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 如是性
上 母遇風(fēng)暴梅香散
“山里的客棧,要說好吃的,左不過是豆腐皮、干鮭魚罷了。您不像是一般開化的年輕人,今天晚上特地到茶間
來,愿意從頭到尾聽我這個禿老頭兒嘮嗑。正好夜長,就講講阿辰的故事來招待您吧。遺憾的是,去年還能講得又有趣又悲慘,惹得輕薄的京城人——啊,對不起,我的意思是心軟的京城人——在木曾哭上一場??上绷艘活w門牙,眼下漏風(fēng),連菩提寺
的和尚都說我讀起書簡文
來不如過去了。所以微妙的詞句和手勢就省略了?!?/p>
老板預(yù)先交代了一番,隨即叼起馬夫用的那種煙袋桿兒,啪啪地悠然吸了兩三袋煙。把引火柴添到爐子里后,灰毫不客氣地?fù)P到束腿褲上來,他砰的一聲撣掉灰,說——
興許是從小愛看讀本的關(guān)系,我一談這種故事就來了精神兒,高興得忘乎所以了,每次孫子們都笑話我那不分你我的癡迷樣子。您知道我有這個老毛病,要是聽著吃力就請多包涵著點(diǎn)。
話說室香是個感情很深的女人,愛阿辰心切,她尋思:即使鼓起勇氣,拿起三弦的撥子重操舊業(yè),也不過是跟那些在妓院花錢如流水的冤大頭和對煙花柳巷情形半通不通的嫖客打交道而已。她再也不愿意干這種向嫖客獻(xiàn)殷勤、在酒席宴上周旋的行當(dāng)了,于是把象牙換成枸骨,改教孩子們音曲
。她既有爐火純青的技藝,品行又端正,為了撫養(yǎng)孩子,精神也就振作起來,對弟子們自然教得熱心。于是人們都說她是個好師父,頗為器重。生活有了著落,保持著小康局面。但是當(dāng)小姑娘正荒腔走板地尖聲唱著“今昔”
的時候,阿辰便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這種事屢次發(fā)生,室香于心不安。她操勞過度,奶水也不夠,所以一狠心,就把娃娃寄養(yǎng)在附近一個人家,自己拼命掙錢。旁人看了,都?xì)J佩得流下淚來。
可是老爺太薄情了,走后一點(diǎn)兒音信也沒有。想寫信給他,卻不知道地址,也不能套上背心,母女二人到處去朝山拜廟啊。只有在夢中才能見到自己想念的人。醒來一想:他沒說話呀,說不定中了流彈,已死掉了吧?我為了許愿,茶和鹽都戒了,一心一意地禱告,他也不該不知道呀。就連神仙,要是不懂得眷戀之情,我也不想膜拜。
一邊發(fā)牢騷,一邊哭個不停。就這樣發(fā)愁飲恨,一天天地挨過去。雖然不曾理會自己的年紀(jì)越來越大了,但歲月如流。阿辰早已學(xué)會了邁步,偶爾和養(yǎng)母一道回家來,咬著舌頭討點(diǎn)心吃。那嘴形長得和心愛的人兒一模一樣。室香緊緊地?fù)ё×送尥?,再也舍不得撒手了。于是娃娃三歲那年的秋天,室香把她領(lǐng)回來親自照看。她心頭的愁悶稍微得到了排遣。正如貧窮的家庭也能得到太陽的溫暖一樣,母女過的雖是凄涼的日子,娃娃的嘴邊卻露出高貴的笑容。然而狠心的爹呀,家也不肯回,難道不想看看小妞兒長得多么漂亮嗎?娃娃雖小,也已懂得懷戀爹爹。媽媽教她,爹回家來的時候,該怎樣鞠躬。娃娃牢記在心頭,舉止嫻雅。室香盼著孩子她爹回來,夸她把孩子教育得真好??墒切纳先俗蟮纫膊粊恚业纫膊粊?。她不免胡亂猜疑起來:
難道是到哪兒的龍宮去了,坐在仙女的身邊不成?
室香認(rèn)為,他把大人忘掉猶可,要是將娃娃也拋在腦后那可不能原諒。她起這樣的念頭,也是情有可原。
室香是個正派女人,然而老天爺卻很不公道,不體恤她的哀忱之情。
命運(yùn)像擲骰子,完全沒個譜兒。阿辰的舅舅是個酒色之徒兼賭棍,諢名叫“亂擲七”。長得雖然英俊,卻厚顏無恥,沒有不討厭他的。一個人的身量有限,就是伸開四肢睡成大字形也占不了一坪地,偌大的京城卻容不下他,他只好走江湖去做木工,經(jīng)過美濃
路,輾轉(zhuǎn)來到信濃。剛好須原地方的一個財主要蓋養(yǎng)老用的房子,他便去幫忙,按照師傅的吩咐,一會兒刨柱子,一會兒裝板壁。墨線雖打不直,邪門歪道的事卻很在行。他跟這家的寶貝閨女阿吉小姐眉來眼去。也不知道是不是用竹筆
在刨花上寫下的情書,反正終于唆使小姐和他發(fā)生了關(guān)系。
財主是個糊涂蟲,溺愛小姐,說既然有緣分也就無可奈何了。也沒弄清這個男子的為人就把他招為女婿。不知道這位舉世無雙的惡狼女婿上門后財主心里是否踏實(shí)了,反正他當(dāng)年就上了西天。于是,“亂擲七”把山林、房屋、倉庫,連同廊檐下面的米糠鹽缸都統(tǒng)統(tǒng)繼承下來。當(dāng)全村的人舉行聚會時,他便大模大樣地坐在上座。人世間的事,多么可笑??!
初秋刮起臺風(fēng),亂云飛舞。這時可憐的室香患了輕微的感冒,從此臥床不起。冷颼颼的秋夜,和越來越遠(yuǎn)的蟲聲做伴,讓人對一切都想開了。她獨(dú)自寂寥地躺在被窩里,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意識到自己命在旦夕,不久就會像霜露一樣消失。她勉強(qiáng)寫下了阿辰的身世,因?yàn)槭职l(fā)顫,墨跡也不大清晰,然后把這張紙和孩子她爹丟下的一片詩箋一道裝在護(hù)符袋里。
她向加茂明神祈求說:
“神明在上,請可憐可憐我這個命在旦夕、無依無靠的孩子吧。倘若老爺還在世,保佑他們父女團(tuán)聚吧。老爺要是能說句:‘室香雖是藝伎,卻是個好女子,會體貼人,我很高興。’那么就請把這話捎到九泉之下給我聽一聽?!?/p>
遙拜完畢,睜開眼睛一看,燈光只剩下螢火一般大小,微弱的光線下,孩子的睡臉是如此天真無邪,也不知在做什么夢呢。室香心想:
——哪怕再讓她長大十歲,梳上銀杏髻,我再死也好啊。
于是咬著袖子偷偷哭泣。這當(dāng)兒,阿辰在夢中魘住了,哇的一聲哭道:
“媽媽,好痛,好痛。我爹還沒回來嗎?源兒打我,疼死了。他說沒爹的孩子是狗崽子,打得我好疼啊。”
室香說:“啊,當(dāng)然要痛了?!?/p>
于是把孩子摟在懷里,孩子就香甜地睡著了。多么可憐可愛。唉,縱有一身病,怎么能撇下孩子死掉呢?天下有像我這樣悲慘的人嗎?
下 兒如清水泣巖下
格子門嘩啦一聲被拉開了,又靜悄悄地關(guān)上了。七藏穿著華麗的衣服,擺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走了進(jìn)來。久疏問候,也不道聲歉,一味得意揚(yáng)揚(yáng)地講述自己獲得今天這個身份的來龍去脈,最后傲慢地說了句:
“我?guī)Ю掀艁硪娨娔悖槺阋沧屗涔渚┏?。?/p>
他的妻子文靜地深深低下頭去說:
“我叫阿吉,鄉(xiāng)下人不懂規(guī)矩。如今榮幸地跟您成了一家人,往后請多加照顧。如果您不嫌棄,就把我當(dāng)作親妹子吧。”
口氣之間充分顯示出山里人的淳樸厚道。
室香欣喜不已,掙扎著抬起頭,恰如其分地向她致意。
阿吉是個熱心腸的女人,以慈悲為懷,她說:
“姐姐病得這么重,又拖著個年幼的孩子,我把你們丟給別人,自己去參觀祗園、清水
、金銀閣
,又有什么意思呢?今后我就守在姐姐身邊看護(hù)?!?/p>
七藏繃起臉來,暗自想著:這是多管閑事。但又不便阻攔。于是說:
“家里太窄,那么我就一個人回客棧去了。”
當(dāng)天晚上他是在室香這里吃的飯,幾盅酒下肚,然后醉醺醺地信步走了。
他哼哼唱唱,噴著酒氣,被河風(fēng)吹著,東倒西歪地踱到先斗町或川端
一帶就留宿了,真是無恥透頂。
室香由于孩子有了托付,感到這誠然是神的恩惠,也就放下心來。見到阿吉后的第三天,她安然地獲得了善終。作為藝伎,風(fēng)流一世,彌留之際卻以美妙的嗓音虔誠地唱誦南無阿彌陀佛。于是為她送葬,在鳥部野化為一縷輕煙,在佛法的風(fēng)吹拂下?lián)P扇翩翩起舞
。和尚聽說這個情景,就流下隨喜
之淚說:
“極樂世界無疑是添了一名歌舞女菩薩?!?/p>
阿吉總不能撂下不管,便給了老女傭一筆錢,把她打發(fā)走了。正這樣那樣歸置的時候,阿吉在持佛龕最里邊找到了一個包包。她納悶地打開一看,是各種各樣的貨幣,加在一起不到一百塊錢。吃了一驚,仔細(xì)一看,包錢的紙上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