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寫《一個工程師出走的反思》使“矛盾”初露“端倪”。那次我們是找到當時的湖南記者站站長張祖璜一起合作。這個張祖璜也是地方記者中的“名角”,年年出好稿,年年得獎受表揚,外號為“紅旗站長”。思路確定后,我先寫了一稿、二稿,那兩位嫌我的文章 唆,批得狗屎不如,第三稿我交了“權(quán)”,由他們?nèi)?zhí)筆,完稿后我邊看邊笑:“兩個鬼家伙,是有點兒水平!”
“到今天才知道?”丁炳昌問。
“我以前迷信你,現(xiàn)在才知道丁炳昌可以做你的老師!”張祖璜也乘虛而入。
稿子刊出,好評如潮,報社收到1600多封信。這篇“中性報道”在新聞界引起強烈反響,評論文章一篇接一篇,我又趁熱打鐵在《新聞三昧》、《中國記者》、《新聞戰(zhàn)線》等刊物發(fā)表了幾篇探討性的理論文章,從此“中性報道”作為一種全新的新聞形式得到新聞界的廣泛認同,《反思》也成了“中性報道”的代表作之一。
但“出名”的是我,丁、張兩位的功勞被我的“光環(huán)”遮蓋住了。那次開全國記者會,總編輯杜導(dǎo)正談到《反思》津津樂道,左一個“小樊”,右一個“小樊”,明明是三個人共同署名,明明姓丁的和姓張的就坐在他跟前,他卻“目中無人”視而不見,從頭至尾連一個字都未提及他們倆。走出會場,丁炳昌嘆息:“唉,唉,跟你這個蠢東西在一起永無出頭之日。”
我兩眼一轉(zhuǎn),差點兒沒忍住笑:原來這個從來淡泊名利、心靜如水的丁炳昌,也會有感到不平衡的時候!我決定逗他一下:“這樣吧,我現(xiàn)在就去找老杜,要他在下午的會上,補給你們一個表揚。”說著,裝出返身的樣子。
這個傻瓜果然上當了,一把拽住我:“你少來這一套,誰稀罕那表揚!”嘻嘻!我笑得前仰后合,可這一次姓丁的可沒有跟著我一起嬉皮笑臉,而是正色道:“算了,以后我們各干各的,我不來沾你的光,你也少拉扯我?!?/p>
當然,說是這么說,過后一切都照常。小事一樁,我根本沒把它放心上。
過了若干年我才意識到:假如我當時能認真看待這件“小事”,假如我能站在丁炳昌的角度設(shè)身處地想一想,假如我能對自己的言語行為作個像樣的“反思”,假如……那么,我們夫妻間的關(guān)系可以在當時就得到及時調(diào)整,我對自己的人生目標和發(fā)展“戰(zhàn)略”也會作出合理得多的選擇,我們的小家庭將更加和諧美滿、長治久安,而家庭中的每個成員也將各自得到應(yīng)有的健康發(fā)展??上М斁终呙裕幱凇按蠹t大紫”中的我,已習(xí)慣于以自我為中心,完全忽略了我的家人、特別是丁炳昌的處境和感受。正是這些至親至愛者無私的愛和奉獻,為我這個“蠢東西”的成功營造了穩(wěn)定可靠的大本營,使我得以在大樹下面好乘涼,但我卻本末倒置,還以為是我這個“名記者”給全家?guī)砹斯鈽s。
這使我的親人們、包括我自己都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1989年,“夫妻記者站”解體,“蠢東西”離開記者隊伍“下?!备憧萍奸_發(fā),丁炳昌竭盡全力勸阻而未能奏效。雖然這樣做經(jīng)過了報社編委會的特許,雖然我的組織關(guān)系并未離開報社、我也依然為報社寫稿,但整年在外,撇下他一個病人形單影只,瘦弱不堪的肩膀挑著兩副力不從心的重擔,他的病情迅速加重,連續(xù)住了兩次醫(yī)院。“我這輩子犯的一個最大的錯誤,就是放樊云芳‘下’了‘海’,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丁炳昌不止一次對朋友們這樣說。
1991年秋天,當時的報社總編輯張常海來海南開會,順便看了一下我在海南的科技開發(fā)公司,“不錯,還搞出一些名堂了嘛!”話鋒一轉(zhuǎn),老張直話直說:“小樊啊,回報社吧,回來搞報社的公司,如何?”后來,話題轉(zhuǎn)到了海南的冬天花香鳥語、溫暖如春,而海南記者站正好沒人,虛位以待,老張同意我的想法:“讓老丁到海南來當站長吧,這里的氣候?qū)λ眢w會有好處。”
一星期后,老張親自從北京打來長途電話:“我在一次會上遇見穆青了,穆青說,快叫樊云芳回來,馬上要評首屆范長江新聞獎了。你們《光明日報》,也就樊云芳有希望。”
該年年底,“蠢東西”如愿以償?shù)氐巧狭耸讓谩胺堕L江新聞獎”的領(lǐng)獎臺,從自己敬仰的新聞界老前輩穆青手中接過了中國新聞界最高獎項的獎杯;翌年2月,任《光明日報》總經(jīng)理室總經(jīng)理;8月,作為有特殊貢獻的中青年知識分子,獲國務(wù)院特殊津貼……真是“喜報”頻傳。但同時,我的家庭卻面臨著深刻的危機:丁炳昌不僅病魔纏身、形銷骨立,又得了憂郁癥,整天郁郁寡歡,雖然在外人面前我倆親密依舊,但獨自相對時已感到缺乏共同語言。他對我的任性和無休止的“追求”感到厭倦,我在潛意識里也產(chǎn)生了對他的不滿:怎么一天到晚像只無精打采的“煨灶貓”?當年那個英姿勃勃、才華橫溢、敢作敢為的丁炳昌哪兒去了?
遠道而來的老朋友王生明在我家住了幾天后看出了苗頭,臨走前特意跟我單獨談了一次,口氣溫和,語重心長:“云芳啊,放慢點兒節(jié)奏,弦繃得太緊了要斷的!我承認,你有才華,你努力,你是個‘福將’,但依我觀察,你的‘福氣’就來自你的老丁。這些年老丁處處護著你,讓著你,成就你,你要好好待他,尊重他,珍惜他,好嗎?”我點頭稱是,心里也不無觸動,但實際當時并沒有完全聽懂,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才真正領(lǐng)略了這些話的深刻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