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家書店是客家人開的,他們暗暗地用自以為別人聽不懂的客家話說:“那個兵,看樣子要偷書。”他驚怒欲絕,放回書,沖出店門,把自己投身在十二月的冷風(fēng)里。
總不能再到第三家書店去受凌辱吧?他踉蹌在華燈四射的小城里。
忽然,他聽到歌聲,前面是一所教堂,門口站著一個外國牧師,紅潤的臉,親和的微笑,看到這年輕的兵,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伸手延客說:
“請進。”
他走了進去,詩班正唱著巴哈的彌撒曲,他忽然大慟,跪倒圣壇前,淚下如雨,再也站不起來。禮拜的人陸續(xù)離去,他仍跪在那里哭,善解人意的牧師遠遠站著,等他哭,所有的人早走光了,但一腔的委屈和壓抑的淚卻是流不完的啊。牧師耐心地等著,他走的時候,牧師和他握手,說:“下回再來。”
曾經(jīng),在戰(zhàn)時,炸彈炸死前前后后的人,他卻幸運地撿回了自己的生命。
而這一個圣誕夜,在一顆心幾乎被痛苦扼死之際,一個微笑一聲請進,使他及時重新覓得自己的心,這番驚險,其實也等于撿得一命啊!
“那一剎那,我只有一個感覺,我這才又是‘人’了。我重新有了人的尊嚴,所謂人間的平等,大概只有向宗教世界里才找得到吧?”他沒有再去教堂,但宗教的柔和寬敬在他的創(chuàng)作里如泉源般一一涌現(xiàn)。
退役了,拿了七千元。
做什么好呢?真正想做的是念書,但錢不夠。他跑到三張犁養(yǎng)雞,透過“雞生蛋,蛋生雞”的原理,他希望為自己籌得“三萬元教育基金”放在銀行里,每月拿三百元利息省吃儉用,也就可以去念書了。
他忘了一件事,養(yǎng)雞可以賺錢卻也可以賠錢。他不幸屬于后者。
為了投考藝專,僅讀過二年半書而沒有報考資格的他,只好制造假證件。他用肥皂,自己刻印,他這件罕見的罪行也被識破,主事人一眼看穿,是上天見憐吧,那人拿起筆來批了幾個字:“姑念該生,有志向?qū)W,準予報名。”他欣喜欲狂,捧著批示,心里想:
“我不是違法的了,我現(xiàn)在是合法的了!”
大專聯(lián)考后不久,他到攤子上吃了碗陽春面,然后,就真正的一文不名了。
他去找趙老師。
“趙老師,我沒錢了……”
“沒錢,哈哈,”趙老師朗聲大笑,“沒錢,那算啥?”
天氣熱,他把席子鋪在地上,兩人一起躺著聊天:
“孫超,你說沒錢,我來問你,你賣過血沒有?”
“賣血?沒有。”
“哈哈,連血也沒賣過,那還不叫真沒錢呢!”
趙老師為他找了工讀的機會,但他真正受益而不能忘的還是那不在乎的大笑:
“哈哈,沒錢?沒錢算個啥!”
果真,那個當(dāng)年離開面攤后就一文不剩的退役兵便這樣活過來了。二十多年后,坐在淡水三芝鄉(xiāng)的小山頭上占地百坪的房子里和你說這番話,等于同時讓你看“預(yù)言”以及“預(yù)言的印證”。
在部隊的那段日子,他學(xué)了兩項絕活,其一是射擊,其二是針灸,兩者都是準確精密的藝術(shù)。這兩項本事也讓他獲益不少,作為“神射手”,他的刻板的軍旅生活稍獲一些彈性特權(quán),讓他有一點點余裕來做“自己”。第二項本領(lǐng)讓他因而認識了后來的妻子。
孫超似乎是一個對準確精密著迷的人,在這世上的百行百業(yè)里,如果有什么是比陶藝家更適合他當(dāng)?shù)模蔷褪?ldquo;圣賢”這一行了。兩者都是講究唯精唯一的事業(yè)。當(dāng)兵的歲月,每到晚上,他靜心自省,怕自己有一念不純?nèi)?,一事不安妥。迷上結(jié)晶釉以后,他守住窯門口,竟像圣賢守住一顆心似的慎重,雖然窯外有儀器表,窯內(nèi)有探測錐,兩者都可以知道溫度,但都不是最精準的辦法,最精準的辦法還是靠目測。有一次,看得忘形,竟致瓦斯中毒,全身高燒到四十一度,上榮總躺了兩個禮拜。等身體好了,他依然時時刻刻去看窯,只是改良通風(fēng)設(shè)備,并且加買了防毒面具和眼睛的防護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