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五
一月 尋找文學敘事的異端
各種各樣的文學作品每天以驚人的速度生產(chǎn)出來,個體經(jīng)驗的敘事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好時光,宏大的集體敘事早已被個體經(jīng)驗敘事分解得支離破碎。一地碎片,這大致就是后現(xiàn)代的某種征兆。從閱讀的角度來講,說實話,這一地的碎片大概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個體有限的閱讀能力。但是,閱讀經(jīng)歷越多,就越希望遇到文學敘事的異端,也想借機擺脫一下閱讀某些千篇一律的重復之作而產(chǎn)生的疲倦感,這種疲倦感是任何大小黃金周都難以緩解的,它來自內(nèi)心的焦慮與失望。
這種疲倦感正在傷害著很多讀者的閱讀欲望,這種疲倦感也可能導致更多的優(yōu)秀之作被淹沒。這種疲倦感直接的淵源,我想主要是來自寫作者的不斷重復寫作。
關(guān)于這種重復寫作我倒不是在此危言聳聽。比如說都市題材的作品里,已婚的人士上演離婚大戰(zhàn),單身的人士整天就睡在酒吧無事生非爛醉不醒,頻繁動用的符號無非是性、酒、車、毒品、愛情,對符號的輕慢使用反而掩蓋了人性的深層悲哀,也掩蓋了肉體深層的反抗力量??瓷先ルx社會現(xiàn)實最近的官場小說總喜歡把官場權(quán)謀渲染成一種藝術(shù),幾乎每一部官場小說都帶有沾沾自喜的厚黑“美學”,各大報紙的副刊小品文幾乎有百分之八十以上在極度泛濫書寫“官場現(xiàn)形記”的變形記。戲仿文學里,古代神話傳說、古代帝王將相、四大名著、金庸古龍輪番被折磨摧殘,民間顛覆性、反諷性在這類戲仿體里幾乎是缺失的,“幽默”倒成為類似于斧頭幫的斧頭,血腥又暴力。當然,說到“80后”青春文學的出場,其青春的個體經(jīng)驗雖有些泛濫,但總算回歸了一種正常的身體發(fā)育與寫作發(fā)育的過程,畢竟他們的出生并沒有背負太多的文學規(guī)范。
重復甚至是復制的題材、語言、布局,看得出寫作者出手很輕率,離文學的藝術(shù)性思想性審美性也很遠,這些寫作者如何重建讀者的閱讀信心?寫作領(lǐng)域里的跟風者重復者如此之眾多,實在是值得玩味。重復于表層的敘事、讓人一目了然的敘事,永遠無法深入核心地帶,無法成為寫作的中心,當然,也不具備反中心的能力。這類作品,會像娛樂界謠言一樣,虛張聲勢地來,又一陣風地去。但瘋狂復制的寫作有一種讓先鋒的敘事與經(jīng)驗最終走向泛濫貧乏的能力,先鋒也有被淹沒被覆蓋的危險。所謂“文變?nèi)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劉勰),文學如果不求“通變”,生存空間只怕會越來越窄。
能從泛濫的重復書寫中突圍而出的怕只能是那些有勇氣有才華的異端寫作者,在這一突圍過程中,需要有批評家的“異見”與發(fā)現(xiàn)力。我所指的異端,是能一定程度上擺脫語言宿命文學規(guī)范的敘事。這種異端,未必就是新鮮的少年氣盛的沖沖殺殺,它并非嘩眾取寵的標新立異,也并非毫無克制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異端是一種反中心反重復的寫作,它是一種有難度的難以復制的寫作,它是優(yōu)秀寫作的精神氣質(zhì),它能挑戰(zhàn)讀者的閱讀神經(jīng),能喚起人性的所有自然感覺,要么打破窒息,要么讓窒息更窒息,以人性喚醒人性,當讀者面對一切的時候,再也無法視而不見,包括苦難,當然也少不了幸福感。
在有限的閱讀經(jīng)歷中,我一直很留意一些有異端氣質(zhì)的作品。2005年1月我讀到的文學作品中,劉慶邦的短篇小說《福利》與《空屋》怕是一種敘事的異端。劉慶邦有關(guān)煤礦的作品很多,優(yōu)秀作品不少,而《福利》正好是言有盡而意無窮,暗合了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學理想,就好像劉慶邦自己所說的,說多了不好?!陡@窞楦G工的死亡預設(shè)了一種福利——上好的棺材,以棺材的晦氣沖走窯下的晦氣,這種福利看得見摸得著并且會解決窯工的后顧之憂。對死亡的福利設(shè)想,對死亡的思考,也是對生存與習慣的拷問與冒犯。看到那些擺在窯口的上好棺材,看到一貧如洗的村長與大哥在醫(yī)院停尸間落荒而逃,麻木的會不會依然麻木?《空屋》宿命將無法改變,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一直會存在,這是中國的經(jīng)驗。在鄉(xiāng)村人奔向城市之后,城市與鄉(xiāng)村慢慢自然斷裂,在數(shù)次死亡的寓言后,鄉(xiāng)村唯留下日漸衰老的空房子,不遠處新墳舊冢寂寞,生死兩茫茫?!拔覀儼逊孔由w得越結(jié)實,空屋維持的時間就越長,留在我心上的痛也越長?!薄犊瘴荨肥嵌唐≌f,但又有優(yōu)美散文的氣質(zhì),質(zhì)勝文則野?!洞蠹摇愤@一期雖有莫言的短篇《與大師約會》,但還是能看出《福利》與《空屋》的獨具慧心與匠心。
李敬澤先生2004年年底曾經(jīng)主編《小說極限展》一書,書中收入陳希我、須一瓜、張楚、七格、張萬新、梁靜秋的作品,他們身處邊緣,有點像在郊外撒野的孩子,靈動異常無拘無束?!缎≌f極限展》的努力大致也是一種對文學敘事異端的尋找。文學敘事異端的呈現(xiàn),預示著文學種種新的可能性。這原本是一個任何可能性都可能發(fā)生的年代。
警惕重復單一的寫作,尋找朝向陌生之地的異端書寫,但愿作家與批評家都在場。
個案推介
有關(guān)死亡的福利《大家》,2005年第1期
不知道為什么,讀完劉慶邦的短篇小說《福利》,我頓時聯(lián)想到前不久打算千里背尸還鄉(xiāng)的福建老漢,兩者之間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卻能讓人感受到同樣的心酸。小煤礦的窯主在窯口擺了三口上好的棺材,權(quán)當是對礦工的身后福利……在該小說精彩的布局謀篇背后,作者觸及時代最痛處,苦難在作者筆下無限延伸。也許這個時代,中國文學最需要巴爾扎克式的作家,而不是什么時髦的后現(xiàn)代。
是樹的毀滅還是肉身受難《西湖》,2005年第1期
我這個標題跟環(huán)保扯不上關(guān)系,但與身體生存有關(guān)。本期新銳推出了白瑩的短篇小說三題《幸?!贰堆刂F路回故鄉(xiāng)》《丁諾的怪病》?!抖≈Z的怪病》一文中,丁諾在怪病的折磨下,最后竟如棕櫚樹般被連根鋸掉,醫(yī)生隨之崩潰。像丁諾這樣的病例,在都市里并不少見,這種慢性病痛正吞噬著許多人的肉身。比起某些熱衷戲仿名著的“回歸之作”,白瑩的寫作更接近于現(xiàn)在和未來的視界融合。
有關(guān)官場的敘述傾向《芙蓉》,2005年第1期
翻翻中國當代文學史,可以發(fā)現(xiàn)曾有好幾個時期的文學題材都大同小異而且單一化,比如說農(nóng)村題材、革命歷史題材、工業(yè)題材等,但那時候的題材雷同與文學規(guī)范相關(guān)。而在今天,也許有一種單一化的寫作正在靜悄悄地發(fā)生,那就是有關(guān)官場的敘述,其敘述傾向都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象征性,這種傾向在小品文里大面積地存在。說起這一期登載的中篇小說《派出所所長》,其實也跟官場有關(guān)。
朝向陌生之地的出發(fā)《青年文學》,2005年第1期,上半月版
T.S.艾略特曾經(jīng)預言,我們所有探尋的終結(jié),將來到我們最初的出發(fā)之地。老莊自然之道的回歸,《紅樓夢》、張愛玲作品的經(jīng)久不衰,似乎也在驗證這種類似的預言。格非在《朝向陌生之地》一文中,談到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敘事流變,并特別提到,中國古典小說傳統(tǒng)對現(xiàn)代小說革命的啟發(fā)過程如何被研究者所忽略。其實中國目前的文學不僅缺乏向陌生之地進發(fā)的勇氣,也缺乏對古典小說敘事的反思。
拆也痛不拆也痛《鳳凰周刊》,2005年第3期
《一條名街的終結(jié)》一文記錄了北京著名的商業(yè)街——秀水街老市場的終結(jié),“愛它如二十一世紀的清明上河圖,恨它是仿冒一條街”,愛也好恨也好痛心也好,終歸還是拆了。代之而起的秀水街市場大廈,將是中國最昂貴的商業(yè)樓之一。隨著北京吃喝拉撒溜逛住行的日益昂貴化,北京的豆汁兒、胡同、琉璃廠、三里屯……它們還可以地道多久呢?進也不是,退也不能,為什么我們總是兩難。
校園民歌里的風雅頌《讀書》,2005年第1期
《頌:頌歌與禁歌·政治風云和業(yè)余精神》(李皖)一文對臺灣校園民歌中的頌歌做了比較有條理的梳理,資料充足分類獨特。李皖把校園民歌分為三部分:少年的風花雪月(風)、名人詩詞譜曲(雅)和贊美民族的頌歌(頌),作者認為校園民歌對近三十年歌曲演進的推動力不小。臺灣歌手很容易一夜暴紅,卻很難像香港頂尖歌手那樣紅得持久紅得耐看,這些特點也可以在校園民歌里看出。
上海是全國人民的上?!短煅摹罚?005年第1期
《上海人為何遭人煩?》(劉齊)一文,先說上海人的不好,然后話鋒一轉(zhuǎn),說缺點跟優(yōu)點是分不開的?!半m然有缺點,但優(yōu)點是最主要的”,這種行文倒有點像朱大可筆下的撒嬌文字——叉腰并動用蘭花指,嗔一聲,你們上海人真壞!文章開篇還附有孔教授的指點,孔慶東估計喝了二兩,把胸脯子拍得山響,痛斥各地“洋奴”,這種借酒行兇的行為怕又會招來喝彩聲一片,我倒是想為他喝點倒彩。
縱郎心似鐵亦動情《萬象》,2005年第1期
縱然郎心似鐵亦難免動情,特別是當我們再次面對法國新浪潮電影大師弗朗索瓦·特呂弗的時候。李歐梵與毛尖分別著文(《人生難以承受的輕——重看特呂弗電影雜憶》《沒有你不行,有你也不行》)紀念這位在1984年就揮手遠游的“精神之父”。電影《殺手里昂》里,特呂弗借瑪?shù)贍栠_之口道出了他一生的陰影:“人生是不是只有童年才如此痛苦?”真的是沒有你不行,有你也不行嗎,特呂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