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自己的煩惱

栗樹街 作者:(瑞士)朱頌瑜


我自己的煩惱

那幫中學五年級的丫頭跟我傾訴時,我真是厭煩得要死。

“你真是太理解我們了,小姐。”她們會用一種糖蜜般甜膩膩的語調(diào)對我說話,而那總是能讓我的心腸軟下來。當然了,我確實能理解這些十五六歲的姑娘。我比她們的父母更和善友好,更寬容開明,也比其他老師更年輕,對她們的事情更為關(guān)心,所以也難怪她們跟我親近。不管是什么事,我總有大把真心誠意的好建議。

“這個呀,蘇茜,如果他昨晚沒跟你跳舞,那大概是因為他有什么別的心事,或許是擔心考試吧。不是這樣嗎?他跟別的女生跳了?我知道了——哎呀,這可能是由于他沒勇氣邀請你啦。你懂的,男生也會害羞的。他不害羞?還有點愛賣弄?我明白了。這個嘛,那也許是緊張心理的一種極端表現(xiàn)形式。他也是個青少年,我們都會有不同的方式來表現(xiàn)出內(nèi)心的緊張。你為什么不假裝自己根本就不在乎,只管跟其他人開開心心地跳舞?如果他看到你高高興興的,情緒很放松的樣子,那他或許能鼓起勇氣來的。”幾周之后,“我很高興那能行得通。不,不用謝我的——那只是你自己的常識起了作用……”又過了幾周,“別這樣啦,我估摸著,男孩子也會改變主意的,就跟女生變心一樣。不,蘇茜,我可不認為你的心真的碎了?,F(xiàn)在去當修女?我想那是再愚蠢不過的主意。我知道,這樣會讓他明白你的心,但想想看,當那么多年的修女是什么滋味?要在大冷天一早爬起來念經(jīng),還必須穿那么滑稽可笑的衣服。還是讀書吧,去上大學要明智得多——讓他有多遠走多遠吧,別再想這件事了。”

在辦公室里也是一樣的情形。從來不會有我自己的煩惱,我面對的總是其他人的問題?!拔叶?,我明白,奧布萊恩小姐,這確實很難,當然是挺難的,但你知道嗎,我有一種感覺,就是如果你跑到皮亞扎家里去,對他太太說出一切,那皮亞扎恐怕只會更加心煩,而不是覺得解脫了。哦,我確實能明白你的意思,就是要完全誠實,但皮亞扎先生可能會有別的想法,認為那一夜有更多的意義……呃,也就是說沒那么隨意……而是什么美妙的、但只發(fā)生一次的事情,是一種美好的記憶。如果你跑去告訴他老婆,皮亞扎曾說過他暗戀了你好多年,那么一場美好的回憶就難免會變成一個大麻煩了。別這樣,請不要哭,奧布萊恩小姐。我敢肯定,他愛過你,現(xiàn)在也還愛著你,但世上有程度不同的各種愛,對一個意大利音樂才子來說就更是如此。我覺得,他對你的愛更多是這一種類型:‘你帶姑娘們?nèi)ゴ蚯髑?,他愛慕欣賞你的風姿’,就是這一種,而更少是那一種——‘丟下老婆和七個孩子不管,只管租個小房子跟你膩歪’。”

我什么時候會有自己的煩惱呢?在校外,跟朋友們在一起時也不會有。首先,他們自己就有太多的問題需要去處理。比方說麗莎,她那副蒼白、憔悴、緊張的模樣都持續(xù)幾百年了。我們都知道,她一直有個不可告人的黑暗秘密在醞釀,但其他所有的人只是將來會聽聞這個驚天大秘密,而我卻是唯一一個不得不聽麗莎嘮叨行動方案的閨蜜:她說銀行的那個家伙發(fā)現(xiàn)了一個極為簡單又安全、連白癡都能搞定的方法,可以輕松地把別人賬戶里的錢轉(zhuǎn)到麗莎的卡上,所以他們能弄到一筆錢然后溜之大吉,跑到希臘某個小島上去,住進海邊的一棟白房子,晚上只管烤烤肉、喝喝酒,在星光下的沙灘上做愛——剩下的大半輩子就這么過。對于這個人生規(guī)劃,我只能發(fā)表如此意見:“好吧,聽上去當然夠美的,很有田園牧歌式的情調(diào)。我們當然都有權(quán)利追求幸福。我也知道,這世界上有著極為可怕的不公正和不平等,要應(yīng)對這一現(xiàn)實,就只能去抓住你所能撈到的東西,這固然是生存方式的一種。但你也清楚,有很多人東窗事發(fā),被逮住,只好去吃牢飯了。當然,他人很聰明,能力突出,而且對你愛得轟轟烈烈,對美妙前景迫不及待,但他實際上是要從誰那里拿錢呢?我的意思是說,難道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們被暗搶了?哦,麗莎,別哭啦。我并沒說他是個搶劫犯,我說的只是,這事聽來不錯,但也不是沒有陷阱的。”

再比如我那棒得了不得的搭檔多納爾,他是那么的英俊迷人,所以每周都會遇上麻煩。雖然他想要努力地擺脫這種局面,但是擺脫了這個麻煩之后又會陷入一個更深的麻煩之中?!岸嗉{爾,我當然同意你的看法,才過了這么一點點時間,她竟然想要跟你訂下終身,實在是太不合理了??稍捳f回來,是你讓她退掉她自己租住的公寓搬到你這兒來的呀,她總得給她媽媽一個交代吧,你懂的,就是說點兒什么吧,那種充滿希望的話。我明白,你應(yīng)該絕對坦誠,難道不該這樣嗎?還記得以前,你也是非常坦誠的,說了實話之后你也總是很快樂。我知道,我知道的。但女人對有些事情確實會感到不安。不,我沒有不安,我知道自己跟別人不同,但話說回來,我可是你的朋友,我不是你的那些姑娘之一,可是你還是聽我說吧。告訴她你有肺癆是沒意義的,跟她說謊對她也不公平啊。無論如何,她會接受這一點的,然后甚至還會起誓說,在她有生之年都要照料你、伺候你。你必須跟她講,這整件事就是一個錯誤,你對此感到很抱歉。然后,你還得幫她找另一個租住的地方,讓她安頓下來。不,惡心反胃地說什么肝疼或者腎有毛病之類的也沒用,我認為她不會就此望而卻步,狠心甩掉你——記得那個什么女演員嗎?你對人家說了你有痛風癥的那個。工作之余,她不是仍舊給你發(fā)來慰問短信罵你‘人渣’嗎?所以別泄氣,好好干,只要一個周末就能搞定了,然后你們倆,你和她,就可以在未來的人生中兩兩相忘,各無牽掛?!?/p>

這些年看似都是這樣過來的,我陪著別人做驗孕測試或檢查,幫著安排人流手術(shù),替人圓謊、編故事,一次又一次地邀請某些人參加某些派對,為的是讓另一些人有機會撲過去展開攻勢。有幾個世紀了吧,我不斷被請去做擋箭牌,纏住或支走某個女孩,只因為她對另外某個姑娘的男人表現(xiàn)出了過多的興趣。似乎我這一輩子都已經(jīng)耗得差不多了,一直在為別人提供建議,就像報紙上免費的“答讀者問”專欄,對人們?nèi)松胪局械目鄲篮兔糟o出煞有介事的回復。

因此,一個周四的下午四點鐘,學校放學之后,我決定要給自己弄出個天大的麻煩。我要把自己全身心地扔進一個極為糟糕、難以破解的困局,因為那樣一來,我所有的朋友中至少有半數(shù)的人將不得不聚首商議、各抒己見,把我悄悄帶到一旁,和我迫切而嚴肅地探討問題的復雜性。他們將不得不把我從自我執(zhí)念的死胡同中拉出來,幫我戰(zhàn)勝坎坷、渡過難關(guān)。另外某個人將會為我的事寢食不寧,度過一兩個難以入眠的漫漫長夜。在這整個過程中,我要貫穿始終,表現(xiàn)得胡攪蠻纏,一刻不停地向他們征詢建議,但之后卻根本不聽他們的,更別說是采納那些意見了。

我胳膊下夾著學生的作業(yè)本從學校出來,沿著那條枝葉繁茂的林蔭路往前走,一時卻很難想出有什么不可救藥的絕望困境好讓自己陷進去。其他人,所有的那些家伙,是在哪里找到麻煩的呢?麻煩往往出自開懷暢飲,是醉醺醺的歡聚帶來的后果,于是我設(shè)想我也可以那樣開始。但現(xiàn)在就去喝個暈暈乎乎,時間不免太早了一點,所以我就先回了家,然后在紙上寫寫畫畫,打算制定出我的“淪陷”路徑——這就跟我安排一學年的歷史授課計劃所做的一模一樣。首先,我列出了一個清單,里面是可供我當晚耍耍酒瘋的場地。既然城中的酒館多如牛毛,那選擇起來就挺頭疼的。我選定了四家店,都是我認為可能會有演員或作家,要么就是藝術(shù)家或公眾人物出現(xiàn)的酒吧,而一生的聽聞經(jīng)驗已經(jīng)教會了我把這一類人視為麻煩的天然來源。

然后,我又列出另一個清單,是關(guān)于怎么穿衣打扮的。我不能再穿灰裙子、灰色套頭毛衣和白襯衣了。去學校上班,或是在溫和的夜晚外出,這樣穿總是沒什么問題的,我也早就習慣如此。這回最好是另一種風格,能惹麻煩的那種,于是我就穿上了一件過于緊身的小襯衣,一條極少布料的迷你短裙,戴的首飾都是亮閃閃的,十分艷俗,噴的香水隔著半個街區(qū)都能聞到。至于化妝嘛,我手邊所有的化妝品都被我堆到了臉上。老實說,我覺得自己這副樣子看起來真的挺傻的,但正是這種模樣,或許能吸引某個已婚的同性戀,而這個家伙說不定剛剛搶過銀行,那就會讓我陷入一種糟糕的境遇。那種情形下,我可能會被脅迫去跟他聯(lián)手作案,然后就被警察抓住,遠離黑道團伙的眼線,而那幫壞蛋鐵了心要把我揪出來給滅了。

到了第一家酒吧,酒保問我:“外面下雨了?”這話真是令人費解,因此給了我很多理由去苦苦思索,這或許是一種暗號什么的吧,他真正的意思是指角落里的那個男人將會向我發(fā)出提議,一起販賣白人婦女當奴隸,而這樣的一番好意是我無從推拒的?但酒保實際上指的是,我的睫毛膏化成了六條細細的黑線,正順著我的臉頰往下淌,我的裙子看上去仿佛是突然淋了一場雨,縮水了,緊繃繃地箍在我的屁股上。我去洗了臉,鏡子里的我就像是被揍了一樣。但那樣也挺不錯的,因為最起碼看起來挺刺激的,讓人感到不適。不管怎么樣,我可不想看上去一副令人舒坦的模樣??墒?,沒有任何人走過來給我點上一支香煙,也沒有誰上來跟我搭訕兩句,除了有人規(guī)規(guī)矩矩地問我旁邊的座位有沒有人。于是我轉(zhuǎn)移了陣地。

下一家酒吧看似要熱鬧許多。至少,這里有一場精彩的爭論正陷入僵持——這兩個咆哮的醉鬼吵來吵去的是《傾聽者》中的詩句。看來這是一個非常理想的場合、一個絕好的機遇,可以讓我卷入其中,而且人算不如天算,我恰好記得這首詩。我慢慢一點點地靠近他們。他們醉醺醺地各自批駁著對方的版本,而我則看似很偶然地介入了他們喋喋不休的爭辯。只不過,他們唯一不愿做的事情就是讓我有機會開口。我每次抬手招呼點酒的時候,他們都說:“一杯湯力水金酒,給這位女士?!蔽腋揪蜎]法插進去哪怕是半句話。我只好自我安慰,把這理解成是一種很管用的方式,以最少的花費就能喝個盡興,因為沒人問我是誰、在那干什么。不過,凄慘又郁悶的是,同時也沒有任何人看似對我表現(xiàn)出絲毫的興趣。我主動提出來買一輪酒水,希望這樣能讓他們聽我講話或者至少贏得一點點注意?!澳挠凶屌烁顿~的道理!”他們異口同聲地嚷道。我將此視為某種意義上的額外獎勵——最起碼,他們意識到我是個女人了。

夜色漸濃,他們要買些啤酒帶回家,打算在某套公寓房中繼續(xù)他們的暢飲與閑聊,所以我最好還是參與其中,我這樣想著。我也買了六瓶啤酒,把它們打包裝在一個棕色的牛皮紙袋里。我滿懷希望地尾隨著他們到了公交車站。不幸的是,他們在那里招手攔下了一輛出租車。我正彎腰打算一起坐進去,他們卻都直搖頭?!安荒茏屇愀覀冏摺!彼麄冋f道。

“我都買好啤酒了,一切都準備好了?!蔽覝I光閃閃地乞憐道。

“西蒙可不會喜歡這個的——朋友妻不可欺,這可是首要原則?!彼麄兘忉尩?。

“我根本不認識叫西蒙的人?!蔽疑贽q自己不是西蒙的妞——他們肯定是把我當成別的哪個女人了。

“是嗎?如果你不是西蒙的女人,那我們怎么會跟你喝了一晚上的酒?”他們這一問讓我實在無以作答。然后我和隨身的一袋子啤酒就被丟在了人行道上。附近有一家迪斯科舞廳,于是我去了那里。那里的燈光炫目地頻閃明滅,舞池里扭腰擺臀蹦迪的人的平均年齡至少比我小十歲,其中的很多人比我肯定要年輕十五歲。但我還是買票進場了,于是,我手里緊抓著那袋啤酒站在舞廳的墻邊。這里時不時突然響起快樂和贊嘆的尖叫聲浪??雌饋恚麄€中學五年級的丫頭們都聚到這里來了。我不禁沮喪黯然地想到,難怪她們那腦袋疲弱得一塌糊涂,根本記不下歷史課上的任何內(nèi)容。但看到我,她們?nèi)硷@出狂喜的樣子,連最輕微的驚訝之情都沒有。

“我給你們帶來了啤酒?!蔽疑平馊艘獾卣f道。

沒有比這更受歡迎的了。迪廳的價格就跟搶劫似的,她們喝酒的錢都已花光了。女孩子的男友們對我簡直是一見傾心——多么棒的老師,多么好的女人!他們吹起口哨,表達對我的贊賞與感謝。沒有人邀請我跳舞。這只是一幫孩子,誰會跟我這么老的人跳呢。老電影《茶與同情》中那種無望的熟婦與內(nèi)斂男孩的關(guān)系,也許我曾模糊地想過,但此刻當然就煙消云散了。我趕緊告退,說還有事情要去辦。

我有一個朋友在一個豪華大酒店里被一個參加行業(yè)會議的有頭有臉的商人看上了,這樣就遇上了逃也逃不掉的可怕麻煩。也許那是我可以嘗試的最佳選擇,尤其是考慮到現(xiàn)在這么晚的時間,進酒店沒什么麻煩的,碰上開會的大商人也不太費事。唯一的麻煩是,這些人臉色煞白,臉上滿是苦惱的皺紋,吃著鎮(zhèn)靜劑,談?wù)撝隹?、產(chǎn)品,還有經(jīng)濟衰退,目光憂慮地盯著寫字夾板。今天已經(jīng)如此糟糕,而明天只會更糟。我跟大商人之一搭訕,漫不經(jīng)心地問他是否看過《推銷員之死》這個戲。他粗暴無禮地看著我。

“沒看過!”他刺耳地尖叫道,“老天,難道我們指定了要看這出戲?”

然后,這幫商人都散伙各自準備去睡了。他們在大堂服務(wù)臺那邊大呼小叫,要對方在早上六點三十分叫他們起床,給他們準備好不含一丁點的膽固醇的早餐,他們的鞋子一定要擦得亮晶晶的。他們表示,酒店這邊必須認識到,如果忘了按時叫醒與會者,相關(guān)部門將會對此發(fā)起高級別的調(diào)查,到時相關(guān)人員就直接卷鋪蓋走人。這幫人中沒一個是喜愛尋花問柳的外地人,因此,我想我最好還是打電話過去,試著找一點小樂子。任何事情都可以,只要能把那些庸俗商人鬼魅般疲于奔命的面容,以及他們內(nèi)心的潰瘍隱痛驅(qū)逐出我的腦海。

我撥打多納爾的電話。他說不定不在家,去派對鬼混了。但他沒去鬼混。他正在發(fā)起最后階段的攻勢,而且似乎極有可能成功——他的目標是一位空姐。我的電話毀了這樁好事,空姐現(xiàn)在準備拿起她的外套了。電話給了她那么三五秒鐘,而她正需要這點時間來讓頭腦清醒。在電話里聽到我的聲音,多納爾可談不上高興。

我又撥打朱迪的電話。她常常整晚不睡,坐著,喝什么都不加的黑咖啡,跟那些無望的家伙——她所狂熱愛戀的男人們——長談,情緒比那咖啡更濃烈。在感情上,他們折磨消耗她,她也折磨消耗他們,有一種戲劇性的氣氛和張力盤旋在她那地方,就像詭異精靈的氣息一般。我打電話過去,她高興得都快發(fā)瘋了,她說她整晚都在找我。她那里的情形太慘烈了,令人抓狂。斯文在外面的廚房,一直把頭埋在烤箱里——他鼓搗這個都已經(jīng)幾小時了。實在是太恐怖了。我記得斯文的吧,難道不是嗎?他住到了那個群租集體中,是因為他的精神分析師認為他需要非常多的給予與索取的體驗,但實際上,這個斯文一直在付出,而根本沒索取過。朱迪要他過來跟她一起生活。斯文說,對所有人而言,他都是個令人失望的存在,對那分析師,對那個集體,對朱迪……他什么都看不到,除了那只燃氣烤爐……這一切太凄慘了,朱迪說道……太折磨人了。

我假裝電話信號斷了,接連吼了幾聲“喂,喂!”然后掛了電話。

我打車回栗樹街,出租車司機說所有的女人都是垃圾。他以前在內(nèi)心深處對這話總是半信半疑,但現(xiàn)在他明白了。女人就是垃圾,而他的老婆是垃圾上浮著的油脂。顯然跟一個鄰居已經(jīng)狼狽為奸好幾個月了,他剛剛才發(fā)現(xiàn),并且跟她當面對質(zhì)了,她卻拼命為自己辯護,強詞奪理。真是骯臟下流的玩意兒。她說自己太寂寞了,因為他上班的時間太長,又不規(guī)律。女士,你說說看,一個女人為什么會干出這種事?他問我,希望我能安慰他,給他主持公道。

“是垃圾的下流本性?!蔽艺f道。于是我們都不吭聲了。

我回到家,那里有一封朋友寫來的信。信上說,她的老公舉止古怪,她認為他可能是跟辦公室的哪個同事有一腿。他近來常常眉頭緊鎖,臉色蒼白,滿腹心事,還吃大量的鎮(zhèn)靜劑。我很快在一張明信片上給她回復了兩句,說她的猜疑都是無中生有,她老公只不過是陷入了商界的亡命角逐之中,就跟我這天夜里看到的那些大商人一樣,他可沒時間和別的女人廝混。然后,我把明信片撕了。我那些朋友里沒一個會來勸慰我,我干嗎總是要撫慰她們?

我喝了一杯什么飲品——有人說這玩意兒能讓你身心舒坦,忘掉白天的煩憂,安然入眠——我希望這飲料也能把今晚灌進肚子的那么多金酒中和、分解掉,以防宿醉。明天一整天我都有課要上,假如還是昏昏沉沉,像有錘子在腦袋里面敲來敲去,卻沒有任何煩惱之事來解釋這番頭暈的話,那今晚所做的一切就太諷刺了。

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F(xiàn)在已是凌晨兩點,所以這一定是某個朋友,大概是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或者沒懷孕吧,一定會有一個聲音在電話那頭抱怨說,又一場災(zāi)難性的愛情大戲正在她家的沙發(fā)上偃旗息鼓——原以為可以火花四濺的,這時卻熄火了——或者是在燃氣烤爐里死火了。我倦怠地接起電話。電話那頭的人聽上去醉得夠可以的。

“喂?”我說道,決定聽天由命。

“我已經(jīng)醉得一塌糊涂了?!蹦穷^的聲音說道,這有點畫蛇添足,但似乎也表示了一種必要的姿態(tài),就是在開始之前先把話說明。“我肯定是醉了,否則的話,我永遠也不會有勇氣打電話給你。我對你迷戀到了無法自拔的地步。我想,我愛你。實際上,我不是十分確定我愛你,但我確信我需要你。我一定要見到你,見到你真實的樣子。我已經(jīng)無法忍受我們之間的那些虛偽的閑談,扯的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比如孩子的成績、課后作業(yè),還有認真學習的必要性之類的廢話。我要跟你談?wù)勀?、你自己,還有我、我自己。我要跟你一起在鄉(xiāng)間散步。我要跟你在美妙的地方一起共進晚餐,握著你的手,抱著你、照顧你?!?/p>

嗯,這個,他說的這一切聽來都那么友好,那么悅耳,我誠心實意地告訴他,但從另一方面來說,我認識他嗎?我對他有一丁點了解嗎?

“不認識,你當然不認識我。當我不得不跟你閑扯家庭作業(yè)和學生獎學金以及該死的學習的必要性,你怎么可能認識我?而我也不可能認識你。只有等到我們能夠從所有那些大樓和走廊,那些停車場,還有家長與任課老師的交流會上,都逃離出來,然后我才會認識你,你也才會認識我?!?/p>

這顯然跟學校有牽連。我腦袋中不禁冒出一個異想天開的癲狂念頭:也許這是班里的某個學生,會腹語術(shù),或者是那種能假扮男人的怪才。

“你是誰?”我干脆利落地問道。

“哦,這個聲音,我太喜歡了,真是愛死了,太酷了,這么冷靜,與世上其他任何女人的聲音都是如此不同?!彼吲d地說道,“我是蘇茜的父親。毫無疑問,我愛慕你已經(jīng)很久了,我會永遠愛你。我叫西蒙·司各特,愛著你的西蒙·司各特,這就是我?!?/p>

司各特先生,蘇茜的父親?無關(guān)緊要的那類人。但話說回來,學生家長們不都是那樣嗎?這人個子好像挺高的,差不多人到中年了,中等胖瘦,談的總是孩子的學業(yè)、家庭作業(yè),還有學習的必要性。哦,老天,這是另一碼事,跟我有何相關(guān)呢?但是,我腦中突然靈光一閃,他可以成為我的麻煩呀。我可以為這個人變得心神不寧,然后向朋友們傾訴說,這種處境是多么可怕。我為什么沒能早點遇到他?他難道就不能為了我背棄他老婆?另外,巧合的是,他的名字竟然是西蒙。太令人驚愕了。酒吧里那兩個醉鬼隨口說出了這個近乎虛構(gòu)的人,說我屬于這人。也許,這就是那個西蒙。

“司各特先生,你是不是有不少的朋友,喝高了之后會一根筋地背誦《傾聽者》當中的詩句?”我問道。

“我親愛的,我的寶貝,你真是有通靈的魔力——我當然有這些朋友。他們都跑到我家來了,在隔壁房間里還拼命想那些詩句呢。我的愛,我的女神,我們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呀,否則的話,你怎么會知道我在想什么呢?你怎么會知道我在想著你在想什么呢?”他的聲音逐漸減弱變低了。一口氣說出這樣長的句子對他來說過于艱難了。

很好,看來前景很好,西蒙可以成為我頭疼的問題。多納爾和朱迪,奧布萊恩小姐和麗莎,所有這些煩人的家伙,將不得不來救我,把我從他身邊拉開,讓我認清形勢、明白事理。不過,首先我要確保西蒙是合適的人選,能帶來恰到好處的麻煩。

“那蘇茜的媽媽怎么辦?”我問道。假如對方是自由身,那我跟他攪和到一起也不會帶來什么麻煩。司各特太太有沒有出席過以前的家長溝通會?我實在回憶不起來。但退一步講,這個夜晚,幾乎不管是任何人,我都想不起來。

“她從來都不能理解我,從一開始就不能,她沒有靈魂。她現(xiàn)在不在家,明天才回來,她去看她的一個什么表姐了——那就是她想象力的極限,跑去看什么表親堂親!我并不恨她,我也會一直善待她,但你……我必須擁有你……我需要你?!?/p>

這聽起來真的很有戲。

“那你只能偷偷出來約會?”我問道,“你是不是只能擠出一點時間,十幾分鐘或二十分鐘,跑出來見我?在其他人面前,我們是不是還要假裝彼此幾乎不認識?我們的關(guān)系中是不是會充滿迷惑、指責,每周都會發(fā)生兩次誤解?”

聽起來,這些問題把他給嚇住了。這些根本不是他所預期的。但他預期的到底是些什么,我當然也無法去想象。

“是的,一開始會有一點吧。”他語氣緊張地說道,“但愛情會讓我們找到出路的。我們能擠出一些寶貴的時間在一起,分享彼此真正的思想,而不是說些什么去看表親堂親之類的東西。孩子的成績,大學啦,勤奮學習的必要性之類的,我們一個字也不會說。那將會是很美妙的感受?!彼还赡X說完了,但不是很有說服力,連他自己也底氣不足。

“好的,”我回道,“你算是同意這件事了。我現(xiàn)在該做什么呢?我要立刻打車去你那里嗎?趁著她還不在家,我們好發(fā)揮這段時間的價值。還是說,你更愿意來我這里?明天午餐時,我們也可以擠出一點點珍貴的時間,在哪個啤酒館中幽會一次?另外,你可以假裝來學校有事,要談?wù)勌K茜的情況,我就假裝是去跟你討論問題,找個空教室溜進去,我們可以在那里躲開他人的目光,偷偷地摟摟抱抱,不也挺刺激、挺美好的?”現(xiàn)在,這些念頭反倒勾起了我的欲念,想象那些場景都有了一絲快意。我不禁有點期盼這種冒險了。

司各特在電話那頭說:“……呃,嗯,這個。”

“哦,司各特先生,不用猶豫了。”我鼓勵地說道,“你說你愛我,也會永遠愛我,你覺得我們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我認為你這個想法棒極了。既然我們要分享彼此真正的思想,而你又想擁抱我,疼愛和照顧我,那我們就不該浪費任何時間,要馬上行動起來。我很高興你能打電話來。我認為這一切將會精彩地逐步展開。你干脆給我你的地址吧,我打算這就過去。見到你那些醉醺醺的朋友,我會帶一本詩集給他們,里面有《傾聽者》這一首。然后他們會樂樂呵呵、心滿意足地回家去。而在蘇茜從迪廳回來之前,我們就可以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了。你和我將會有一場終生難忘的愛情經(jīng)歷。”

司各特先生產(chǎn)生了明顯的變化,他的醉意似乎沒那么濃了,也沒那么激情洋溢了。腦海中有關(guān)鄉(xiāng)間徜徉和美好環(huán)境中浪漫晚餐的場景大概也變得模糊起來。

“這個,”他說道,“實際上,我所做的就是打電話告訴你,讓你知道,我對你的種種感覺中的一個方面是怎樣的。就只是一個方面。不用說,還有很多其他方面,比如我對你非常尊重、贊賞和仰慕。我老婆,你……呃……你記得我太太吧……她只是眼下不在家,去看她的表姐了,但明天一早就會回來,或者甚至很有可能今天夜里就回。是的,很可能就是今天夜里。嗯,那個,我太太和我經(jīng)常說,我們認為蘇茜很幸運,能有您這樣一位冷靜沉穩(wěn)的老師,而不是那種做事草率、不計后果的人,不是那種行為急躁倉促的人。我們需要您,是的,需要您來關(guān)心蘇茜的教育,她的成績、升學規(guī)劃和……呃……所有的一切?!?/p>

“噢,司各特先生,很好,”我懊惱地說道,“非常好。那么我們就不發(fā)生什么地下情好了,如果你的意思是這樣的話。我不介意。這學期再往后一些,我還可以跟什么人有一段來往,或許就在圣誕前后吧,上演一點人生小插曲或小悲劇之類的,那可是挺理想的時間節(jié)點……別,請你不要再道歉了,我完全沒問題。在蘇茜到家之前,你還是先把那幾個醉鬼打發(fā)走吧。記得告訴蘇茜,不管是什么情況,她都不應(yīng)該這么晚還在外面玩——還有那么多的考試需要她去應(yīng)付。她實在要蹦迪,那就安排在周末,反正第二天不用上學。另外,按照我的看法,你最好把所有那些啤酒罐都收拾掉,把家中整理干凈。司各特夫人從表姐那里回來時,肯定不愿意看到家里亂得像啤酒館的雜物間……一點兒關(guān)系也沒有的。司各特先生,根本不必客氣,沒事的。不,你一點兒也沒打擾我。我還沒睡覺呢。事實上,我才剛進家門沒一會兒。我在街上亂轉(zhuǎn)悠來著,打算和一個根本不適合的人扯上一段關(guān)系,但這個計劃看來行不通。不過,明天我總可以再試一次的,只要沒有太多的學生作業(yè)要批改,或者,只要我不是不愿去當一當悲劇女演員。”

他因為大大地松了一口氣而有些口齒不清。我基本上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但我決定附和他。

“是的,當然了,司各特先生,我剛才是在開一個小玩笑罷了——還用說嗎,就是玩笑而已。我幽默隨和,脾氣非常好。人所周知,我意志堅定,善于提出建議。確實是這么說的,我想,就是這樣的用詞……不信,你可以去問任何人。”

  1. 《傾聽者》,英國詩人沃爾特·德·拉·梅爾(Walter De La Mare,1873—1956)的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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