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產(chǎn)生過廢棄作為本書第一版導言的那部分文字的念頭。我曾以一種稚氣的、感情用事的、傷感的、陰沉的哲學眼光認為,今天我仍然堅持這種看法,即那些文章寫得并不盡如人意。最終我打消了這一念頭。無論如何,它們代表著某一時期自己的想法。既然我已經(jīng)為表述它們做過嘗試,那么,它們就是白紙黑字寫下的既成事實了。
或許,一旦各種資料皆已齊備,作者所要表達的基本觀念完全成熟時,人們就應(yīng)該用幾個月的時間寫完其構(gòu)思宏偉、篇幅浩瀚的著作。這樣做,作品可以一氣呵成。但是,工匠付出的全部努力有可能毀于一旦。每當他認為自己誤入歧途時,一種驅(qū)使著他進行再創(chuàng)作的強烈愿望就會牢牢地攫取他。說到底,任何作家所寫的僅只是一本書,任何畫家所畫的也僅只是一幅畫。在創(chuàng)作者的心目中,每一項新的作品,無不是對前一種作品的修正,其目的乃是在于實現(xiàn)一種未曾完成的想法。他不斷地返工,在原來工作的基礎(chǔ)上,對那些并沒有盡善盡美地表達自己的情感和想法的部分進行修琢。當一個人這樣反躬自省、不遺余力時,他是不可能進行重大變更的。他所做的充其量只是摒棄那些與其本性格格不入的東西,同時又深入發(fā)掘那些真正屬于其本人所有的東西。在人們并未了解其作品之前就毀掉自己作品的人——毀掉它是因為它不再使人們喜歡——被認為是具有非凡的勇氣。我不禁暗自思忖,是否再沒有勇氣認同,過去的自我并不一定是人們所曾認為的那種人,同時現(xiàn)在的自己也不一定是人們所想象的那種人;我思忖,是否再沒有勇氣承認,反映著自身觀念變化的毋庸置疑的物質(zhì)方面的見證,而這種變化卻得到了個人生命的認可。
因此,我再沒有割舍本卷第一版的導言,因為其后的章節(jié)是它的自然延續(xù),從中人們將會和我一樣發(fā)現(xiàn),過去陳述的那些觀點今天在我看來,實在難以相信它們確曾是我寫下的東西。我沒有改變十年前寫就的原來的作品的面貌。倘若我擅加變更,豈不是在蓄意改變自己的面貌?或許我會失算,因為我的面孔不再年輕。但是,有誰會反對,在自己的頭腦里人們并不怨恨個人青年時代的標志,之所以如此,恰恰是因為人們在不斷變老;同樣地,老態(tài)龍鐘的人出于遺憾,也不怨恨對自己青年時代的回憶。這二者間,難道不是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嗎?總而言之,無論是否耿耿于懷,若非同時將整個面孔的和諧摧毀殆盡,人們便無法改變這一面孔的特征,出于同理,人們也不可能損害未來面孔的特征。這是因為,我們現(xiàn)在眼中的“真理”乃源自于鑄成自己往昔錯誤的東西。在我們重讀過去寫就的任何一部作品時,那些最打動人的地方或許正是我們最不喜歡的部分。很快地,除了這些篇幅而外,其他東西我們便會熟視無睹。它們對我們具有誘惑力,但是,也會為我們遮住作品的全貌。即使關(guān)上書本,這些段落仍會浮現(xiàn)在我們的腦海里,我們想了解這是什么緣由。其實,只要不乏勇氣,過去我們產(chǎn)生懷疑的那些道路自然會在眼前展開。這樣,被智力發(fā)展的痛苦和沮喪所磨礪的批判精神,也就逐漸地變成了創(chuàng)造精神本身最珍貴的,或許也是最有活力的副產(chǎn)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