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之形

新書
一篇有百歲之齡的舊文,縱使被一遍遍翻印,也不會變得年輕。文字總會老去,且與版式無關(guān);唯有偉大的藝術(shù)品,才有能力消抵歲月的磨礪。不過,當(dāng)這篇百年前寫作的舊文被重新付梓印刷,它就會變成一本如假包換的新書??墒?,對一本新書而言,其“新”何謂?是在剛剛裝訂成冊、還散發(fā)著墨香的那一刻?還是說,只要沒有被閱讀,它便永遠(yuǎn)是一本新書?這樣的問題,總讓人捉摸不透。
面對一本平裝書,人們總是很難辨別,它是不是已被人讀過。當(dāng)它在書店上架前,說不定早被店里的伙計偷偷拿去,翻了個遍,只要這個人夠細(xì)心,沒有毛手毛腳地弄臟了書頁,或扯破了書脊??删b書卻不同。很久以來,人們只須隨眼一瞥,便知它是否曾被人翻閱。因為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精裝書都是包起來的,用一層薄薄的透明塑料膜。這膜一年比一年結(jié)實,甚至缺了工具便無法撕破。
一本塑封的新書,就像一聽密封的罐頭:干凈而嚴(yán)實,沒有生機(jī),也沒有氣味。當(dāng)這樣一本書被當(dāng)作禮物送出時,受贈人定會把這層膜當(dāng)即扯掉;假如這書是買給自己的,想來也不會有人把它連同薄薄的塑料皮,一股腦兒擺上書架(或許你曾見過這樣的人,倒也說不定)。不,不,書籍需要接觸新鮮的空氣,需要暴露,雖然暴露難免是傷害的開始,正如周遭許多事物一樣。
一本新書,同時也是一份承諾。對于書的主人而言,那感覺無異于一種恩賜。書中的文字或許已老,書的版次或許已無以數(shù)計。可是,當(dāng)一本新書被捧在手中時,其圣潔宛如處子。所有和這些文字有關(guān)的閱讀史,皆于一瞬間清零,并等待重寫。不論是歌德、馮塔納(1),還是格拉斯,書里的每個字都似新鮮出爐,恍若在片刻之前,寫作者剛剛放下手里的鵝毛筆,或用打字機(jī)敲下最后一個字。
這一切當(dāng)然都是詭計,是調(diào)劑生活的無數(shù)詭計之一種。不過,新書的詭計遠(yuǎn)不止于此,至少在第一次被閱讀時。比如說,它的書頁總會在閱讀中斷的地方自動翻開?;蛟S那是初讀者在書中留下的標(biāo)記,好讓自己能隨時尋回原路;抑或是書籍給自己打下的烙印,目的是將初讀的記憶永久珍藏。
新書的味道也是嶄新的。至于味道如何,則因時而異。過去,在好的時代,書的味道便好,清新如自然;在差的時代,書的味道便差,浸透著廉價紙張的霉味?,F(xiàn)如今,新書常常是沒有味道的,這一點(diǎn),倒與這個時代對美味的定義不謀而合。不過,氣味同樣也是一種詭計,是為了讓人相信,閱讀一本新書相當(dāng)于一種創(chuàng)造,唯讀者所獨(dú)屬。
最糟糕的情況是,一本書有可能因為太新,令主人舍不得讀,甚至心生畏懼。要么是他太膽怯,不愿這份圣潔在自己手中被玷污,而他又不知該以何回報;要么是他太謹(jǐn)慎,生怕書中的文字并不像宣傳語所言,那樣精妙絕倫,字字珠璣。與其讓希望變成失望,與其以期待換來一場空歡喜,索性把書放在一邊,只看不讀。
一百多年前,市面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種書,它的書頁是沒有裁開的。讀者在閱讀它之前,首先要對它進(jìn)行某種意義上的破壞。為此,人們甚至專門給它配上了一種有著鋒利薄刃的小刀。三十年來,我的書架上一直放著這樣一本書,那是阿爾弗雷德·波爾加(2)早期著作的初版,書名叫《萬物皆流》,創(chuàng)作于1909年。直到今天,它的書頁依然未裁。想想看,一本這樣老的書,竟然沒有人讀過!我曾一次次拿起刀刃,然后又一次次放下。莫非是因為我始終沒能確定,自己是否便是那讓它恭候了百年的第一位讀者?抑或是我只想再等一等,讓初讀的喜悅再延宕些時日?我不曉得。后來,為了閱讀書里的內(nèi)容,我去借來了一本同名書,然后做了拷貝。那本“舊”書仍然躺著書架上,帶著沒有裁開的書頁,一如昨日。
舊書
在百分之九十九甚至百分百的情況下,舊書都是被閱讀過的,而且很可能不止一次。當(dāng)一本舊書攤開在面前時,你總會忍不住去思考它的歷史,最起碼會想,這段歷史你或許永遠(yuǎn)都無從知曉。
舊書總是布滿了歲月的痕跡。有不同的人在不同時期用不同筆體留下的簽名,有的簽名又被后面的主人潦草地劃掉。有的書里還有藏書票,有人把它貼上去,又有人試圖把它揭下來,卻沒有揭干凈。當(dāng)然,每一本舊書里都有各種被翻看的痕跡,雖然你不能確定,這些痕跡是由許多愛書人一次次閱讀后留下的,還是只經(jīng)過了一位粗心讀者之手。
于我而言,一本舊書明確無誤傳遞出的訊息是,盡管它曾在一個、兩個甚至多個主人手中一路輾轉(zhuǎn),可它還是僥幸活了下來。在它的身上,仿佛貼著一個無形的標(biāo)簽:非消費(fèi)品。每一本舊書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在它被閱讀后,甚至在它的主人離世后仍未被丟棄,而是傳給了另一位讀者。它或被當(dāng)作遺產(chǎn)傳給后代,或作為禮物贈予友鄰,或流落于舊書商、遺物處理人和舊貨販子之手;也有可能連同別的舊書,一起被捐給圖書館或基金會,或者為了換取外匯被轉(zhuǎn)賣給富有的鄰國。
有時候,舊書也會被當(dāng)作柴禾扔進(jìn)爐子,用來燒火取暖,這種情況的發(fā)生,也許遠(yuǎn)遠(yuǎn)多過我的想象。然而最完美的法則是,書籍也能像人或(今天的)馬一樣慢慢變老。廢紙的回收利用已經(jīng)實行了數(shù)十年,每天都有大量舊報刊被丟棄,再被收集起來,重新加工利用。但書籍卻不在其列。為保護(hù)生態(tài)而制訂的環(huán)保守則,并不包括舊書一項,我也從來沒有在任何地方,見過一只專門收集舊書的垃圾桶。
有些人喜愛舊書勝過新書?;蛟S對他們而言,舊書的滄桑感更能使文字的尊嚴(yán)得以呈現(xiàn);或許他們喜愛稀有之物甚于常見之物,喜愛淘來貨品甚于普通商品;或許他們只是喜歡讓舊物包圍,因為每個舊物背后都隱藏著自己的秘密。正是這些人的存在,才使得舊書在我們的社會中保有一席之地。至于這類人是否已是瀕于絕跡的物種,我無從奉告。
大書和小書
當(dāng)書籍最早問世時,書往往又大又沉,人們甚至無法將它拿在手里去閱讀,而只能放在桌子或臺子上。因此直到今天,人們經(jīng)常還會用“埋身于書后”,來形容某個人讀書或用功時心無旁騖的神情。
書籍在誕生之初,當(dāng)屬“不動產(chǎn)”之一種。其龐大和笨重,仿佛是為了加深這樣的印象:書里的內(nèi)容絕非凡俗之物,而是少數(shù)富人和權(quán)貴才有資格擁有的財產(chǎn)。后來,隨著活字印刷術(shù)的發(fā)展,書籍逐漸變小,小到可以讓人揣在懷里,隨處翻開來閱讀?;蛟S直到這一刻,書才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書,或曰符合今天人類定義的書。文字傳播的便捷性是現(xiàn)代科學(xué)與啟蒙誕生的必備前提,換言之,西方世界的文化之所以得以普及,正是建立在書籍的輕便性之上。是那些裝在衣箱和衣兜里的書,把這種文化帶入了世界的眾多領(lǐng)域。
當(dāng)然,如今仍然還有一些書,它們身形碩大,挪動困難,卻又儼然以此為榮。比如地圖冊,還有厚重的畫冊和攝影集,或是亦可用于裝飾的咖啡桌讀物(3)。在所有圖書開本中,1900年前后問世的現(xiàn)代平裝本無疑是最大的贏家。它小巧,輕盈,價格便宜,不怕彎折。可以說,在現(xiàn)代平裝本身上,各種不利于文字傳播的障礙幾乎被悉數(shù)掃清。
不過,即使是平裝本,也還是紙質(zhì)書。它依然有分量,占地方,容易被損壞甚至遺失。因此,人們完全有理由認(rèn)為,文字傳播的下一步發(fā)展是讓媒介變得更“小”更“輕”,就像人類聲音的傳輸一樣,只需一根電線即可搞定。依此而論,實現(xiàn)古騰堡“將文字傳遍全球”理想的完美方案,顯然是電子書。
“依此而論”,如是。倘若換個角度看,卻未必盡然。
美麗的書
對一本書來說,它本不需要通過修飾和打扮變得漂亮。書籍的美麗,應(yīng)當(dāng)僅靠印刷呈現(xiàn):比例得當(dāng)?shù)淖煮w,排版合理的頁面,于讀者即是賞心悅目之事。書的裝訂盡可以樸素,當(dāng)然還要堅固,分量也不能太沉。依照這樣的觀點(diǎn),一本書是否美麗,完全是由功能來決定。
然而在現(xiàn)實中,書籍卻常常是另一副模樣。在德語里,甚至還有書籍裝幀和書籍藝術(shù)等專業(yè)詞匯。這些詞匯是一種象征,它讓人們看到,古往今來,人類為了書籍的“美麗”甘愿付出多大的辛勞。扮靚乃人之常情,正所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對此誰又能否認(rèn)?!縱覽世間,大自然之外,丑陋的事物滿目皆是。于是乎,人們制作了漂亮的刀具供人切割,設(shè)計了漂亮的椅子供人休憩,除了功能,還有美學(xué)附加值拱手奉送,只要你懂得如何享受。
不過,恰恰這樣的對比暴露了差異。從沒有人發(fā)明過“刀具藝術(shù)”或“座椅藝術(shù)”之類的概念,因為這些概念統(tǒng)統(tǒng)都可被納入設(shè)計的范疇。但是,我絕不肯把書籍藝術(shù)稱作設(shè)計,哪怕那些令我厭惡的圖書產(chǎn)品也不行。我總覺得,與椅子或刀具相比,書籍與藝術(shù)之間的關(guān)系要親密和要緊得多。
在我看來,書籍藝術(shù)是尊重文字的一種表現(xiàn),是用包裝來強(qiáng)調(diào)書的尊嚴(yán)。沒有人會忍心讓一篇文字沒有包裹、沒有任何個性標(biāo)識,就這樣赤條條來到世間,就像沒有國王會穿著內(nèi)褲去接見自己的百姓。即使是教士或僧侶身上的長袍,也總能讓人在樸素背后感受到肅穆和莊嚴(yán)。以藝術(shù)的方式讓書籍的物質(zhì)與精神屬性相匹配,或許這便是書籍藝術(shù)的含義所在。
與所有藝術(shù)一樣,書籍藝術(shù)也逃不開失敗的風(fēng)險。在我的藏書中就有一些書,丑陋得令人不忍直視。有時候我會嘗試扯掉封套,讓書的模樣多少有些改觀??蛇@樣的做法,并不總能見效。最令我反感的是那些貌似藝術(shù)的矯情設(shè)計,比如說龍飛鳳舞的書名,花哨到無法辨識的字體,還有印在書頁邊上的圖畫。這些設(shè)計者的用心,似乎只是為了把讀者的目光從文字引到別處??墒?,即使是這些丑書的存在,也不能成為反對書籍藝術(shù)的理由,就像柜子里的衣服再丑再破,你也得穿著它出門一樣。無論如何,光屁股上街總不是個好選擇。
書籍也不例外。
破損的書
有些書的樣子是破破爛爛的,不過在很多時候,它們依然能讀。換句話說,雖然書籍的損壞已是既成事實,但書里的文字卻完好無恙。浸過水的紙張變得皺皺巴巴,彩色的切口也褪掉了顏色。很多頁都被撕破,長長的裂口斜橫在書頁上。有人曾試著用膠帶將它粘合,后來膠帶脫落,只留下一道褐色的污跡。書殼被劃得滿是傷痕,襯頁也已不知去向,書脊和書芯之間,僅剩一根細(xì)細(xì)的麻線相連。
每次遇到這樣的書,我總?cè)滩蛔∠耄瑢τ跁?,媒介至少也是訊息的一部分。盡管文字極力扮作若無其事狀,卻依然無法為我消除干擾。我仿佛聽到從書背后傳來一個聲音,那聲音透著不安,又充滿了怒氣:這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故?這個聲音在問。是誰玩忽職守,是誰這樣粗心大意?是誰把書隨手丟到一旁,讓它去遭受潮濕、塵土、污濁和烈日的酷刑?是誰這樣倒霉,害得自己的書也要跟著遭罪?
當(dāng)我閱讀一本破損的書時,我總是只讀文字,并盡可能把書拿得遠(yuǎn)遠(yuǎn)的。如果能堅持讀完,那一定是文字的功勞。對于這些文字而言,我手中這本破書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種獎賞。因為書雖然殘破不堪,卻畢竟還在。它沒有被丟掉,沒有被人拿去引火,或和廢紙一起被化成紙漿。這是因為對某個人,甚或?qū)芏嗳藖碚f,這本書里的內(nèi)容太過重要。而我,便是其中一個。
透過這些破損的書,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文字對書的依賴一方面是多么強(qiáng),另一方面,又是多么弱。
缺頁的書
有些年,我曾著迷于收藏奧地利作家彼得·艾騰貝格(4)創(chuàng)作的書籍,那勁頭,真可謂野心十足。我魯莽地為自己定下目標(biāo),決心要收齊艾騰貝格所有十四部著作的每一個版本和每一款封面。這個讓我深陷其中的癖好雖然無害,成本卻也不菲。更何況那是在1980年代,要想搜羅到這些書,只能憑古董商的目錄按圖索驥,或去舊貨市場碰運(yùn)氣。至于說“完成”后的收藏總共有多少本,我心里全然無數(shù)。因為在當(dāng)時,并沒有任何與出版相關(guān)的目錄可供查詢。也許是一百種左右?不管怎么說,我最后搞到手的大約有六十種。就在這時候,我結(jié)了婚并向妻子保證,從今往后,在買書的事情上,我定會有所克制。
后來,我確實很克制??墒怯幸惶欤?dāng)我和妻子度假旅行時,我在蘇黎世一家舊書店遇見了它:艾騰貝格處女作《感想錄》初版。這是一個相當(dāng)稀有的版本,按照當(dāng)時市面上的行情,至少也要賣到三百馬克。只可惜,這本書并不是最初的樣子。它最早大概是平裝本,后來被用亞麻布重新裝訂,邊也被切掉了好多。不過從總體上講,仍然是一個相當(dāng)有收藏價值的版本。而且,它只賣三十瑞士法郎!一開始,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倪\(yùn)氣,直到我翻開書,在封面內(nèi)側(cè)發(fā)現(xiàn)了店家用小字寫下的一行標(biāo)注:最后十三頁缺失。
我不記得那一天,我在這家瑞士舊書店里站了多久,心里不停地盤算:要不要買下這本書?按照這樣的價格,我究竟是撿到了便宜,還是中了商家的奸計?更重要的是,一本不完整的書到底還是不是書,抑或只是一個斷了臂的殘軀,一具尸首?
最終我還是買下了這本書,唯一原因是怕自己以后會后悔。但是,我從來沒有喜歡過它。我把它放到書架上,緊挨著《感想錄》的另一個早期版本。后者的品相雖然很差,用破爛來形容也不為過,可它的內(nèi)容卻是全的??吭谒赃叺倪@本缺頁的書,永遠(yuǎn)是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有一次,我曾嘗試用復(fù)印件來補(bǔ)齊缺失的書頁,可結(jié)果卻只是把情況變得更糟糕。
如今,我終于想通了。一本不完整的書其實是一本死書,更準(zhǔn)確地講,是一副紙制的棺材,里面裝著文字的殘尸。也許別人不這樣看,可對我卻于事無補(bǔ)。既然我無法為這本書找回那缺失的十三頁文字,并親手為它接上殘肢,那么要想獲得解脫,唯有狠狠心,與它做個了斷??墒牵鯓幼霾拍芰藬??
或許最完美的辦法是,找個比我更瘋狂的家伙,然后把書賣給他。可前提是,世上真的存在這樣一個人。
被批注的書
閱讀總會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在書中留下印跡:被指痕玷污的書頁,撕破的封皮,扭曲變形的書脊,還有折起的書角,或是脫了絲的書簽帶。不過,和這些尋常的閱讀痕跡相比,另一種印跡顯然更具個性。
三十年前的一天,我走出當(dāng)時供職的大學(xué)研究所,在靠近大門的走廊里,遇見一位老婦。她坐在一只折疊凳上,腳邊攤著幾本書,不多,約莫五六本的樣子。那情景,讓人不覺心酸。我本想加快腳步,從她身邊繞開。可后來,我卻站住腳,俯身從攤在地上的書里拾起了一本。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我和這本書對上了眼。那是斯特凡·格奧爾格(5)的詩集,深藍(lán)色的裝幀出自藝術(shù)家梅爾希奧·萊希特(6)之手。這位老婦定是從我的眼神中看出了我的欣喜,或許還有貪婪。如果我對這些書感興趣的話,不妨去她家看看,那里還有很多這樣的書,她說。
于是,我便隨她上了路,帶著滿心好奇,還有收藏愛好者的復(fù)雜心理:既渴望能淘到寶物,又不想花費(fèi)太大的價錢。我們沒有走出太遠(yuǎn),因為這位婦人就住在城里,一處安靜而稍顯破敗的街區(qū)。她一邊領(lǐng)著我往地下室走,一邊解釋說,她患有嚴(yán)重的健忘癥,所以屋里到處都貼滿了紙條:洗衣筐,儲藏架上的食品,還有那些裝滿書的紙箱。如果我在地下室待的時間超過一刻鐘,說不定就要跟她解釋,我是怎么到這兒來的。說完話,她便轉(zhuǎn)身而去。那時候,我還沒有聽說過老年癡呆這回事。我把這一切都當(dāng)成了奇遇,然后抖擻精神,沖向眼前的書箱。
短短幾分鐘后,我的雙手已經(jīng)捧滿了收獲。這些書中的每一本,都讓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據(jù)為己有??墒菦]過多久,我便放下它們,重又變得兩手空空。據(jù)老婦講,這些書都是她丈夫留下的。他生于1900年前后,“一戰(zhàn)”后讀了大學(xué),之后當(dāng)上了德語教師。退休沒幾年,他便撒手人世。如今,這位寡婦不僅要照顧患病的兒子,還要想辦法掙錢糊口。
聽到這段故事時,我并沒有多想,甚至干脆當(dāng)成了耳旁風(fēng)??裳巯逻@一刻,我獨(dú)自坐在地下室里,就像是一個因貪婪而不得不遭受懲罰的罪人。果不其然,這些書確實是一位德語老師的收藏,因為每一本書,都被他用削尖的鉛筆做了“批閱”。書里寫滿了長長的批注,有些甚至可以拿去充當(dāng)講課用的教案。
作為一名狂熱的舊書收藏者,在對付“被批注的書”方面,我也算積累了不少經(jīng)驗。用圓珠筆或鋼筆留下的邊注和下劃線,自然無法從紙上清除;即使是鉛筆留下的印跡,也一樣固執(zhí)得超乎人的想象。堅硬的筆芯會給軟紙刻下凹痕,會把薄紙戳破;用軟鉛寫下的字跡一旦碰到橡皮,就會像墨水般洇散,變成黑乎乎一團(tuán)。另外還有所謂的復(fù)寫筆,更是所有橡皮的克星。除了偶爾幾次得手,我和被批注舊書的搏斗,幾乎都是以慘敗收場。而今天,就在這里,我將迎來我的滑鐵盧。
我在地下室又逗留了片刻,只為了讓那個躲在我身體里的收藏控再多受些折磨。在這位德語老師的藏書中,確實有不少二三十年代知名作家的作品,其中不乏珍貴的初版書,比如說——我簡直不忍寫下它的名字——羅伯特·穆齊爾的《沒有個性的人》。但所有這些書,都被它的主人用極大的熱忱和尖利的筆鋒做了批注。只可惜這樣一來,這些書經(jīng)由他的手被改變了性質(zhì),變成了一位模范教師的職業(yè)生涯記錄,除此之外毫無價值,起碼于我如此。
最后,我拿著最初看到的那本格奧爾格詩集走出了地下室。老婦依然記得我,于是我倆談好價格,銀貨兩訖。回到家,我把書放入書架,心知這輩子再不會把它翻開。我甚至擔(dān)心,經(jīng)過這次偶遇,我和斯特凡·格奧爾格的關(guān)系或許也會因此生出芥蒂。
(1) theodor Fontane(1819―1898),德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詩人,十九世紀(jì)最重要的德語作家之一。
(2) Alfred Polgar(1873―1955),奧地利作家、評論家、翻譯家,“維也納現(xiàn)代派”代表作家之一。
(3) cofee table book,放置在桌上供喝咖啡者隨手翻閱的圖書,往往圖片較多,開本較大,裝幀精美。
(4) Peter Altenberg(1859―1919),奧地利散文家、詩人,曾有名言:“如果我不在家,就是在咖啡館;如果我不在咖啡館,就是在前往咖啡館的路上?!?/p>
(5) Stefan George(1868―1933),德國詩人、翻譯家。
(6) Melchior Lechter(1865―1937),德國畫家、書籍裝幀藝術(sh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