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流亡、《流亡曲》與我的故鄉(xiāng)

楊晦文選 作者:楊晦,董學文 編選


流亡、《流亡曲》與我的故鄉(xiāng)

我的第一個女兒春城,就是“九一八”那年的11月初生的。那時候我正住在北平,過著仿佛很安樂的日子,卻已經有五六年完全不曾回到東北——我的家鄉(xiāng)去過了。一旦沈陽事變的消息傳來,這實在是過于痛心的了,往往就痛苦得眼前一陣昏暗。一個孩子,誕生在這樣嚴重的國難期間,當然是不幸得很的,杜甫詩不是有“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那樣沉痛的句子嗎,因為是個女孩子,也就這樣婉轉一些,取名春城罷。當時想,假使是個男孩子,一定干脆叫作“難兒”了。

這個孩子的本身呢,也的確夠不幸了,簡直是多災多難:生下不過一周歲多,山海關的炮聲又響了,我們那種仿佛安樂的生活都動搖起來,眼見就要“仿佛”不成;接著不久,她的母親病倒了,是一時不會好起來那樣的??;再不久,孩子自己也病了,成天跑醫(yī)院,找醫(yī)生;再不久,我的生活起了極大的變動,離開了北平;最后,隨著“七七”的炮火,她不能不隨同她的老弱的祖母、久病纏綿的母親和一個比她小約三歲半的妹妹,都在她的叔叔照料下,在那年的冬初,正是敵人在金山衛(wèi)上岸的前后,逃出了北平,逃到了上海,經過無數(shù)的轉折與困苦到了金華。

然而,這并不是收尾,而只是她們流亡的中途,以后又由金華到南昌,由南昌到長沙。1938年8月間,我從贛州出來趕到長沙的時候,他們正住在岳麓山的附近,在輾轉流亡中間,孩子們都長大了,春城已經會唱很多的救亡歌曲,就是她的妹妹小綿綿也都能隨著唱成調了,雖然是有許多字,她都要給改變了聲母才能唱出來。

在那樣寂寞的客居里,又正在準備著要去湘西或是桂林或是貴陽,不能決定。也就是說,正在準備重上流亡的道路。每當夕陽西下,房間里逐漸黑暗下來的時候,兩個孩子的歌聲一定要響起來的。最熟而又最常唱起的自然是《流亡曲》了?!熬乓话耍乓话?,從那個悲慘的時候……哪年哪月再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xiāng)……”這完全是她們這幾年生活的寫照,所差的只是我的家是在東北的遼河平原上,不是在“松花江上”,而且她們流亡的起點不是東北而是北平罷了。兩個孩子在那樣寂寞而且有點陰慘的生活里,恐怕是想用她們的歌聲來驅散她們的小靈魂里的寂寞之感罷,然而,不但她們的歌聲越來越顫抖起來,而且沒有一次是不把家里幾個孤凄寂寞的大人給唱的眼里噙滿淚水的呢!她們的祖母是個飽經憂患而性情沉默的老年人,每當孩子們唱這首歌的時候,她總是抽著在家鄉(xiāng)所慣用的旱煙管,一聲不響地望著屋中或是望著天空,她的心恐怕早隨著她的孫女們的歌聲回到她的故鄉(xiāng)去了罷!

就在“九一八”七周年前半個月的光景,她們孤凄地坐上了西南公路的汽車,流亡到了貴陽,當時那里的生活程度太高,不能久住,于是又流亡到了昆明。已經兩年了呢,她們孤凄地住在昆明附近的一個小縣城里,我也整整兩年,沒有再看見她們了呢!這幾天每天夜里,都是那樣地月白風清,恐怕她們正在那離開她們的家鄉(xiāng)不知究竟有多少里數(shù),一個在東北,一個在西南的地方,唱著那“九一八,九一八,從那個悲慘的時候”罷!

然而,我想,并且我希望,我的孩子們的歌聲里,會逐漸消失了那種悲慘的情緒,會由一種悲哀的調子,逐漸變?yōu)槠降?,由平淡而又把情緒高揚起來,悲壯的歌聲里已經可以聽出黎明快要到來的光明希望了。人的情緒,在“時間”里會逐漸凈化下去;人的生活,在“時間”里也會逐漸鍛煉出來。我在桂林的時候,接到我女兒春城的信,第一句就說:“爸爸,自從離開長沙以后,我就出息了?!蔽蚁嘈牛@是真實的情形。她和她的妹妹小綿綿,在流亡中,生活上隨著都有了進步,有了在平時不會有的那種進步,是當然的結果罷。

而且,假使沒有“九一八”的事變,以后并且沒有“七七”的炮火,我的孩子們現(xiàn)在過的該是怎么樣的生活呢?有一個很有名的英國學者,他在《歌德傳》的起頭,敘述歌德的童年時有一句很富有教訓意義的話:歌德的生活里甚么都不缺乏,只缺乏一個“艱難”,這造成了他一生作品里的最大缺陷。

這自然使我要回憶起從前在北平所過的那種生活。那是一種沉悶得要死,而又成天在那里自己掙扎著不甘沉淪,卻無論如何都開辟不出一條活路來的生活。然而,卻也自己造出一種欺騙自己的理論根據(jù),在這種理論根據(jù)里自己轉圈子。于是買書,有時像是發(fā)瘋一般地買書,購辦一些跟那些書籍相稱的家俱,跟朋友們談閑天,再就是把自己的孩子像寶貝一般地來愛護?!@雖然是一般的常情,但是在當時的那種生活里,卻似乎是欺騙自己,安慰自己,在一種無話可說的境地里,硬要叫它有理可講的罷。于是孩子受了過分的優(yōu)待,而受這樣優(yōu)待的孩子,一方面是家庭的珠寶,一方面自然也就成了家庭的玩物。孩子在這樣的狀況下,生活自然要貴族化,而成為一個嬌縱的寵兒。這個結果是很顯明的,這種孩子將來在社會上就不是墮落腐化的分子,也只能藉著父母的余蔭,利用社會上的關系,作作子弟官,成一個社會里的點綴品罷了。不然的話,破落戶子弟的游手好閑,就是最好的榜樣了。他們不但不會知道甚么叫作艱難,同時,自然也擔受不起一點的艱難,他們的生活只能局限在一個小天地里,很少知道甚么叫作國家社會的呢!我心目中的例證是很多的,姑且不要舉出來也好罷。

這時候,我不禁要想起我的外甥丁申來。他的母親,我的長姊,在“九一八”事變后,因為流行癥慘死了!他于是跑到北平,就住在我的家里。那時候,我已經離開北平,而且遭遇種種事變,家庭的安樂已經完全失掉,大家只是在享受過去生活的殘余。他是年紀很輕的,然而沒有一年工夫卻拔高一般地長得那般高起來,個子雖然高,卻那樣軟弱無能,一動就病,幾乎甚么事情都擔受不起,只是幫他的兩個小表妹玩一玩還不成問題。然而,“七七”的炮聲一響,就這樣殘破的家庭局面也不容再維持下去了,于是他先離開北平,受盡了千辛萬苦,到了天津,又坐海船,記不得他是由煙臺還是由青島到了濟南。在濟南住不下去,又跑到河南。后來到湖南,在跟他的外祖母們在長沙會過面后,他居然變出方法,跑到華北去,經過相當?shù)臏蕚?,實行參加了抗?zhàn)的工作?,F(xiàn)在他也許越過山海關回到我們的家鄉(xiāng)去,正跟敵人在周旋著罷。在他沒有離開北平以前,我們都擔心著他的前途的,雖然有一位比較有作為的青年同鄉(xiāng),跟他結伴,會給他以種種的幫助,他卻由一個在家里邊都軟弱無能的青年,投到時代的洪流里,從艱難困苦中間,會鍛煉成一個敢作敢為的青年,成功一個抗敵的有力分子,這不能不歸功于敵人炮火的呢。他的行為已經不是流浪,不是逃亡,而是曲曲折折地走上了一條抗敵的大道。他自己在這個時代里,算是得救了,同時,我們的時代也就要在這種的意義下面得救的,我認為。其實,就是我那可愛的家鄉(xiāng),也就因此才真正可愛,也就因此才會得救,才會有它真正光明的前途。

說起我的家鄉(xiāng)東北來,是那樣的可愛??!在沒有到過的人,一提到東北,總有一種籠統(tǒng)的感覺,以為那里是天寒地凍的地方,一定冷得要命罷?其實不然。黑龍江,自然是很冷的,因為地方太偏北了,然而也只是溫帶的地域,最北的界限離寒帶也還有十幾度遠。至于吉林、遼寧一帶,更是極理想的溫帶氣候,冬冷夏熱春秋溫涼,時時都叫你活動起來,而且時時都適于人類的活動,仿佛那天氣就像一位應該嚴厲就嚴厲,需要溫和就溫和的賢明的父母一樣,隨時都在督促你,只要一動起來就有辦法。冬天冷了的時候,你要是一味躲在屋子里去烤火,或是再沒出息一點,蓋上被子,蒙頭大睡起來,那你一時的冷的問題未嘗不算是可以解決了,但是你既然不是六七十歲的老太太可以永遠坐在火盆的旁邊,你又不是一個病人能整天睡在炕上,于是你就糟了,就沒有方法再動作了,因為你決不能抱著火盆作事的。東北天氣雖然冷,卻并沒有像在浙贛一帶所常見的那樣,把烘籠藏在外衣下面,走到那里烤到那里去的事情。更不能像坐汽車或是火車的時候,冷了起來,于是把棉被或是毛氈蒙在頭上,照樣可以日行千百里的啊。在東北通常的現(xiàn)象是,看見一個孩子冷得縮頭縮腦,袖起手來的時候,大人一定要罵他:“看你那份松樣子,沒出息勁!搓搓手,跺跺腳,出去跑一跑!”于是孩子們自然要跑出去了。所以,雖然是天寒地凍,冰雪連天,朔風終日,孩子們也都是在外面跑的,有的“打木戛”,有的“打瓦”,有的“溜冰”,有的“玩雪”,有的隨著大人去穿冰眼捉魚,有的隨著大人去趕集跑市。至于成年人,雖然到了農閑時候,也都各有各的事做。特別是天黑以后,在村邊的冰地上,一定要聚集許多人在那里,拉成一個長趟地爭著溜冰,往往是深夜不散。這自然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啊,我那可愛的家鄉(xiāng),可愛的家鄉(xiāng)的父老弟兄們,現(xiàn)在是照樣在敵人的壓迫下過你們的生活呢!我相信,你們是動的,而且事實上已經證明你們是動著,永遠不停止地在動著,在堅強不屈地反抗敵人的殘暴,在打擊敵人的野心,在為中華民族爭自由,在為我們千千萬萬的同胞求解放??!

不但是冬天,就是夏天,東北的夏季就是在遼寧也很少熱得令人發(fā)昏那樣的天氣。就算是一旦熱得很了,要是一個人熱得難受的時候,也就努力工作或者出去活動活動,出一身透汗的,這是一般人認為最好的驅暑辦法。常聽見有人說:“出一身汗就涼快了”這樣的話。在那里,的確是出過一身汗以后,感覺舒適得很。

一個生長在嶺南這樣近熱帶地方的人,對于季節(jié)轉變的感覺一定是很微弱的,而且也不容易真正感到季節(jié)轉換對于人們的精神與心情上發(fā)生多大影響,同時對于生活上賦予多大意義的罷?在我們那可愛的家鄉(xiāng)啊,每當由冬到春,由春到夏,再由夏到秋,由秋到冬的轉變時間,你脫去棉衣?lián)Q上襟衣的時候,是那樣地感到一種松快,感到一種生的歡暢啊,等到你可以脫去單衣,跳到河里游水的時候,那正是草木茂長的盛夏,凡百田禾都好像競賽一般,往往一夜好雨,第二天早上你田里的高粱就可以高拔起一兩尺高,這真是日午當天的農家盛事啊。然而,轉眼秋風一起,“秋老虎”在白天的威焰還在咄咄逼人的時候,早晚間已經每遇一陣寒風吹到身上,你會忽然有些寒顫起來了。這時候,哪怕你是沒有人世的經驗,沒有生活的負擔的孩子呢,也因為需要添換衣裳,而感到了秋天并且不久冬天就要到來的威脅。這時候,假使你在深夜里,站在院子或是空場上,望著那繁星滿天的晴空,銀河已經斜轉的景象,而一陣一陣地寒意襲來,這時候,你真不知道感到的是一種凄涼的感覺呢,還是對于盛夏已經消逝了的感傷與留戀,是秋收在望的充滿希望呢,還是要急起直追,準備衣食好度過一片荒涼與寒寞的秋冬的一種警覺呢?那就因人而異,各有不同了。不過總而言之,是要叫你感覺,是要叫你感覺到生活也要隨著季節(jié)畫一個段落,要有所轉變,不容你再一天一天照原來的樣子過下去。在生活上,對于“明天”完全有著把握的,能有幾人呢?所以,這時候,往往聽見的是鄉(xiāng)下農民嘆息的聲音,看見的是皺起眉頭來著急發(fā)狠的面孔。換句話說,秋風好像一條無情的鞭子,已經抽在你的身上了,痛苦是痛苦的,但卻不容你裝聾作啞地胡涂下去,于是自然要緊張,要嚴肅,要努力,要掙扎。你想,還有比一家妻兒老小啼饑號寒,再可怕的事嗎?然而,假使你不緊張,不嚴肅,不努力,不掙扎,我那故鄉(xiāng)啊雖然是可愛的,卻也是不客氣的呢,它不但可以叫你受到饑寒的壓迫,也會使你凍餓而死的啊。好在,我那可愛的故鄉(xiāng),地力是豐富的,土壤是肥沃的,只要你加上人工,也可以說,只要不偷懶,使出你的勞力來,衣溫食飽是靠得住的呢。在我的故鄉(xiāng),是只要有“人手”,一定不愁生活。只要你有三五低鄉(xiāng),無論你是替人作長工,還是租地來耘,人不荒唐,不愛吃愛賭,往往不上幾年,就由衣溫食飽會成為有積蓄之家。所以,在那里流行著一些贊美人力,夸張人力的故事。一般的意見,甚至認為“有錢不如有人”的。

再說說冬天罷,雖然寒冷,卻有著生長在南國的人所未曾領略過的景象。在夏天不是有著遍山漫野的大豆高粱嗎,在冬天卻是滿山遍野的冰雪了。那樣可愛那樣潔白的雪,它把丑的給遮蓋成美的,把美的給點綴得更加美,它使人清醒,使人振奮,是多么莊嚴,多么偉大的雪??!沒有到過那里的朋友,一定以為下起雪來,人們都要躲到房間里圍起爐來的罷。那才不然呢。每逢落起雪來,尤其落到大雪的時候,孩子們,有時候是很大的孩子們呢,馬上就都活躍起來,在院子里(我的故鄉(xiāng)那里是普遍有很寬大的院子的)堆雪人,打雪仗,再有湊上瓦雀的噪聲,頓形成一個熱鬧的世界。至于雪后的掃除,要把院子里的,窗子上的,大門外的雪,都掃成好像墳堆一樣,一堆一堆地聚攏起來。所以那里有所謂“雪堆里堆不住死孩子”那樣別有含意的話。這時候往往都是全家老小一起動手的,有時候,正在落著雪的中途,為方便起見,也往往要掃出一條走人的路來,然而大雪正在不停地落著,不但是掃出的那條路不久就會找不出形跡,就是掃雪的人,也要渾身披上白袍,變成一個雪人呢?!按笱┫碌妹?,瓦房沒有攏,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那樣素樸的句子,雖然不成詩,卻是實在的情景。但是,像“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話,其中的含意丟開不管,卻只有“各人自掃門前雪”的一半是實情。不過也有例外,代掃他人門前雪的,自然會被人認為“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然而就是連自己門前的雪也不掃那樣的懶人也不是絕對沒有。至于瓦上霜,就是說屋上的雪罷,照例地并不去掃,等著它們自己去融化,順著房檐流下來,然而,等到中午一過,這樣白的檐滴又會凍結起來,而成功一種所謂“冰流”的,成排地懸在屋檐前面,又形成一種特殊的冬天景象。

那么為甚么還要掃窗子上的雪呢?“窗戶紙糊在外”,不正是東北的特殊情形嗎?這就因為落起大雪,撲滿窗欞,不易掃除干凈,太陽一出來,又要融化,不是窗紙都要脫落了嗎?

提起窗子,我的家鄉(xiāng)的窗子,一般的情形都是除去糊紙以外,往往在每扇的中間還要嵌上一塊玻璃的。這塊玻璃啊,不但可以傳光,可以了望,可以測視日影,大概估定時間,并且在落雪的白天,或是寒冷的清晨,就像銀幕一般,構成種種的圖案。記得在兒童的時期,就是家里窗上的那塊玻璃,不知引得一顆幼稚的心動過多少癡念,生過多少幻想,發(fā)過多少疑問呢!不過是一尺見方那么大的一塊玻璃,終結著一層約有一二分那么厚的霜雪,上面有山嶺,有樹木,也有花草人物種種的形象,比夏云的花樣還要多呢,惟有在夜里閉上眼睛用手揉弄時幻化出的景象差可比擬罷,卻只是沒有那樣的五光十色罷了。

在秋冬之交,你只要一翻身醒來,聽見吱吱喳喳地無數(shù)瓦雀圍著外面的大樹凄冷地叫著,所謂“雀噪樹梢”的清晨,不用等你穿好衣裳跑到門外去,已經可以知道昨夜曾經結下嚴霜,一切樹木的梢頭,都點綴上了一層白色,變成了白頭翁一般,或者說是蒼白的也許更近似一些的,這就是所謂“掛樹”了,然而,這不過只是冰雪的雛形而已!

我那可愛的故鄉(xiāng)的可愛的冬天啊,我仿佛已經回到你的懷抱,一切都是那樣親切,那樣嚴肅,那樣活動,那樣充滿著力啊,然而,我自己已經是十多年不見,被敵人強占也已經九周年了呢!

丟開天氣暫且不說,再來談談出產。大概人人都知道東北的大豆高粱的,然而假使我說起來東北松遼平原上大豆高粱的那種可愛情形,恐怕有人要認為是夸大其詞的罷。每到盛夏或夏秋之交,這在東北就是所謂“青紗隱起”的時候了,你在鄉(xiāng)間走路,簡直感到一種氣悶。一丈多高的高粱,雞蛋或者是鴨蛋那樣粗的稈子,密密層層的尺多長的葉子,到時候再加上尺多長、飯碗口那樣粗的結實累累的穗子,你也往往會看見穗子和葉子在上面隨著風勢擺動著,同時也會聽見葉子在沙沙發(fā)著響聲的,然而那夏日的和風早擦頂而過了,你在里邊卻接受不到它的涼爽的吹臨,不要說高粱,就是大豆、粳子、谷子和水稻,也都是可以沒頂那樣高的呢。你想想看罷,在黑油油肥沃的土地上,生長著綠油油茁壯的莊稼,不但一望無際的松遼平原上,是這樣綠油油的世界,好像是豐林茂草的原野一樣,就是不太陡峭的山頂與山坡上面也都開辟成一塊塊的梯田,所以是不但遍野而且漫山那樣到處都是一片綠油油,綠油油的啊。一到秋成時候,家家都是一垛一垛的谷垛,高高地堆起來,一口袋一口袋的高粱大豆倒在倉穴里邊。雖然結果是像我們的偉大森林一樣,采伐下來以后,都順著鴨綠江飄送到敵人的國里;像我們的豐富煤鐵礦藏一樣,采掘出來以后,都一列車一列車地載到安東載到大連去;我們的高粱大豆也都自鄉(xiāng)間,由農民的手里,一大車一大車地運到城市,通過經紀的商人變成敵人的囊中物。然而,有我們辛辛苦苦永遠在動著的農民,在黑油油的土地上永遠會長出綠油油的莊稼來,所以,“大口小口,每月二斗”的口糧,大多數(shù)總會存在我們農民的穴子里。而且,我那正在開發(fā),正在擴展的東北故鄉(xiāng)啊,雖然在敵人的經濟壓榨下面,一個農家,由替人作長工,而慢慢自己租地來耕,慢慢積攢下一點浮余,慢慢買上一兩坰(約十畝左右)田地,慢慢制上幾套馬的大車,慢慢成為小地主,再進而為富農的事,是很普通的,并不稀奇。

然而,東北的開發(fā),歷史是很淺的,所以,一切的根基都不很深,仿佛就一切都很容易成長,一切也都很容易毀壞。在舊歷的五月間,因為缺乏雨水,到處都是還在焦黃,六七月間的連雨綿綿,就舉目都是綠油油的一片了。轉眼北風一起,落了幾場嚴霜,馬上又都枝枯葉落起來。同樣地,貧農的家庭,十年八年,或者幾十年的時間,可以白手起家,成為地主,往往一個農民,在他的兒童時代,還是替人家放豬,青年時期在替人家種田,等到他的晚年,已經是家成業(yè)就了。然而,等到他一旦停止了最后的一口呼吸,他的兒子們一分家(這是最平常的情形),而且分家以后,照例是,或者說大多數(shù)是,至少有一兩個兒子不上幾年就會弄得家產蕩然,這時候,他們卻不能再作一個勤苦的農民,大概不是游手好閑,就是不農不商的那樣不成材器。但是,等到他們下一代的兒女呢,卻會又逐漸有了轉機,因為他們承襲了他們父親的窮困,再不辛辛苦苦急謀生路,就要陷于絕地了。俗語“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的話,就正是說明這種事實。

也有的一些家庭,就是所謂中上等的地主家庭,他們的根基比較厚,破敗下來,自然也沒有那樣容易,然而,越是這樣的家庭,他們的子孫也往往越是沒有出路。讀書不成,回到家里充土紳士的有;讀書雖然不成,仰仗親戚朋友,弄個一官半職,混上三年五年,再把鴉片煙,或把姨太太帶回家里來的也有;習商不成,退而業(yè)農不甘的有;就是因為發(fā)脾氣,不肯吃苦,丟開事情不干,還到家里抱孩子的也有??偠灾?,離不了土少爺?shù)钠?,也自然要遭遇土少爺?shù)那巴?,走到土少爺?shù)哪┞?。不用說,像在舊社會下面通常的情形那樣,由于吃苦忍氣的勤勞攀上繁榮的高枝的很少有,就是要通過脅肩諂笑,卑躬折節(jié),爬上飛黃騰達的路的,在土少爺中也不多見。他是要吃現(xiàn)成飯的,而且,家里有幾畝田,當然有的并不止于幾畝,回到家里就有現(xiàn)成的飯可吃,他哪里還會那么委曲婉轉地去弄事做?他自然更不肯卑污茍賤地去討差事,去維持他的飯碗了。所以,這也就造成了一般的所謂老粗性情,也就是一般所說的“有前勁少后勁”,“打勝仗,不打敗仗”的話所由來。在舊社會里,一般本來談不到甚么事業(yè),在我那文化落后、根基很淺的故鄉(xiāng),甚至于連對于功名的追求那一步都還不到。一般的看法,是耘田也好,學手藝也好,經商也好,作官也好,教書也好,都是一律地認為是賺錢的方法,不管你是“黑貓白貓,拿住耗子才算是好貓”。不怕你作了多大的官,沒有剩下錢,回到家鄉(xiāng)來,不能買房子治田地,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并不算一回事;至于你有多大的學問,那更不是一般人所要問的事情。他們的測驗標準很簡單:有錢沒錢,有錢的表現(xiàn)也不復雜:買房治田,或是吃利息——土法的吃利息,甚至并不知道甚么是錢莊的,銀行更談不到。既然這樣,當差,學徒,上學校,都當作找錢混飯的途徑,在他們的父兄當然希望他們無論怎樣忍辱,怎樣吃苦,也要耐下去,耐到有一天好大把大把地拿錢。但是在土少爺就不然了,大把拿錢的事他們并不是不愿意的,然而要通過吃那許多苦,受那許多辱的難關,他們就不肯了。因為家里明明有飯吃的,“爺爺攢錢孫子花”,他們?yōu)樯趺床换丶依锶セㄥX呢?而且爸爸吃苦的,對于兒女普通是要嬌慣,一看見兒子挾包回來了,不過罵一句:“膿包,沒有出息?!币簿退懔耍驗樗矡o形中是這樣的想法,反正在家里有飯吃,不愿意出去就不去。你要知道,東北的人,東北的這樣地主家庭的人,雖然并不像“夜郎”那樣的自大,然而卻頗自滿。為甚么他們會這樣地自滿呢?因為他們有家庭,家里有幾畝田地作他們的后盾,所以,腰板硬。有流行的幾句話,把這種情形,給形容的最恰當不過了:“此處不養(yǎng)爺,還有養(yǎng)爺處;到處不養(yǎng)爺,大爺回家住。”就是從前一般人對于所謂東北軍的批評,假使你明白了這種情形,也就可以大致明白了他們的長處和短處的所在與由來了。

至于所謂紳商之家的子弟們,憑藉一種特殊的關系與勢力,而形成另一種局面的,外形雖然不同,實際上,也相去不遠。

過去,因為清時代對于東北的封鎖以及政治上的特殊關系,入民國以來,雖然每年都有大批河北山東的農民移到關外去,雖然有京奉路溝通著關內外,卻因為種種關系,使東北依然在政治經濟以及軍事上保持一個特殊的局面,比起一般內地的軍事割據(jù)更形特殊起來,一般人甚至對于當時東北政治軍事的獨裁領袖有“遼東王”之稱。由于東北的勢力,往往拿山海關或者更進一步再加上灤東五縣,跟關內實行自我封鎖政策,于是一般人的思想見解,甚至于行動,都局限于白山黑水的小天地間,不出第一關一步。尤其是東北大學成立后,在從前的沈陽高等師范,因為是國立尚吸收有外省的學生的,現(xiàn)在卻使東北的學生從前可以到北平等處讀書的,都舍遠取近,不再作外出之想。同時,因為北京政局轉變,一向以北平為活動勢力范圍的政客兼官僚,學者兼政客,失勢的軍政要人,以至于新聞記者之流,都紛紛出關,托庇于東北政權之下。這其間,雖然東北的政治軍事勢力,時常會一步跨入關內,并且一只腳尖可以伸入河南,一只腳的腳尖可以踏到淞滬,病態(tài)地在膨脹著,但是卻愈加重了東北人思想見解以及行動的局限性與狹隘性。一切都是東北,一切都只有東北,于是在一種土少爺?shù)淖詽M上,自然地加上了一種病態(tài)地狂妄自大,暗中又在滋長著一種腐化墮落的病菌,外面是繁榮,里面是衰落,外面是擴張,暗中在腐爛。所以,東北之失,并不失于“九一八”的炮火,不過,要等到“九一八”的炮聲一響,東北的架子才應聲倒塌下來罷了!

“自滿”不過沒有甚么前途而已,“自大”卻已經注定要碰壁,要跌跤的了,假使是從里面在那里腐爛呢,那就毫不客氣地只有等著一天,藉著一點甚么外來的原因崩潰罷!

然而,這里面也正就有著轉機,有著生機的。這時候,東北的人民才知道父親或者祖父給他們留下的那幾畝田地,不能作他們的后盾,他們自尋他們的生路了。他們的本質本來是好的,他們的父母遺傳給他們的那種冰天雪地里,在秋風夏雨里堅強地活動的那種本質并沒有失掉,于是他們自己站起來,他們奔走,他們呼號,他們站在一起,結成了的隊伍,他們要救自己,要救千千萬萬的同胞——這就是所謂“東北義勇軍”。東北的知識青年這時候也才真正睜開了眼睛,才認清了自己的前途,自己的使命,他們要把他們自己的和他們千千萬萬的弟兄們的呼聲,用他們的筆給寫出來,寫出來告訴我們的同胞們,告訴那關心東北,要把東北早早從敵人手里救出來的同胞們。要知道,就是國際的友人都在關心的呵,除掉那少數(shù)的民族敗類,漢奸走狗們,凡是我中華民族的同胞,誰個不關心東北,不要把東北從敵人的手里救出來呢。他們在訴說敵人的殘暴,敵人的野蠻與荒謬,他們在訴說我那千千萬萬的東北同胞,在敵人的鐵蹄下,苦苦地掙扎著,拚著一切的犧牲,跟敵人作著你死我活的斗爭,就像在他們的冰天雪地里的斗爭一樣,他們在動著,在永遠不停止地動著啊!這就是所謂“東北作家”了!

假使我要會作歌的話,我要把《流亡曲》改成這樣的句子:“九一八,九一八,從那個轉機的時候,開始了我的新生戰(zhàn)斗,戰(zhàn)斗,終日價在關外戰(zhàn)斗!……”教給我的孩子們,雖然在幾千里外的他鄉(xiāng),在黃昏,在月下,唱起來,唱得她們那飽經憂患,一言不發(fā)的祖母,眼里雖然也會含著眼淚,面上卻會隱隱地露著一個笑容,好像太陽就要出來時候的天空,透露出的光輝一樣。

然而像這樣可愛的東北啊,并不單是我的故鄉(xiāng)呢!……

(寫于1940年9月,原載《新軍》1940年2卷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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