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的一個修改本
抗戰(zhàn)初期,郭沫若同志曾修改過《女神》中的個別篇章,準備出版。后來沒有刊出。
那是一九三七年秋天。郭老從日本回到上海不久,全面抗戰(zhàn)的隆隆炮聲使他匆匆投入這場民族自衛(wèi)戰(zhàn)的偉大斗爭。他領導了上海文化界救亡協(xié)會,創(chuàng)辦了《救亡日報》。他積極宣傳文藝要為抗戰(zhàn)服務,要求其內容和形式適應新的斗爭形勢需要。頓時,《救亡日報》上宣傳抗日的墻頭小說、街頭短劇、報告文學、速寫、短詩百花爭艷。郭老在繁忙的行政工作之余,也不閑筆。他寫了一些有鼓動性的戰(zhàn)斗詩篇(后來收入《戰(zhàn)聲》集中),寫了《前線歸來》《在轟炸中來去》等報告文學。他同時探索如何使歷史劇為現(xiàn)實斗爭服務。當時沸騰的生活使他不能安下心來進行鴻篇巨制。他選取了《女神》中短小的詩劇《棠棣之花》作為嘗試。
比較一下早先的《女神》,可以發(fā)現(xiàn)作者對《棠棣之花》的改動是不小的。至少有兩點值得注意:一、適當?shù)仨樌沓烧碌貜娬{了團結抗日的思想。二、暗中批評了蔣介石打內戰(zhàn)的不得人心。
如聶政的一段臺詞,原文是:
戰(zhàn)爭不息,生命底泉水只好日就消殂。這幾年來,今日合縱,明日連衡,今日征燕,明日伐楚,爭城者殺人盈城,爭地者殺人盈野,我不知道他們究竟為的是甚。近來雖有人高唱弭兵,高唱非戰(zhàn),然而唱者自唱,爭者自爭。不久之間,連唱的人也自行爭執(zhí)起來。
修改后是:
這幾年來常常鬧著內戰(zhàn),今日合縱,明日連衡,今日征燕,明日伐楚,我不知道他們究竟為的是甚么。其實我們的敵人不在中國內部,是在中國外部的。我們中國人把外部的敵人丟掉,時常自相屠殺,將來怕只好同歸于盡吧。
又如,劇末姊弟二人滿腔熱情的對話,原文是:
聶政:(起立)姐姐,你這么悲抑,使我烈火一樣的雄心,好像化為了冰冷。姐姐我不愿去了呀?。〒]淚)
聶荌:二弟呀,這不是你所說的話呀!我所以不免有些悲抑之處,不是不忍別離,只是自恨身非男子。……二弟,我也不悲抑了,你也別流淚罷!我們的眼淚切莫灑向此時,你明朝途中如遇著些災民流黎,骷髏骴骨,請你替我多多灑祭些罷!我們貧民沒有金錢糧食去救濟同胞,有的只是生命和眼淚?!埽也痪昧裟懔?,你快努力前去!莫辜負你磊落心懷,莫辜負姐滿腔勖望,莫辜負天下蒼生,莫辜負嚴仲子知遇,你努力前去罷!我再唱曲歌兒來壯你的行色。
改后的文字是:
聶政:不,我倒想不走了。我沒想出姐姐你竟這樣的悲哀,你使我這火一樣的雄心都冷了一大半。
聶荌:對你不住。我的確是有點悲哀,但我悲哀的并不是怕和你別離,乃是恨我自己身非男子。我假如是男子,我不是也可以和你一道去做些有益的事情。但是,我現(xiàn)在也不悲哀了,悲哀終究是沒有用處的。我雖然是女子,也有我們女子所應當做的事情,我現(xiàn)在已經有了我自己的計劃。我要對著月亮,對著母親的墓,向天盟誓,我要永遠不辱沒你,要配得上做你的姐姐。我看,你現(xiàn)在可以去了。不要辜負了嚴仲子對你的知遇,不要辜負了天下的蒼生。好,你去吧。我再隨意唱幾句來壯壯你的行色。
從上面兩段引文可以看出,作者在語言上也力求改得更口語化,原來典雅的文字語言成分多一點,不易上口。作者為了讓修改后的劇本便于朗誦乃至演出,特別留意語言的通俗。
郭老修改用的是上海泰東圖書局一九三〇年七月出的第十版的本子。扉頁上有作者用鋼筆篆書寫的“郭沫若章”四字,下邊并列三次鈐印了“郭沫若章”??梢娺@是作者的自用本。除用鋼筆在書上修改外,改動多的地方還加貼了字條,作者在修改時,還隨手改正了一些錯字。
據(jù)阿英同志回憶,一九三七年十二月,郭老離滬去香港前,親自將這個修改本留交給他,托他設法印出。因戰(zhàn)局惡化,未能刊印。后來阿英同志去蘇北新四軍,此事就這樣擱了下來。解放后,他同郭老幾次談到這件事。郭老在修訂《女神》和校訂《沫若文集》時都希望能看到這個本子。但阿英同志離滬后存留的書籍幾乎全部遺失了。慶幸的是,這本《女神》幾經輾轉,于一九六五年又回到了他的手中。這大概與扉頁上蓋有一方小型私章“阿英”有關。阿英很快將這個消息告訴了郭老。那幾年因為忙,他們相約閑暇時再細細地看。很快地,“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更沒有機會來研究這本書了。一九七六年,阿英同志病重時,他在被叛徒江青、陳伯達劫余的個人藏書叢中,竟然發(fā)現(xiàn)了它,還完整,只不過書皮脫落了。
去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上午,郭老精神還好。我向他匯報《女神》修改本找到了,并請教他有關修改的情況。他說,看了本子回想回想再談。不久就得悉郭老身體不好,而且是日趨嚴重的壞消息。我們怕他見到這本書勾起過多的回憶,情緒受影響,因此不敢輕易驚動他,總在盼望著他身體早日康復。
郭老生前沒有重新看一遍四十年前他的這個改本,這是一件很遺憾的事。雖然那次修改,郭老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創(chuàng)作五幕歷史劇《棠棣之花》第一幕時,已大體采用,但是它對研究《棠棣之花》這個劇本,對研究《女神》,對研究郭老歷史劇,對了解郭老抗戰(zhàn)初期的思想?yún)s是很難得的材料。在郭老漫長的革命生涯中,這是很細末的一件事,但它有助于使人真切地感受“他的筆,始終與革命緊密相連;他的心,和人民息息相通”這句話的分量。
一九七八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