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姥娘去了

通往故鄉(xiāng)的路在姥娘面前停住了。

正如我在前面所言，不管劉震云如何絕望地描述著歷史、文化、人性，在他思維的另一極，始終有姥娘的形象穩(wěn)固地存在著。姥娘是劉震云所有狂歡、所有絕望、所有思索、所有憤怒和玩世不恭的終結(jié)點，人類聲嘶力竭、百般賣弄的表演在永恒的姥娘面前都顯得異常淺薄、滑稽。姥娘才是劉震云所有作品的一個沉沉的鉛砣，她使劉震云不至于在人性的荒野之中迷路和害怕，她存在著，“故鄉(xiāng)”才存在著，人類才有可能得到真正的被救贖的機(jī)會，因此，還有希望，還有溫情，還有生命的自尊和尊嚴(yán)，它們昭示著人類某種本質(zhì)的存在方式。姥娘就像一堵墻，擋住了千里之外的孫子不斷向人性、社會的黑洞探望下去的眼光，在姥娘慈祥的注視下，劉震云收回了疲憊、絕望的目光。如果沒有姥娘，他的作品該是怎樣一種可怕的荒涼、荒謬和冷酷?。∫虼?，姥娘又成為一個巨大的歷史象征物和原型存在。她的形象給劉震云提供了一個可能的完美理想的人性和世界?！肮枢l(xiāng)，你在我心中的印象模糊呢。故鄉(xiāng)只是一個背景，前邊是一個活動的巨大姥娘?？商@可親、慈眉善目。你是這個世界的希望?！忱涯锷眢w健康，故鄉(xiāng)就長存不衰?！?/p>

但是，姥娘去了。姥娘物質(zhì)形體的消失帶給劉震云的不只是情感的傷痛，更重要的是，他失去了精神的支撐點，“故鄉(xiāng)”徹底坍塌了，沒有了姥娘的“故鄉(xiāng)”是一片巨大的精神廢墟，或者說，隨著姥娘的去世，劉震云也失去了他作品最基本的禁忌，再沒有什么有資格作為他作品中生命純粹本質(zhì)的象征物和人類靈魂最后的棲息地。

2002年初，劉震云發(fā)表長篇小說《一腔廢話》。在這本書中，沒有了《故鄉(xiāng)面和花朵》里孩子般的自由、輕松的想象、巨大的狂歡意味和近乎透明、富于無限創(chuàng)造力的語言，“五十街西里”的人們生活平淡、乏味，但是卻用無限豐富的想象力不斷地創(chuàng)造自己的另一層面的存在。這一創(chuàng)造是無時無刻不在的（一個老板和按摩女逗貧嘴的短暫時刻就已經(jīng)完成了一個無限豐富的自我世界的創(chuàng)造），話語在那里兀自飄浮、衍生，像一個具有自生性的毒瘤，人們在話語之中輕輕松松地滿足了自己，發(fā)泄了對外界的不滿，然后，繼續(xù)安然無事地生活下去。劉震云終于走進(jìn)了這個世界——這是姥娘用她飽經(jīng)風(fēng)霜、并不健康的身軀一直擋住的世界——他被這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真相嚇住了，他想回過頭去，可是再也沒有姥娘的目光和身軀可以慰藉他了。在這種徹底的絕望思維支配下，劉震云感受到的是人的滔滔不絕的敘述愿望，卻找不到意義的存在。洋洋兩百萬字的《故鄉(xiāng)面和花朵》雖然語言泛濫成災(zāi)，但是，掩卷沉思，總還感覺有一絲溫暖的氣息始終貫穿其中，那是對姥娘的永恒情感和因為姥娘的存在而存留的一絲對人性的希望。在《一腔廢話》里，再也沒有情感的位置了，連“慈母淚”中的老馮的媽也開始懂得世界是“給別人設(shè)圈套和上別人的圈套”的關(guān)系并且開始不斷地陰謀和算計，世界終于成了徹底、純粹、冰冷的“關(guān)系”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