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蔬
極熟悉,田野里分布極廣的,我們俗稱為苦苦菜。這類野菜,一株有幾片葉子,披散著,葉片呈鋸齒狀,采時(shí),用小鏟子抵住根部,切斷,整株放入籃中??嗫嗖碎L得老時(shí),會(huì)開出花來,花謝結(jié)果,且頂部會(huì)有似蒲公英樣的白色絨球,揪下,一吹,漫天飛舞。后來查了查,苦苦菜和蒲公英在植物學(xué)上都屬菊科,怪不得。
小時(shí)的我,給小兔子采來吃,要嫩的,因稍老的苦苦菜,兔兒咬嚼起來總感覺嘴癟癟的,不大樂意,于是摒除那開花的、有絨球的,只要初生沒多久的。我也吃過,倒不是為了和小兔共甘苦,就是想嘗嘗。摘嫩葉,去根,洗凈,如烹制別的青菜一樣倒鍋里炒出,盛盤。嘗嘗,略苦(沒負(fù)了它的名稱),稍澀,但口感不錯(cuò),有特殊的味道,不類別種菜蔬。焯后涼拌更佳,苦味更著,卻也清新。
唐《食療本草》里有種說法,“野苦荬五六回拗后,味甘滑于家苦荬,甚佳”,或是據(jù)實(shí)踐得來,應(yīng)有其道理,但野地里苦苦菜遍處,實(shí)在辨不出哪些是拗過五六回的了。
《詩經(jīng)》中有云:“誰謂荼苦,其甘如薺?!边@個(gè)“荼”,就是苦苦菜;而“其甘如薺”,這是拿薺菜與苦苦菜做比,不過苦苦菜苦,薺菜卻說不上甘,更多應(yīng)是清淡。蘇東坡《與徐十二》言之:“今日食薺極美。念君臥病,面、酒、醋皆不可近,唯有天然之珍,雖不甘于五味,而有味外之美?!边@種天然之美,令東坡亦忍不住于信中與人言說了。陸放翁《食薺》其一云:“日日思?xì)w飽蕨薇,春來薺美忽忘歸。傳夸真欲嫌荼苦,自笑何時(shí)得瓠肥?!狈盼虈L薺美之余,卻也有著言外之意。
元賈銘《飲食須知》卷三菜類有“薺菜”條,曰:“取其莖作挑燈杖,可辟蚊蛾,謂之護(hù)生草?!边@倒很有意思,不知是否屬實(shí),或許蚊蛾畏其氣味而避開吧。
婆婆丁,也就是蒲公英。前面說過,它和苦苦菜均屬菊科,苦苦菜可吃,婆婆丁自然也不會(huì)例外。人要吃,小兔子自然也吃得不亦樂乎。在采摘過程中,時(shí)時(shí)可揪下其白色絨球,“噗”,吹一口,無數(shù)小降落傘便各赴前程去了。
田野里的物什,稱呼多以其形,有趣者不在少數(shù)。如一種我們呼為“豬耳朵”的,若告知其他地域的人,多不知為何物。我也是日后才知曉其正式名稱——“車前草”,另有各種叫法,車輪菜、老夾巴草、豬肚菜、灰盆草、車轱轆菜等。而我還是沿用小時(shí)候的稱呼吧,因其葉片,實(shí)在像二師兄頭兩側(cè)那物件。這種菜,葉片肥厚自不待言,葉面上且有明顯的脈絡(luò),如人手掌的紋路,但天造之妙的是,這脈絡(luò)均為五條,概莫能外。另還會(huì)在未開花之前抽出穗子來,在小孩子的眼里,如微縮版的狼牙棒,時(shí)常拔將出來揮舞,構(gòu)想一個(gè)虛擬的戰(zhàn)斗場景。宋蘇頌《本草圖經(jīng)》中說:“今人五月采苗,七月、八月采實(shí)。人家園圃中或種之,蜀中尤尚。北人取根日干,作紫菀賣之,甚誤所用。謹(jǐn)按《周南詩》云:采采苤苢?!稜栄拧吩疲很制q,馬舄。馬舄,車前。郭璞云:今車前草,大葉當(dāng)?shù)?,長穗,好生道邊,江東人呼為蝦蟆衣?!笨煽闯龃宋锓植紭O廣,南北方都有,入典籍之多,表明名氣早已傳播開來,而蝦蟆衣之謂,亦極形象化。又明朱橚《救荒本草》提到它:“車輪菜,葉叢中心攛葶三四莖,作長穗如鼠尾?;ㄉ趺?,青色,微赤。結(jié)實(shí)如葶藶子,赤黑色,生道旁,采嫩苗葉,煠熟,水浸去涎沫,淘凈,油鹽調(diào)食?!?/p>
日本幸田露伴寫過一篇文章,名為《大葉子》,引古時(shí)《日本書紀(jì)》中一首和歌:
“古國城頭立,傷心大葉子。頻頻揮領(lǐng)巾,面向大和泣。”
歌中之“大葉子”是女子的名字。幸田在文中又說起一種尋常的植物:“‘大葉子’是古稱無疑,今鄉(xiāng)下稱之為‘蛙兒葉’或‘回回葉’,還有的叫‘匙葉’,是因?yàn)樾螤铑愃菩∩鬃?。稱‘蛙兒葉’倒很奇特,蛙兒伸開兩腳的狀態(tài)酷似此草的葉子,按照名詞起源說,應(yīng)歸入比擬類之中。但是較之正解,俗眾總喜歡奇解,認(rèn)為此草是蛙兒的靈藥和守護(hù)神,于是就稱為蛙兒葉的吧?!?/p>
日本之大葉子,即車前草。蛙兒葉的別稱,暗合《本草圖經(jīng)》所言蝦蟆衣,與豬耳朵倒也有著異曲同工之趣。
灰灰菜,相較別的伙伴來說,有點(diǎn)被賤視的意思。因其葉片單薄,采起來總感覺合用的不多,且看起來灰頭土臉,不夠體面,難免不太受重視。且灰灰菜生長極易,對農(nóng)家的正常收成有所影響,常被當(dāng)做害草。不過,若提起它的另一種稱謂,“藜”,或許就免于為人等閑視之了。《韓非子·五蠹》中說道:“堯王天下也……糲粢之食,藜藿之羹?!逼渲械摹稗肌保椿一也?,“藿”是指豆葉,藜藿連稱,意謂粗糙劣質(zhì)的飯菜,幾成為一種典故,太史公亦用過這種說法。而魯迅在小說《非攻》里,寫過打點(diǎn)行囊奔赴楚國的墨子:
“在壁櫥里摸出一把鹽漬藜菜干,一柄破銅刀,另外找了一張破包袱,等耕柱子端出蒸熟的窩窩頭來,就一起打成了一個(gè)包裹。衣服卻不打點(diǎn),也不帶洗臉的毛巾,只把皮帶緊了一緊,走到堂下,穿好草鞋,背上包裹,頭也不回的走了。”

吃的不僅是藜,還是曬成菜干,且鹽漬過的藜,摩頂放踵利天下的墨子形象呼之欲出矣。(魯迅如此寫,乃以紹興的腌干菜法擬之。)
茅針,別名不算少,如茅芽根、茅根、絲茅草、茅荑、蘭根、茹根、地菅、地筋、兼杜、白茅菅、谷荻等。明鮑山《野菜博錄》中說:
“春初生苗布地如針,夏生白花茸茸,至秋枯。根性寒,茅針性平,花性溫,俱味甘,無毒?!?/p>
《本草圖經(jīng)》亦記茅針(茅根):
“茅根,生楚地山谷田野,今處處有之。春生苗,布地如針,俗間謂之茅針,亦可啖,甚益小兒;夏生白花,茸茸然,至秋而枯;其根至潔白,亦甚甘美,六月采根用。”
可看出,兩段文字中有若干字句是類似的?!兑安瞬╀洝分械拿枋龆嘁u自朱橚《救荒本草》,也就意味著《救荒本草》又向《本草圖經(jīng)》借鏡不少。
幼時(shí)拔茅針是為了吃它,可拔本身也是有趣的,為了聽那吱的一聲,小孩子不斷尋找著新的茅針,伸出小手指,用力抽取。將茅針放入口中,嚼之,甜,是田野中的清甜。若論甜的程度,自然不及甘蔗之流,但其野樸之味,是無可取代的。讀過清代吳其濬說茅針的一段文字,曰:“紫茹未拆,銀線初含,苞解綿綻,沁鼻生津,物之潔,味之甘,洵無倫比。每憶餳蕭吹暖,繡陌踏青,拔匯擘絮,繞指結(jié)環(huán),某山某水,童子釣游。蓋因之有感矣?!边@位謹(jǐn)嚴(yán)的植物學(xué)家,在簡潔的科學(xué)說明文字及深刻的議論文字外,忽而寫此美文,真是出于意表,令人欣喜不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