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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特殊生命的特殊表達

葡萄園暢談錄 作者:張煒 著


第二章 特殊生命的特殊表達

一個作者的工作計劃。深入民間。

一個寫作者的確應該有一個較長的計劃:他過去的創(chuàng)作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小說,還有散文、隨筆、文論、詩等,甚至寫過報告文學和戲劇。他準備用幾年時間離開中心城市,到邊遠地方生活。這是深入民間的機會,也是非常重要的選擇。計劃中收集一些資料,準備將來使用;如果再有時間和精力,可能會寫一些隨筆散文,并在業(yè)余修一兩門專業(yè)……

作為一個寫作者,他的計劃看上去總是比較龐大,可惜難以落實。很容易過高地估計自己的能力和精力。生活中的繁瑣太多了,對人的干擾特別大。幾年的時間一晃就會過去……

1988.3.22

熟悉的面孔。不快的回憶。

這兒有時常常會引起不快的回憶——不僅是被破壞的自然景觀,還有人。常常能遇到一個熟悉的面孔,盡管這張面孔在微笑,但還是令人想到冰涼的往昔。

那個冷肅時代的全部感覺都一下回來了。沒有辦法。

他記得那一天正下大雪,學校放假,本來照例要開放假大會,但由于要參加一個批斗會,也就省略了學校的會。已經(jīng)在學校住了很久,不太知道外邊一些事情,一路匆匆到了會場,臺上站的人嚇了他一跳……腦海里一片空白。

當年的那些面孔兇神惡煞一般,讓人永遠難忘……微笑,握手寒暄。但是生活中全部的不幸、苦難和不義,這一切感觸又從頭涌來。

不能將昨天的一切都推到時代本身。不同的人、不同的靈魂在同一個時代會寫出不同的歷史。直到今天,有些人還是難以好好活下去,他們正被歷史的重負壓得無法呼吸;而有些人則不配活下去,他們給這個世界播下了罪惡。

永遠不想見到那些面孔,有時卻又相反——直視著,沉浸到往昔……

1988.4.14

大片砍伐的果園。礦區(qū)的“土法上馬”。

整個西北部小平原快要完了。除了沒有遠見的規(guī)劃、各種建筑造成的損壞之外,最讓人不能原諒的就是一些工業(yè)項目造成的可怕后果。這些影響是難以消除的、長期的。污染嚴重,當?shù)氐纳钔耆黄茐牧恕_@一切讓人痛心疾首。

有人說起這些,痛楚即從心底泛起……如果一個人在一個如詩如畫的環(huán)境中長起來,那時的情景就如在眼前。到處是渠水,是樹林,是大片大片的果園。連接這些的,南部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北部是蔚藍的渤海灣。

現(xiàn)在大片的果園都被砍掉了,大部分被煤田礦區(qū)占領(lǐng)。這些煤礦基本上是“土法上馬”,沒有什么總體規(guī)劃,難以控制污染,談不上綜合治理,使整個平原變得千瘡百孔。

煤礦開采需要毀掉大片土地,到處造成沼澤化,一片肥沃的農(nóng)耕區(qū)將不復存在,一代又一代人面臨失去土地的痛苦。沒有了田園,人生也就沒有了著落。而且這里以前環(huán)境如畫,是無法復制的。

失去的將永遠失去。居住和勞動的環(huán)境一變,人心、民風也就很快會變。在這樣一個破破爛爛的地方,今后發(fā)生什么也不會令人吃驚。

人們將永遠懷念過去,懷念往昔……

1988.4.15

會議發(fā)言。濾掉鮮活的內(nèi)容。自己的心聲。

傾聽會議發(fā)言是一種痛苦。發(fā)言者的稿子是按照某些要求統(tǒng)一準備的,他們要一字不改地讀下來。

他只把它讀一遍,從不離開稿子發(fā)揮什么;如果遇到比較同意的字句,他或許可能加重一點語氣。在這種會議上,發(fā)言者本身只化為了一個符號。

而真正的發(fā)言完全應該是他自己的。真正的演講需要拋開講稿。有人說宣讀稿子為了莊重和周到,但也極可能濾掉鮮活的內(nèi)容。有時稿子會把人的興奮心情、真實的心情和當時的激動,一并給遮掩過去。這畢竟是一種損失。

一個民族都在照本宣科中消耗著,無頭無尾,無始無終。這種刻板呆滯中埋藏著所有的殘酷和黑暗,一切無法言說。

每個人都發(fā)出自己的心聲,這是困難的。我們不得不生活在一個言不由衷的世界。

1988.4.18

忍受日常的磨損。對生活不存一絲奢望。

很多到這里訪問的朋友常常產(chǎn)生一些費解,因為他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個寫作者在這兒竟然能夠“忍受”下來。他們將這種忍受、這些磨損視為“奇跡”。其實這有什么,一個人能夠忍受的東西還多著呢。我們對一些非常非常難以忍受的東西,不是也都忍受下來了嗎?

忍受有助于理解,只要你想理解——這兒不是指理解當?shù)匾恍┚唧w的事物,而是理解人的命運——那么就得忍受。

什么能比“忍受”更勇敢和更平凡?

也許這里的一切與有些人的性情相去太遠了。但也唯有這些才能讓人時不時地想到過去,想到各種各樣的苦痛,如果一個人的少年時期在這里度過的話。有人聽了這個想法會覺得奇怪——他們認為,既然昨天與今天正好相反,那將多么難以銜接!他們錯了,他們不知道一個人會在這種種忍受中想到什么,也難以明白這種忍受的性質(zhì)……這是局外人難以體察的。

在不同的時代,有些東西已經(jīng)改變,但仍有相當多的東西骨子里并未改變。如果只看表面現(xiàn)象,以為真的“一切皆非”,那么后來發(fā)生的事情一定會讓其分外震驚……

對生活當然要心懷希望,但不能存有一絲奢望……

1988.4.24

可怕的陋習。游街示眾。喧囂的小城。

無論時代怎樣變動,有些可怕的陋習是很難改變的。仿佛有一些很長的根須扎在土里,每到了季節(jié)就要發(fā)芽,長出葉子。要阻止它的滋生是徒勞的,有時甚至是適得其反的。

無望地注視。野蠻的力量沒有什么能夠遏制。我們對付野蠻有時也僅僅是使用另一種野蠻——結(jié)果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人們看到的、相信的,只是“野蠻”本身的力量,而不是文明和法度的力量。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的民眾,會是非常可怕的。

只為一種短期效果,有人總樂于借助惡的力量。這樣無論取得了怎樣“好”的結(jié)局,最終也還是一種“惡”。不同的是,“惡”經(jīng)過了這樣一番曲折的使用,反而會變得比過去更加“成熟”和不可戰(zhàn)勝。

由此讓人想到了托爾斯泰的“不以暴力抗惡”。聯(lián)系實際,對他這個主張可有深一層的理解?!氨┝Α币彩且环N“惡”,而使用了“惡”,最終還是不能消除“惡”。“暴力”即是強暴之力,它不能等同于善,它對惡的反擊和懲罰是虛妄的。

游街示眾在這里的小城街道上每年都要上演幾次:犯人胸前掛著大紙牌走過觀望的人群。這與清朝的做法沒有什么不同——有的東西要改變是如此艱難緩慢。像耕作方式,如今大西北仍然是幾頭牛拉一個橫桿,后面跟上人和犁。這與我們出土的秦漢文物上刻的耕作圖一模一樣。可見幾千年了,沒什么改變。不要說大西北,就是以農(nóng)業(yè)現(xiàn)代化著稱的這個小平原,前些年牛拉犁耕的情況與古代也大同小異……現(xiàn)代化的主要指標還是人的思想,沒有現(xiàn)代思想,只會流于簡單的模仿,而模仿有時并無方向,有時僅僅是一種因襲。

“尊重他人權(quán)益”成了新鮮事物。只要睜開眼睛,就會發(fā)現(xiàn)對他人的侵犯比比皆是。大街上到處是高音喇叭,吵得人無法工作無法休息,而且極少有人認為這有什么不當;還有人荒唐到午夜燃放鞭炮,而且不在節(jié)令中。有一次許多人突然被一陣猛烈的鞭炮聲驚醒,起來看了看,是凌晨三點?;奶?,毫無法度。再比如打電話,接電話的人會把對方盤問得清清楚楚,像查戶口——這之后才給叫人,有時干脆告訴要找的人“不在”——“不在”也要照舊盤問一番。

這一切繁瑣已經(jīng)讓人習焉不察,但它們的確組成了我們生活中丑陋的一面。

1988.5.21

如何開始想到寫一篇小說。色彩的組合。

討論一篇作品怎樣開始,怎樣有了創(chuàng)作沖動,怎樣構(gòu)思作品——這些充斥在所謂的創(chuàng)作談里。不過實際上每篇作品開始的時候并不一樣,作者也許想得并不多。有時他們故意不去想得太多。一個人如果注意一下自己就會發(fā)現(xiàn),他平時閃過的各種念頭可真不少。這些念頭天天在眼前飛動,要阻止它都做不到。有人會抓住一些有用的念頭,用來寫作。寫作之前,更多的會感受到一種情境、一種氛圍、一種韻致,這些與故事、與某種想法不同,它們常常讓人覺得無法轉(zhuǎn)述無法表達,于是他想竭盡全力將其寫出來,用各種各樣的辦法。他只想完成這些艱難的轉(zhuǎn)述,而不想過多地去琢磨人物和思想,更顧不得去費心地編織故事。最初令其動心的這些東西有些飄忽,但只要將其抓住并好好寫下去,其他的東西,如故事和思想等等,一點一點都會到來。它們剛開始就存在著,不過都躲在一些角落里,一時不想走出來。動筆了,就等于一點一點拉開了帷幕。

我們在創(chuàng)作中對色彩總是十分入迷——有時甚至想,這簡直是在用色彩組合什么。沒有繽紛絢麗的閃爍和跳躍,總是想不起寫作。許多人差不多總是最先想到色彩。

也可以叫作色調(diào)……那是一種時時襲來的、有顏色的、有氣味的某種元素——只有他們才是通向無法言說的那一切的。這樣講也許格外讓人糊涂,不過不這樣講就更不清楚了。

1988.5.22

小說長短非材料所決定。結(jié)構(gòu)的自由和心的把握。

有人在談作品時,常常說這個短篇是個中篇的材料,這樣寫有些浪費等。這種說法倒是令人生疑。也更有可能的是,那篇小說本來就是一個短篇的材料,如果拉成一個中篇可能就完了。一個小說的長短大概不僅是由材料決定的,它更多的是由激情之類,比如大家常說的“氣”所決定的。他當時寫了那么長,說明他當時的“氣”就那么長。再寫長了還要孕育積累新的“氣”,還要等待。不過到時候再寫出來,可能就不是原來的作品了。

有人愿意說這篇該是長篇,那篇該是短篇、中篇。如果真的是,怎么作者當時沒有寫那么長?還有人說“短篇結(jié)構(gòu)”“長篇結(jié)構(gòu)”“中篇結(jié)構(gòu)”——這些說法極可能都是紙上談兵。小說的結(jié)構(gòu)不一樣,或者可以說一篇小說一種結(jié)構(gòu)。把結(jié)構(gòu)根據(jù)體裁固定了,進而又尋出一種規(guī)律,那多少有點不妙,有點讓人費解。如果某部長篇是個“短篇結(jié)構(gòu)”——那作者怎么當時寫成了長篇?反過來也很可能又有人指出哪個短篇本該是個“長篇結(jié)構(gòu)”——那他還要把它再拉出幾十萬字來嗎?

其實結(jié)構(gòu)是自由的。一部作品該寫多長,只有作者自己的心能夠把握。

1988.5.23

停止不前的感覺。向上的攀登。

在連續(xù)的寫作中,誰都有過停止不前的感覺。有時覺得越寫越難,真想完全停止下來。有人將此比為“爬高”:向上的時候總覺得吃力,但卻明顯地感到是在向上;可是當?shù)巧弦粋€山頂?shù)臅r候,也就暫時滯留在一個平臺上了。徘徊在平臺上,就會感到停止不前。實際上這是一個必經(jīng)階段,只有站在這個毫無前進感的平臺上喘息、總結(jié)和積蓄,才能繼續(xù)爬上新的高度——那時又有了明顯向上的感覺了。

寫得多了,還會把一些新舊想法攪到一起,使思維凌亂和遲鈍起來,對文字減少了新鮮感。但這凌亂無序畢竟是思索和尋找的后果,所以最終仍然有益。害怕凌亂,總想固守在一點點清晰之上,小心翼翼,就很難向上攀登。

1988.5.24

雅俗共賞。永久的矛盾。

有人極希望一部作品能夠雅俗共賞??烧嬲乃囆g(shù)品往往又很難與俗連在一起。好作品常常不知不覺地回到了少數(shù)人手中,這也沒有辦法。也許它有一天會獲得眾多讀者,但那要歷經(jīng)一段漫長的路程。雅俗共賞只是一個美好的愿望,是期待。實際上雅俗是一對矛盾,永久的矛盾。讓一個詩人去竭盡全力追求所謂的“共賞”,那可能要毀了他。

一部大雅之作,可能其中會有一部分內(nèi)容讓許多人喜歡和理解。但這畢竟不是理解和喜歡整部作品。這是兩回事。

1988.5.25

作家的神奇發(fā)揮。神秘的調(diào)節(jié)器。

作家的神奇發(fā)揮,是一生中的奇遇。長久的探求和努力,才有可能抓住那個美妙的時刻。一些如有神助的、超常的表現(xiàn)和表達,有時連他自己都難以置信。時過境遷,人已經(jīng)從夢中走出。

那個特別的領(lǐng)悟和感知能力是幾十年如一日的磨煉換來的。才華和力量原來一直在堆積,累疊一處,其體量達到某種程度時,會有一些爆發(fā)的機會。而平時,它只是潛隱不露——盡管作家本人總想讓其呈現(xiàn)出來,可惜蘊藏之物卻十分吝嗇。好像每個生命深處都有一個神秘的調(diào)節(jié)器,本人不能具體地、及時地控制它。

1988.6.26

一本港臺小說集。南方與北方藝術(shù)的區(qū)別。

手中的港臺小說集里沒有太好的作品。其中好像沒有包括那個地區(qū)最重要的一些作家。人們說藝術(shù)品的氣質(zhì)、優(yōu)劣,有時候起決定作用的會是地理地域的關(guān)系。那一塊土地相對大陸來說沒有發(fā)生過更大的歷史事件,沒有十幾億人共同投入的歷史場景,一些不幸和災變,那里的作家沒有親歷,而且這一切經(jīng)驗又不可僅僅憑借轉(zhuǎn)述。

從地理角度上看,它屬于南方氣質(zhì)。那是一種纖巧、優(yōu)美,較精致也較柔軟。從戲劇上看也很能說明問題,北方的劇種粗獷有力,音調(diào)高亢??偟恼f北方的藝術(shù)是大的,而南方的藝術(shù)是好的,但“雖好卻小”。

有人總是依據(jù)如上道理,提出自己的否定。但這只是一個方面,只是一種看問題的方法。

藝術(shù)的品格是多方面的。每一片土壤都會產(chǎn)生自己杰出的作家。

1988.6.28

一篇短篇小說。個人化;特殊生命的特殊表達。

這是一部一九六二年寫出的小說,獲得了盛贊。但這不像是一個職業(yè)作家的創(chuàng)作。一般講社會寫作力量會產(chǎn)生這一類作品。作者行文準確,規(guī)范而雅致,但仔細看,其中沒有多少真正稱得上是作者自己的獨特之物。一個藝術(shù)家成熟的過程,就是逐漸脫離集體的情感表達方式走向個人化的過程。而這部書仍在寫一種集體情感,而沒有表現(xiàn)出多少真正的個人。

小說中描述的那些場面、情景,都是對于現(xiàn)實的集中和概括,顯現(xiàn)了一些慣常的對事物的反應,使用了慣常的表述方式。而詩人并非如此。

真正的藝術(shù)品,總是一個特殊的生命,對生活的特殊感悟和特殊表達。那可能是陌生的、使人畏懼的、在驚悸中漸漸被接受的某種東西。

1988.7.1

應力戒不潔?;乇苈曀涣摺P稳菖c修飾。

我們看到的一篇不錯的作品,里面往往也有很多問題,有時甚至是不能原諒的。比如最大的毛病是“不潔”。這個不潔不光是描寫和敘述上的用語等小問題,而讓人想到更致命的方面。它最終會影響一個人能不能走遠。我們心目中的藝術(shù)家是有潔癖的。

潔凈不等于拒絕那些細節(jié)和那些特殊字眼。關(guān)鍵是怎么寫,在什么樣的氛圍和語境中使用什么樣的筆觸。要看作品是否提供了容納它的場景和空間,是否為更高的目的服務。要看能否從有教養(yǎng)的讀者眼前通過。有些不錯的、好的作品中也有那一類東西,但讀后不會使人太為難,不會使人不舒服。記憶中的一些好作品,有的甚至寫到了社會最下層最骯臟的地方,從小偷到妓女,從監(jiān)獄到嫖客,可讀者總能時時感到一種潔凈。他是讓人去感受的。讓人感到的東西比直接裸露出來的要有力得多。

心理上不潔凈,一股污跡可以牽引他走入歧途,使他流入庸常。

還有聲嘶力竭——小說中一些強烈場面的描寫,本來應該是相當有力的,結(jié)果全被表面化了。它應該沉下去、有某種程度的收斂和張力。這時候去掉一些不應有的形容和修飾,盡量不用或少用形容詞更好。

當然,這樣要求也太苛刻了些。

1988.7.3

藝術(shù)家與“世俗”的人。留住勇敢。

藝術(shù)家也首先要解決生存問題。藝術(shù)是生存著的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但不能為了生存而出賣原則。

藝術(shù)家既不能自戕,又不能過于自愛。藝術(shù)家都是很聰明的。不過現(xiàn)在的藝術(shù)家又太聰明了。人在生活中活得不自在,不輕松,時常遭遇尷尬,有時倒說明他心智很高,志向特異。

藝術(shù)要求真誠和純潔,不能虛偽和渾濁。

這兒在說兩個“世界”。這兩個“世界”其實是共通的。

總要強調(diào)做人的操守和禁忌。人不能沒有操守,不能突破禁忌。這就是藝術(shù)家與俗流的最大區(qū)別。

所以說藝術(shù)家活得很累,比常人要付出雙倍甚至更多的心力。

有人在生活中謹慎小心,如履薄冰,但這并不說明人膽小到什么都不敢作為,他還有驚人的勇敢。

有人仔細到了十分注意服飾的地步,這也可以理解。一個人應該和藹、有風度。還要保證有一個好身體。因為生理上的氣不足,精神上就難保不會無病呻吟。

1988.7.4

寫作如同搏斗。保持充足的“氣”。腦子像鐮刀。

行文中戒備聲嘶力竭,大致不動聲色,寫向深層。不能用形容詞去亂戳。面對痛苦的場景,一個人可以是號啕大哭,另一個可能是站在那兒沉默。不能說后一個一定不如前一個痛苦。人的心靈刻度深淺不一。重要的是作者自己的人性深度如何?

一個朋友開玩笑,說他看見一個作者每天進入工作室時,一到門口就不由自主地把腰弓了,兩手垂在身側(cè),一步一步走進去。那種虔誠與沉重絕不是裝出來的。那個朋友注意了,說看模樣他就像去搏斗一樣。

我們可以理解這種搏斗是存在的。有的作者會嚴格掌握寫作時間,一天只寫一兩千字,再順利也不多寫。他想保持很足的氣,決不能興之所至。那樣就把筆寫滑了,文字浮了起來。雖然每天寫得少,但只要不間斷,這個字數(shù)就不得了。

這就像農(nóng)民用鐮刀割麥子一樣,一天只割那么一點,磨好了鐮,一天只用那么一點時間,割出的麥茬肯定漂亮。決不多割。第二天要割,得再磨。用粗石磨完,再用細石,最后到田里只用那么一點時間。寫作和割麥子相同。有人把腦子用鈍了,還要硬寫,于是就不會出現(xiàn)清晰有力的文字。我們的腦子像鐮刀,鋼火不行,就只得小心著用。

1988.7.5

強調(diào)“古典風范”。回憶青銅與生鐵時代。

有人總是強調(diào)藝術(shù)的“古典風范”,起碼是偏愛。如先秦文學,古希臘古羅馬文學……那是另一種品格,讓人入迷。那時候講究描寫重大歷史場景和重大歷史事件,寫英雄,注重人的行動。

亞里士多德說悲劇是行動而不是品質(zhì)——這概括了古典主義的一條重要美學準則?,F(xiàn)代主義作家呢?他們恰恰相反,是從品質(zhì)到品質(zhì)……

從建筑上可以領(lǐng)略古典風范。比如長城的雄偉氣勢,還有古羅馬斗獸場。那時的建筑格外高大。古羅馬皇帝澡堂內(nèi)的一間浴室,今天就可以改為一座大教堂(西斯汀教堂)。古代的人更講究威儀,講究場面的闊大。走廊長得嚇人,有人指出長得像“阿爾卑斯山的隧道”。現(xiàn)在全翻過來了,講究小巧、舒服,越來越精致。文學作品也是這樣,巧了,也小了。過去是青銅和生鐵的時代,現(xiàn)在是集成電路、計算機時代。如此懸殊的時代,兩種藝術(shù)怎么會一樣?科技發(fā)展了,藝術(shù)卻從某個邊角上衰落下來了。一個作者如果不想讓作品一味地向內(nèi)開拓,那么就請回憶更早一些時候,那時候的心靈與藝術(shù)。

蘆青河與永汶河;幻化為一條北方河流。

蘆青河與永汶河是同一條河流。永汶河發(fā)源于南山,它的上游叫永汶河,到北邊就不是了,而隨流經(jīng)的村莊取名。

現(xiàn)在那條河干了。過去印象中河葦青青,遮滿了河道。所以為它取名“蘆青河”。

河變了,關(guān)于河的經(jīng)驗也大大改變。老一輩人過河得先看看上游有沒有白色的水頭,沒有才敢過。上游的大水說下來就下來。到了我們那時候,就不用那么看水頭了。到河邊只需看看淹沒淹河橋,淹了河橋就繞著走?,F(xiàn)在一切都用不著了,人們可以躺在河套里睡大覺。世界變化如此。

最早作品中的蘆青河就是永汶河,后來就幻化成了北方的一條河流。隨便哪一條河都可以??梢园阉闯牲S河,也可以看成夾河(煙臺)。蘆青河在這兒是北方河流的總稱。

記不住自己的作品。即興與創(chuàng)造。

作者憑著那一刻的興致寫來,不深慮,也沒有提綱。體育競技講究爆發(fā)力——寫作者也寄希望于此。一瞬間的勁力,上就上去了,下就下來了。那一瞬間腦子里出現(xiàn)的新鮮之物會極大地刺激他,讓其再爆發(fā)出另一個“一瞬間”。文學的神奇創(chuàng)造有時依賴即興。很多東西提前沒有想到,以后也不會想到。所以事過之后也就忘記了。有人能把自己的作品通篇背誦下來,真是奇跡。他在心里翻煮那么熟透,得失參半。預先故意想得少一點,不全是一種懶惰。實際上也更增加了“創(chuàng)造”的意味。

1988.7.6

大事與“詩人”。一部分人的奇特胸懷。

詩人的浪漫是否利于實踐,這往往無人討論。大的事業(yè)又總與詩人連在一起,這又是一個事實。詩人才能干大事,不是詩人也能干大事,不過詩人干的大事和一般人仍然不一樣。詩人干的大事更大,因為詩人的胸懷更奇特。

詩人所做的大事業(yè)不一定合乎世俗情理,不過那完全是自心中而出的,是一種旺盛的生命力的結(jié)果。一般人的舉動往往來自經(jīng)驗,來自現(xiàn)實的參照判斷,這些事情相對拘謹而穩(wěn)妥,但不會是太大的事。

詩人的想法足以激勵人,但實踐這些想法又是另一回事。沒有詩人,世界就會麻木平庸,目光短淺,缺少了很多飛揚的想象。

有人以為詩人只在吟唱的隊伍中,這是一個錯誤。相反,有時那些大聲吟唱者當中并發(fā)現(xiàn)不了幾個真正的詩人。悲哀就在這里。寫文章、著書立說,不用說是在干大事??上в行┐笫卤蛔鲂×恕?/p>

1988.7.7

不可以學習的幽默。油滑從來多于幽默。

幽默才是一種天生的素質(zhì),這尤其不可以學習。大藝術(shù)家都很幽默,有點古怪。藝術(shù)家走到了一個境界里怎么能不古怪?有人一直在努力地幽默,結(jié)果使作品充滿了俏皮和機智——可見幽默還是不屬于他。有的作家世人都夸幽默,實際上油滑多于幽默。油滑從來多于幽默。懂得并深深體味幽默也不容易。都說魯迅是戰(zhàn)斗的,但這并不妨礙他又是個幽默家。魯迅實際上是那一茬作家中最幽默的人。

文字能否完全表達作者。輸送的損失。

文字要完全表達出作者的內(nèi)心大概不可能。一方面是一個作者掌握的文字技巧總也有限,另一方面是由文字本身的性質(zhì)所決定的。文字可以用來傳遞極復雜的意蘊,它有這個功能。那些語言大師可以很好地使用文字,但他們深知文字的毛病。寫作者心中的一切好比是電能,而由文字組成的語言是輸送電能的導線。再好的文字在輸送過程中也要造成能量的損失。至于語言大師,他運用文字不過是盡量把導線搞得好一些。比如金、銀、銅、鐵,從這其中選擇最好的導體。作為藝術(shù)的導體,文字在不同的作者那兒“電阻”自然不同。

難忘的葡萄園。夜間的大海。

一個人在葡萄園中長大,就難忘這個出生地。因為迷戀,他會一再回返。童年的綠蔭遮護一生,它們恩惠了他。

這里的人從小都要去海上。漁民讓他們?nèi)ネ灯咸?,孩子們就去了。不過他們很少讓葡萄園的人抓住。

不記得多少次與葡萄園的人一起守夜,煮東西吃。在記憶中,護園人都是些能吃能喝的人。當然了,孩子們也常常把海上的魚帶給他們。一部分護園人好像沒有家,冬天也住在園子里——護園人都有一桿槍。

老得(《秋天的思索》主人公)這個人算有“原型”。他跟作品中寫的那個人長相差不多。前些年我們與外地人一起來海邊葡萄園,與園中人說起了老得的長短——有人怎么也不信老得實有其人,正說著,一個奇瘦奇高、頭發(fā)臟亂的人,騎一輛早就淘汰了的“大國防”牌自行車,吱吱嘎嘎從園中小路上過去。我們趕緊大喊一聲:“老得!”他猛一回頭,下了車向我們走來,眼白很大……那個人于是信服了。

1988.7.8

當代藝術(shù)漸漸變“小”。外部世界的宏大開闊。

當代藝術(shù)在漸漸變“小”,這是有人從閱讀中得出的結(jié)論。

科技發(fā)達了,高樓大廈林立,人越來越多,人與人都擠在一起,抬眼一望看不到更遠處。作為一個人,直接面對大自然的機會少了,間接面對大自然的機會多了??梢韵胂螅斈昵厥蓟市拗L城,他或手下人總要站在山頂上,要直接面對群山規(guī)劃。而現(xiàn)在的人要干點什么,總是看不完的圖紙,搞不完的計算,聽幾百次匯報,還要借助沙盤。有了電視,人不出門就可以看遍幾大洲……社會和自然對人類的暗示就是這樣發(fā)生的,它用一種虛擬物不知不覺中改變了你,使你的心靈變小。

高樓大廈擋人眼,再加上領(lǐng)導和朋友在背后胡亂喊叫,讓人匆匆忙忙。人的世俗欲望越來越強,扭曲了人性。

一個人的內(nèi)部世界拓展了,外部的宏大開闊卻沒有了?,F(xiàn)在的藝術(shù)寫盡性與異化,后現(xiàn)代,越來越深入人性內(nèi)層?,F(xiàn)在的人連小貓眨眨眼也能寫一部厚厚的書稿。可是誰也不能和托爾斯泰、歌德、但丁那一伙人比,更不能和那些英雄史詩比,一比就會遜色。那個時代的大師們差不多都具有嚴整純潔的理想主義,有痛苦的追究。而現(xiàn)在的人只滿足于頑皮搗蛋的藝術(shù),只想跟這個荒唐的世界開個玩笑,頂多灑幾滴悲凄的眼淚??墒菤v史上哪有依靠頑皮的藝術(shù)成為巨人的呢?

時間不會倒流,想什么辦法既能保留古典主義的磅礴,又有洞幽入微的現(xiàn)代探索?

1988.7.9

魯迅。作品與人的奇特。

魯迅是個大師,也是個古怪的人。他的作品差不多都古怪??此恼掌?,總是感受著他的深邃與奇特。那么多作家,誰也不能取代魯迅。他從人到作品整個充滿了平凡而神奇的質(zhì)地。他說:從血管里流出來的都是血。正是如此,從他手里出來的東西,哪怕是一封短簡,都滲透了屬于他的強烈個性。

??思{也是個古怪的人。閱讀他的文字,一再感受著常人不可能具有的安然和沉著。他幾乎是不慌不忙地、自信而平靜地過完了為藝術(shù)的一生。但他極其執(zhí)著,又很有趣,絕不枯燥。他還畫過一些素描,一些極有趣的畫。哈代也是個古怪的人。有人去拜訪他,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矮小的、背彎彎腿屈屈的小老頭。托爾斯泰也古怪,他一輩子都在鑒定自己,完善自己的道德,并以此匡正世事,成就了一種不朽的哲學。

這些人一般都能安于一種平靜而激越的勞動,一生如此。

現(xiàn)在一些作品的平庸,首先是人的無趣。他們的哀怨痛苦和憂郁興奮表現(xiàn)出來也沒有多大意思。他們寫的東西比較一下都差不多。主要是他們作為一個人看起來還沒有意思。

1988.7.10

風流倜儻的人。默默勞作者的成功。

那些看起來太聰明的人不愿意也沒有耐心一生“爬格子”。別看有人反應很快,常??谌魬液涌淇淦湔劊上в涗浵聛硎墙?jīng)不住推敲的,并沒有真正深入的思想。聰明人、有才華的人很多——特別是現(xiàn)在,一個人接受的外部刺激太多了,并急于發(fā)言轉(zhuǎn)述,所以現(xiàn)在走到哪里都會看到一些風流倜儻的人。于是我們常常會感到驚訝,覺得智者到處都在堵塞道路。但實際上恰恰相反,真正擁有讓人重視的、使人驚奇的見解,據(jù)有獨特心靈的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僅有聰明甚至才華還遠遠不夠,因為更可貴的是品質(zhì)和靈魂,是某種強盛的生命力,是一種忍韌——百折不撓的精神。

最有意義的還是勞動。真正的藝術(shù)家、學者,總是樸實無華,默默勞作,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平凡的不間斷的工作上。他們從來不想在一天早上意外地獲取什么,也不空待靈感。他們那種嚴謹?shù)闹螌W精神始終如一。

藝術(shù)形象的實感?,F(xiàn)成藝術(shù)品的不良影響

有人認為自己創(chuàng)造的“人物”在作品中活動起來,往往也就失去了控制,并認為控制是徒勞的、適得其反的,會損傷藝術(shù)的肌體。這是許多創(chuàng)作談中的拿手好戲??墒欠催^來,一個沒有得到掌握的“人物”,又會在一種慣性中滑向荒唐和輕浮。在“藝術(shù)思維”熾熱的狀態(tài)下,會忽略筆下“人物”的生活觀,不再注意其人生態(tài)度的現(xiàn)實感和世俗性。

被詩化的“人物”和作者一樣,照例不會過多地考慮社會生活的可能性,什么復雜的政治關(guān)系、經(jīng)濟關(guān)系、人際關(guān)系,以及他們在世俗生活中有可能采取的現(xiàn)實態(tài)度,可以全然不顧。作家對待筆下“人物”的態(tài)度,不知不覺間受著其他一些現(xiàn)成藝術(shù)品的影響和制約,讓他們的行為屈從于模仿來的藝術(shù)。這種損失、失誤比比皆是。作為一個藝術(shù)品,雖然在韻味上似乎是完整的,但由于對生活的作偽,所以那種“韻味”總是弄到令人生疑的地步。

當筆下“人物”充分藝術(shù)化了的時候,就會隨著作者規(guī)定好了的軌跡滑行,一再遷就自己的藝術(shù)脾氣。這就走到了藝術(shù)的反面。

“人物”總是處在一個復雜的彼此制約的網(wǎng)中。在生活中,在一些重大的原則問題上,有他自己固定的行為方式。無論多么花哨的藝術(shù),這些固定性還是超越不了。

這似乎在談藝術(shù)與現(xiàn)實之間的關(guān)系,一個陳舊的話題,但認真想一下,又是在研究一個藝術(shù)形象完成過程中的一些毛病,即詩化的危機。

1988.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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