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聲不響。目光虛焦著,不曉得在看誰,起碼不在我們身上,甚至不在這間屋里。
我媽又跟護士聊了幾句,大體還是問她的身體狀況,護士不耐煩地回答,01977一切都好!不要擔(dān)心。
說完,小東阿姨塞給護士一個信封,我猜里面是購物卡之類的。
護士立馬給了笑臉,又給病人削了個蘋果。
01977阿姨從未說過半個字,只是拿起蘋果,慢慢地啃起來。
一個蘋果,她吃得異常認真。
我們都默默地看著她,不敢發(fā)出絲毫的聲響。
這間小小的屋子,除了她的牙齒與蘋果肉的摩擦聲,還有雨點砸在窗玻璃的回響,就像直接落到我們的耳膜上。
安靜到震耳欲聾。
等到她吃完蘋果,幾乎連蘋果核也被吞下去了,我媽閉上了眼睛,小東阿姨眼眶有些濕潤,青青阿姨幾乎要奪門而出。
忽然,她說話了——
天潼路799弄59號。
未曾想,她的口齒清晰,聲音不響不輕,竟還像小姑娘般細膩,頗有穿透力,回蕩在窗戶與墻角之間。
媽媽抓緊了我的手。
我的手有些痛。
小東阿姨拽了拽我媽衣角,又對精神病人說:“你好好休息吧,我們走了,明年這時候,再來看你!”
對方閉上眼睛。
我們四個走出精神病院。世界卻黑了。電閃雷鳴,豪雨傾缸。荒野。雨點冰冷,刺痛臉頰。而我背后的建筑,如沉沒中的幻覺。
傍晚五點,感覺已近深夜。我把車往前開了數(shù)百米,道路一片汪洋,強行通過非常危險。小東阿姨又提醒,這一帶是低洼地,出過水淹事故,有人活活淹死在駕駛室內(nèi)。
開回到精神病院門口,青青阿姨厭惡地看了一眼說:“要死快了,等在這種鬼地方,要出人命的??!”
小東阿姨倒是鎮(zhèn)定,指著醫(yī)院門口的小餐館說:“不如進去坐坐?!?/p>
餐館簡陋,七八張臺子,只有一個客人,坐在墻角吃著蔥油拌面,濃郁的蔥油味,勾我食欲。
坐下不點什么也不好,小東阿姨自作主張,點了幾樣炒菜,至少回家不用餓肚子。
我低聲問媽媽,“你們?nèi)タ吹哪莻€人,是誰?”
“你忘了嗎?抗美阿姨,你小時候,她經(jīng)常帶兒子來我們家玩的,你跟她兒子還一起打過游戲機?!?/p>
“嗯,我依稀記得吧,那個男生叫啥名字?”我撓了撓頭。
青青阿姨在旁跟了一句,“我們做小姑娘的時候,四個人是頂頂要好的,你媽媽、我、小東,還有抗美。”
哦,才明白,四閨蜜。
我媽媽是“老三屆”。那代人吃過許多苦。唯獨我媽比較幸運,因是獨生女,未如別人那樣上山下鄉(xiāng),插隊落戶,而是早早進到單位做了工人。我媽工作優(yōu)異,早早入了黨,特別喜歡文字,常給單位寫稿,被保送到華東師范大學(xué)讀書。
她們中的其余三個,命也不算太差。當(dāng)年,許多人去了新疆、云南、黑龍江,小東阿姨、青青阿姨,還有抗美阿姨,因為是最早的那批,被分配去了崇明島的農(nóng)場。
雖說與上海市區(qū)僅一江之隔,如今過大橋隧道僅個把鐘頭,但那時去一趟崇明島,可比去蘇州杭州還麻煩。有時大霧天渡輪停航,就真正變成孤島一座。不過,她們被關(guān)在農(nóng)場里頭,本身就跟蹲監(jiān)獄沒啥區(qū)別,除非有特別的事請假,否則每月才能回家一次。好在我媽在市區(qū)工作,沒有兄弟姐妹,房子也算寬敞。她們就把我家當(dāng)作據(jù)點,又延續(xù)了十年閨蜜之情。
再說回抗美阿姨,在四個女人里頭,她是最為命運多舛的一個。
“文革”結(jié)束后不久,小東和青青都順利離開農(nóng)場回城,只有抗美孤獨地留在崇明島上。因為她家里兄弟姐妹太多,都不歡迎她回家,自覺無望,便嫁給了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那座島號稱中國第三大,卻是上海乃至江南最窮的地方,就連江北許多縣都比它富庶。抗美在農(nóng)場里吃了太多苦頭,她那農(nóng)民丈夫是個酒鬼,動不動就打老婆,就連她生完兒子坐月子,都不能幸免。苦熬到九十年代,抗美終于跟那農(nóng)民離婚,把戶口從農(nóng)場遷回市區(qū)。但家里照舊容不得她,只能在外租房住,每天起早貪黑賣包子,有時還得靠三個閨蜜接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