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游春
燕
歸路江南遠,對杏花庭院,多少思憶。盼到重來,卻香泥零落,舊巢難覓。一桁疏簾隔。倩誰問、紅樓消息。想畫梁、未許雙棲,空記去年相識。此日。斜陽巷陌。念王謝風流,已非疇昔。轉眼芳菲,況鶯猜蝶妒,可憐春色。柳外煙凝碧。經(jīng)行處、新愁如織。更古臺、飛盡紅英,晚風正急。
《涉江詞》中,此詞列于《浣溪沙》(芳草年年記勝游)之后,當作于就讀大學時期。汪東曰:“方其肄業(yè)上庠,覃思多暇,摹繪景物,才情妍妙,故其辭窈然以舒?!保ā渡娼~稿序》)又曰:“曩者,與尹默同居鑒齋。大壯、匪石往來視疾。之數(shù)君者,見必論詞,論詞必及祖棻。之數(shù)君者,皆不輕許人,獨于祖棻詞詠嘆贊譽如一口。于是友人素不為詞者,亦競取傳鈔,詫為未有?!保ㄍ希┧付鄶?shù)當為這一時期作品,包括這首詠燕詞。
沈祖棻就讀大學時期,其流亡生涯尚未開始,而國家民族的危機已經(jīng)爆發(fā)。此詞與《浣溪沙》(芳草年年記勝游)都在鼙鼓聲里寫成,這是毫無疑義的。但此詞和《浣溪沙》(芳草年年記勝游)一樣,其所托意,雖有特定的時代背景,但未必都囿于當前事變(九·一八事變)之有關人和事。
詞篇主題詠燕,上片泛說,謂雙燕春來,思念故園杏花,歸心似箭,到得歸時,紅樓畫梁仍在,梁上卻是“香泥零落,舊巢難覓”,不似去年光景,令人惆悵失望。上片所敘情事,蓄蘊悲涼氣氛,為下片作了鋪墊。下片專敘,說失望原因——“王謝風流,已非疇昔”。雙燕舊時安身的人家,似遭離亂,縱春色十分,卻物是人非,且隱隱有“鶯猜蝶妒”、“晚風正急”的暗涌。鏡頭由近至遠,由斜陽巷陌至柳樹古臺,層層繪出愁緒,予人越發(fā)沉重之感。詞人不僅陳述一種客觀物象——雙燕歸來,尋覓舊巢,其深層意義,當與社會人事變化相關。而這種事相,不局限于一時一地,既包括作者當時所經(jīng)歷之社會人事變化,又包括古往今來可能發(fā)生之社會人事變化,滄海桑田,今昔之嘆,放諸四海,縱觀古今,皆能生出共鳴,古與今的界限于此貫通。
全篇詠燕,以燕自喻,暗抒懷抱。既善以敏銳的觀察摹繪其輕靈形態(tài),又善以深沉思考發(fā)掘其重厚神理(汪東評曰:“碧山無此輕靈,玉田無此重厚?!闭f可參)。王國維《人間詞話》曰:“‘君王枉把平陳業(yè),換得雷塘數(shù)畝田。’政治家之言也。‘長陵亦是閑丘隴,異日誰知與仲多?!娙酥砸病U渭抑?,域于一人一事。詩人之眼,則通古今而觀之。詞人觀物,須用詩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睂τ谶@首詠燕詞,必當以“詩人之眼”觀之,才能領悟其深層意義。我想,當時詞界前輩汪東、沈尹默以及喬大壯、陳匪石等對于沈祖棻之詠嘆及贊譽,其著眼點應當也在于此。
/施議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