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珍璉等須眉濁物玩于股掌之中,故意作出“許多萬人不及的淫情浪態(tài)來”,她只要自己快樂,就把這些男人弄得“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遠不舍,迷離顛倒”。以她特殊的戰(zhàn)法,把他們踏于腳下——
那尤三姐天天挑揀吃穿,打了銀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寶玉;吃的肥鵝,又宰肥鴨?;虿怀眯?,連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論綾緞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條,罵一句,究竟賈珍等何曾隨意了一日,反花了許多昧心錢。
她這樣做的緣由就是她對尤老娘和尤二姐所說的“咱們金玉一般的人,白叫這兩個現(xiàn)世寶沾污了去,也算無能”“趁如今我不拿他們?nèi)纷髹`準折,到那時白落個臭名,后悔不及”,所以她才要如此地“折騰”他們。這是有見識的觀點。因為她除了美貌之外身無長物,那么就理所當然地應(yīng)以美貌為武器,悲壯地走上戰(zhàn)場,以此,面對仇讎。這是尤三姐的“連環(huán)計”,不過這種“出貂蟬而殺董卓”的計策是她自己“自導自演”的,而非奉他人的旨意。
這種報復行為無疑使尤三姐內(nèi)心有了極大的快感。她像一位運籌帷幄、雄視戰(zhàn)場的將軍,縱橫捭闔,進退有據(jù),手撫傷痕慷慨悲歌。而那些鼠輩如珍璉等人,已望風披靡了。這時我們似乎看到了這位既堅強又孱弱的女子流淚的臉上浮上一絲苦笑。她深知這勝利的代價的確太高昂了,但沒有如此巨大的付出,又怎能輕言勝利。
二知道人在《紅樓夢說夢》中說道:
尤三姐性情激烈,女中丈夫也。生而孤貧,隨其母寄人籬下,恨阿姊之失守,隱痛方深。乃賈氏兄弟鹵莽皮相,待如其姊,入以游辭,竟欲強委禽焉,致令清白女兒,無以自剖,宜其媚怒嬌嗔,佯狂作態(tài),旋玩紈绔兒,直登場傀儡、入袋猢猻耳。
(《紅樓夢資料匯編》,中華書局,2005年1月版)
她的性格的確是潑辣的,又是敢作敢為的。在那時,她以極特殊的手段進行斗爭,成為向舊制度挑戰(zhàn)的先聲,我們說這個形象“有近代民主思想的萌芽”,并不過分。她以“風月”的手段與色魔周旋,并戰(zhàn)而勝之。對于她的付出高昂代價的勝利,我們首先應(yīng)該予以贊美和肯定。但在贊嘆之余,我們的心情卻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沉重,因為美玉陷于污淖畢竟是一件可惜的事情。就如有的人用自己的頭去撞厚厚的圍墻一樣,除了濺幾朵叫人警醒的血花以外,還會有什么結(jié)果呢?畢竟那個社會積弊太深了,一個弱女子的犧牲,對于它是絲毫無損的。這猶如一個站在夜幕四垂的荒野上呼喊的人,盡管他用盡全力,那吶喊的聲音瞬息便會消失在無邊的黑暗中,有誰還會注意他的帶血的吶喊呢。
對于尤三姐形象的描寫最接近曹雪芹原稿的脂本是與程本頗有不同的:各種脂本都把她寫成“淫奔女”,也就是說她與賈珍等人有染,而程本卻把她寫成一個純潔無瑕的女子,大大地違背了曹雪芹的原意。程本的這樣改寫,我們得承認他的動機是好的,想拔高尤三姐的形象,但效果卻適得其反,反使這個形象淡了、薄了,失去了厚重感,就使它減弱了批判的力量。
曹雪芹為什么把她寫成“淫奔女”?那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之后的痛苦抉擇,因為他繞不過生活的真實,而真實恰是藝術(shù)的生命。任何一個經(jīng)典作家的作品之所以成為經(jīng)典,其原因也在這里。因為曹雪芹看到所謂康乾盛世,只是一個表象而已,實質(zhì)卻是一切都在腐爛,污濁的空氣彌漫在每個角落,使人艱于呼吸聽聞。社會的膿瘡表面燦若桃花,而內(nèi)里卻藏著污穢,賈府已變成淫窟,恰是社會現(xiàn)實的真實寫照。假如作為一個真誠的藝術(shù)家欲把這些瞞過,而向壁虛構(gòu)一些歌功頌德的文字,那就喪失了藝術(shù)的良心,會受到永久的譴責。曹雪芹把賈府寫成淫窟,把珍璉等寫成禽獸,正是毫不憐惜地把膿瘡擠開,讓人們看一看這個所謂盛世的真實。