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 如是體

父風(fēng)流倜儻，母憨厚純真

乍一看，人世間好像其樂融融，細(xì)一打聽，有些人的身世卻意外地凄涼。從前有個叫作室香的藝伎，名聲比八坂之塔還高，比音羽瀑布還響，在京城首屈一指?！暗刂鳈?quán)現(xiàn)花失色，盛者必衰若滄?！?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4/02/09354122122657.png" />，這句話說得好。她看中了一個姓梅岡的風(fēng)流倜儻的中國浪人，以身相許，兩人海誓山盟。這樣一來，哪個嫖客還肯捧別人的情婦，當(dāng)然也就沒有人再招呼她了。她自暴自棄地想：

身如牽牛花，死活不管它。

自從她不再愛惜自己這短暫的生命，就連人人都畏懼的新征組她也不怕了。她手里彈三弦，腦袋里卻只有伺候主子這一根弦。她把這個忌世隱遁的男人悄悄地隱匿了半年多。受苦人自有天佑，也是前世的緣分，她終于有了喜，并高高興興地慶祝了結(jié)帶禮。但是好景不長，鳥羽伏見之戰(zhàn)擾亂了天下，室香那好不容易舒展開來的眉宇間，馬上出現(xiàn)了波浪般的細(xì)碎皺紋。

老爺生性剛毅，說這正是大丈夫遂壯志的機(jī)會，便率領(lǐng)一群同志，要去投奔官軍。室香雖然不曾阻攔他，但他一旦踏上修羅巷，是死是活就很難說了。

他將去往云彩彼方的吾妻路，天氣寒冷的奧州，臨分手時不提回來之事只從大道理說些鼓勵話，告訴他此去將走向飛黃騰達(dá)的道路，但這是真心話嗎？一個婦道人家器量狹窄，不禁掉下?lián)牡难蹨I，難道這也不應(yīng)該嗎？室香善于體察人意，這陣子卻越想越?jīng)]了主意，成天失魂落魄的。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出發(fā)的時刻到了。昨天，她將男山八幡的護(hù)符縫在男人的義經(jīng)裙褲里，他半邊臉上露出笑容，罵她是“傻瓜”。那聲音還在她耳邊縈回，但這會子人已走到一里開外去了吧？她在門前踮起腳尖望著，徒然一遍遍地說：

“唉，這雙眼睛真不管用，真可恨。哪怕能看見老爺一天的行程也是好的呀?！?/p>

她這種心境，也是合情合理的。

一個月、兩個月過去了，然而此恨綿綿無絕期。隔壁的藝伎在學(xué)筑紫箏曲，聽著她唱的歌，再想想自己的身世，感到無比凄涼。“錚錚錚，快還錢；錚錚錚，快還錢！”那些鐵石心腸的債主不分早晚來討債。她卻連回答他們的氣力也沒有。

女蘿離開了男松，難道就必須被這種世風(fēng)如此蹂躪嗎？她低下頭，斜著眼睛瞟著櫥柜門上貼的書畫，當(dāng)中有一幅出自廣重之手。越是對討債感到懊惱，就越眷戀遠(yuǎn)在天邊的人，嘴里念叨著：

“快回，快回?！?/p>

來人怒吼道：

“你連利息都不付，倒叫我快回去，虧你怎么說得出口！”

室香說：

“哎呀，別這么大聲叫喚，你平素不是這樣的呀。”

說到這里，想起自己肚子里的寶貝。那不是她自己的孩子，而是那一位留給她的寶寶。還沒看到娃娃的臉，就已經(jīng)疼愛得不得了。有一天晚上，她聽人說唐土有胎教一說，一點也疏忽不得?？墒亲约簠s淪落到這個地步，好窩心哪。她嘗到了斷腸之苦。

天女也有五衰之相，不知什么時候，玳瑁梳子、珍珠搔頭都沒有了，美麗的華鬘也無影無蹤了。她也懶得修飾邊幅了，原來人人都說她皮膚光潤，現(xiàn)在卻因心情郁悶，失去了光澤。許多件心愛的衣服，也被債主拿了去或換成了日用品，只剩下身上一件穿舊了的家常衣服，也用不著再焚什么靈香了。弟弟是她唯一的親人，那是個好賭博的酒鬼，窮困潦倒，有什么傷心事也不能找他去商量，這樣一個弟弟真是還不如沒有呢。唯一可以依靠的是心地善良的老女傭。

室香就這樣過著枯燥乏味的日子，及至月份足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嬰呱呱落地，取名辰兒。那就是賣腌花的女郎。

客棧老板當(dāng)年為了祈求神佛保佑，去參拜伊勢神宮，風(fēng)流場上的事好像略知一二，他把賣花女的身世如此這般地講述了一番。珠運(yùn)也并非木像，他擦去眼淚追問下文。老板說：

“稍等一下，只顧著說話，爐火都快滅了?！?/p>

1. 如是體的意思是這樣的身體。
2. 八坂之塔指法愿寺的五重塔，在京都市東山區(qū)，高48米。
3. 音羽瀑布在京都市左京區(qū)的音羽谷，高4.5，寬2米。
4. 這兩句詩引自《平家物語》第一卷《祗園精舍》，但把原句中的“沙羅雙樹”改成了地主權(quán)現(xiàn)。地主權(quán)現(xiàn)也叫地主神，意思是土地神，此處指京都清水寺的鎮(zhèn)守神。
5. 指日本本州西部地區(qū)，今岡山、廣島、山口、島根、鳥取五縣。浪人指日本幕府時代沒有主子而到處流浪的武士。
6. 這里引用的是江戶時代流行的小調(diào)中的頭兩句。據(jù)說是寬文年間（1660—1670）編成的，全文收在《松葉》（1763）里。
7. 新征組是江戶幕府末期成立的京都警備隊。梅岡有志于推翻幕府，所以是新征組追捕的對象。
8. 指梅岡。
9. 日本風(fēng)俗，婦女懷孕至五個月時，為了保護(hù)胎兒，祈求安產(chǎn)而扎白布帶，俗稱巖田帶。
10. 這是1868年1月3日在京都的伏見、鳥羽開展的戰(zhàn)斗。一方是幕府軍，另一方是以薩摩、長川、土佐等藩為代表的忠于朝廷的軍隊。只打了一天，幕府軍大敗。
11. 指梅岡。
12. 修羅是佛語，系阿修羅的簡稱。阿修羅是古代印度的神，生性好戰(zhàn)，因此便把激戰(zhàn)的場所比作修羅巷。
13. 指東國地方（關(guān)東一帶）的各國。
14. 指東北地方的陸奧國，今青森縣和巖手縣的一部分。
15. 男山八幡即清水寺八幡宮，在京都府八幡町。因為坐落在男山頂上，故名。
16. 義經(jīng)裙褲是在戰(zhàn)場上穿的，褲腳穿了根帶子，便于行動。
17. 戰(zhàn)國時代末期，肥前國的僧侶賢順?biāo)鶆?chuàng)始的箏曲流派叫作筑紫流派，它是近世各流派箏曲的淵源。這里是泛指各流派。
18. 原文作袋戶，即袋棚的門。這是位于壁龕旁錯花隔子上的壁櫥。
19. 即安藤廣重（1797—1858），日本近世的浮世繪畫家。
20. 唐土是日本過去對中國的稱呼。
21. 天女五衰指天女彌留之際的五種衰相：（1）衣服骯臟；（2）頭上的花枯萎；（3）身上有氣味；（4）腋下出汗；（5）不愛自己所在之處。
22. 原文作“根掛”，女人發(fā)髻根上的裝飾品，用布帛、金屬、寶石等制成。
23. 華鬘原是印度人掛在身上的花環(huán)，后來轉(zhuǎn)為供在佛前的裝飾品。此處指發(fā)飾。
24. 靈香是焚給天女的，此處把室香比作天女。
25. 江戶時代的庶民參拜伊勢神宮后，歸途經(jīng)常到古市等妓館區(qū)去游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