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詩不是件容易事,俞平伯先生在《詩的神秘》《雜拌兒之二》一文中說得很透徹的。他所舉的“聲音訓(xùn)詁”、“大義微言”、“名物典章”,果然都是難關(guān);我們現(xiàn)在還想加上一項,就是“平仄黏應(yīng)”,這在近體詩很重要而懂得的人似乎越來越少了。不過這些難關(guān),全由于我們知識不足;大家努力的結(jié)果,知識在漸漸增多,難關(guān)也可漸漸減少——不過有些是永遠(yuǎn)不能渡過的,我們也知道。所謂努力,只是多讀書,多思想。
就一首首的詩說,我們得多吟誦,細(xì)分析;有人想,一分析,詩便沒有了,其實不然。單說一首詩“好”,是不夠的,人家要問怎么個好法,便非先做分析的工夫不成。譬如《關(guān)雎》詩罷,你可以引《毛傳》,說以雎鳩的“摯而有別”來比后妃之德,道理好。毛公原只是“章句之學(xué)”,并不想到好不好上去,可是他的方法是分析的,不管他的分析的結(jié)果切合原詩與否。又如金圣嘆評杜甫《閣夜》詩《唱經(jīng)堂杜詩解》說前四句寫“夜”,后四句寫“閣”,“悲在夜”,“憤在閣”,不管說的怎么破碎,他的方法也是分析的。從毛公《詩傳》出來的詩論,可稱為比興派;金圣嘆式的詩論,起源于南宋時,可稱為評點派?,F(xiàn)在看,這兩派似乎都將詩分析得沒有了,然而一向他們很有勢力,很能起信,比興派尤然;就因為說得出個所以然,就因為分析的方法少不了。
語言作用有思想的、感情的兩方面:如說“他病了”,直敘事實,別無涵義,照字面解就夠,所謂“聲音訓(xùn)詁”,屬于前者。但如說“他病得九死一生”,“九死一生”便不能照字直解,只是“病得很重”的意思,卻帶著強力的情感,所謂“大義微言”,屬于后者參看李安宅編《意義學(xué)》中論“意義之意義”一節(jié)。詩這一種特殊的語言,感情的作用多過思想的作用。單說思想的作用或稱文義吧,詩體簡短,拐彎兒說話,破句子,有的是,也就夠捉摸的;加上情感的作用,比喻,典故,變幻不窮,更是繞手。
還只有憑自己知識力量,從分析下手??刹灰佬难蹆海胫孔置烤涿科挥幸粋€正解;固然有許多詩是如此,但是有些卻并不如此。不但詩,平常說話里雙關(guān)的也盡有。我想起個有趣的例子。前年燕京大學(xué)抗日會在北平開過一爿金利書莊,是顧頡剛先生起的字號。他告訴我“金利”有四個意思:第一,不用說是財旺;第二,金屬西,中國在日本西,是說中國利;第三,用《易經(jīng)》“二人同心,其利斷金”的話;第四,用《左傳》“磨厲以須”的話,都指對付日本說。又譬如我本名“自華”,家里給我起個號叫“實秋”,一面是“春華秋實”的意思,一面也因算命的說我五行缺火,所以取個半邊“火”的“秋”字。這都是多義。
回到詩,且先舉個小例子。宋黃徹《■溪詩話》里論“作詩有用事典故出處,有造語句法出處”,如杜甫《秋興》詩之三“五陵衣馬自輕肥”,雖出《論語》,總合其語,乃范云原作“潘岳”,誤“裘馬悉輕肥”?!墩撜Z·雍也》篇“乘肥馬,衣輕裘”,指公西赤的“富”而言;范云句見于《贈張徐州謖》詩,卻指的張徐州的貴盛,與原義小異。杜甫似乎不但受他句法影響;他這首詩上句云,“同學(xué)少年多不賤”,原來他用“衣馬輕肥”也是形容貴盛的。改“裘”、“馬”為“衣”、“馬”,卻是他有意求變化。至于這兩句詩的用意,看來是以同學(xué)少年的得意反襯出自己的迂拙來。仇兆鰲《杜詩詳注》說,“曰‘自輕肥’,見非己所關(guān)心”錢謙益《箋注》:“旋觀‘同學(xué)少年’、‘五陵衣馬’,亦‘漁人’、‘燕子’(均見原詩)之儔侶耳,故以‘自輕肥’薄之”。多義中有時原可分主從,仇兆鰲這一解照上下文看,該算是從意。至于前例,主意自然是“財旺”,因為誰見了那個字號,第一想到的總該是“財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