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中的警察國家不能對社會有效管治的無力感也是似曾相識,一如薩拉查總統(tǒng)晚年深知葡屬非洲殖民地已分崩離析,還是偏執(zhí)地拒絕任何讓步。“文革”期間,澳門紅衛(wèi)兵革命小將“斗垮”殖民統(tǒng)治,逼得澳督嘉樂庇簽署“認罪書”,破壞了葡萄牙在澳門建立的舊制度,間接誘發(fā)其他事件……這些“輝煌成就”,就是薩拉查中風下臺前一年的時代背景。他死后四年,國內爆發(fā)動亂;再一年,所有葡屬殖民地獲得獨立。上述意涵來到中國香港,觀眾自然對葡萄牙沒有興趣,卻能突破時空限制,別有所感地將自己的殖民史對號入座。
●劃清界限·造反奪權·“人相食”
至于《盲流感》的“盲人文明毀滅論”,對葡人來說還是狂想,對40歲以上的華人卻是揮之不去的烙印。因為一切都在“文革”出現(xiàn)過,而且只有更糟。丈夫出賣妻子、子女告發(fā)父母,原來就是“文革”時“捍衛(wèi)階級立場”的破四舊指定動作。盲流感肆虐前已失明的盲人因為熟悉黑暗世界,成了新秩序的主宰,繼而作威作福,這也和“文革”期間扭轉原有價值標準的情況相仿。眾盲人落難到瘋人院還不能同舟共濟,天天互相翻舊賬,小動作層出不窮,這和《牛棚雜憶》、《吃人年代》一類傷痕文學的樣板主題幾乎一式一樣,也比同年香港上映、改編自戴厚英講述“文革”回憶的舞臺劇《人啊﹗人》,更赤裸地揭示非常時期的人性。
至于將戲劇推向高潮的“女人換食物”情節(jié),雖然作為文學作品已是相當赤裸,但這只是人類歷史中的小兒科。假如導演真要描繪文明崩潰、智人(homosapien)獸化,人吃人這必經階段就必不可少。這不但曾在中國歷史中不斷重復(司馬光的《資治通鑒》定期有“人相食”記載),就是在21 世紀,世界各地也偶有零星傳聞。對死于“文革”的成千上萬人、乃至億萬幸存者而言,《盲流感》的震撼還不夠徹底呢。
●瘋人院到牛棚:反右到反左殊途同歸
薩拉瑪戈《失明癥漫記》的最后三分之一篇幅,描述盲人逃出瘋人院后如何在街頭生存?!睹ち鞲小穼а莨室鈩h掉這部分,亦不提醫(yī)生太太最后“眾人皆醉我獨醒”地失明,令瘋人院成為第一場景、內里的顛覆式秩序成為最主要重心,這明顯不是純粹為藝術服務。與其說《盲流感》嘗試建構一個完全喪失秩序的世界,倒不如說編劇是要重構一個“反秩序”的世界─一切都還有某種秩序可言,只是和原有秩序恰恰相反。正如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的一個理論,人生的需求得循序漸進經過生理、安全、愛與群屬、尊重、自我、求知、美善等七大階段。盲人的世界,不過在二至四階段徘徊:雖然無緣于終極的自我完善,卻好歹未至完全跌入“原始平原”。于是,昔日的上層精英─例如那位眼科醫(yī)生,或是劇情沒有交待的牧師、教授、高官一干人等─失去視力后,也失去全部尊嚴,又不甘接受現(xiàn)實;既要和下三濫小偷為伍,又要拼命保留道貌岸然的包裝,來偽善地表現(xiàn)對新秩序的無力反抗。刁鉆狡詐或是習慣了黑暗的一群,則成為新秩序里的主人。這不正是無數(shù)“文革”過來人午夜夢回的核心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