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火中取蓮 3

玉想 作者:張曉風(fēng)


有一次和朋友聊天,無意間打聽另一位朋友的近況。

“他呀,他不成的,上帝不幫他的忙。”朋友是四川人,口才極好。

“為什么?”孫超一向?qū)嵭难?,不知一個人為什么遭天遺棄。

“因為他變來變?nèi)ヂ?mdash;—結(jié)果上帝也搞不清楚他要干啥子!”

朋友說的只是一句笑話。他聽了,卻如受棒喝,一個人如不能本分務(wù)實,今天東明天西,連上帝也弄糊涂了,要幫也無從幫起!

他于是更專心地守住他的窯,以及心愛結(jié)晶釉。

第一次碰陶,是因工作的需要(在藝專讀書選的是雕塑,而陶藝只是美工科的專利),那時他在故宮博物院的科技室,和宋龍飛先生一起興致勃勃地去做黑陶、彩陶……買了許多書,累積了許多資料,對于陶瓷這種“窯門沒打開之前,完全不敢肯定”的刁鉆性格,他深深折服了。面對藝術(shù)加科學(xué)的雙重難題,他變得斗志昂揚起來。生平喜歡困難的東西,像二十歲的時候,讀那本胡適的《古代哲學(xué)史》,便是一場硬戰(zhàn)。自己沒有基礎(chǔ),沒有時間,更沒有老師,唯一的信念是反正中國字是認(rèn)識的,人家寫都寫出來了,我難道看也看不懂嗎,于是把書塞在口袋里,演習(xí)或訓(xùn)練途上停車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不懂就查字典。一本書看了半年,總算生吞活剝咽下去了,懂不懂不敢說,但至少以后看類似的書就不再覺得困難了。

醉心于尋根究柢,醉心于百分之百的投入,日子原來也就這樣過下去了,不料有一天忽然后山山崩,整個科技室都埋在土里,他撥開水泥砸碎后的屋頂鋼筋爬出來,再次撿回了一條命。所有精心收藏的書,所有曾經(jīng)系戀的數(shù)據(jù)全埋掉了,三個助手也死了,還記得一位助手在里面急急哀哀叫著:“孫先生啊!孫先生??!快?。?hellip;…”

生命原來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擊??!經(jīng)此一劫,他決心要作最無情的割舍,把其他都拋開,只專心致意弄一種結(jié)晶釉吧!

日本人有時把陶瓷藝術(shù)叫成“炎藝術(shù)”,讓人看了不免一驚。世上的藝術(shù),有些真的是要經(jīng)千度的火來煅,萬分的情來煉,才能成形成器的??!陶瓷藝術(shù)就是這一種,陶是奇怪的東西,既可以是小兒無心的玩捏,也可以是一生探之不盡、究之不窮的大學(xué)問??磥砣艘彩谴蠡蚬せ蜃镜哪笏馨桑糠駝t為什么人也是如此單純又如此復(fù)雜的個體?為什么人也是探針指測不明,形制規(guī)范不盡,釉彩淋漓不定的一種藝術(shù)?人本身也是一種成于水、成于火、且復(fù)受煎熬于火的成品吧?

藝術(shù)理論上有人頗以為作品因個人的境遇而有悲喜,其實這話只說對了一半。莫里哀一生窮愁潦倒,最后死在舞臺上,卻是喜劇圣手。莫扎特貧病交加,英年早逝,其樂章卻華美流暢,如天際朝霞,花溪春水,渾不知人間有憂愁。有的人是奇怪的戰(zhàn)士,受創(chuàng)愈重,流血愈多,他愈刻意掩藏愴痛,只讓你看、也只許你看他的微笑。孫超似乎也是這種人,看到他的結(jié)晶釉,清澈美麗,透明處是雪,艷異時似紫水晶原礦,令人想起云母,想起冰河,想起菲薄勻整的細(xì)胞切片圖。我雖因性情所趨,一向比較偏好質(zhì)木素樸之美,也不得不承認(rèn)孫超所經(jīng)營的精致無瑕的藝術(shù)。這種精純唯美,幾乎可以解釋為一種賭氣。命運,你要給我砂礫嗎?好,我就報之以珍珠。命運陷我于窯火嗎?我就偏偏生出火中蓮花。一只陶皿,是大悲痛大磨難大創(chuàng)痕之余的定慧。那些一度經(jīng)火的器皿,此刻已涼如古玉,婉似霜花。經(jīng)過火——但不要讓你看到煙熏火燎之氣,經(jīng)過火——但只容別人看到沉靜收斂的光華。

我說到哪里了?是孫超的半生?還是他的火中取蓮的結(jié)晶釉?我自己也弄不分明了。

——原載1986年1月7日《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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