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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緊之事

栗樹街 作者:(瑞士)朱頌瑜


要緊之事

妮莎·伯恩的姑媽伊麗莎白可說是無所不知,而且永遠(yuǎn)正確。

每年6月,她都會來栗樹街看望妮莎一家,前后待上六天。因為她要求嚴(yán)、期望高,所以在她到達(dá)之前,有那么兩周左右,家里都要把房子打掃得干干凈凈,把花園拾掇得清爽整潔。

姑媽伊麗莎白睡的臥室,自從她上次到訪之后已過了一年,里面當(dāng)然就累積了不少零碎的雜物。他們把墻上的涂料修補(bǔ)潤飾了一番,在那些漂亮的斗柜的空抽屜里墊上了干凈的粉色襯紙。

妮莎的媽媽經(jīng)常略顯疲倦又厭煩地笑著,說如果不是因為伊麗莎白每年一度的假期來訪,自家的整個房子或許就變成了一處垃圾場。

可話說回來,即使那樣,妮莎的媽媽應(yīng)該也不會感到多么愧疚。她既沒時間,也沒錢去翻新房子。她在一家超市上班,天天都工作好多個鐘頭,辛苦地養(yǎng)活著三個孩子,卻得不到她丈夫的任何幫助。在妮莎的記憶中,父親從沒出去掙過錢。

他的背有毛病。

伊麗莎白姑媽是妮莎父親的姐姐,十八歲時就去了美國。她在那里做的是律師專職助手。那到底是干什么的,妮莎不是很清楚,但你絕對不可以就這樣直沖沖地問伊麗莎白姑媽諸如此類的問題。

妮莎的父親總是會在自己姐姐到訪的時候表現(xiàn)得機(jī)敏一些。他不再只管呆坐在椅子上看電視里的賽馬轉(zhuǎn)播,甚至?xí)椭聪幢P碗碟。伊麗莎白離開之際,他看上去總是如釋重負(fù)的樣子。

“好吧,總算完事了?!彼麜@樣說道,就仿佛那是什么隱藏的危險,一家人誰也不能幸免似的。

伊麗莎白姑媽安頓下來之后,就會整天泡在外面,參觀各種文化場所。她會去看藝術(shù)展,或者是去切斯特-比迪圖書館,要么來個短途游,去某處看雅致的大宅。

“要緊的是去看那些品位高雅的地方,去看那些達(dá)到高標(biāo)準(zhǔn)的場所?!彼龝δ萆@樣教導(dǎo),一邊說一邊整理那些宣傳小冊子,剪下喜歡的圖片,粘貼到一本剪貼簿上。一年又一年,究竟什么人會看這些剪貼簿?妮莎想知道答案,但麻煩在于,這又是一個你不能直接向伊麗莎白姑媽提出的問題。

沒有什么由頭去拍那種喜氣洋洋的全家福照片。當(dāng)然不可能在妮莎的家里拍,去基里尼海灘或者霍斯海德郊游野餐時,他們也不會拍照。妮莎的媽媽總是用飯盒裝著煮老了的雞蛋和黏糊糊的土豆去野餐,然后配著厚得像門口臺階的石板一樣的面包片做成三明治吃。不管郊游那天的陽光是多么明媚,也不管他們那一整天笑得是多么開心,伊麗莎白姑媽都不愿意拍下家人歡聚的那些場景。

但在她每年一度的來訪期間,總有一個晚上,伊麗莎白姑媽會邀請全家人去就她認(rèn)為是都柏林城中夠時髦的某家餐飲店里喝上一頓,每次還總會找出一處新地方。

喝的東西真的就只是每人一杯飲品,而不是幾杯。一般來說,孩子們喝橙汁,里面放了一只櫻桃的味美思甜型調(diào)制酒是給妮莎的媽媽喝的,一小杯愛爾蘭本地威士忌是給她父親的,伊麗莎白姑媽自己則是喝店里的特色雞尾酒。

為了這個“宴請”,家里人都得穿得整齊又體面,而每次通常會請店里的某個服務(wù)生來給大家拍照留影——無論在什么陌生的環(huán)境里,大家都對著鏡頭努力擺出笑臉。大致推測,照片沖洗出來之后,想必也會被姑媽放進(jìn)剪貼簿。

“要緊的是,”伊麗莎白姑媽會說道,“我們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恰當(dāng)?shù)牡胤??!?/p>

妮莎在想,為什么這一點如此重要?可伊麗莎白姑媽看上去是那么自信,穿著又是那么優(yōu)雅得體。所以,她肯定是沒錯的。

伊麗莎白姑媽經(jīng)常去奧康奈爾街的一個報刊零售店,隨身還帶個小筆記本。那個店挺大的,妮莎有時候會跟姑姑一起去。

“你在本子上記什么呢?”有一次,她問道,話剛出口就感到愧疚和不安。你是不可以向伊麗莎白姑媽提出這么直接的問題的。但,說也奇怪,這樣問了之后看似也沒什么問題。

“翻看那些雜志報道時,我會在本子上寫下一些人的名字,他們都是去參加新畫廊開業(yè)典禮和其他文藝活動首演之夜儀式的人。有那么多相同的名流一次又一次地反復(fù)出現(xiàn)在這類地方,太令人驚訝了。”

妮莎覺得很困惑。誰參加了什么活動,能關(guān)你什么事呢?即使這些名人住在本地,難道有什么必要去關(guān)注嗎?更何況,假如他們是住在三千英里之外的外國人呢?去關(guān)注這些真是夠荒唐的。她臉上的表情一定是流露出了這種想法,因為伊麗莎白姑媽對她說話的樣子突然間認(rèn)真起來,仿佛把她當(dāng)作大人一樣。

“我要告訴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所以你要聽好了。我知道你才十五歲,但明白這個道理永遠(yuǎn)也不會嫌太早:人生最要緊的,就是創(chuàng)造出的自我形象。你懂嗎?”

“我想是的?!蹦萆塥q疑地回道。

“聽我的沒錯,那就是最緊要的事。我們這就來開個頭,從現(xiàn)在起,你稱呼自己時要用全名——瓦妮莎,別人會對你更加尊重的。”

“哦,我可沒法那樣做,他們?nèi)紩f我是傻瓜的。”

“你永遠(yuǎn)也不應(yīng)說這種粗俗的言語,無論說的是你自己或是任何其他人。你如果想要有點出息,那么就必須有相當(dāng)?shù)淖宰鸶?,要十分注意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印象。”

“我媽說過,只要你能善待別人就行了,那才是最要緊的事情?!蹦萆憩F(xiàn)出了一點獨立思考的精神。

“那也沒錯,瓦妮莎,那種說法也跟她這個人很搭調(diào)。但看看你媽,她在超市累死累活,干得人都要垮了,卻隨便讓我弟弟把她辛苦賺來的工資,還有他自己的失業(yè)救濟(jì)金都花在酗酒和賭馬上?!?/p>

妮莎仰起了頭表示異議:“我爸是很好的人?!?/p>

“上學(xué)時,我跟你爸媽在同一個學(xué)校。我比他們大三歲,但現(xiàn)在看起來我?guī)缀醣人麄円贻p十歲。最要緊的就是讓你自己在別人眼中留下一個好印象,因為這就像鏡子。如果你看上去狀態(tài)很好,人們也會認(rèn)為你是那樣,然后他們就會做出同樣積極的反應(yīng),這種反應(yīng)會回饋到你身上?!?/p>

“是的,我明白。”

“那么,瓦妮莎,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給你一點點幫助,在穿衣打扮、言行舉止還有其他相關(guān)的事情上,給你提供一些參考建議。”

妮莎感到撕裂般糾結(jié)。她應(yīng)該接受提議,變得像伊麗莎白姑媽那樣優(yōu)雅端莊,還是該讓姑媽一邊涼快去,告訴姑媽她現(xiàn)在跟爸媽在一起的生活沒什么不好的?

她盯著姑媽看了片刻。她肯定都有四十七歲了,但看上去幾乎只有三十歲的樣子。姑媽的短發(fā)被修剪得很仔細(xì),她每天都用一種兒童洗發(fā)露洗頭;她穿著墨綠色的套裝,每天晚上都用海綿蘸著檸檬汁將它清潔一遍。姑媽的短袖衫簡直是多得數(shù)不過來,都是鮮亮的顏色。她上衣翻領(lǐng)那里別著的一枚胸針實在是非常漂亮。

而媽媽看上去則和姑媽天差地別。媽媽那油膩膩的長發(fā)似乎從來都沒閑工夫洗一洗,只是用橡皮筋綁在腦后。媽媽沒有擦得錚亮的那種敞口船鞋——即使有,肯定也不會像她的大姑子這樣,在每夜睡覺前先用報紙揉成團(tuán)塞進(jìn)鞋子里以保持鞋型。媽媽有的只是大大的、破破爛爛的舊平跟鞋,無論是上班干活還是下班后走很遠(yuǎn)的路回家,這種鞋穿起來都挺舒服。

妮莎在學(xué)校的那些朋友們總是非常仰慕她的姑媽。她們總是說,她能離開栗樹街,在紐約為自己打拼,還過得很好,運(yùn)氣真是相當(dāng)不錯。老天作證,她們說,跟留在這里相比,誰到了美國都可以活得更好。

看起來,伊麗莎白姑媽仿佛是以某種方式再造了自己,在彼岸獲得了新生。只要得到了允許,說不定她也能夠再造妮莎。

“你在想什么呢,瓦妮莎?”

“你為什么去了美國,具體的原因是什么?”

“是為了逃避,瓦妮莎。如果我一直待在栗樹街我媽媽的家里,這里不可能有任何像樣的出路等著我,大概我只能是在哪里的什么商店當(dāng)一個收銀員,不會有更好的結(jié)局?!?/p>

“栗樹街有些人也有很好的工作?!蹦萆闹胁环罐q道。

“現(xiàn)在是有可能吧,以前沒有?!惫脣寯蒯斀罔F地說。

“那你能讓我變得……你明白的……變得可以稍微能做得了主什么的……我不知道準(zhǔn)確的說法是哪個詞,但我的意思就是,變得能像你那樣。”

“是的,我懂,瓦妮莎。那個詞是自信。順便告訴你,我能幫你做到。但在開始之前,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認(rèn)真的。比如說,你能從此自稱為瓦妮莎嗎?”

“這并不重要,不是嗎?”

“某種程度上還是重要的,這表達(dá)了你的立場,說明你想要自己的風(fēng)格?!?/p>

“那好吧?!边@位瓦妮莎·伯恩小姐愉快地說道,同時希望在家里不會遭到太多的奚落。

“你是發(fā)神經(jīng)了嗎?”當(dāng)她提起自己的新名字時,老爸這樣反問道。

她的兩個弟弟則笑得滿地打滾。

“媽,你覺得怎樣?”她走到廚房那邊問媽媽。媽媽在那里忙著削土豆。

“人生苦短。只要這樣做讓你覺得開心就行了?!眿寢尰貞?yīng)道。

“媽,這不是你的真心話?!?/p>

“耶穌基督老天在上,隨便是妮莎或者瓦妮莎都行,只要那是你想要的。你問我一個問題,我回答了,可你接著卻對我說什么這不是我的真心話!讓我來告訴你我說的是什么意思。我一直坐在那里干活,冬季有東風(fēng)從門口不斷吹進(jìn)來,他們還一直把門敞開著,直到我身體的整個左半邊從上到下都疼時才關(guān)上。我在超市聽到有人說,從下個月起,我們所有人的工作時間都會被縮短,你知道那對我們這個家庭意味著什么嗎?你姑媽很快就要回來了,從哪個什么博物館或類似的地方回來了,她可是指望著餐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亞麻餐巾和洗手用的凈水碗的。隨便你把自己稱作什么,瓦妮莎,小鹿斑比也好,貝爾拉的女巫也好,我都無所謂的。我要操心的事可是太多啦。”

就在這一刻,瓦妮莎決定要做一個有格調(diào)的人。

伊麗莎白姑媽就要離開栗樹街回美國了。瓦妮莎上樓坐在姑媽的專用房間里,看著她打包行李。

她注意到,姑媽沒有給紐約的任何親友準(zhǔn)備手信。姑媽總是給她們家?guī)矶Y物——大大的美術(shù)畫冊,是維米爾或大師倫勃朗的作品。姑媽到達(dá)的那個晚上,家里人會禮貌地打開畫冊,一頁一頁地翻看那些彩色印畫,然后,這些禮物就會被永久地擱置在一個書架上,緊靠著姑媽去年帶來的莫奈的畫冊以及前年贈送的德加的畫集。

“老天啊,你不覺得她該給孩子們一點可以當(dāng)錢花的東西嗎?”瓦妮莎的爸爸會嘟囔著表示不滿。

“你少廢話。她給咱們家里帶來一種文化氣息,不是很好嗎?”媽媽總是愿意看到事情積極的一面,但爸爸卻毫不領(lǐng)情。

“她給咱家沒帶來過任何東西,除了爭執(zhí)和吵架。我們一家五口本來在這里快快樂樂的,但麗茲來了之后就開始鬧騰了,說房子寒酸俗氣,這個不好,那個也不好?!?/p>

“不要叫她麗茲,她討厭這個昵稱?!?/p>

“這就是她那見鬼的名字啊,而且她現(xiàn)在也開始往妮莎的腦袋中灌輸這些破念頭了?!?/p>

瓦妮莎聽到過父母對話的所有內(nèi)容。栗樹街的房子一般都不算大,屋子里沒多少動靜是你聽不到的。

伊麗莎白姑媽通常都關(guān)上房門,將收音機(jī)調(diào)到音樂調(diào)頻廣播。這樣一來,她們說話就不會被外面聽到了。

“瓦妮莎,這是法國人拉威爾的作品。重要的是要有分辨力,能聽得出什么是好音樂。你很快就會對這一切熟悉起來,快到讓你自己都吃驚?!?/p>

“我首先該做什么呢,伊麗莎白姑媽?”瓦妮莎問道。

“我認(rèn)為,你應(yīng)該讓你的房間有自己獨特的風(fēng)格。”

“比如說,先把我在這里的東西全都清理掉——你是不是這個意思?”瓦妮莎在自己臥室的墻上貼了電影海報、時裝雜志彩頁和足球明星海報之類的東西,她挺喜歡這些裝飾。

“只保留那些優(yōu)雅有品位的東西,瓦妮莎。房間里只放能傳遞你正面信息的東西?!?/p>

瓦妮莎滿臉的困惑。

姑媽解釋道:“別人怎么會知道我們是什么樣的人呢?孩子,除非是我們向他們傳遞了訊息,不是嗎?我們怎么穿衣,怎么說話,有什么樣的行為方式,就是在發(fā)出信息。否則的話,別人怎么知道你是什么人?”

“我想是這樣吧。”瓦妮莎還是心懷疑慮。畢竟,你喜歡誰、不喜歡誰,你自己都知道,這跟信息什么的沒多大關(guān)聯(lián)吧。

她在一旁看著,姑媽的行李箱里,東西都安放得整整齊齊,內(nèi)衣、絲巾和T恤用透明袋分開裝著,全都疊得完美無缺。剪貼簿正好填補(bǔ)上了她帶過來當(dāng)禮物的那幾本畫冊在箱子中所占的空間。

伊麗莎白姑媽四十七年前就是在這棟房子里出生的,但看看她現(xiàn)在的樣子——這樣的變化也可能發(fā)生在瓦妮莎身上。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從頭到腳都亂糟糟的,甚至又臟又邋遢,校服襯衫的領(lǐng)子都磨破了,裙子上有食物留下的污漬,還有水筆的劃痕。

“我沒錢買新衣服或者別的東西?!蓖吣萆吹焦脣屢苍谝慌源蛄克?,便不由自主地說道。她心里半期望著能得到一些金錢上的幫助。但話說回來,老爸總說,當(dāng)麗茲還是小丫頭時行堅信禮收到的那些賀禮錢,到現(xiàn)在都還攥在手里呢。

“我覺得是這樣,你必須學(xué)會去打理你現(xiàn)有的那些衣服?!惫脣屧捓锏囊馑己幻鳎路鹜吣萆I不起新衣這事跟她全無關(guān)系。

“那頭發(fā)怎么辦?”瓦妮莎看上去很沮喪。

“去找住在這條街5號的莉莉安·哈里斯?!?/p>

“我知道。但問題又來了,我從哪里弄到錢付給她呢?”

“不用,還是為她做些事算作回報吧。你知道的,去照顧她的老媽媽,每周一次幫她去購物,那樣的話,她可以給你每個月修剪一次頭發(fā)?!?/p>

當(dāng)然是有這種可能性的。

“如果你一直在這里,那就容易多了?!蓖吣萆f道,一邊看著她這位十分優(yōu)雅的姑媽。姑媽正仔細(xì)地給她修長秀氣的雙手涂抹潤手霜。瓦妮莎媽媽的手卻滿是裂口,又紅又粗,從來都不知道抹潤手霜。

“你可以給我寫信,瓦妮莎,告訴我你的點滴進(jìn)步。”

“也許,有朝一日我能去紐約看你?”瓦妮莎大膽提出設(shè)想。

“有朝一日吧,或許?!?/p>

在她年輕的生命中,瓦妮莎也聽到過不少更熱情的邀請,但她不想為此耿耿于懷?!拔覀兿聵侨コ燥埌伞_@是你住這里的最后一晚了,媽媽做了牧羊人派來款待你。她還請了麥克小姐和巴吉特·馬奎爾來家里?!?/p>

“挺好的?!币聋惿坠脣尩倪@句回答聽上去仿佛是有什么致命毒藥已經(jīng)為她們準(zhǔn)備好了似的,“要記住,瓦妮莎,不要吃蓋在餡餅最上面的土豆泥,也不要吃面包和黃油,試著鼓勵你媽媽以后每餐都弄些沙拉?!?/p>

吃晚餐的時候,瓦妮莎·伯恩看著她那疲憊的媽媽,那滿肚子不耐煩的父親,那舉止粗魯?shù)膬蓚€弟弟,艾蒙和肖恩。她看著他們狼吞虎咽地吃下大塊的牧羊人派,而她和姑媽卻細(xì)嚼慢咽,每次只吃一小口餡餅中有碎牛肉的部分,兩人還分吃了一個熟土豆。瓦妮莎從未感覺到自己比今晚更像一個背叛者,似乎她已經(jīng)越過了一條線,轉(zhuǎn)變了陣營。

她寫過三封信給遠(yuǎn)在紐約的伊麗莎白姑媽尋求建議。她每次總能得到一個坦誠而又有幫助的回復(fù)。是的,真的,瓦妮莎應(yīng)該找一份周六餐館的零工做做,但一定要找一個有格調(diào)的地方,要堅持讓餐館給她一套員工制服穿。紐約那邊還發(fā)過來一封完全偽造的推薦信,去幫她得到一份這樣的零工。

不,如果瓦妮莎浪費時間去學(xué)鋼琴的話,那未必太愚蠢了。她已經(jīng)十五歲了,這個年齡再去接受音樂教育已經(jīng)太晚了。她最好還是從圖書館借一些CD回來,學(xué)著去欣賞別人創(chuàng)作的曲目吧。

還有,不管是什么詩歌誦讀會、新書發(fā)布會或文化活動,只要是在都柏林舉辦的,只要姑媽聽說了,她都提議瓦妮莎去參加。這樣她就能結(jié)識很多有趣的人。

確實如此,瓦妮莎遇到了有趣的人,其中就包括歐文。二十二歲的歐文不敢相信瓦妮莎還是個在校生。她打算把這個也寫進(jìn)信里告訴姑媽,但有些顧慮阻止了她,比如她還從未邀請歐文去栗樹街自己的家里做客的事實,又比如另一件事:她不想讓姑媽知道,她跟歐文發(fā)生了關(guān)系。

跟往常一樣,第二年夏天,伊麗莎白姑媽又來了。瓦妮莎的臥室簡直讓她刮目相看。那里相當(dāng)雅致,簡潔又有型?,F(xiàn)在,瓦妮莎房間里只有沒幾件衣服,但凡她有的都打理得很仔細(xì)。瓦妮莎的媽媽跟這位大姑子吐露心事說,女兒變得疏遠(yuǎn)了,還神神秘秘的。父親則說,妮莎就是個討厭鬼,讓人煩得很。艾蒙和肖恩倒是沒說什么,除了暗示他們家已經(jīng)窮得叮當(dāng)響,就快砸鍋賣鐵了之外。

瓦妮莎更苗條了,也跟去年大為不同了——盡管你不能明確說出怎么個不同法。她的頭發(fā)變成了金色的短發(fā),富有光澤。她帶姑媽去看了一場露天音樂會、一本詩集的發(fā)布會,還有一個古董展覽。不管去哪里,瓦妮莎都認(rèn)識在場的人,或者會跟人家點頭打招呼。她顯得如此自信,無疑踏上了一條要走出栗樹街的人生路。這些變化真是令人驚嘆。

有那么一兩次,她提到過歐文,還提及歐文的父親是知名律師這一事實。伊麗莎白姑媽就像打開的雷達(dá),要在這個話題領(lǐng)域里掃描偵測,想了解更多,但瓦妮莎已經(jīng)有了應(yīng)對之策。

“關(guān)于你的私人生活,你什么都沒跟我說過。你從沒說過誰愛你,你又愛過誰。我覺得這有點……我不知該怎么說……有損尊嚴(yán)吧……如果談?wù)撨@一類的事情的話?!?/p>

“瓦妮莎,你學(xué)得可真快?!币聋惿茁愿薪箲]不安地看著她快十六歲的侄女。

姑媽回紐約三個月之后,瓦妮莎·伯恩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

她與歐文在一間裝修頗有格調(diào)的西班牙小吃休閑吧里碰面商議。她告訴他消息時,他正口吐蓮花,剛剛夸過瓦妮莎很會找地方。

“嘿,瓦妮莎……你不是當(dāng)真的吧?!彼f。

她禮貌地等著他說出別的什么話,比如,這比他們預(yù)期的都來得早了一點,但是,管他的,他們還是要在一起。但是歐文沒說這個。他說道:“老天啊,瓦妮莎,我實在是太抱歉了?!蓖吣萆蝗灰庾R到,很多年以前,類似的事情肯定也在她姑媽身上發(fā)生過。

她冷淡地微微笑了笑,說,是吧,生活可真是一坨屎,然后便起身離開了小餐吧。

她躺在整潔簡約的臥床上左思右想。黎明將至?xí)r,她搞清楚了,她要去紐約。她想好了怎么解決錢的問題。如果把CD機(jī)、新鞋子、漂亮的手鐲都賣掉,差不多就能湊足旅費。剛過十六歲生日,她便已去辦了護(hù)照。那時只是為了有備無患——萬一歐文請她出國去滑雪玩呢。

她將會出現(xiàn)在伊麗莎白姑媽的家中,問姑媽該怎么辦。

媽媽說,她只好放棄一切,聽天由命了。

這學(xué)期剛剛過半,瓦妮莎就要飛去紐約了。家里的其他人本打算去那倒霉的馬恩島度假的,這下去不成了,但瓦妮莎卻要去紐約了。父親說,歷史重演了,就跟麗茲從前一個樣,幾分鐘就跑得不見人影了,然后就再也見不著了,除了每年回來一趟時擺出一副見鬼的公爵夫人的樣子。艾蒙和肖恩坐在一邊面面相覷——真是難以想象,伊麗莎白姑媽會邀請妮莎去她那里!

瓦妮莎決定到了之后再告訴姑媽。她沒有姑媽的工作地址,于是就直接去了通信時姑媽的家庭地址,那是在皇后區(qū)挺偏遠(yuǎn)的一個地方。她不禁一遍又一遍地核對地址本。這里是如此的粗陋凌亂,建筑也十分陳舊破敗,幾乎就像一個貧民窟。伊麗莎白姑媽當(dāng)然不可能住在這里,怎么可能這樣?

瓦妮莎坐在門外的臺階上等著姑媽回來。終于,姑媽真的在晚上八點回來了,這時是都柏林的凌晨一點。栗樹街上的每個人都睡著了。她看到伊麗莎白姑媽從街角那邊走過來。她走路時腰板挺直,個子高高的,不過看上去很疲憊??吹酵吣萆谂_階上,她臉色一下子變了??雌饋?,她對此并未感到多么驚喜。

“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問道。

“我需要一些建議?!?/p>

“你可以寫信來的。”姑媽的聲音冷冷的。

“事情很嚴(yán)重,我等不及了?!?/p>

“你打算住哪里?”

“我想著可以跟你住,就像你去都柏林時住在我們家那樣?!蓖吣萆M约旱穆曇糁心苡幸稽c樂觀的情緒。她都快累死了,心里恐懼得要命,但她不愿別人看出這一點。

她跟著姑媽那修長的身影爬上四層樓梯,又走過一段長長的走廊。門后面有孩子哭鬧的聲音,烹煮飯菜的油煙味彌漫在整棟樓中。

這只是一個大單間,十分破舊,墻皮都脫落了。一塊熨衣板立在那里,隨時準(zhǔn)備發(fā)揮功用;一條長長的落地式鋼質(zhì)晾衣桿上掛著上班時穿的所有衣服;角落里有兩張已褪色的扶手椅和一張單人床,看上去仿佛從未有人光顧過那里。一只小小的雙頭爐灶和一個水槽構(gòu)成了整個廚房。顯然,豐盛又美味的飯食不會在這里被烹制出來然后再捧上餐桌。

瓦妮莎一言不發(fā),只是坐在那里等著姑媽沖咖啡。

“我猜你是懷孕了。”伊麗莎白說。

“是的?!?/p>

“他聽都不想聽到這件事?”

“你怎么會知道的?”瓦妮莎感到愕然。

“否則的話,你就不會來這里了?!?/p>

“你總是知道該怎么辦的,伊麗莎白。”話一出口,瓦妮莎意識到她在這里省略了“姑媽”這個關(guān)系稱謂?,F(xiàn)在這樣直呼其名,聽起來多多少少有點不合適,畢竟,她剛剛才發(fā)現(xiàn)了姑媽那多年來靠謊言掩飾的怪異隱秘生活的真相。她并非想因此就對姑媽換一副嘴臉。她記起了姑媽曾說過那么多注意事項:要緊的是,房間里應(yīng)該有鮮花;要緊的是,家里應(yīng)該有一件真正像樣的高檔家具,要用蜂蠟拋光,擦得油亮亮的。瓦妮莎環(huán)顧左右。跟這里相比,栗樹街的房子簡直像是宮殿。再想想,可憐的媽媽不辭辛勞,整日做著擦洗清潔的苦工,就是為了讓家里看上去有點樣子。

“瓦妮莎,有其他人知道這個嗎?”

“沒有,只有歐文。正像你說的,他聽都不想聽這件事。”

“既然如此,要緊的是,最好讓事態(tài)保持原狀,不要擴(kuò)散。如果你能意識到這一點,也相當(dāng)容易處理。現(xiàn)在,你是打算流產(chǎn)呢,還是讓別人收養(yǎng)孩子?”

這話聽來如此務(wù)實,如此權(quán)威可信。老姑媽伊麗莎白的風(fēng)格就是如此鮮明,以至于瓦妮莎都幾乎忘記了身邊那出乎意料的窘迫的環(huán)境。

“我還沒拿定主意?!彼氐?。

“這個,你必須盡快決定。然后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去考慮。如果選擇終止妊娠,他和他家里人應(yīng)該負(fù)擔(dān)醫(yī)院的費用。你沒有錢,我也沒錢。如果不做人流,那么我們就必須想出合適的托辭來隱瞞此事,還要找個工作給你做。記住,不管發(fā)生什么,你都不能待在家里,推著個嬰兒車在栗樹街拋頭露面,那樣只會標(biāo)志著你是個失敗者,而你的人生幾乎還沒開始呢。你絕不能毀了自己?!?/p>

在伊麗莎白看來,這一切太明顯了,可對瓦妮莎而言,這一切看上去并不是那么明了。

“待在那里或許比蹲在其他任何地方還要好辦一些吧?!彼囂叫缘靥岢鱿敕?。

“比什么還要好辦?”

“比讓歐文和他家里的人給我錢,比編故事、謊稱在美國這里過著什么生活之類的,要好辦?!蓖吣萆h(huán)顧一下四周。

“顯然,你不喜歡我的家,那么你干嗎要來這里?”

“我沒這么說——只是這里的情況跟你讓我們想到的樣子非常不同。”

“你們怎么想的,我沒法負(fù)責(zé)?!?/p>

“你真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嗎?律師的專職助手?有什么是真的嗎?關(guān)于你的生活,你告訴我們的那些,有哪一點是實話?”

“我在曼哈頓的一間律師事務(wù)所工作,我在那里結(jié)識了很多有文化有教養(yǎng)的人,我跟他們一起去聽講座,去美術(shù)畫廊。我掙的錢都花在了穿戴上,為的是給別人一個好印象,建立自己的良好形象。這樣可以了吧?你出現(xiàn)在我的門前,肚子里懷了孩子,來尋求幫助,現(xiàn)在,你還有什么冒犯我的問題要問?”

“只有一個問題。你是不是也有過同樣的處境,就跟我現(xiàn)在一樣?”

長久的沉默。瓦妮莎拿不準(zhǔn)姑媽是否會回答。終于,她開口了:“是的,我有過。那是三十一年前。今年圣誕,他就滿三十一歲了。時間過得太快了,真是無法相信!”她感慨地說道。

“那他人在哪兒?”瓦妮莎輕聲問道。

“在西海岸,我相信是在西雅圖。當(dāng)然,他也可能已經(jīng)搬家了。二十歲的時候,他要找我,但我讓他別那么做。我寫信過去說,現(xiàn)在要緊的是,他應(yīng)該繼續(xù)向前過他自己的生活。他的養(yǎng)父母是殷實富足的人,他上好的學(xué)校,接受了優(yōu)質(zhì)的教育。然后我就沒再收到過他的來信。”

在這間孤寂、凄涼、破舊的樓梯式公寓的窗外,街上車輛的聲音和警笛的尖厲呼嘯聲混雜在一起,如同嗚咽悲鳴。

突然之間,瓦妮莎心中的想法變得非常清晰,那就是,要緊的是,她應(yīng)當(dāng)離開這個地方,從這個患強(qiáng)迫癥的孤苦伶仃的婦人身邊離開,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

跑了這么大老遠(yuǎn),她才意識到,只要想到家里會再出現(xiàn)一個小寶貝,媽媽那疲憊的面龐最終會開朗起來,而她的爸爸,在看著卡拉賽馬場上列隊亮相的參賽馬匹時搖搖嬰兒車總是得心應(yīng)手的。還有艾蒙和肖恩,他們會逐漸習(xí)慣于這一切,就像所有人會適應(yīng)各自所面對的一切那樣——除了可能在三十一年前被丟棄,送給西雅圖的富有人家之外。

瓦妮莎知道,她將重新被人們叫作妮莎。她也清楚,自己將始終都會感謝姑媽,那可悲的失敗者,因為是姑媽給她指明了未來的人生之路。

  1. 麗茲,伊麗莎白的簡稱。

  2. 堅信禮,指的是孩子年幼時接受的宗教儀式,表示虔敬信奉基督教,通常親屬會給一點賀禮錢。

  3. 牧羊人派,一種土豆泥肉餡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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