架在水塘上。但地捫與別的村寨不同的是,每一個谷倉的下面都會放幾口棺材。問了當(dāng)?shù)氐呐笥?,才知道那都是村里的老人為自己?zhǔn)備好的。
當(dāng)?shù)匾坏┯行律鷥赫Q生,父母就會上山種很多樹。等這個孩子慢慢長到四十多歲,再去山上砍一棵樹,找專門的工匠為自己打造一艘擺渡靈魂的“冥舟”(棺木),之后放在自家的谷倉下面存放起來,以備不時之需。在那里,一個人的棺木從哪里來,在出生時就已經(jīng)有了定數(shù)。新生、種樹、成長、年邁、死亡……看似是民間的傳統(tǒng)習(xí)俗,其實是很深的哲學(xué)與智慧。尤為值得贊嘆的是,這個偏遠(yuǎn)鄉(xiāng)村里的居民們,在面對死亡的時候所表現(xiàn)出來的樂觀和坦然,正好呼應(yīng)了寧遠(yuǎn)在話劇里被刪掉的那句臺詞。
寧遠(yuǎn) “擁有就是失去的開始?!?/p>
菲朵 是的。是我們活著的人對死有太多的預(yù)設(shè)和假想,如果不從個人生命的有限性來看死亡,其實死亡就是一件極其自然的事情。你們怎么看這樣坦然的死亡觀?
寧遠(yuǎn) 我老家就在云貴高原的邊上,你說這個我特別能理解。但是現(xiàn)在的很多人,他們會覺得,談?wù)撍劳鍪且患粚Φ氖虑椋M管死亡每天都在發(fā)生。但是有一次我回老家,聽到我奶奶在門前和隔壁老大爺拉家常:你老伴死的時候是燒的還是埋的?老大爺說,運(yùn)氣好,沒有燒,埋了,棺材沒浪費。
菲朵 令人贊嘆。
Yoli 對死的觀念是什么,基本上決定了我們怎么對待生。對死坦然,所以對生也坦然??謶质且环N對抗,而人只要對抗著,就不會真正的安住當(dāng)下,不愿意面對生命落下的過程,也不愿意接受人生中負(fù)面的部分。花正是因為會凋謝才格外美麗,帶來生機(jī)的太陽如果永不落下,也會帶來毀滅。我們終究會死去,所以如何更好地活著才值得思考,如同我們此刻。
寧遠(yuǎn) 我們?nèi)ニ伎妓劳隼^而會發(fā)現(xiàn):人要得到膚淺的快感,其實是挺容易的。但是你要想得到深層次的快樂,得到喜悅、內(nèi)心的狂喜,那你一定是要認(rèn)真地走過一段路之后,才能到達(dá)那個地方。如果你不去思考死亡,你不去面對這些東西,你打麻將、玩游戲,過一種表面熱鬧的生活,你能得到的只是感官上的刺激和快樂,這種快樂很快就會過去。
菲朵 是的,生命應(yīng)該是一場產(chǎn)生深刻意義并逐漸圓滿的體驗,而不是一個只追求快樂、吃一塊糖或是吹泡泡的過程。后者可以有,但是它對我們的生命來說,除了短暫的快樂,意義不大。
Yoli 這種快樂更多是一種感官上的刺激,就像過度添加味精的食物,其實會消耗我們對食物的真實感覺。
寧遠(yuǎn) 對。如果你試著去思考生命最本質(zhì)的問題,試著去認(rèn)真對待,你會發(fā)現(xiàn),盡管這種深層的喜悅很難到達(dá),但又是特別值得去追尋的。在某一個時刻,你感覺到了它,但這種喜悅很難與別人分享,那些沒有走過這條道路的人是體會不到的。
菲朵 愛是感同身受。所以說真正深刻的生命體驗不會停留在感官層面,那些來自生命深處的喜悅,有著相似經(jīng)歷的人才能感同身受。
Yoli 所以藝術(shù)有意思的部分在于,可以把這種感覺封存在時空之中,留給知音共鳴。
菲朵 有些東西死去了,有些東西是永恒的。藝術(shù)家之所以偉大,就是他們把這些生命體驗保留了下來。他們把痛苦、死亡、孤獨這些看似悲觀的東西轉(zhuǎn)化成了創(chuàng)造力。人的生命體驗與感受力是呈正比的,他們正是因為體驗了比常人更多的痛苦,所以才能體驗到更深的快樂與幸福。而大多數(shù)普通人,過著既沒有太多痛苦,也沒有很多快樂的生活。
寧遠(yuǎn) 痛苦是敏感帶來的,藝術(shù)讓人保持敏感:對大自然、對心靈的敏感。通往幸福的道路就是有痛苦相伴啊,這并不是壞事。
Yoli 當(dāng)然。藝術(shù)相比其他的專業(yè)領(lǐng)域顯得更加無用,但是這些無用的部分塑造了我們的精神世界,讓我們活得更像一個人。我們一直被要求要做一個有用之人,但很多孩子雖然成績很好,很有用,卻缺乏對生命的信念,也缺乏感知幸福的能力。所有有關(guān)藝術(shù)的學(xué)習(xí),其實都是關(guān)于敏感度的訓(xùn)練,訓(xùn)練我們對眼睛的細(xì)微感受,訓(xùn)練我們對耳朵的細(xì)微感受,訓(xùn)練我們對舌頭的細(xì)微感受……在同樣的生命長度里,你感受得越多,生命的濃度越高,越能意識到生命的珍貴。
菲朵 有意思,聊著聊著,感覺我們從死亡聊到了創(chuàng)造和新生。一個好的園丁從來不會焦慮,不會拔苗助長,也不會憂心于植物的凋萎和腐爛。他們用果皮或者蛋殼堆肥,讓所有的廢料回歸土壤,用不了多久胚芽會再度從腐敗中還原為新的力量。
Yoli 接納,其實就是接納。
寧遠(yuǎn) 如果只剩下二十四小時,你們想做什么?
Yoli 像普通的一天,去買一束花,和愛的人在一起。
菲朵 和平時一樣吧。
寧遠(yuǎn) 那么,如果可以選擇,你們希望以怎樣的方式離開人世?
Yoli 死在我自己的床上。把我的骨灰埋在樹下,把生命還給大地。
菲朵 至少不要為別人帶來麻煩。萬一得了重病,沒有痊愈的可能,我會選擇放棄治療。如果我愛的人,可以陪我走完那一小段路,就是生命的禮物。
寧遠(yuǎn) 我就希望自己能選擇吧,不管何種方式都是自己的選擇,而不是被動的。我希望自己可以決定怎么死,希望給死亡以尊嚴(yán),就像我能決定怎么活著一樣。
菲朵 許巍有一首老歌《兩天》,我特別喜歡:
我只有兩天
我從沒有把握
一天用來出生
一天用來死亡
我只有兩天
我從沒有把握
一天用來希望
一天用來絕望
死亡有很多種層面,除了生命的終結(jié),人們每一天都可能體驗?zāi)撤N層面的死亡,由此才能迎接新的信念、新的理解、新的愛的方式……死亡帶來的改變其實也是一種禮物,我們應(yīng)該欣賞并感謝生命中的這種時刻。
Yoli 是,我也有這樣的體驗。會感到在某些時刻穿行在狹窄黑暗的巷道之中,像扒掉身上一層層的皮,又像是打破舊的自己。這個過程非常痛苦,但當(dāng)經(jīng)受過、體驗過新的自我從廢墟里中重生,我就再也不感到懼怕,會靜靜地等待一個足以讓舊的我碎裂的時刻來臨。說起來,這種瀕死的體驗似乎和從母親的身體中分娩而出的體驗一樣。

萬物生生不息,我們只是路過
寧遠(yuǎn)
1
我老家村子里有一位老人,在覺得自己快不行的時候就每天上山給自己挖墓穴。我曾經(jīng)出于好奇跟著去看,多年后在小說里寫下了這件事。
新鮮的泥土和石塊堆在一邊,阿西婆婆站在墓穴里,示意我在泥石堆邊坐下來,她跳進(jìn)坑拿起鋤頭繼續(xù)挖坑。在我坐下去的地方有個瓶子,不用說,里面裝的是白酒。我遞給阿西婆婆一顆剝好的水果糖,她從坑里抬起頭,笑瞇了眼接過來扔進(jìn)嘴里。
這個坑現(xiàn)在的大小還放不下一口棺材,坑的高度剛好到阿西的腰部。汗水打濕了她花白的頭發(fā),盤起來的兩條辮子也散下來。過一會兒,她停下來伸出兩只手掌,吐些口水在掌心,合攏了抹一抹,又繼續(xù)捏起鋤頭挖土。
“阿西婆婆,我可以下來幫你嗎?”
阿西抬起頭朝我笑,同時搖搖頭。但我還是忍不住想往下跳。
趁阿西不注意,我跳了下去,沒站穩(wěn),坐在一堆泥巴上。這樣我整個人就都在阿西婆婆(未來)的墓穴里了,我感覺到這里比外面涼快,也更安靜。我對阿西婆婆說:“哎呀,涼悠悠的。”
2
我的爺爺死于自殺。爺爺在國民黨控制時期是個保甲長,在這之后漫長的一生里,他是整個家族的頭號人物,小時候我們都敬他、怕他。他抽葉子煙,用一根比我個子還長的煙桿,煙鍋伸進(jìn)火堂里引火的時候,他的腰還可以直直地挺著,人坐在太師椅上,深深咂一口煙嘴之后,閉上眼睛。有哪個小孩吵到他,他睜開眼一瞪就能把小孩嚇哭。
我十五歲那年,他生了一場大病,生活不能自理,臨自殺前三天把我叫回家,要我給他畫像。我給我們村子里的很多老人都畫過,唯獨沒畫過他。我拿起畫筆,坐我對面的,是一位垂暮老人,放松的、微弱的,像個孩子。他所有的威嚴(yán)和驕傲都沒了。我記得他的眼神,二十一年了,就在眼前,不能面對。奶奶發(fā)現(xiàn)爺爺自殺的時候是在早上,剛剛過去的這一夜,爺爺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把床單撕成一條一條,擰成一股繩扔上了房梁,爺爺是上吊死的。
外公也死于自殺。外公是個樂呵呵的老頭,我記事的時候,他的牙齒就全掉光了,笑起來總是露出光禿禿的牙床,他的衣兜里總能摸出一兩顆糖,那是我童年對甜蜜的盼望。從死前很長一段時間,外公就開始準(zhǔn)備了。有一天,他爬上村口那棵老榕樹,砍掉一大根樹枝,指著樹枝下的空地對我媽說:“記住,我死后埋這里。”沒過多久他就被埋在這里,再后來外婆也埋在這里。爺爺和外公,他們不是害怕病痛,也不是對活著淡漠,他們,只是想有尊嚴(yán)地離開。
我老家地窖里,除了幾千斤糧食酒,還有三副棺材,分別是奶奶的、爸爸的、媽媽的,就放在地窖的門口,需要經(jīng)過棺材才能通向酒壇。酒是爸爸拿自己種的麥子用柴火蒸餾釀的,五十八度原漿,他每天都喝。棺材是爸爸自己選木頭找人做的,他親自刷的樹脂漆。棺材放在家里至少有二十年了,那時爸爸才四十歲。
如今我也四十歲了。生命并沒有我們以為的那么長。
3
有一部法國電影叫《小天使以雅》。以雅是天神的女兒,某天她潛入了天神的房間,將天神在電腦里設(shè)定好的死亡期限以短信的方式告知人類。于是,有深意的假設(shè)在電影里發(fā)生了:一個人在知道自己確切的死亡日期之后,會怎么面對每天的生活呢?電影里展現(xiàn)了六個不同的個體生命,以死亡為終結(jié)點,他們被迫學(xué)會直面自我,與自我和解。
一位朋友說:“可以說生命從它的出生開始就是逆勢的。就像是一條船,從被造出的第一天就肩負(fù)了出海的使命。但出海其實是損耗,甚至要面臨完全傾覆的風(fēng)險。所以對于船來講,貌似最好的方式就是在港灣停泊一生。這正是船非常悖論的地方,人也是如此?!?/p>
但如果不出海,永遠(yuǎn)停留在岸邊,也就永遠(yuǎn)失去了對生命豐富度的覺察。盡管渴望飛翔的人最終還是會死在大地,但如果可能,我還是要過一種激烈到不論何時死去也不會后悔的生活。
我們只是偶然活著,每一朵花、每一片樹葉、每一只小螞蟻……還有每一個人,也都是偶然遇見,沒有多一步,沒有少一步,沒有錯過。
4
我家門前有棵大葉榕。5月剛起頭,一夜之間,樹葉就全變黃了。坐在窗前抬頭的那么一會兒,微風(fēng)就吹落一地樹葉。有時候都沒有風(fēng)的,夜里,就聽見輕輕的“唰,唰”,一聲連一聲響起來。到半夜有小貓躥出來,腳踩在葉子上的脆響能把我叫醒。第二天一大早,工人掃樹葉,掃一遍回頭看,地上又鋪了一層。
5月,到處是新綠,天地間只有這大葉榕給你看它衰敗的氣象。那么快,那么干脆,仿佛一切都想好了,好,退場。
秋天、冬天都過來了,日子越來越好過,大葉榕為什么要在春末落葉呢?是要給新長出的嫩葉騰出位置吧。仔細(xì)看,還真是一邊落葉一邊長出新葉,樹梢上,也就這幾天,新葉的芽苞冒出來了。所以,一片葉子都沒有的大榕樹在這世上是沒有的。大葉榕一年四季都是綠的,僅有的黃葉子換新芽,也就是這兩三天。
新芽是可以吃的。小時候在村子里,我們管大葉榕叫黃葛樹。黃葛樹芽苞冒出來,小朋友們就拿著竹竿打黃葛芽。打下來蘸鹽巴吃,蘸一下咬一口,再蘸一下咬兩口,酸的澀的春天的味道。嫌不夠味就再蘸點辣椒面。家里條件好的蘸白糖,那是奢侈得不像話了。
新芽還可以炒來吃,芽苞先焯水,撈起來切碎了用豬油熱鍋炒,一定要在芽苞倒進(jìn)鍋之前熗幾個干辣椒。胡辣味加上酸味,能下三碗白米飯的。
這里吃著炒芽苞呢,一抬頭,黃葛樹嫩黃的葉子長滿了枝頭。你說,我們吃了那么多芽苞,咋沒見葉子變少喃?
如果可以選擇,應(yīng)該像植物一樣去活,去死。
5
疫情蔓延的這個長長的假期,是我們?nèi)松鷼v程里特殊的一段。對疾病與死亡的恐懼是人的本能反應(yīng)。除此之外,我們每天待在家里,好像是在“旁觀他人的痛苦”,也因此常常陷入對自身無能的憤怒。
資訊爆炸的世界,流言如瘟疫般蔓延,無孔不入,放大了焦慮。而與此同時,過多的信息又以一種荒誕的方式在掩蓋真相,我們似乎看見了一切,又似乎一無所知。
古語說,急中生智,而“定”才能生慧。越是在非常時期,越是考驗一個人對信息的接收、處理和反應(yīng)能力。所以,一顆保持覺知又不受束縛的心,在日常生活中歷練出的“靜氣”,在此刻才是我們最大的支撐。在一次又一次張皇無措中,我們是怎樣讓自己平靜下來的呢?
有的人在假期拿起了針線,有人打掃布置房間,給家人捧上一桌可口的飯菜,有人捧起書本,還有人學(xué)起了新技能:唱歌、寫字、畫畫、拍照……不要小看這些,它們正是抵抗虛無的力量。
當(dāng)你畫畫的時候,畫著畫著,夕陽就落山了。當(dāng)你寫字的時候,寫著寫著,心就安靜下來了。做這一切,不是要我們對外面正在發(fā)生的苦難視而不見,而是讓自己變得更穩(wěn)定、更獨立。我們需要的是一顆強(qiáng)大的內(nèi)心,對外部世界做出反應(yīng),而不是被情緒帶著四處漂浮,無著無落。
在即將滿四十歲的年齡里,很多感受和以往不同了。災(zāi)難如此直接和突然,我們原以為的那種固若金湯,甚至有點乏味無聊的生活,頃刻間就可能煙消云散。
另一方面,此前不會進(jìn)入自我世界的一些大詞,現(xiàn)在確切地展示了它的真實和意義。比如“人類命運(yùn)共同體”,如一位朋友所言:“我們都在這條船上,且這條船的名字不叫挪亞方舟。”在疾病面前,人類軟弱和脆弱的一面暴露無遺。
當(dāng)年非典,現(xiàn)在只回想起來一個場景:盛夏中午,坐在電子科技大學(xué)附近的公交車上,車?yán)镏挥形乙粋€乘客。那時大學(xué)畢業(yè)沒多久,覺得非典距離自己無比遙遠(yuǎn),不在乎傳染不傳染,也不怕死。
2008年汶川地震,在余震中連續(xù)工作,出了演播室就進(jìn)災(zāi)區(qū),什么都不怕,就是連續(xù)一周不敢洗澡,心想的也只是:要是洗澡遇到大的余震,光著身子死去難看了點。
十多年后的今天,竟然如此珍惜活著,這當(dāng)然是因為做了媽媽。當(dāng)一個人為另一個生命負(fù)起責(zé)任的時候,怕死,不敢死,有了盔甲,也有了軟肋。想起那句話:我心里有猛虎在細(xì)嗅著薔薇。
院子里幾株玉蘭鼓起了花苞,鄰居家兩株紅梅開得正艷。大自然一直在按它自己的節(jié)奏往前走,冬盡春會來,花謝花會開。非常時期,最為珍貴是平常。微小的個體能做的也就是努力過平常生活吧。逢大事,該有靜氣。
6
那一年在撒哈拉,傍晚,太陽照在金色的沙子上。長久的沉默之后,身邊人說,我覺得我可以在這里死去。
說這話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在帳篷外滾燙的沙地上坐了半小時。
從黃昏到日暮,大部隊騎著駱駝離開了,留下幾個人待在帳篷營地。坐在夕陽余暉下的帳篷陰影里,看天色漸漸變暗,撒哈拉的沙丘從黃色變成粉色,直到綿延起伏的線條漸漸模糊。
在這無邊的曠野里,天地之間,人是孤獨的存在,可是呢,心又被什么東西填得滿滿的。這世上沒有什么東西我想占有,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可以忘記。
亮燈了,起風(fēng)了,熱氣消散,有人點起蠟燭,有人燃起篝火,大部隊回來了,食物上桌了,沙漠深處的夜晚,人聲沸騰了。
吃的是當(dāng)?shù)啬欠N又干又硬的大餅,此刻感覺到珍貴,每咬一口都是麥子的味道,就著“摩洛哥湯”吞下去,心里充滿感激,畢竟是在荒野中的撒哈拉啊。
后來還有酒,還有烤肉,還有茄子和蘋果,還有音樂,還有柏柏爾人打起鼓,聽他們唱著“Mama Africa, mama Africa……”有人哭著,有人笑著。
最后是繁星和一彎月牙兒升起在夜空,燈光熄滅,篝火燃盡,風(fēng)小了,世界又安靜了。偶爾傳出的蟲鳴提醒你,在這蠻荒之地,在看不見的角落里,萬物生生不息。
而我們只是路過了它們。

美好的事物無法久存
菲朵
10月25號是外婆的忌日。
“梅森”——我用了好幾年的筆名,來源于外婆。1927年出生的她,小名“翠梅”,父親是在山西做五金材料的生意人,認(rèn)為女子無才便是德,便不允許她上學(xué)。但年幼的外婆卻自己偷偷去了一間當(dāng)時不收費的私塾學(xué)習(xí)。她自小家境優(yōu)越,樣貌生得俊俏,能唱會畫,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裁衣織繡,又學(xué)了一些文化,但依然無法扭轉(zhuǎn)坎坷的命運(yùn)。外婆一生嫁了三次,都以離散告終。到了晚年,與兒女的關(guān)系不算親近,好在子女們都獨立擔(dān)當(dāng),讓她老年衣食無憂。最后的幾年,她患了眼疾,我曾帶著自己的孩子回老家去看她。眼盲的外婆臉上堆著笑,用雙手摸索著孩子的臉,喃喃地說:“這孩子長得可真好看?!卑耸藲q那年的某一天,外婆在黑暗中離世,距離今天已經(jīng)有整整三年。
這一年的10月,也注定不同尋常。一周之前,我得知孩子的爺爺突發(fā)腦溢血,住進(jìn)了重癥監(jiān)護(hù)病房。早晨,家人在微信里告知,爺爺已于當(dāng)天9時50分離開了我們。爺爺患病的第一天,我就把消息告訴了孩子,每天都會和他說說當(dāng)天爺爺?shù)臓顩r和接下來可能會發(fā)生的事。這一周的每個清晨,我們都是一邊吃著早餐,一邊談?wù)撝c死的話題。他開始提出很多具體的疑問:
人可以選擇出生嗎,人是怎么出生的,為什么要結(jié)婚,什么是結(jié)婚,人是如何長大的,普通人可以活多久,死會疼嗎,人死了有沒有記憶,人有可能長生不老嗎,死了以后還有下輩子嗎,下輩子還會是同一個媽媽嗎,人死了還會有精神嗎……
當(dāng)這些問題從一個八歲男孩的口中鋪天蓋地向我涌過來,我知道他已經(jīng)開始建立屬于自己的人生觀了。
令人感到安慰的是,如今我和孩子談?wù)撍劳鰰r,已經(jīng)沒有了當(dāng)年和我父母聊天時的尷尬氣氛。沒有大人會責(zé)怪孩子說:“什么死不死的,凈瞎說話!”事實上,一直以來,我都不排斥和他談?wù)撍劳鲞@件事,我們談?wù)撍劳霆q如談?wù)撊粘!?/p>
八年前,我在家門口種下一棵山茶樹,每年2月,上百朵鮮紅色的山茶花會準(zhǔn)時開放。大年初一的早晨,站在樹前拍一張全家福成了我們家的保留項目。有一次,孩子的爺爺給山茶樹施肥,不小心過量了,沒多久樹就死掉了。再后來,無論他想在那塊地上種什么,總也長不好。家里人總拿這件事情逗爺爺,說他愛花心切,把花給愛死了。最近每次回家,經(jīng)過門口的時候總會想起爺爺,想著他給山茶樹澆水、施肥的樣子,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走到了哪里。我突然間明白,死亡不是憑空的意象,它是由無數(shù)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事件構(gòu)成的。
關(guān)于死亡,我給自己的答案是:每樣?xùn)|西都始于死亡;所有故事的核心都是與死亡的對峙;踏出的每一步,都是死亡的展現(xiàn)?;钤谶@世間,任何最基本的生命狀態(tài)都在受死亡的干擾。
失去母親的子宮,失去時間,失去寵溺,失去安全感,失去自由,失去斗志,失去與人的親密,失去親人,失去容顏,失去獨立生活的能力……當(dāng)然我們也從很多地方得到慰藉:糖果、擁抱、愛、信任、自我的成長與創(chuàng)造……這些體驗在生命中相互交織、彼此作用,我們就是這樣在明明暗暗之中,走完一個人的生命旅程。
小時候喜歡看武俠小說和英雄電影。如今想來,所謂“英雄”是一種態(tài)度。即使還沒有真正死亡,也需要時時刻刻承受著死亡的威脅。英雄們向世人示范如何面對死亡,他們會努力活下去,以證明死亡是有可能被戰(zhàn)勝的。他們也會以英雄的方式赴死,為了理想、集體或是別的原因獻(xiàn)上自己的生命,從而超越了死亡。
還有一種常見的“死亡”:某個人的精神、氣質(zhì)或個性以某種形式生著病,他正經(jīng)歷著深刻的不愉快。也正是因為這樣,有眾多電影、文學(xué)去表現(xiàn)它,我們被教導(dǎo),要珍惜當(dāng)下的生活,讓我們學(xué)習(xí)用一種歡樂而幽默的方式去成長。但事實上這并不容易,我們總是覺得,所有事物明天依然會在那里,意外沒那么快來臨,因此往往都是等到即將失去,或者已經(jīng)失去,才赫然明白生命的價值。這里的死亡不一定是指人,也許是櫻花、風(fēng)雨、愛人或是旅途中瞬間而過的美景……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易逝。每一天我們都要經(jīng)歷無數(shù)次類似的情景,有些東西是初次相見,但見過之后就是永別。
記得九年前,有一天睡午覺,模糊中感覺有人溫柔地推我。從夢中醒過來,我先是愣了一下,忽然反應(yīng)過來是胎動。這個瞬間的記憶一直深深藏在我的心里,一個生命推動另一個生命,成為我一生中最美好的身體感受。從某種角度講,它甚至超越了小時候被媽媽擁抱,也勝過了男女之間性愛的歡愉。這種生命的推動給了我很大力量,那一點點生命的跡象,骨與血生長的進(jìn)程,讓我驚嘆發(fā)生在自己身體內(nèi)部的奇妙,誰說生命不是一場英雄之旅呢?就在此時,一片小樹葉被風(fēng)從窗口吹進(jìn)來,我拿起它仔細(xì)看了看,上面迷宮一樣的葉脈和略微散發(fā)著苦味的汁液,讓我感覺到了生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