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義也并非有義必收:搜尋不妨廣,取舍卻須嚴(yán);不然,就容易犯我們歷來解詩諸家“斷章取義”的毛病。斷章取義是不顧上下文,不顧全篇,只就一章、一句甚至一字推想開去,往往支離破碎,不可究詰。我們廣求多義,卻全以“切合”為準(zhǔn);必須親切,必須貫通上下文或全篇的才算數(shù)。從前箋注家引書以初見為主,但也有一個典故引幾種出處以資廣證的。不過他們只舉其事,不述其義;而所舉既多簡略,又未必切合,所以用處不大。去年暑假,讀英國Empson的《多義七式》(Seven Types of Ambiguity),覺著他的分析法很好,可以試用于中國舊詩。現(xiàn)在先選四首膾炙人口的詩作例子;至于分別程式,還得等待高明的人。
一 古詩一首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yuǎn),衣帶日已緩。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
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
一、《文選》李善注引《韓詩外傳》曰:“詩曰‘代馬依北風(fēng),飛鳥棲故巢’,皆不忘本之謂也?!?/p>
二、徐中舒《古詩十九首考》《國立中山大學(xué)語言歷史研究所周刊》六十五期:“《鹽鐵論·未通》篇:‘故代馬依北風(fēng),飛鳥翔故巢,莫不哀其生?!?/p>
三、又:“《吳越春秋》:‘胡馬依北風(fēng)而立,越燕望海日而熙,同類相親之意也?!?/p>
四、張庚《古詩十九首解》:“一以緊承上‘各在天一涯’,言北者自北,南者自南,永無相見之期?!?/p>
五、又:“二以依北者北,巢南者南,凡物各有所托,遙伏下思君云云,見己之身心,惟君子是托也。”
六、又:“三以依北者不思南,巢南者不思北,凡物皆戀故土,見游子當(dāng)返,以起下‘相去日已遠(yuǎn)’云云?!?/p>
照近年來的討論,《古詩十九首》作于漢末之說比較可信些,那么便在《吳越春秋》之后了。前三義都可采取。比喻的好處就在彈性大;像這種典故,因經(jīng)過多人引用,每人略加變化,更是含義多?!@個典故的含義,當(dāng)時已然飽和,所以后人用時得大大改樣子:像陶淵明《歸園田居》里的“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以“返自然”的意思為主,面目就不同。陶以后大概很少人用這種句法了?!驹娭杏眠@個典故,也有點新變化,便是屬對工整。(六)的“戀故土”,原也是“不忘本”的一種表現(xiàn)。但下文所說,確定本詩是居者之辭,這一層以后還須討論。(四)、(五)以胡馬越鳥表分居南北之意。但照(一)、(二)、(三)看,這兩件事原以比喻一個理;所以要用兩件事,為的是分量重些,駢語的氣勢也好些,諸子中便常有這種句法。(四)、(五)兩說,違背古來語例,不足取。
相去日已遠(yuǎn),衣帶日已緩。
一、《古樂府歌詩》《太平御覽》卷二十五:“……胡地多飆風(fēng),樹木何修修。離家日趨遠(yuǎn),衣帶日趨緩。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zhuǎn)?!?/p>
二、張《解》:“‘相去日已遠(yuǎn)’以下言久也?!h(yuǎn)’字若作‘遠(yuǎn)近’之‘遠(yuǎn)’,與上文‘相去萬余里’復(fù)矣。惟相去久,故思亦久,以致衣帶緩。帶緩伏下‘加餐’?!?/p>
《古樂府歌詩》不知在本詩前后;若在前,“離家”二句也許是“相去”二句所從出。那么從“胡地”句一直看下去,本詩是行者之辭了。但因下文“思君令人老”二句,又覺得不必然,詳后?!跋嗳ァ本淙魪摹半x家”句出來,“遠(yuǎn)”字自然該指“遠(yuǎn)近”;可是張解也頗切合,“遠(yuǎn)”字也許是雙關(guān),與下文“歲月忽已晚”句呼應(yīng)。不過主意還該是“遠(yuǎn)近”罷了。至于與“相去萬余里”重復(fù),卻毫不足為病。復(fù)沓原是古詩技巧之一;而此處更端另起,在文義和句法上復(fù)沓一下,也可以與上文扣得緊些?!皫Ь彿隆硬汀?,容后再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