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律將律詩的節(jié)奏重復(fù)多次,便覺單調(diào),教人不樂意讀下去。但本書不選,恐怕是為了典故多。晚唐律詩著重一句一聯(lián),忽略全篇的組織,因此后人評論律詩,多愛摘句,好像律詩篇幅完整的很少似的。其實不然,這只是偏好罷了。
絕句不是截取律詩的四句而成。五絕的源頭在六朝樂府里。六朝五言四句的樂府很多,《子夜歌》最著名。這些大都是艷情之作,詩中用諧聲辭格很多。諧聲辭格如“蟢子”諧“喜”聲,“藁砧”就是“■”鍘刀諧“夫”聲。本書選了權(quán)德輿《玉臺體》一首,就是這種詩。也許因為詩體太短,用這種辭格來增加它的內(nèi)容,這也是多義的一式。但唐代五絕已經(jīng)不用諧聲辭格,因為不大方,范圍也窄。唐代五絕有調(diào)平仄的,有不調(diào)平仄而押仄聲韻的;后者聲調(diào)上也可以說是古體詩,但題材和作風(fēng)不同。所以容許這種聲調(diào)不諧的五絕,大約也是因為詩體太短,變化少;多一些自由,可以讓作者多一些回旋的地步。但就是這樣,作的還是不多。七言四句的詩,唐以前沒有,似乎是唐人的創(chuàng)作。這大概是為了當(dāng)時流行的西域樂調(diào)而作;先有調(diào),后有詩。五、七絕都能歌唱,七絕歌唱的更多——該是因為聲調(diào)曼長,好聽些。作七絕的比五絕的多得多,本書選得也多。唐人絕句有兩種作風(fēng):一是鋪排,一是含蓄。前者如柳宗元《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又,韋應(yīng)物《滁州西澗》: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柳詩鋪排了三個印象,見出“江雪”的幽靜,韋詩鋪排了四個印象,見出西澗的幽靜;但柳詩有“千山”、“萬徑”、“絕”、“滅”等詞,顯得那幽靜更大些。所謂鋪排,是平排或略參差,如所舉例幾個同性質(zhì)的印象,讓它們集合起來,暗示一個境界。這是讓印象自己說明,也是經(jīng)濟的組織,但得選擇那些精的印象。后者是說要從淺中見深,小中見大;這兩者有時是一回事。含蓄的絕句,似乎是正宗。如杜牧《秋夕》: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街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
是說宮人秋夕的幽怨,可作淺中見深的一例。又劉禹錫《烏衣巷》: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烏衣巷是晉代王導(dǎo)、謝安住過的地方,唐代早為民居。詩中只用野花、夕陽、燕子,對照今昔,便見出盛衰不常一番道理。這是小中見大,也是淺中見深。又,王之渙《登鸛雀樓》: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鸛雀樓在平陽府蒲州城上。白日依山,黃河入海,一層樓的境界已窮,若要看得更遠,更清楚,得上高處去。三、四句上一層樓,窮千里目,是小中見大;但另一方面,這兩句可能是個比喻,喻體是人生,意旨是若求遠大得向高處去。這又是淺中見深了。但這一首較前二首明快些。
論七絕的稱含蓄為“風(fēng)調(diào)”。風(fēng)飄搖而有遠情,調(diào)悠揚而有遠韻,總之是余味深長。這也配合著七絕的曼長的聲調(diào)而言,五絕字少節(jié)促,便無所謂風(fēng)調(diào)。風(fēng)調(diào)也有變化,最顯著的是強弱的差別,就是口氣否定、肯定的差別。明、清兩代論詩家推舉唐人七絕壓卷之作共十一首,見于本書的八首。就是:王維《渭城曲》樂府,王昌齡《長信怨》或《出塞》皆樂府,王翰《涼州詞》,李白《下江陵》,王之渙《出塞》樂府,一作《涼州詞》,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杜牧《泊秦淮》。這中間四首是樂府,樂府的措辭總要比較明快些。其余四首雖非樂府,也是明快一類。只看八首詩的末二語便可知道?,F(xiàn)在依次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