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詞話·手稿本· 拾壹

◤◤原文

南宋詞人，白石① 有格而無情，劍南② 有氣而乏韻。其堪與北宋人頡頏③ 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④ 北宋，以南宋之詞可學，北宋不可學也。學南宋者，不祖白石，則祖夢窗，以白石、夢窗可學，幼安不可學也。學幼安者率祖其粗獷、滑稽，以其粗獷、滑稽處可學，佳處不可學也。同時白石、龍洲⑤ 學幼安之作且如此，況他人乎？其實幼安詞之佳者，如《摸魚兒》⑥ 、《賀新郎·送茂嘉》⑦ 、《青玉案·元夕》^⑧、《祝英臺近》^⑨等，俊偉幽咽，固獨有千古，其他豪放之處亦有“橫素波，干青云”^⑩之概，寧夢窗輩齷齪小生所可語耶？

◤◤注解

① 白石：姜夔（約1125—約1221），字堯章，號白石道人，鄱陽（今江西波陽）人，南宋詞人，一生清貧自守，詩詞散文和書法音樂，無不精擅。為詩初學黃庭堅，而自拔于宋人之外，所為《詩說》，多精致之論。姜夔長于自度曲，他的部分詞作自注有工尺譜，存有旁譜之詞十七首，是今存唯一的宋代詞樂文獻。為詞格調甚高，清空峭拔，對南宋風雅詞派甚有影響，被清初浙西詞派奉為圭臬。有詞集《白石道人歌曲》。

② 劍南：陸游（1125—1210），字務觀，號放翁，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南宋著名愛國詩人、詞人。陸游二十九歲參加進士考試，因名列秦檜的孫子之前而受到秦檜的忌恨，復試時被黜落，直到秦檜死后才得入仕。陸游一生堅持著抗金復國的理想，屢受排擠和打擊，中年入蜀擔任軍中職務，晚歲罷官閑居家鄉(xiāng)。陸游流傳下來的詩作有九千四百余首，詞作一百三十余首，其作品既有飄逸奔放的特點，又有沉郁悲涼的風格，在詩壇上是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之首，在詞壇上是辛派豪放詞的中堅，對南宋乃至清末的文壇有著巨大而積極的影響。陸游的詞作風格不一，既有奔放飄逸之作，也有悲涼沉郁之音，是南宋辛派豪放詞的中堅，對后世詞壇有著重要的影響。

③ 頡頏：不相上下的意思，這里指抗衡。

④ 祧：把較早祖宗的神主遷入遠祖廟，用在這里是疏遠的意思。

⑤ 龍洲：劉過（1154—1206），字改之，號龍洲道人，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人。宋子虛曾稱其為“天下奇男子，平生以氣義撼當世”，曾上書朝廷提出恢復中原的方略，不為所用。后浪跡江湖，以詞著名。劉過喜作文人詞，不為音律所縛，其詞豪放激越。劉過是辛棄疾的座上客，也是辛派詞人的重要代表。他的詞展現了江湖游士獨特的生活命運和個性風格。

⑥ 《摸魚兒》全詞如下：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詞牌解：《摸魚兒》，唐教坊曲。又名《買陂塘》、《山鬼謠》等。

⑦ 《賀新郎·送茂嘉》全詞如下：

（送茂嘉十二弟。鵜杜鵑實兩種，見《離騷補注》）

綠樹聽鵜。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

將軍百戰(zhàn)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詞牌解：《賀新郎》，宋蘇軾作。蘇軾守錢塘時，有官秀蘭，黠慧善應對。一日逢湖中宴會，群畢至，惟獨秀蘭晚到。蘇軾問其緣故，秀蘭說：“發(fā)結沐浴便困睡，聞召理妝，故遲至耳?！碧K軾的副官十分不滿，秀蘭就取榴花一枝向其請罪，引得副官怒而無言。蘇軾便為其作《賀新涼》以解之，詞云：“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槐陰轉午，晚涼新浴。”后“涼”字誤為“郎”，遂有此名。又名《乳燕飛》、《金縷歌》等。

⑧《青玉案·元夕》全詞見《人間詞話·手稿本·貳》注解。

⑨《祝英臺近》全詞如下：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勸、啼鶯聲??？

鬢邊覷。試把花卜心期，才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詞牌解：《祝英臺近》，因東晉祝英臺、梁山伯事為名，又名《祝英臺》、《揉碎花箋》。

⑩橫素波，干青云：見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橫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p>

◤◤譯文

南宋詞人當中，姜夔具有崇高的格調而少情致，陸游的詞有氣勢而少韻味。其中可以與北宋詞人相匹敵的，只有辛棄疾一人而已。近人師法南宋的詞而疏遠北宋的詞，認為南宋的詞可以學習，而北宋的詞不可以學習。學習南宋詞的人，不師法姜夔就師法吳文英，因為姜夔、吳文英容易學而辛棄疾則不容易學。學習辛棄疾的人，大都學習他的粗獷、滑稽，認為他粗獷、滑稽的地方容易學而超越別人的妙處不容易學。同時代的姜夔、劉過學習辛棄疾的詞作尚有以上弊端，更何況別人呢？其實辛棄疾的好詞，如《摸魚兒》、《賀新郎·送茂嘉》、《青玉案·元夕》、《祝英臺近》等，其俊偉幽咽固然是獨絕古今，而其中豪放之處也有“橫素波，干青云”的氣概，豈是吳文英等小輩人物可以學得到的呢？

◤◤賞析

學習前人的作品，參考他們獨特高明的語言形式、結構章法和修辭手段只是一個方面，更為重要的則在于：對作品內涵的體會與把握，從而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提供更深層次的借鑒。任何文學作品都應該是形式與內容的統(tǒng)一，如果忽略了對作品內在張力的建構，一味追求外在形式上的改造和創(chuàng)新，那么這種創(chuàng)作將因為內核的空疏而最終導致失敗。這一點在明清兩朝的詩詞創(chuàng)作中，甚至在當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都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詞的本質是詩歌，沒有對自己內心的忠實、沒有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渴求而只有可悲地機械生硬地學習和模仿，要寫出傳世佳作那是絕無可能。有宋一代，是為詞壇盛世，天才詞人燦若群星，佳作警句不絕于耳。后代詞人高山仰止，不敢輕易為言。寫詞都寫到不敢自由表達自己的地步，詞的衰落就不可避免了。

古往今來，從未聽說過有什么“學”出來的詩人，亦沒有什么模仿出來的詩人。既然要學，就不免會有速成的想法，這是人天生的惰性。既然南宋詞有體有格，又有所謂的詞論家的理論支持，顯然比那些天馬行空、氣象萬千、學起來不著邊際的北宋詞容易得多。開始就不該起了學的念頭，而后更是于宋詞的皮毛之處下功夫。領悟不到宋詞真正的神韻精髓，而皮毛亦只學個五六成，其結果可想而知。

然而我們并不完全認同王國維對姜夔與吳文英的評價。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主體，他們最終的目的在于對自我的張揚和表達，他們做到了這一點，他們的聲音并不因為辛棄疾的黃鐘大呂而失去意義，他們的作品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種審美的可能。因而他們的創(chuàng)作也應該得到我們的肯定。

姜夔的詞，好比深谷清泉，悲冷幽咽，一腔真情深藏于冷峻的表象之下，不深究是很難體會的。吳文英的詞，猶如一部后現代電影，意境變幻莫測，場景紛至沓來，但始終有一種飽滿清晰的情緒在里面，《四庫提要》的評價是比較中肯的。這樣的詞，愛者極愛，惡者極惡，基本上看個人的喜好了。但總的來說，他的詞確實不失為別具一格的好詞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